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民歌之“趣”
——以鄂南民歌为例
2015-03-18周红波
周红波
(湖北科技学院 人文与传媒学院,湖北 咸宁 437005)
浅论民歌之“趣”
——以鄂南民歌为例
周红波
(湖北科技学院 人文与传媒学院,湖北 咸宁 437005)
“趣”是中国诗学中一个范畴性的概念。民歌作为诗歌长河中的一个支流,与“趣”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其“趣”之侧重点也与文人诗有所不同。具体而言:(1)发生:本真生趣的自然迸发;(2)内容:活泼意趣的素朴传达;(3)技巧:奇趣、机趣、天趣的交相辉映。“趣”是对民歌的诗性审美特质的概括,它不仅是俗世百姓的轻松逗趣、自得其乐,更是超越主流社会行为规范之自由精神的张扬,甚至还代表民歌所昭示的打破森严艺术规范、回归自然的一种永恒艺术追求。
民歌;生趣;意趣;奇趣;机趣;天趣
“趣”是中国诗学中一个范畴性的概念。从本意上溯源,“趣,疾也。从走,取声”(《说文》),而“取,捕取也。从又,从耳”(《说文》),因“取”这个动作所具有的明确方向性,“趣”不仅具有“疾”“快”之意,也隐含着“目的性”、“方向性”的意思,换一句话说,“趣”是一种目的的奔往。古汉语中,“趣”“趋”意义相同、可以互换,是“趣”为有目的奔往的另一佐证。把这种有目的的奔往——“趣”延伸到精神领域,“趣”指精神上的趋向,比如“意趣”“志趣”。人类在情感趋向上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这种趋向最终指向生命之美与乐,是一种愉悦之感。中国诗学之“趣”也是在这个层面上展开,“趣”是创作主体情意对美、快乐的一种奔往、一种趋向。诗歌缘起于这种对美、快乐的奔往,无趣不能成诗。“诗以趣为主”、“诗以奇趣为宗”,“趣”同时也是诗人们写作中的目标。中国文论家以趣论诗、创造出“生趣”、“意趣”、“情趣”、“童趣”、“理趣”、“谐趣”、“俚趣”、“机趣”、“天趣”等一系列“趣”概念,汇聚成蔚为大观的中国诗学“趣”范畴。民歌作为诗歌长河中的一个支流,与“趣”有千丝万楼的关联,甚至其“趣”之侧重点也与文人诗有所不同。
一、发生:本真生趣的自然迸发
民歌的创作者为一般老百姓,他们当中很多人甚至大字不识几个,但识字与有生趣、能创作之间不能简单划等号。鲁迅在《门外文谈》中曾说:“文学的存在首先要会写字,那么,不识字的文盲群里,当然不会有文学家的了。然而作家却有的。……到处还有民谣、山歌、渔歌等,这就是不识字的诗人的作品;……不识字的作家虽然不及文人的细腻,但他却刚健,清新。”[1](P94)这里的“刚健”指与生俱来的蓬勃生命力,“清新”指没有被智识污染的本真性情。“不识字的作家”以蓬勃的生命力和没有被智识污染的本真性情讴歌生命之趣,其力量已不是经过文明洗礼的“细腻”所能企及。
人与生俱来有一颗灌注生气的可感之心,生趣即人心这种本于自然、源于性情、感知生命之美与乐的能力,这是一切“趣”之基础,若人心乏趣,则一切皆无趣。老百姓以灌注生气的可感之心去捕捉生活中的种种情致,往往张口成歌、歌中有趣。“同姐隔壁共阶基,同盆打水笑嘻嘻,同桌吃饭脚撩脚,同碗夹菜筷相交,眼睛不动动眉毛。”[2](P153)对于灌注生气的可感之心,日常生活中的打水、吃饭、夹菜皆可成趣、皆可成诗。
不识字的人去搞创作,既非为名也非为利,其创作的动力既不外借,也无附加,源于内在天性对美、快乐的一种奔往,是本真生趣的自然迸发。“上个岭来下个坡,放落扁担就唱歌,有人说我穷快活,口不唱歌心不乐。”[2](P77)民歌创作源于对快乐、对生趣的的追求,是蓬勃生机的展现。即使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下,老百姓也以旺盛的生命力苦中作乐,而且其创作路径是“放落扁担就唱歌”、“口不唱歌心不乐”的自然而然。
