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入冥故事系列研究
2015-03-18郑红翠
郑红翠
(哈尔滨工业大学 学术期刊中心,哈尔滨150001)
唐太宗入冥故事是流传已久的游冥故事,在明清小说戏曲中也有不少记载。较早记载唐太宗入冥故事的是唐张鷟《朝野佥载》和唐敦煌变文《唐太宗入冥记》。“西游”系列小说中,《西游记》第十回“二将军宫门镇鬼,唐太宗地府还魂”源于变文《唐太宗入冥记》,是最为人们熟知的游冥故事。此外,杨志和《西游记传》(《四游记》中)、《西游释厄传》也有记载。“说唐”小说系列中,《隋唐演义》第六十八回“成后志怨女出宫,证前盟阴司定案”,记唐太宗入冥事,较为详细。《混唐后传》第一回“长孙后遣放宫女,唐太宗魂游地府”与《隋唐演义》所记大致相同。戏曲中记唐太宗入冥事的有《唐王游地府》(云南唱本小说)、《翠莲宝卷》、元杨显之《刘泉进瓜》(杂剧)等。
唐太宗入冥故事,历经从唐代文人笔记、民间变文至元杂剧、明清小说,是影响较大的游冥故事,广泛流传于民间。陈志良认为,唐太宗故事的流传,功起于变文,而功成于《西游记》[1]。唐太宗入冥故事系列,涉及冥界观念的演变、小说对“玄武门”事件的态度、唐太宗对佛教的态度等很多方面。本文以《唐太宗入冥记》、《西游记》、《隋唐演义》为主要文本依托,拟从故事中冥界观念的变迁、人物形象的演变、故事的佛教机缘及故事在作品中的功能等方面探讨这一流传久远的游冥故事。
一、唐太宗入冥故事的冥界观念
(一)《朝野佥载》到《唐太宗入冥》变文:模糊的冥界观到明确的佛教地狱观
唐太宗入冥的故事梗概,见张鷟《朝野佥载》卷六记载:
太宗极康豫,太史令李淳风见上,流泪无言。上问之,对曰:“陛下夕当晏驾。”太宗曰:“人生有命,亦何忧也!”留淳风宿。太宗至夜半,奄然入定。见一人云:“陛下暂合来,还即去也。”帝问:“君是何人?”对曰:“臣是生人判冥事。”太宗入见,冥官问六月四日事,即令还。向见者又迎送引导出。淳风即观玄象,不许哭泣,须臾乃寤。至曙,求昨所见者,令所司与一官,遂注蜀道一圣。上怪问之,选司奏,奉进止与此官。上亦不记,旁人悉闻,方知官皆由天也。
张鷟为唐高宗时人,可知唐太宗入冥故事在唐高宗时即已流传。张鷟的记载非常简单,没有展开具体细节,太宗入冥的原因是“冥官问六月四日事”,“即令还”。但冥官如何问、太宗如何答都没有详述。太宗冥界所见为“冥官”和“一人”,为“生人判冥事”,冥界的情状、如何返回阳间,也没有提及。如此语焉不详的原因可能是有所取舍。
张鷟所记唐太宗入冥事中,只提到冥官问事、令还、生人判冥事。故事中未提到具体的冥王。初唐时佛教地狱观念已流行,但并未达到中晚唐时的全盛状态。从《太平广记》中的一些记载可知,其时阎罗王信仰也较普及。生人判冥事在唐以来的笔记小说中有不少记载,如《太平广记》卷一零四“于昶”、《太平广记》卷二九八“柳智感”等。张鷟所记唐太宗入冥事冥界观念模糊淡薄,还看不出作者对佛教的态度,没有宣传佛教的思想倾向,只是对事件的简单记录。
同为产生于唐代的唐太宗入冥故事见于敦煌变文S.2630写卷。王国维在《敦煌发见唐朝之通俗诗及通俗小说》中称《唐太宗入冥记》为“宋以后通俗小说之祖”[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称之为“白话小说”。王庆菽予以整理,依王国维、鲁迅所拟之标题编入《敦煌变文集》卷二。关于《唐太宗入冥记》的年代,程毅中根据文中提到《大云经》及《朝野佥载》的有关记载,认为此文可能是武后时期或稍晚时期的作品[3]。韦凤娟认为,《唐太宗入冥记》的写成当在唐肃宗干元年间之前[4]。萧登福认为“应写于武后时期”[5],卞孝萱认为此篇是为降低太宗的威望、迎合了武曌的政治需要而产生的,当写于武曌以周代唐之初,是一篇在佛教果报掩护下的谴责唐太宗的政治小说[6]。
