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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的不同想象与思想分野——1948年“五四”文艺节中的茅盾和沈从文

2015-03-19袁洪权

关键词:五四茅盾沈从文

袁洪权

(西南科技大学 文学与艺术学院,四川绵阳 621010)

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第6届年会(1945年)决定:每年5月4日为“文艺节”。1945年5月4日,第1届文艺节在陪都重庆轰轰烈烈地展开活动,邵力子、郭沫若、茅盾、老舍、孙伏园等著名人士应邀出席,各分会按照《纪念文艺公启》的规定也展开文艺节纪念活动,庆祝中国的文艺节日。这样,建国前大型的“文艺节”被确认下来,每年5月4日都有纪念活动。文人对这一活动留下了自己的文字。茅盾和沈从文,虽没有直接参与到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但作为受影响的一代文艺家,他们在接受五四新文化传统的基础上,对中国新文学辛勤耕耘,使他们在20世纪40年代文坛上成为具有重要影响的文艺家。

伴随革命浪潮的冲击,茅盾先后担任过商务印书馆编译、编辑工作人员,20年代曾参加早期共产党的政治活动,大革命失败后陷入苦闷,并用笔写作时代精神,30年代成为左翼代表作家,抗战中成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机关刊物——《文艺阵地》主编,40年代奔波于国统区和延安边区。1945年6月24日,进步文化界为茅盾举行了具有象征意义的祝寿会,庆祝他为中国新文学耕耘了25年和50岁寿辰。祝寿会奠定了1940年代以后的茅盾文学史书写。1948年,茅盾进入人生的52岁。

沈从文1923年孤独一人到北平新文化中心,努力耕耘,想成为作家,1929年后开始依傍学院,先后在中国公学、青岛大学、武汉大学、北京大学、西南联大断断续续教书,抗战中他终于在西南联大奠定了他坚实的大学教席,按着自己的生活方式对现代中国文学进程作理想化构想并身体力行。经历战争的洗礼,沈从文显得成熟与稳重,“我自己倒平凡之至,只是忠于事,从各方面去试用这支笔而已”,“兴趣也即在此”,“这才是能够使我永远写下去的原因”。[1]443-444他写作的热情高涨。1946年,他随西南联大复员回到北平,继续在北京大学从事大学教育,并实质上主持着北方文坛大型刊物《大公报·文艺副刊》《益世报·文学周刊》《平明日报·文学副刊》《经世报·文学副刊》等的编辑活动,成为自由主义作家群的代表人物之一。1948年,沈从文进入人生的46岁。

52岁的茅盾和46岁的沈从文,作为著名的文化人或者作家,1948年5月4日到来之际,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写文章评价“五四”文艺节,这一评价显然表达了他们的“五四”想象。本文就立足他们对五四文艺节的感想文章出发,探讨1948年的茅盾和沈从文的思想文化发展差异。

茅盾在五四文艺节中写了两篇文章:《文艺工作者目前的任务》(原载香港《华商报》,1948年5月4日)、《反帝,反封建,大众化——为“五四”文艺节作》(原载香港《时代日报》,1948年5月4日,同时刊载《文艺生活》外海版新四卷第三、四期合刊,1948年5月15日)。前一篇文章是应中华全国文协香港分会举办的“五四”文艺节晚会所作的演讲,后一文显然是为庆祝“五四”文艺节而作。二文集中表达了茅盾1948年自己的“五四”想象。沈从文在五四文艺节中也写了两篇文章:《纪念五四》(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第90期,1948年5月4日)、《五四和五四人》(《抗战文艺·文协成立七周年并庆祝第一届文艺界纪念特刊》,1945年5月4日)。前一文显然是为庆祝五四文艺节而作,后一文则是为五四史料展览特刊而作。二文也表达了沈从文1948年的“五四”想象。