二、内容:活泼意趣的素朴传达
民歌种类繁多、内容丰富。以鄂南民歌为例,既有抒写劳动生活的田歌,也有反映男女纯真情爱的情歌,更有与地方民俗民习相关的仪式歌,还有教育儿童、启迪智慧的儿歌,甚至民歌也是一种独特的传史方式,用来传唱历史事件和人物,表达自己的褒贬之情……总之,民歌内容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老百姓借民歌把自己对生活的感触抒发出来,民歌是老百姓活泼意趣的素朴传达。
“细篾簟子紧打边,郎睏当中姐睏沿,翻个身做个嘴,舌头对打舌头尖,哪有蜜糖这样甜”[2](P137),虽是生活中平常的一个场景,却勾勒出男女爱情生活中甜蜜的小情趣。
“唐僧骑马咚咚咚,后面跟着个孙悟空;孙悟空打妖怪,后面跟着个猪八戒,猪八戒嘴巴长,后面跟着个沙和尚;沙和尚慢慢行,后面跟着个老妖精”[2](P687),用顶针的修辞手法把《西游记》里的人物串联起来,虽无实际意义,但回环往复中显示无限的童趣。
“门前早谷也要耘,勤俭之人带担粪,懒惰之人空手行。粪养谷,谷养人,勤俭不饿苦耕人”[2](P14),“带担粪”与“空手行”是“勤俭之人”与“懒惰之人“的区别,而基于这种区别之比较以及“粪养谷,谷养人”最后得出的结论——“勤俭不饿苦耕人”,既富有哲理又饶有情趣,是理趣完美呈现。
“积积攒,买一把雨伞,狂风一吹,一根光杆。不怕,不怕,手里还有一个把”[2](P695),将生活中遭遇的小事故用极轻松而逗趣的笔调反映出来,这是一种谐趣。
事实上,“情趣”“童趣”“理趣”“谐趣”同样形诸于文人笔端,但民歌更贴近百姓生活,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市井风情,其趣味更加世俗化、俚俗化,表达也更直接,更素朴。
同样是情趣,老百姓的情趣根植于生活。如“郎在高山唱一声,姐在脚下乱了心。四脚牛儿骑不稳,手拉牛绳扯不抻,情歌勾去姐的魂”[2](P207),其中“四脚牛儿骑不稳,手拉牛绳扯不抻”因其芬芳的泥土气息,传神地写出男女相恋“乱了心”之趣。
同样是理趣,民歌之“理”是“夏季是炎天,劝君莫谈闲,这时不下种,苗从何处生”[2](P4)一类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平实道理,其趣也从平实中闪现,如“雷要打来用伞遮”[2](P101)、“花到时候自然开”[2](P205)这些从自然现象中延伸出来的朴素道理,仔细品来有一种洒脱之趣;“甘蔗只有一头甜”[2](P75)、“米成熟饭自好吃”[2](P217)这些生活中常见的劝慰之语,其间透露着豁达之趣;又如“恋姐莫恋风流姐,只知钱财不知羞,一时快活一生愁”[2](P36)、“讨亲还要看岳母,岳母玲珑妻也贤,聪明有种富有根”[2](P20)一类,是老百姓生活经验的总结,是根植于生活的精明之趣。
同样是谐趣,老百姓的诙谐是村俗民态活泼的自然呈现。如“十八娇莲三岁郎,新郎夜夜尿湿床,站起没有扫把高,睏起没有枕头长,深更半夜要吃奶,我是你妻不是你娘”[2](P110),旧社会不合理婚姻制度造成“十八娇莲三岁郎,新郎夜夜尿湿床”、“深更半夜要吃奶”的反常现象,而女子诙谐的一句“我是你妻不是你娘”,虽然泼辣粗俚,但把生活中不合理部分作戏剧化展示,饶有趣味。