《唐太宗入冥记》多用口语,语调风趣幽默,显然来自民间传说。变文对唐太宗的入冥经历有生动的描写,崔子玉之狡猾、太宗的窘迫都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变文写唐太宗生魂被追入冥间,因为有崔判官友人李淳风的请托信及崔判官的上下其手,唐太宗得以还魂复生,又添十年寿命。
《唐太宗入冥记》中的冥界观念清晰明确,反映了初唐时期的冥界观念。
首先,变文中的冥界之主为阎罗王,而唐代游冥故事中的冥界之主多为阎罗王,这是佛教地狱观传入以来阎罗王影响日盛的反映。
其次,变文中冥界官吏体系具体完备,功能明确。唐太宗进入冥间之后,先后见到的人物有通事舍人、高品、阎罗王、判官崔子玉、六曹官、善恶童子、功德使,也为我们开列了一张完整的冥间官吏名单武。①钱光胜《敦煌文学与唐五代敦煌之地狱观念》(西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源自中国优秀硕士学位论文全文数据库)对“通事舍人”、“高品”、“六曹官”等做过考证,认为是现实官僚体系在冥界的反映。认为善恶童子作为冥间之神,大概出现于初唐,是在道教影响下出现的冥间神灵。
再次,《唐太宗入冥记》还宣扬了抄写佛经可以灭罪的观念,有弘法宣佛倾向。判官崔子玉奉劝唐太宗:“陛下若到长安,须修功德,发走马使,令放天下大赦……讲《大云经》,陛下自出己分钱,抄写《大云经》。”[7]2543这类观念在民间影响深远,在唐代的很多游冥故事中都有所反映,也可看出佛教地狱观念世俗化的一个方面。
(二)明清小说中唐太宗入冥故事的冥界观:佛道杂融的地狱观念
《西游记》成书于吴承恩(1500—约1582)晚年,其中的冥界观念与《唐太宗入冥记》有很大的不同。《西游记》“唐太宗魂游地府”的故事涉及地狱十王、冥吏、酆都判官、地狱各种酷刑,唐太宗先后经历了森罗殿、幽冥背阴山、阴山背后一十八层地狱、奈河桥等。这里的冥界观念是佛道杂融的地狱观念,冥府机构完整,功能齐全,反映了明清时期社会比较流行的冥界观念。
首先是冥界之主的演变。由《唐太宗入冥记》的阎罗王演变为地狱十王。《西游记》中的冥界是地狱十王信仰的反映。十王信仰兴起于中晚唐时期,宋以后由于善书《玉历至宝钞》在民间的流传,至明清时期,地狱十王信仰在民间影响广泛,不少明清小说中的冥界都出现了地狱十王,如《姑妄言》、《醋葫芦》、《隋唐演义》等。《西游记》中的幽冥情状来源于自《玉历至宝钞》出现之后定型的民间地狱观念。《西游记》第九回的幽冥世界与善书的描述基本一致,只是作为小说,描绘得更为具体丰富和生动。
其次是佛道杂融的地狱观念。崔子玉为酆都掌案判官。酆都是道教系统的地狱,冥界观念发生了明显的演变。从书中对冥界的描绘看,这里的冥界亦有非常鲜明的道教色彩。唐太宗入冥府后,首先是崔判官的远道迎接,继有一对青衣童子执幢幡宝盖相请,“忽见一座城,城门上挂着一面大牌,上写着‘幽冥地府鬼门关’七个大金字”。“行不数里,见一座碧瓦楼台,真个壮丽,但见——飘飘万迭彩霞堆,隐隐千条红雾现。耿耿檐飞怪兽头,辉辉瓦迭鸳鸯片。门钻几路赤金钉,槛设一横白玉段。窗牖近光放晓烟,帘栊幌亮穿红电。楼台高耸接青霄,廊庑平排连宝院。兽鼎香云袭御衣,绛纱灯火明宫扇。左边猛烈摆牛头,右下峥嵘罗马面。接亡送鬼转金牌,引魄招魂垂素练。唤作阴司总会门,下方阎老森罗殿。太宗正在外面观看,只见那壁厢环佩叮当,仙香奇异,外有两对提烛,后面却是十代阎王降阶而至。是那十代阎君: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8]74这里的森罗殿更像道教的神仙府第。唐以后,佛教世俗化趋势明显,儒释道三教合一现象在小说中多有体现,明清神魔小说有不少类似的佛道杂融的描写,是对复杂的民间信仰的反映。