其实,茅盾在写这两文之前的1945年五四文艺节,曾写了《五十年代是“人民的世纪”——纪念文协七周年暨第一届“五四”文艺节》(原载《抗战文艺·文协成立七周年并庆祝第一届文艺界纪念特刊》,1945年5月4日)、《文艺节的感想》(原载重庆《大公报》,1945年5月4日)。这两篇文章是茅盾1948年之前关于五四文艺节感想的仅存文章,1946年和1947年他对五四文艺节没有文字留下。尽管在这两篇文章中,他从文艺运动的反思上对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抗战文学进行总结,但他的出发点仍然是对未来文艺的展望。茅盾试图纠正人们对五四文艺节的一般期待:“如果狭义的只把‘五四’看作一个文艺运动,或者甚至于当作一个‘白话文学’运动来看,那就是缩小了‘五四’的意义,同时也就会模糊了新文艺运动的精神和使命。”那么,五四文艺节到底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要把茅盾关于五四文艺节的论说分析清楚,我们必须把茅盾关于五四运动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论述历史变迁进行总结分析。茅盾对“五四”的关注,时间比较早,《“五四”运动的检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会报告》和《关于“创作”》是最早体现茅盾的五四研究,前文从政治理论和文学理论的高度对“五四”的政治意义和文学史意义作总结,后文是从文学创作的得失对“五四”新文学运动作分析。他认为研究近代中国史的人们对于“五四”是不应该忽略的,“这并不是因为‘五四’是像一般人所说的‘新文化运动’,而是因为‘五四’是中国资产阶级争取政权时对于封建势力的一种意识形态的斗争”,“这个斗争的发展,在现在看来,是有很显明的阶段的:最初由白话文学运动作了前哨战,其次战线扩展而攻击到封建思想的本身(反对旧礼教等等),又其次扩展到实际政治斗争——‘五四’北京学生运动;然而这以后,无产阶级运动崛起,时代走上了新的机运,五四埋葬在历史的坟墓里了”。从茅盾的论述中,我们发现他关注的“五四”包含着从文学革命到思想革命,最后上升到政治革命的清晰线索。也就是说,文学革命与思想革命是政治革命的必然前提和准备。显然,茅盾依据的是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观和历史观,运用阶级分析法对“五四”前后的社会作分析,其文艺分析中的观点有瞿秋白关于“五四”的论述影子。茅盾写作此文的时间是1931年,此时左翼文艺界与新月派等的论争背景直接影响了此文的伸展,茅盾在文章的结论中认为“‘五四’在现今却只能发生了反革命的作用”,“‘五四’早已送进坟墓”[2]。关于五四新文学创作,茅盾认为“‘五四’期的新兴资产阶级的‘新’文学则因为阶级本身没有发育得健全,且在发育时期即日益加剧地发展内部的矛盾而因以促成溃灭的速度,所以‘新文学’始终没有健全地发育”[3]。这样的结论与《“五四”运动的检讨》一样,对“五四”运动的历史作用,切合了历史的基本事实,但没有作充分的论述。

1934年,茅盾选编《近代中国文学史》一书,这里所谓的“近代”,其实是英文Modern一词,书名的英文翻译应该是:LiteraryHistoryofModernChina。在中国语境中它是“现代”的意思,跟西方时间观念是有差别的。他认为“近代中国文学史”的选编,还得从“五四”说起,“因为不要把西洋文学作品当作‘闲书’来消遣而当作文学来研究学习,是始于‘五四’的!”[4]“五四”运动开启了中国文学观念的现代转型,具有重要的思想史意义,它是近代中国文学思想的真正分水岭。1935年,茅盾参与《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编撰工作,负责小说一集的选编。序言中他这样说到:“民国六七年的时候,……从全体上看来,《新青年》到底是一个文化批判的刊物,而青年社的主要人物也大多数是文化批判者,或以文化批判者的立场发表他们对于文学的议论。他们的文学理论的出发点是‘新旧思想的冲突’,他们是站在反封建的自觉上去攻击封建制度的形象的产物——旧文艺。”[5]从文化批判的角度对五四新文学运动作评价,这也是客观的事实。1939年,中国新文化运动20周年之际,茅盾对中国新文学运动作总结,认为中国新文学运动要完成两个任务:“文学的反帝反封建的任务”和“大众化”的任务,“这个任务从‘五四’至今二十年来是没有改变过的,并且还需要我们继续努力去完成它”。[6]这是顺应抗战形势的一种文学应变。1939年,茅盾写了《“五四”运动之检讨》一文,这是他在未读《新民主主义论》前关于“五四”论述的文章,有着重要的意义。此文中,茅盾认为:“‘五四’运动所以被称为‘新文化运动’,因为它在思想上,对向来的传统的思想制度,完全立于反对的地位,它是反封建的,在中国历史上,它是空前的——所以是‘新’的思想运动,‘五四’运动的两面大旗是:拥护‘德先生’和‘赛先生’。二者是资本主义文化的主要内容。因此,‘五四’新文化运动也可以说是资本主义文化运动。”“一九二七年的历史的教训,也指出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已经走完了它的历史的历程。”[7]总体来看,没进入延安前、没对《新民主主义论》阅读前,茅盾对“五四”及“五四”运动的论述基本上是按30年代鲁迅和瞿秋白的定论作论述的。一九四零年进入延安作短暂停留后,茅盾关于“五四”的观点发生了戏剧性的“突变”。