相比于文人,老百姓的诙谐还在于把架子放得很低,在自轻自嘲中自得其乐。如“茅屋三间好风光,春天暖和夏天凉。白天煮粥风吹火,黑夜无灯月照床。日里雨雪常飘洒,夜间儿啼喊天光。贼子不敢入门户”[2](P79),即使房子破败得无法遮风挡雨,但也无妨“白天煮粥风吹火,黑夜无灯月照床”之趣。袁宏道曾说:“山林之人,无拘无束,得自在度日,故虽不求趣,而趣近之……置讥笑于不顾,此又一趣也”[3](P121),已是空空荡荡、家徒四壁,但还是高唱“贼子不敢入门户”,老百姓的谐趣就是这种“置讥笑于不顾”、乃至自嘲的又一“趣”。
又如“碓屋舂米对屋娘,公婆说我偷米送爷娘,我屋爷娘不穷也不富,开了三个大当铺,堂屋排的金桌椅,厨房排的银器皿,屋上盖的琉璃瓦,风吹马尾扫禾场”[2](P101),诗中的这个农家女子想必境遇也好不到哪里去,面对“公婆说我偷米送爷娘”的困窘,她以超常的急智、出人意料之外的想象力以及言语的讥讽绝地反击、大获全胜。虽然所用手段是吹牛皮般的炫富,体现的也是民间世俗价值观对荣华富贵的艳羡,充满俚俗味道,但把家长里短的俗情俚趣演绎得淋漓尽致,彰显自由生命之力量,是民歌内容之趣的精髓所在。
三、技巧:奇趣、机趣、天趣的交相辉映
苏东坡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4](P294),民歌之趣也表现在对新对奇的追求上。以鄂南民歌为例,有名为《古怪歌》、《扯白歌》(扯白:扯谎的意思)、《十八扯》等专门为追求奇趣而创作的民歌;日常生活中不合常情、新奇的事物也常常作为民歌吟咏的素材,如“苏州韭菜三尺深,广东柑子结三春,岳州牛儿不穿鼻,贵州女子不穿裙”[2](P850);更多民歌以别出心裁的形式来表达具有普遍性的思想情感,于常处见奇、奇中传趣。仅以表达男女相爱不成这一主题为例,信手拈来就有很多奇思妙语:
“称心的姐儿如意的郎,好比粽子拌砂糖。糯米粽子巴巴粘,不拌砂糖也不甜,情哥无姐空少年”[2](P140),用粽子拌砂糖比喻男女的柔情蜜意、如胶似漆,非常贴切、传神,而反过来作比的“糯米粽子巴巴粘,不拌砂糖也不甜”是“情哥无姐空少年”的诙谐注解。
“大河发水小河流,鲫鱼伴着鲤鱼游,鲫鱼发身一肚崽,鲤鱼发身一肚油,恋不到姐儿一生愁。”[2](P47)闻一多先生曾经考证出,从《诗经》开始,“鱼是匹偶的隐语,打鱼、钓鱼等行为是求偶的隐语”[5](P120),这首民歌的创作者以“鲫鱼伴着鲤鱼游”起兴,用“鲫鱼发身一肚崽,鲤鱼发身一肚油”暗示情之萌发,与古老隐喻手法暗合,转而抒写情之破灭——“恋不到姐儿一生愁”,别出心裁,饶有奇趣。
这种别出心裁、使用创作技巧创造出的奇趣也是一种机趣。老百姓的机心虽然没有文人来得那么缜密,却也在作品中随处可见。
民歌在形式上是有机趣的。以鄂南民歌常用的“五句子”为例,“五句子”由五句七言构成一节或一首民歌,打破了古今诗歌和一般民歌多为双句、追求字句结构对称的格式,体现了诗人在构思上的匠心独运——诗歌的头四句似乎已经把话说尽,却又赶上一句,异峰突起,机趣暗生。如“日头落水又落西,黄牛拖犁当路归,黄牛想着栏中草,狐狸想着笼中鸡,我郎想着少年妻”[2](P188),最后一句“我郎想着少年妻”承着前面,画龙点睛,使表达的意思更进一层。
民歌在修辞手法上是有机趣的。“口说丢来心不舍,蜘蛛牵丝慢慢悠,阎王勾薄把情丢”[2](P238),这是比喻之趣;“玉石镯子银丝边,姐问小哥缠几年?葛藤上树缠到老,石头搭桥千万年”[2](P218),这是双关之趣;“石榴开花花对花,姣莲爱我我爱她”[2](P230),这是对偶之趣;“堂前烧香神也爱,下河洗衣鱼也飞,一进花园喜鹊啼”[2](P141),这是夸张之趣;“雀吃麦,雷打煞;莫打我,我赔麦;赔几多,赔三箩;三箩有,赔猪肚;猪肚咸,赔菜篮;菜篮漏,赔黄豆……”[2](P739),这是顶针之趣。基本上文人诗常用的修辞手法在民歌中都有运用,甚至因为民歌创作者是普通老百姓,更善于从平凡的生活现象中提炼老百姓会心之趣,其趣更为老百姓喜闻乐见。