褚人获《隋唐演义》第六十八回“成后志怨女出宫,证前盟阴司定案”与《混唐后传》第一回“长孙后遣放宫女,唐太宗魂游地府”都叙有唐太宗入地府事,二书这两回在情节上、冥界观念等许多方面都非常相似。《隋唐演义》成书于清康熙年间,叙隋文帝起兵伐陈至唐明皇还都而死其间一百七十多年的历史,间插隋末秦叔宝等乱世英雄传奇。《混唐后传》①《混唐后传》今存芥子园刻本,内封框上横书“卓吾评阅”,首有《混唐后传》序,末署“竟陵钟惺伯敬题”,皆为伪托。见石昌渝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总目》(白话卷)“唐太宗入冥记”条,第150页,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清佚名编,该书以唐太宗魂游地府见隋炀帝与朱贵儿等被冥判转世为唐明皇与杨贵妃等诸人为引子,叙武则天擅权改唐为周及明皇与杨贵妃的一段历史,很有可能《混唐后传》第一回袭用《隋唐演义》第六十八回的描写。
《隋唐演义》、《混唐后传》与《西游记》成书年代相差不远,《西游记》约成书于吴承恩晚年,约为明末隆庆、万历年间。《隋唐演义》成书于清康熙年间,《隋唐演义》、《混唐后传》二书所记唐太宗入地府事很明显承袭了《西游记》第十回“唐太宗魂游地府”某些描写。与《西游记》不同之处在于,《隋唐演义》和《混唐后传》游历地狱情节较为简略,增加了隋炀帝被带到转轮殿结案及后妃朱贵儿等众妃转生之事,唐太宗打发众鬼的钱钞是向尉迟恭所借,而《西游记》中是向刘全所借。二书将刘全改为尉迟恭,这样的改动,就为人物的前世因果关系做了预设。刘全是作者虚构的民间“善人”,刘全在《西游记》的作用是为完成唐太宗在冥司向十王送南瓜的承诺,任务完成后再没有情节上的意义。尉迟恭则历史上实有其人,阴司的因果渊源来解释二人在阳间的君臣关系,这是历史演义小说比较常见的一种创作手段。
在冥界观念上,二书也与《西游记》基本相似。冥界之主为十王,崔子玉为酆都判官,太宗游历冥界的过程也基本相似。从《隋唐演义》、《混唐后传》二书的冥界描写也可以看出明清时期佛道杂融的冥界信仰。
二、唐太宗入冥故事人物形象的演变
在唐太宗入冥故事的演变过程中,变文奠定了较高的起点。《唐太宗入冥记》深刻影响了后来的文学创作,在题材上对后世小说产生了深远影响。《西游记》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老龙王拙记犯天条”和第十回“二将军宫门镇鬼,唐太宗地府还魂”很明显源出于《唐太宗入冥记》。《隋唐演义》、《混唐后传》则基本沿袭了《西游记》的描写。明清小说中的唐太宗入冥故事在故事情节与人物描写的细节上与《唐太宗入冥记》有明显的不同。主要差异如下:
第一,唐太宗入冥原因,由变文中的李建成、李元吉告状改变为魏征梦斩泾河龙,因太宗曾答应向魏征求情使太宗失信于泾河龙,泾河龙向冥王告状致太宗入冥对案。
第二,太宗带向冥间的请托信作者由《朝野佥载》、《唐太宗入冥记》的李淳(干)风而演变为魏征。
第三,明清小说中崔子玉的官职由《唐太宗入冥记》中“生人判冥事”的判官而演变为酆都掌案判官,这就不存在崔判官为嫌自己阳世官职低而利用阴司职权向太宗要官要好处的必要。
第四,《唐太宗入冥记》中太宗还魂增十年寿命至明清小说唐太宗入冥故事改为增二十年寿命。
此外,最大的不同在于唐太宗、崔判官形象的迥然有别、文本作者对唐太宗态度的改变。
(一)唐太宗形象的演变
1.《朝野佥载》到《唐太宗入冥记》:由达观知命到贪生畏死
《朝野佥载》所记唐太宗入冥故事中,唐太宗表现出旷达超然的死亡意识,达观无畏地说:“人生有命,亦何忧也”,很有一代君主的气度。至敦煌变文《唐太宗入冥记》[7]2541-2547,唐太宗形象发生了颠覆。一代帝王变得窘迫不堪,贪生惧死,委琐矫情。