我们还得对毛泽东的五四及五四运动论述作关照:“二十年前的五四运动,表现中国反帝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五四运动的成为文化革新运动,不过是中国反帝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一种表现形式。”[8]558“五四运动是反帝国主义的运动,又是反封建的运动。五四运动的杰出的历史意义,在于它带着为辛亥革命还不曾有的姿态,这就是彻底地不妥协地反帝国主义和彻底地不妥协地反封建主义。……五四运动所进行的文化革命则是彻底地反封建文化的运动,自有中国历史以来,还没有过这样伟大而彻底的文化革命。当时以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为文化革命的两大旗帜,立下了伟大的功劳。这个文化运动,当时还没有可能普及到工农群众中去。”[9]699-700这些思想是1939、1940年之际形成的,毛泽东高屋建瓴,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作出积极政治评价时,不忘“大众化”的问题,因为大众化是抗战以后中国文学思考的中心,特别是关于民族形式与文艺大众化的结合,曾引发国内文学界的广泛论争。随着1942年共产党内整风和延安文艺整风,毛的论述成为党内整风和文艺整风的必读内容。

1940年5月茅盾进入延安时,延安还没有展开轰轰烈烈的整风运动,但他主动拜望了毛泽东。毛泽东也拜望了茅盾,“并送给我一本刚出版的《新民主主义论》”,“交谈甚久,一起用了便饭”。从茅盾的记忆中我们看出,毛泽东对茅盾的延安行非常关注,尽管茅盾在延安仅仅4个月,毛与茅盾有4次的公开会面,甚至“大约在七月间,我已搬到鲁艺,毛泽东同志又把我接到杨家岭长谈了一次。那次他和我谈的是30年代上海文坛的斗争以及抗战以来文艺运动的发展”[10]。《新民主主义论》发表时名为《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刊载于《中国文化》第1卷第5期。它和《抗战以来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运动与今后任务》,对抗战时期“民族形式”大讨论、新中国的文化运动方向等有独到的见解。茅盾作了仔细阅读,认为这两篇文章“给了精辟的透视与指针”,“是中国新文化史上一件大事”。[11]这是他第一次公开对《新民主主义论》“表示好感”。毛把此书送给他的时间是6月初,茅盾的演讲却是7月初。仅1个月,茅盾对毛的著作表示了强烈的青睐,并作了“准确”的判断。1943年10月19日,《解放日报》正式发表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并于1944年4月派何其芳、刘白羽等到重庆国统区后方宣扬《讲话》精神,茅盾参与了这一活动,“发表文章或谈话,畅叙体会,表示共鸣”。[12]268之后,茅盾对毛泽东思想开始运用和实践。1944年,陪都重庆关于“论主观”的讨论,其实就是“毛文体”在国统区的推广引发的“争论”。茅盾几年后关于国统区文艺运动的总结中,作了这样的表述:“关于文艺上的‘主观’问题的讨论,继续展开下去,就不得不归结到毛泽东的‘文艺讲话’中所提出的关于作家的立场观点态度等问题。”[13]641945年,茅盾认为中国文艺运动“正站在十字路口”:“时势的要求,一天比一天急迫了,文艺必须配合整个的民主潮流,‘深入社会,面向人民’,表现人民的喜怒爱憎,说出人民心坎里的话语。”[14]“十字路口”是一种形象的表达,但1945年确实是中国命运面临两种选择的时候。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经历7年的风风雨雨,终于在第7年年会上确认5月4日为文艺节。茅盾为此写了《五十年代是“人民的世纪”》:“新文艺今天已进入了成年时期。……它的前程是无限的,只要能够坚持一贯的奋斗不屈的精神,发扬光辉的传统。五十年代是‘人民的世纪’!”[15]此文中,“毛文体”得到了体现,其中有这样的论述语言:“面向民众,为民众,做民众的先生,同时又做民众的学生,认识民众的力量,表现民众的要求,——这便是现实主义文艺的民主精神。”关于先生和学生的“关系”,毛泽东是这样论述的:

一切革命的文学家艺术家只有联系群众,表现群众,把自己当作群众的忠实的代言人,他们的工作才有意义。只有代表群众才能教育群众,只有做群众的学生才能做群众的先生。如果把自己看作群众的主人,看作高踞于“下等人”头上的贵族,那末,不管他们有多大的才能,也是群众所不需要的,他们的工作是没有前途的。[16]864

从这可以看出,在毛文体的运用中茅盾逐渐形成这样独特的风格。他关于“先生”和“学生”关系的话,其实就是毛话语的一种具体体现而已。这说明,茅盾对毛文体的运用是相当娴熟的。从1940年开始接触毛泽东的著作,茅盾逐渐适应了这种文体并把毛文体加以运用,体现在自己的行文中。

文艺评论中,茅盾把毛泽东喜欢对作家的称呼——文艺工作者,运用到之后的论述中。《谈歌颂光明》说到“文艺工作者的起码任务是反映现实”;《和平·民主·建设阶段的文艺工作》中,把贯彻文章下乡提到工作的重心上,而要做到“文章下乡”,“首先要求作家们改造自己,——生活和写作方式”[17]:

生活上要抛弃“洋气”,首先得下决心牺牲都市生活的舒服,然后能与老百姓接近,老百姓这才肯亲近你,肯对你说真话,这才不会怀疑你是与保长有关系的;然后你能真正生活在老百姓中间,然后能熟悉他们的生活,了解他们的思想情感,并进而把自己和他们打成一片;然后,便可以有把握地说:你不会按照自己的爱憎来写老百姓,不会按照自己的想象来写老百姓对世间大小各事的看法了。但还有一半功夫尚待我们学习。这一半就是改造我们的表现方式。我们要把写作上的一些知识分子气、洋气、绅士气、卖弄半生墨水的学究气,以及“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才子气,都统统收起来,我们要从老百姓口里摄取生动活泼的字汇,要从他们的生活中学取朴质而刚劲的风格。

我们再看看毛泽东关于文艺工作者与工农兵结合的一段话:

我们的文艺工作者需要做自己的文艺工作,但是这个了解人熟悉人的工作却是第一位的工作。……什么是不懂?语言不懂,就是说,对于人民群众的丰富的生动的语言,缺乏充分的知识。许多文艺工作者由于自己脱离群众、生活空虚,当然也就不熟悉人民的语言,因此他们的作品不但显得语言无味,而且里面常常夹着一些生造出来的和人民的语言相对立的不三不四的词句。许多同志爱说“大众化”,但是什么叫做大众化呢?就是我们的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而要打成一片,就应当认真学习群众的语言。如果连群众的语言都有许多不懂,还讲什么文艺创造呢?英雄无用武之地,就是说,你的一套大道理,群众不赏识。在群众面前把你的资格摆得越老,越像个“英雄”,越要出卖这一套,群众就越不买你的账。你要群众了解你,你要和群众打成一片,就得下决心,经过长期的甚至是痛苦的磨练。[16]850-851

两段话的前后对比阅读,我们发现:其语调有一种是“似曾相识”的感觉。毛为了让文艺工作者与工农兵打成一片,要求文艺工作者首先在思想感情上与工农兵“打成一片”,这就是“大众化”,“打成一片”的具体表现形式就是“认真学习群众的语言”。茅盾遵照毛的这种思路,认为要实现“文章下乡”(也就是毛泽东所指的“文艺大众化”),必须改造作家的生活和写作方式:生活上就是要真正生活在老百姓中间(也就是毛泽东所说的“与群众打成一片”),写作方式就是要从老百姓口里摄取生动活泼的字汇(也就是毛泽东所说的“认真学习群众的语言”)。可见,到1940年代中后期,茅盾严格按照毛话语塑造自己的文学话语,进而实现与毛话语一致。而毛说知识分子出身的文艺工作者“要使自己的作品为群众所欢迎,就得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来一个变化,来一番改造”,所谓的这些“思想感情”,正是茅盾所说的“写作上的一些知识分子气、洋气、绅士气、卖弄半生墨水的学究气,以及‘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才子气”,茅盾的想法与毛泽东是相通的。