“山歌无本句句真”,民歌创作者虽然偶用创作技巧,但并不为创作技巧的条条框框所束缚,它率性自然、纯朴真淳,甚至不避俗求雅,表现上的限制较少,形式上也较文人诗更为自由,有一种自然天成的天趣之美。如:
“麻雀子墙上坐,呢呢喃喃说哪个。脚踏碓,手推磨,这样的日子真难过。
麻雀子墙上坐,呢呢喃喃说哪个。说我崽会当家,说我媳妇会纺纱。”[2](P741)
这首诗歌没有玩弄技巧,甚至在形式上都不力求工整。一个“脚踏碓、手推磨”为生活奔波的乡村妇女看到“墙上坐”的麻雀叽叽喳渣,不由得猜想它们在说话的内容:或许它们在同情她日子的艰难?又抑或它们在预言她生活前景的美好?从第一段的“这样的日子真难过”到第二段的“说我崽会当家,说我媳妇会纺纱”,一悲一喜的跳跃性虽然很大,但在“日子真难过”的情形下,把儿子养大、给他娶一个贤惠妻子、让他有更好的生活是支撑母亲往下走的原动力、也是艰难生活的希望所在,理解这一点,也就理解这种跳跃的自然而然,理解这个女子素朴纯真的即兴感慨虽无任何矫饰却有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
又如《四季歌》:
“春来处处好风光,燕子双双落花梁。燕子衔泥梁上住,又在楼下搭泥塘,人人都在为春忙。
夏天逍遥日又长,风吹荷花满畈香。鸳鸯赛过塘边鸟,山泉口口胜酒浆,谁人不喜夏天凉。
秋天蟋蟀惹心焦,梧桐叶落随水漂。牛郎织女天河隔,乌鸦喜鹊都来朝,一年一度会仙桥。
冬雪满天落下来,银花朵朵斗寒开。寒风没有雪风冷,白炭烧火暖胸怀,苦了樵夫担柴买。”
从“人人都在为春忙”到“谁人不喜夏天凉”到“秋天蟋蟀惹心焦”再到“苦了樵夫担柴买”,均为老百姓关于四季的真切感受,读者甚至从中能感觉到创作者无意精雕细琢的些许粗糙,但也无掩诗作如水流花开不假功力的天趣之美。
惠洪曾说:“天趣者,自然之趣也”[6](P37),袁宏道也指出“趣”之“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3](P121),二人均认为天趣之根本在于自然。前面我们论述过,民歌从发生到抒写的内容乃至创作技巧,均可用自然来概括。应该说,相对于“奇趣”、“机趣”,“天趣”更能概括民歌创作技巧之趣的实质。
如果要拈一个字概括民歌的诗性审美特质,那么“趣”最为恰当。“趣”,不仅是俗世百姓的轻松逗趣、自得其乐,更是超越主流社会行为规范之自由精神的张扬,它甚至还代表民歌所昭示的打破森严艺术规范、回归自然的一种永恒艺术追求。
[1]鲁迅.鲁迅全集(第六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徐懋阶.咸宁地区歌谣集[M] .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90.
[3]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4]魏庆之.诗人玉屑[M].北京:中华书局,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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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王大鹏.中国历代诗话选[M] .长沙:岳麓书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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