变文通过很多细节描写刻画唐太宗形象,细致入微地刻画了唐太宗的心理变化。唐太宗初入冥府,即“忧心若醉”,“今受罪由自未了,朕即如何归得生路?”表现出对死亡的恐惧。待见到阎罗王,却威风十足,被喝何不施拜礼之时,便即高声而言:“索朕拜舞者,是何人也?朕在长安之日,只是受人拜舞,不惯拜人。……朕是大唐天子,阎罗王是鬼团头,因何索朕拜舞?”使得阎罗王“羞见地狱,有耻于群臣”。
唐太宗在判官院门外等待之时,“皇帝见使人久不出来,心口思惟:‘应莫被使者于崔判官说朕恶事?’皇帝此时,未免忧惶。”当把书信交与崔判官,崔子玉表示出不悦不满之意,“皇帝一闻此语,无地自容。遂低心下意,软语问崔子玉曰:‘卿□□书中事意,可否之间,速奏一言,与宽朕怀。’崔子玉答曰:‘得则得,在事实校难。’皇帝……意惨然。遂即告子玉曰:”朕被卿追来,束手□至,且缘太子年幼,国计事大,不忘归生多时。如□□朕三、五日间,与卿到长安,嘱付社稷与太子了,□来对会非晚。”“皇帝此时论著太子,涕泪交流。”此时的太宗全没了见阎罗王时的威风傲慢。待听得李建成、李元吉称诉冤屈,要与其对案时,太宗“更不敢□□,遂匆匆上厅而坐”。崔子玉索官,要以问头刁难,“皇帝闻已,忙怕极甚”,当崔子玉弦外有音地追问“太宗皇帝去武德七年,为甚杀兄弟于前殿,囚慈父于后宫”,太宗“闷闷不已,如杵中心”,当崔子玉表示代答之时,太宗“大悦龙颜”,立即封官许愿。
从“高声而言”到“未免忧惶”、“低心下意”、“涕泪交流”,再到“闷闷不已”而至“龙心大悦”,变文把太宗描绘得贪生惧死、心慌胆怯、理屈词穷,与《朝野佥载》中太宗的旷达、尊严、理直气壮成鲜明对比。很显然,《朝野佥载》有袒护太宗之意,而《唐太宗记》则同情建成、元吉。这里体现出文人笔记与民间传说的差异。
2.明清小说中的唐太宗形象:谦逊仁慈的大唐天子
《西游记》第十回“唐太宗魂游地府”中,唐太宗形象又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首先是入冥原因改变为泾河龙的告状而非建成、元吉的诉冤。其次是对待冥王的态度。太宗见十王之时,谦逊有礼,“太宗谦下,不敢前行”,与《唐太宗入冥记》见阎罗王的傲慢判然有别。太宗得知还有二十年阳寿之时,对十王“又再拜启谢”。游幽冥背阴山之时“战战兢兢”,游历过十八层地狱、奈何桥,“太宗心又惊惶,点头暗叹,默默悲伤”,又立文书借金银散与众鬼。这里的唐太宗已被描写成谦逊、仁慈的大唐天子。
《隋唐演义》与《混唐后传》二书对唐太宗形象的描绘与《西游记》基本相同,唯一不同处在于,《西游记》中唐太宗放三千宫女出宫回家自嫁之事在唐太宗游地府还阳之后,而《隋唐演义》与《混唐后传》则把这一情节置于太宗游地府之前。这种情节设置上的变化仍然是服从于作者对唐太宗形象刻画的需要。游地府之后放宫女回家似乎是游历地狱后的“良心发现”,而游地府之前的这一行为则与游地府无关,可理解为太宗作为皇帝人性的一面,太宗的形象“无意”中被提升了。
从《朝野佥载》到《唐太宗入冥记》,再到明清小说,应刻说刻画得最为成功的是变文中的唐太宗形象。变文对唐太宗的心理刻画得细致入微,剥开了圣君帝王、道貌岸然的人性的另一面,与明清小说对唐太宗形象的刻画迥然不同。三部书对唐太宗形象的刻画与唐代变文的差异,说明了文人小说与民间传说的不同。民间传说大胆轻松,对唐太宗充满揶揄,语气幽默,约束较少;明清文人创作小说则深受儒家观念及史学意识影响,不敢对皇权有所不恭,语气用笔颇为小心。明清距离唐贞观之治已有千年左右,对开创大唐盛世的唐太宗充满好感和敬仰应是明清时期文人的正常普遍心态,所以明清小说中对于唐太宗,渲染其仁慈谦逊,赞扬其文治武功,唐太宗也成为无可指责的正面形象,就很容易理解。
(二)判官崔子玉形象的演变
1.《唐太宗入冥记》中的崔判官:善用权谋的官场老手