1944年4月何其芳、刘白羽到国统区宣讲《讲话》,标志着国统区作家思想改造问题被提上日程。茅盾成为中国共产党需要争取的对象,他的延安之行给他增添了光彩。茅盾与毛的私人关系更加深了这一政治含义。当延安宣传思想改造的“使者”到重庆宣讲的时候,茅盾成为座上宾。茅盾很快心神领会延安的意思,极力宣扬作家思想改造,“作家大部分是小资产阶级出身,即使有一二工农出身者,小资产阶级意识却很浓厚”[18],“故作家的思想改造首先要克服小资产阶级意识,如偏狭,个人主义,但求痛快而缺乏韧性等”,“清滤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意识情绪,而求与大众共呼吸,同喜憎哀乐”[19]。关于文艺批评的标准,毛泽东认为,“我们的要求则是政治和艺术的统一,内容和形式的统一,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同时强调,“但是任何阶级社会中的任何阶级,总是以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以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的”。茅盾接着毛泽东的《讲话》,作了这样的论述:

又如注重政治性而胡适艺术性,或注重艺术性而胡适政治性,同样都有错误,但在目前,后者尤为严重。作品能够政治方面正确,而艺术又完整,这是求之不得,可惜现在很少,因为新文艺还年青,历史不长久。如或不然,则政治性强更为需要。但在今日特别见得严重的是强调艺术性。[18]

顺着此思路,我们才发现茅盾1948年5月4日文艺节这天写作《文艺工作者目前的任务》和《反帝,反封建,大众化——为“五四”文艺节作》的时代意义。他完成了自己的角色转变,成为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宣传者,并以自己国统区的政治身份,对国统区文艺家起着榜样作用。他关于“五四”及五四新文学运动的看法,必然不会脱离毛《五四运动》《新民主主义论》的基本框架。五四文艺节这样的公众场合中,茅盾演讲“文艺工作者”目前的任务:第一是贯彻大众化;第二是自我改造;第三是扩大文艺界的统一战线。[20]关于五四运动的定论,茅盾认为,“‘五四’运动正确的解释应当是:反帝反封建的政治的社会的思想的运动”,“而‘五四’以来的新文艺(从文艺革命到革命文艺)就是反帝反封建的思想斗争的一翼”。[21]这与毛泽东对五四运动的分析“五四运动是反帝国主义的运动,又是反封建的运动”(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五四运动的成为文化革新运动,不过是中国反帝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一种表现形式”(毛泽东:《五四运动》)毫无二致。1949年5月4日,茅盾为纪念五四30周年,写《还须准备长期而坚决的斗争》(《人民日报》,1949年5月4日)一文,从题目看,这与毛泽东在西柏坡村会议所说的“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中国的革命是伟大的,但革命以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22]1438的基本含义,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尽管沈从文在1945年第一届文艺节庆祝活动中没有留下珍贵的文字,但他对“五四”的感情似乎很强烈。沈从文对“五四”这一事件有着清醒的看法,他认为“从民八起始,近二十年中国变化太大了”,追问原因,“我们必承认五四实在是中国大转变一个枢纽,有学术自由,知识分子中的理性方能抬头,理性抬了头,方能对社会一切不良现象怀疑与否定,以及改进或修正愿望”[23]。“五四”的思想启蒙意义远远大于它的革命意义。或许,沈从文这种看法与他北平交际圈子有很大关系。胡适对沈从文人生的影响非常突出,沈从文有关胡适的论述或许可以说明他的这种“五四”情结。胡适与沈从文的交往,是通过徐志摩介绍;与胡适交往直接导致沈从文进入现代学院体制,他成为中国公学的年青教师。现代大学教育与文学,从胡适的人格魅力上极大地影响着沈从文,引发了他深深的思考。这种思考,随着岁月的流逝反而增强。谈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沈从文常常会想到胡适,认为“五四运动”是“工具的改造运动”,也就是“文学改良运动”,“这个改良主张当时最引起社会注意的是胡适之先生那篇《文学改良刍议》”[24]。他的这一看法与毛泽东关于“五四”的看法形成强烈反差。这是两种不同文化观的人各自坚守的不同差异引起的。《“五四”二十一年》中,沈从文认为,“五四运动是中国知识分子领导的‘思想解放’与‘社会改造’运动”[25]。但工具的价值取向,会有不同的认同,不同的人会选择各自的价值取向作为参照点。

文运前行,导致文学运动发生了“变质”,沈从文一直坚守此观点。他认为文运的“变质”与两件事有关系:“第一是民国十五年后,这个运动同上海商业结了缘,作品成为大老板商品之一种。第二是民国十八年后,这个运动又与国内政治不可分,成为在朝在野政策工具之一部。”文学在商业和政治的运作下,必然对“五四”精神进行改写:“作家的‘天真’和‘勇气’完全消失了,代替它的是油滑与狡诈习气。信仰真理爱护真理的五四精神,一变而为发财升官的功利思想;与商人合作或合股,用一个‘听候调遣’的态度来活动,则可以发财。为某种政策帮忙凑趣,用一个阿谀逢迎态度活动,则可以做官。”[26]在他看来,“五四”文学精神的特点是“天真”和“勇敢”,“即大无畏的高谈革命之外,还用天真和勇敢的热情去尝试”[27]。观念的重新建构,意味着对文学充当“工具”观念的重新思考。沈从文从总结历史的角度出发,认为“北伐成功后国内因思想分歧引起的内战,壮丁大规模的死亡,优秀青年大规模的死亡,以及国富力强无可计量破坏耗损,就无一不与工具滥用、误用有关”[25]。如果真要恢复“五四”精神,发扬“五四”精神,文运重建的话题必须提上议事日程:“我们必需努力的第一件事,是重新建设一个观念,一种态度,使作者从‘商场’与‘官场’拘束中走出,依然由学校培养,学校奠基,学校着手”[27]。能够坚守住“五四”精神必然依托一种现代大学体制,胡适能够在“五四”时期的北大立住脚跟,“实得力于主持北京大学的蔡孑民老先生,在学校中标榜‘学术自由’”[25]。“五四”二字有着深刻象征意义,它象征着“一种年青人求国家重造的热烈愿望,和这愿望的坦白行为”[28],这是纪念“五四”的深刻意义之所在。

1944年9月的战争环境中,尽管局势很乱,“过的日子是挖土种菜,磨刀生火”的琐碎生活,沈从文给远在美国的新文学运动骁将胡适写了一封信。他有一些感想想同胡适交流。这年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后的第25周年,西南联大5月4日在昆明校园内举行文学会作纪念,“有两千人到场”。战乱环境中能有二千人到场,这是战争中难得的盛大聚会。文学纪念会“谈及白话文问题时,大家都觉得当前文学运动与政治上官僚合流的趋势,以及凡事八股趋势时,已到文学运动末路,更加感到当年三五书呆子勇敢天真的企图,可敬可贵。算算时间,廿年中死的死去,变的变质,能守住本来立场的,老将中只剩下先生一人,还近于半放逐流落国外,真不免使人感慨!”[29]431从书信中我们能够体会到沈从文写作此信的沉重心情。有时候,历史是无法假设的。二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世事显得如此沧桑!“真不免使人感慨”这寥寥七个字,其中包含了沈从文多么复杂的感情和难以言说的内心痛苦!