《唐太宗入冥记》的崔判官是中国古代游冥故事中少数塑造得最为成功的人物形象之一。以往游冥故事中的冥官,多数性格较单一,缺少鲜明的个性。而变文中的崔判官,个性特征非常鲜明,成为游冥故事中贪婪冥官的典型。作者把一个善用权谋、圆滑贪婪的官场老手刻画得生动传神,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崔子玉作为阎罗王“钦点”审理建成、元吉诉唐太宗杀兄案的主审判官,一听到使人报奏阎罗王命推勘太宗案并领至判官院之时,“崔子玉闻语,惊忙起立,惟言‘祸事’”。崔子玉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在阳世任辅阳县尉,让人君在外等候,怠慢皇帝,如若太宗有寿,“当家伍佰余口,则须变为鱼肉”,“忧惶不已”。太宗拿出李淳风的求情信时,崔子玉“闻道有书,情似不悦”,收下书信,也不拆看,收在怀中。在太宗的催促下看完书信却表示了对写书人的不满,对于皇帝“可否之间”的询问,答曰:“得则得,在事实较难。”两句话就把初入冥府威风十足的太宗打击得全无底气,完全控制了太宗的情绪。待“崔子玉见君王惆怅”,遂即表明可得商量,遂把生死簿上“皇帝命禄归终”,添注上“十年天子,再归阳道”。崔子玉“心口思惟:‘我缘生时官卑,不因追皇帝至,凭何得见皇帝面?今此觅取一员政官。’”却并不告知太宗添禄十年,只言五年。见太宗只言赐谢财物,“崔子玉又心口思惟:‘此度许五年,即赐我钱物。更许五年,必合得一员政官。’”告太宗再添五年阳禄,谁知太宗仍是赐与财物,崔子玉“心口思惟,良久不语”,遂告太宗要立案留底,并弦外有音地追问“太宗皇帝去武德七年,为甚杀兄弟于前殿,囚慈父于后宫”,又自荐代答。这一擒一纵之中使自己平步青云,由辅阳县尉而允授为“蒲州刺吏兼河北廿四州采访使,官至御史大夫,赐紫金鱼袋,仍赐辅阳县正库钱二万贯”。
《唐太宗入冥记》细致入微地刻画了崔子玉的心理变化,一个觅官心切、借机勒索、寡廉鲜耻的下层官吏形神毕肖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这一形象在以后的明清小说中多有体现,《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第八十八回“崔判官引导王明,王克新遍游地府”中的崔判官直接继承了变文中崔子玉的性格特点。
2.明清小说中唐太宗入冥故事的崔子玉:谦卑惧上的诌媚臣子
在明清小说的唐太宗入冥故事中,崔子玉形象由贪婪狡猾的官场老手变成了一个谦卑惧上的诌媚臣子。
《西游记》第十回,崔子玉作为酆都掌案的判官,知道太宗要来冥司“三曹对案”,早早地来迎接太宗。收到太宗交与的魏征书信,当即拆看,“那判官看了书,满心欢喜道:‘魏人曹前日梦斩老龙一事,臣已早知,甚是夸奖不尽。又蒙他早晚看顾臣的子孙,今日既有书来,陛下宽心,微臣管送陛下还阳,重登玉阙。’”二人行走之间,“建成、元吉就来揪打索命”,“崔判官唤一青面獠牙鬼使,喝退了建成、元吉”。地府十王命查看太宗命禄时,“崔判官急转司房,将天下万国国王天禄总簿,先逐一检阅,只见南赡部洲大唐太宗皇帝注定贞观一十三年。崔判官吃了一惊,急取浓墨大笔,将‘一’字上添了两画,却将簿子呈上。”太宗游历地狱之时,“崔判官随后保着太宗”,不时安慰太宗使其“宽心”。过奈何桥时,崔判官又“上前引着太宗”,并说服太宗打发了索命的众鬼[8]74-77。
《隋唐演义》第六十八回“成后志怨女出宫证前盟阴司定案”中,酆都判官崔珏与《西游记》中的崔判官形象如出一辙。崔珏也是早早地来迎接太宗,见信后表示“送陛下还阳”,见到太宗命禄时也是急忙添上二画,为其添加二十年寿命。游历地狱时亦是一副随从护驾的诌媚臣子形象。《混唐后传》第一回崔判官的形象仍然与《隋唐演义》中的崔判官并无二致,这里可以看出三书在情节上的袭用现象。
《西游记》、《隋唐演义》等书的崔判官已没有《唐太宗入冥记》中崔判官性格的鲜明突出,这种人物形象特征的转变,缘于作者对唐太宗形象的有意袒护和拔高。在情节设计上,因没有了变文崔判官“生人判冥事”的身份,自然也就不存在利用职权向太宗要官的必要,也就为太宗形象保全了面子。这里的崔子玉只起到情节上的关联作用,已失去了变文中君臣形象互相衬托相映成趣的烘托作用。在变文中生动鲜活的判官崔子玉在《西游记》、《隋唐演义》等小说中变成了诌媚惧上的冥界判官符号。
唐太宗入冥故事中两位主人公形象变化的巨大差异缘于不同文体作者对唐太宗的态度。不同态度的直接落脚点即是文本中对“玄武门”之变的处理。①关于唐太宗入冥事故事与“玄武门”事变的论述,详见卞孝萱《唐太宗入冥记与“玄武门”之变》(《敦煌学辑刊》,2000年第2期)、彭利芝《说唐小说“玄武门之变”考论》(《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等文章的论述。在唐太宗入冥故事里,无论是文人笔记,民间传说,还是明清小说,都离不开“玄武门”事变或浓或淡或隐或显地生发渲染。《西游记》等小说中唐太宗入冥原因的改变同样源于对“玄武门”之变的处理。《朝野佥载》中的指称是“冥官问六月四日事,即令还”;《唐太宗入冥记》中,鲜明犀利地借崔子玉之口“问大唐天子太宗皇帝去武德七年为甚杀兄弟于前殿,囚慈父于后宫?”对唐太宗予以谴责,并称建成、元吉为“二太子”,足见作者的态度。①萧登福认为《唐太宗入冥记》肆意诋毁唐太宗,有政治意图,是为了武后上台造舆论(萧登福《敦煌写卷〈唐太宗入冥记〉之撰写年代及其影响》,《中国文学研究》,1986年第8期)。卞孝萱认为此篇是为降低太宗的威望、迎合了武曌的政治需要而产生的,是一篇在佛教果报掩护下的谴责唐太宗的政治小说(卞孝萱《唐太宗入冥记与“玄武门”之变》,《敦煌学辑刊》,2000年第2期)。这种态度之下的唐太宗形象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明清小说家似乎对开创大唐盛世的唐太宗李世民充满了景仰和好感,小说中对于建成、元吉的“索命”以“喝退”来做以调整,足见《西游记》及“说唐小说”的作者对唐太宗明显有袒护之意,自然会对唐太宗形象进行拔高。
三、唐太宗入冥故事的佛教机缘与故事功能
(一)唐太宗入冥故事的佛教机缘
在唐太宗入冥故事里,除最早的《朝野佥载》,都与佛教有着不解之缘,不同文本都有着或浓或淡的佛教色彩。对于一个并非崇佛的一代君主,何以成为入地府故事的主角呢?
1.唐太宗对佛教前贬斥后叹悔的态度
变文《唐太宗入冥记》有显而易见的佛教色彩。从故事的冥界主宰、冥界官吏以及变文对《大云经》的提及都可见是佛教观念影响下的产物。变文中唐太宗还魂前崔子玉对太宗的叮嘱,与唐代游冥故事中常见的冥王对入冥之人的劝诫之语非常相似,故事还宣扬了抄写佛经可以灭罪的观念。以上种种,可知这个故事的作者很有可能是佛教徒或崇信佛教之人。
唐太宗对于佛教,并不如中晚唐时期的几位皇帝,他于三教之间,尤崇道教。唐太宗虽然礼敬西行求法和译经的玄奘,但并不非常重视佛教。列图形于凌烟阁的重臣萧瑀请求出家,竟手诏斥责“至于佛教,非意所遵,虽有国之常经,固弊俗之虚术”。出家之举乃是“践覆车之余轨,袭亡国之遗风”(《旧唐书》卷六三《萧瑀传》),足见其对佛教的态度。唐太宗晚年曾召玄奘问因果报应及佛教遗迹,深悔相见之晚,不得“广兴佛事”。因为有曾经的对佛教的贬斥,也因为有与佛教高僧玄奘相见之时的不得“广兴佛事之叹”,作为一代雄主的唐太宗开始与佛教观念影响下的游历地狱有了某种暗示性的关联。《西游记》中唐太宗游地府与唐三藏西天取经,有了一个具有佛教色彩的机缘,两个故事的嫁接似乎也有了最为契合的嫁接点。