1946年9月,沈从文随着北京大学复员,回到阔别数年的北平。进入北平的他,“保留着二十岁青年初入百万市民大城的孤独心情在记忆中”、“保留前一日南方的夏天光景在感觉中”。街头散步中的“沉思”,沈从文被“新的文学运动”所吸引:“文学运动将从一更新的观念起始,来着手,来展开”[30]。只有以此为前提,北平的明日才能真正对人民教育。自1940年以来,他坚信一种观念:文学运动“对未来社会变动,无疑的还是一种巨大力量”[24]。他的“五四”想象显得有点强烈。五四运动的第28个年头,沈从文面对国家政局的变动,对“五四”寄托了另外一种深深的感情,那就是关于“国家重造”的问题。国家的“纷乱”或“解体”,是内战带来的直接后果,沈从文为了避免这样的后果,想从战争以外想办法,“用爱与合作来代替仇恨,才会有个转机”。他把这种办法当作一种“战争”,这个办法显然是“对战争的完全否定”,“一种充满宗教虔敬的信仰”。[28]这样的信仰需要“健康坚实的青年作家”掀起的文学诗歌运动中来证实。所以,沈从文所希望的“国家重造”实质上是新的“文学运动”的重造。

1948年关于“文学运动”的重造,沈从文还是坚信1940年《文运的重建》所坚守的观点:一是“从新建设一个观念,一种态度,使作者从商场与官场拘束中走出,依然由学校培养,学校奠基,学校着手”;一是“应当把文运同‘教育’‘学术’联系在一处,不能分开,争取应有的真正的自由与合理的民主,希望它明日对国家有个更大的贡献”。[23]他对过去二十多年文运进行检讨中,始终坚持“文运的重造”与现代大学教育的关系是密切的:“文运支持者一离开了学校,便渐渐离开真诚,离开了热情,变成为世故,为阿谀”;“学校一与文运分离,也不免显得保守、退化、无生气,无朝气”。或许,沈从文看到了问题的实质。作为身处北京大学校园的知名教授的沈从文,在北大校园里的任何地方,都能体会到历史的沉重性,他把自己的人生已经熔铸在北大的历史中。他心目中的“五四人”,“始终守住本来信念,本来岗位,屹立不动,威武不屈,永不妥协”[31]。

沈从文对“五四”的想象,无法脱离胡适的影子,无法摆脱蔡元培先生的北大精神,无法摆脱北大校园那块培育精神的土壤,更无法忘怀那群曾经用“天真”和“勇敢”的精神为历史留下的一份动人的历史画卷。胡适在沈从文的心目中确实成为一个无法替代的对象,或许更象是一种精神领袖的力量。即使在困难的战争年代,以及在文运的重建时期,胡适对他而言仍是一种精神的动力和力量的源泉。作为乡下人的沈从文的视角,可能没有被时代宠爱,但历史的沉重却是由他的这种视角书写着。

行文至此,我们可以作一简短结论。

茅盾和沈从文1948年对“五四”的想象,由于各自参照的标准不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茅盾1940年前后关于“五四”想象的差异,明确表现出茅盾思想发展历程中的一次“突变”,1940年前的茅盾参照的是瞿秋白和鲁迅的“五四”思考,1940年后的茅盾却转向毛泽东的“五四”论述,建构自己的“五四”想象,形成两种不同的“五四”想象格局。沈从文从关注“五四”开始,就把五四的北大精神、北大传统、胡适的个人魅力熔铸在其中,成为他思考“五四”的基本出发点。作为身在大学校园的教授型知识分子,沈从文更明白文学运动的重造与现代大学教育的关系,这是他对大学的一种寄托,他复员后本来有更好的出路,但他仍以大学校园作为自己思考的空间。具体关照过程中,茅盾侧重文艺工作者的任务和“五四”的政治意义,显示出“毛文体”“毛话语”对他的潜在影响;沈从文侧重“五四”精神与文运的重建、五四学人与新北大人的思想探索,显示出作为思想者的他独特的思考。两种不同的“五四”想象,导致他们思想的“分野”。1948年,是他们的这种“五四”想象的最后展现。随着时代的“冲击”,他们的思考必然与政治前途有着密切的相关。到1949年,茅盾的“五四”思考着意于中共关于文艺界的组织与体制建设,沈从文却因为文学理想的破灭陷入空前的心态绝境,导致他在1949年产生精神失常。伴随着茅盾的“五四”理想的胜利,沈从文的“五四”理想最终以破灭告终。他们的人生命运,在这种文学理想的现实环境中最终发生偏移:茅盾成为文艺的“台面人物”,沈从文则成为茅盾主导的共和国文坛的“统战对象”。

[1]沈从文.致彭子冈[M]//沈从文全集(18).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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