在游冥故事中,对于不信佛教、毁僧谤佛之人经历过地狱的游历,复生后成为虔诚的佛教徒是一种常见的宣佛手段。北周武帝②《太平广记》卷一〇二引《法苑珠林》“赵文昌”条,言赵在冥中见周武帝在地狱中“著三重钳锁”请他托语隋皇帝为其作功德,“得离地狱”。唐临《广异记》“周武帝”亦载周武帝因灭佛在冥中受报事。、唐代傅弈③《太平广记》卷一〇二引唐临《冥报记》“唐傅奕”条记傅奕入地狱事。、南北朝时期的庾信④《太平广记》一〇二卷引《法苑珠林》“赵文信”条记庾信地狱中受报事。等曾因灭佛、谤佛被佛教徒送进了地狱。对于像唐太宗这样的一代君主,又有着对佛教这样前贬斥后叹悔的态度,佛教徒当然有兴趣让他到地府“接受教育”。
2.唐太宗“杀生”的历史“污点”
在游冥故事中,有很多是因杀生而入冥受罚的故事。在佛教气氛浓郁的唐朝,尤其是中晚唐时期,佛教地狱说极为流行,民间传闻和大量的文人笔记都记有这类因杀生而受冥罚的故事。在这些杀生入冥的故事中,除唐太宗外,“事主”无一例外地受到地狱的各种惩罚。《唐太宗入冥记》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因杀生而入冥的故事,如果不是有“生人判冥事”的崔子玉以权谋私,唐太宗的命运也应如此。在唐太宗的一生中,无论其文治武功如何地辉煌,“玄武门”之变中杀兄囚父始终是无法抹去的一笔。这一唐太宗人生历史上的“污点”,很自然地会被有政治企图的武则天派们加以利用,因此,诋毁唐太宗,降低太宗的威望,迎合武则天的政治需要,为武后上台造舆论,编造唐太宗入冥故事也就成为这一政治企图最佳的载体和切入点。从这一点来看,萧登福和卞孝萱认为《唐太宗入冥记》是为取悦武则天而有意为之很有道理。
因为唐太宗游地府故事总是包含着建成、元吉这一冤魂索命的情节,在流传过程中,这个故事被赋予越来越浓的佛教色彩,对唐太宗的谴责逐渐被置换成一种宣扬超度冥府孤魂的说教。《西游记》唐太宗入地府故事里,添加了修建水陆大会、甄选高僧主持佛事的情节,自然也就引出了佛教高僧玄奘,也因此而演出了一段波澜壮阔的取经故事。
3.敬佛行善成为唐太宗入冥复生后的一个结果
变文《唐太宗入冥记》因为残缺,无从知道故事的结尾。《西游记》中唐太宗魂游地府后即将还生之时,崔判官告诫太宗:“陛下到阳间,千万做个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冤魂,切勿忘了。若是阴司里无报怨之声,阳世间方得享太平之庆。凡百不善之处,俱可一一改过,普谕世人为善,管教你后代绵长,江山永固。”
唐太宗还魂后的直接结果是,开始了一系列的“善举”及作功德等宗教行为。第十一回“还受生唐王遵善果,度孤魂萧瑀正空门”,唐太宗的魂游地府复生还魂后,“传旨赦天下罪人,又查狱中重犯。时有审官将刑部绞斩罪人,查有四百余名呈上。太宗放赦回家,拜辞父母兄弟,托产与亲戚子侄,明年今日赴曹,仍领应得之罪。众犯谢恩而退。又出恤孤榜文,又查宫中老幼彩女共有三千人,出旨配军”。“自此时,盖天下无一人不行善者。一壁厢又出招贤榜,招人进瓜果到阴司里去;一壁厢将宝藏库金银一库,差鄂国公胡敬德上河南开封府,访相良还债。”并建造相国寺,邀请诸佛,设建道场。“自此时出了法律:但有毁僧谤佛者,断其臂。”[8]83
唐太宗入冥经历成了唐太宗对佛教政策和态度的转折点。联系历史上唐太宗对佛教态度的转变,唐太宗入地府的故事编造得合情合理。
(二)《隋唐演义》、《混唐后传》唐太宗入冥故事的主要功能
1.《隋唐演义》唐太宗入冥故事:为唐太宗重新申诉的载体
同样是唐太宗游地府的故事,《隋唐演义》和《混唐后传》中对这一故事的改造又有所不同。《隋唐演义》因是要写秦王世民及其属下功臣的开国历史,歌颂其赫赫功勋,以证明无论在才能及战功上李世民都优于建成,他才是理想的君王。所以《隋唐演义》第六十八回,唐太宗魂游地府故事成了为李世民申述“玄武门”之变的一个最好的载体。冥王非常客气地问:“令兄建成、令弟元吉,旦夕在这里哭诉陛下害他性命,要求质对,请问陛下这有何说?”太宗回答:“这是他弟兄合谋,要害朕躬,假言夺槊,使黄太岁来刺朕;若非尉迟敬德相救,则朕一命休矣。又使张、尹二妃设计挑唆父皇;若非父皇仁慈,则朕一命又休矣。置鸩酒于普救禅院,满斟欢饮;若非飞燕遗秽相救,则朕一命又休矣。屡次害朕不死,那时又欲提兵杀朕,朕不得已而救死,势不两立,彼自阵亡,于朕何与?昔项羽置太公于俎上以示汉高,汉高曰:‘愿分吾一杯羹。’为天下者不顾家,父且不顾,何有于兄弟。”(褚人获《隋唐演义》第六十八回)
这里,小说家赋予这个故事新的功能,给唐太宗一个重新解释的机会。太宗的回答非常坦率而理直气壮,又大言不惭。但从小说总体上看,作者并无谴责太宗之意。这里唐太宗入冥不是冥王勘问太宗,而是太宗向冥王申诉,体现了小说家对唐太宗的偏袒。另一方面,出放宫女事,在《西游记》中是唐太宗入地府后的情节,是太宗入地府还魂后的一个结果。而在《隋唐演义》中是在太宗入地府前,这样的改动,突出了唐太宗的仁德之举,同样是出于拔高唐太宗形象的目的。
2.《混唐后传》唐太宗入冥故事:结构全书的引子
《混唐后传》中,唐太宗游地府的故事成了全书的引子。该书第一回“长孙后遣放宫女,唐太宗魂游地府”,其中叙及贞观十年长孙皇后崩于仁静宫。贞观十三年,太宗得病,魂游地府。得知阎王审结隋炀帝一案,隋炀帝将投胎转世为杨家女,隋炀帝的宫女朱贵儿将投胎转世做皇帝,二人做夫妇,将会受用二十余年[9]3-5。唐太宗魂游地府的情节成了书中唐明皇与杨玉环故事的话头,也为李杨故事找到了佛教三世因果报应的解释。署“竟陵钟惺伯敬题”的《混唐后传序》称:“昔有友人曾示余所藏逸史,载隋炀帝、朱贵儿为唐明皇、杨玉环再世因缘,事殊新异可喜,因与商酌,编入本传,以为一部之始终关目。”[9]卷首 可见,小说作者有意将唐太宗游地府的故事嫁接入李杨故事中,作为小说结构上的一种安排,成为小说的创作手段。
不论是《朝野佥载》、《唐太宗入冥记》,还是《西游记》、《隋唐演义》、《混唐后传》,唐太宗游地府的故事作为一个可以独立流传的故事,不过是一个基本框架,被不同的创作者因着不同的创作主旨加以利用重新改造,在这个框架内加进一些不同的内容。“那些流行久远的叙事单元,就好像是民间叙事家手中的一张一张牌,各张牌本身都具有一定的独特意味。根据需要,叙事家们可以颠三倒四地洗牌,各取所需,这是一种民间特有的叙事智慧。”[10]在古代小说家的眼中,唐太宗游地府的故事就是一张可以随意使用很有效的牌。
[1]陈志良.唐太宗入冥故事的演变[G]//周绍良,白化文.敦煌变文论文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754.
[2]王国维.敦煌发见唐朝之通俗诗及通俗小说、唐写本残小说跋[G]//周绍良,白化文.敦煌变文论文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程毅中.唐代小说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99.
[4]韦凤娟.从“地府”到“医院”——论魏晋南北朝鬼话中冥界观念的演变[J].文学遗产,2007,(1).
[5]萧登福.敦煌写卷《唐太宗入冥记》之撰写年代及其影响[J].中国文学研究,1986,(8).
[6]卞孝萱.唐太宗入冥记与“玄武门”之变[J].敦煌学辑刊,2000,(2).
[7]李时人.全唐五代小说:第4册[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
[8]吴承恩.西游记[M].长沙:岳麓书社,1987.
[9]混唐后传·五代残唐[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5.
[10]董上德.古代民间叙事策略及其文化内涵[J].学术研究,200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