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基的易学思想
2015-03-18张宏敏
张宏敏
(浙江工贸职业技术学院 刘基文化研究所,浙江 温州 325003)
刘基(1311—1375),字伯温,号犁眉,谥文成,浙江温州南田武阳(旧属处州青田县)人,元末明初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经学家、哲学家、文学家、军事谋略家,以辅 佐朱元璋完成帝业、开创大明王朝而驰名天下,功封诚意伯。主要学术著作有《郁离子》、《覆瓿集》、《犁眉公集》、《写情集》、《春秋明经》等,均收录于《太师诚意伯刘文成公集》,今有学者汇编而成《刘基集》。
一 刘基与象数、卜筮之学
对于谶纬之术,历史上的儒家学者并不陌生,它主要由两汉今文经学衍生而成,王莽、刘秀等为了维护自身所代表的国家政权的“合法性”与稳定性,曾利用图谶、纬书大造舆论,从而“宣布图谶于天下”(《后汉书·光武帝纪》)。如此以来,谶纬之说一度成为东汉王朝的主流意识形态,号为“内学”,奉为“秘经”,即便注释“五经”皆应依本谶纬;与此同时,星相占卜之术,一并兴盛。这里,如果我们从学术演变史的角度分析,依附于今文经学的谶纬、象数也是传统儒学发展史上的一环。并且,群经之首的《易》,更是象数、占筮之术得以衍生的一大根源。而刘基作为一位“通儒”,精通星象、阴阳、谶纬、卜筮,并不破坏其作为一个“古典儒家”的历史形象。
刘基出身于元季“儒户”之家,家学渊源深厚,祖父刘庭槐曾担任“元太学上舍”,负责学校教育,“博洽坟籍”,“究及天文、地理、阴阳、医卜诸书”;刘基父亲刘瀹为“元遂昌教谕”,“通经术”(张时彻《诚意伯刘公神道碑铭》)[1]638。良好的家学熏陶,使得少年刘基在十四岁进入处州郡庠“习举业”之后,“凡天文、兵法诸书,过目洞识其要”(黄伯生《诚意伯刘公行状》)[1]640。狭义上的古典儒家奉“四书五经”为经典文本,力主通过格、致、诚、正的修养路径,存理遏欲、希贤成圣,对于天文、地学、阴阳、医卜等杂家著作一概摈斥之;然而,广义上的儒家知识分子要实现“内圣”的理想人格与“外王”的济世职志,就必须成为“百科全书式”的“通儒”之才,这就要求对诸子百家乃至杂学皆有一定的涉猎与运用。刘基之所以能够“以儒者有用之学,辅翊治平”[2]3792,一方面,是基于对传统儒家孔孟之道的谙熟与实践;另一方面,是其本人对上述天文、地理、阴阳、医卜诸书即杂家之道的通晓、运用,这其中自然包括星象占筮、谶纬术数等知识理论。
刘基对于卜筮之学的通晓,我们可以通过刘基作《独冷先生传》、《送穷文》文中的两种卜筮之辞即“井而巽”、“困之兑”的解读而得知。《独冷先生传》文中的隐者——独冷先生因梦游天庭之广寒宫,“觉而异之”,访于鬼谷子并要求占卜,“遇井而巽”。卜兆的占辞(“繇”)是:“井天飞,吝其颐,获乎南垂,熇而焚,而沃其鲜,而利贞。”独冷先生要求鬼谷子对占辞进行解释,鬼谷子曰:“木上有水井。井,上出者也,飞而上于天,人莫得食也。南,夏方也,暍之所由生也。如熇如焚,可勿沃乎?巽,东南之方也,其象为风,泉以洌之,风以清之,鲜可知矣。利贞者,秋冬之德也。秋冬,德之收藏者也,宜乎其踽踽凉凉也。”[1]132又,刘基《送穷文》有“予梦有物兮,龙首人身”云云,“觉而异之”,访于老郭而筮之,“遇困之兑”。占辞(“繇”)曰:“困于堬,冗中有孤,举趾蹑胡,毁踵及颅,其泣婴如,恣睢矔暌,孔隙以窥,如垢如脂,彳亍追随,求速得迟。”郭子对占辞的解读为:“是穷鬼也。其为物也,入山山空,入泽泽荒,人而遭之,穷不可当。载袚载禳,遣之他方,可以无殃。”尔后,郭子致词逐鬼送穷。[1]156我们知道,《独冷先生传》文中“独冷先生”“鬼谷子”、《送穷文》中的“予”“郭子”,都是刘基杜撰的虚拟人物形象,但是从“井而巽”的占辞以及“鬼谷子”对占辞的解释、“困之兑”的占辞以及“郭子”对占辞的解读之中,我们可以肯定,刘基作为《独冷先生传》、《送穷文》的作者,足以说明作者本人是精通占筮之策的。
二 论《灵棋经》与《易》之关联
对于灵棋课法乃与易学卜筮构成相为表里的关系,刘基也有专文详细交待。《灵棋经》,上下二卷共计一百二十五卦,旧本题汉东方朔撰,晋颜幼明、南宋何承天、元朝陈师凯注。或又以为出自张良,本黄石公所授,后东方朔传其术。又谓淮南王刘安所撰。其说纷纭不一,大抵皆术士依托之词。由《诚意伯文集》所录《〈灵棋经解〉序》文,我们可以肯定刘基对《灵棋经》及其各种“注”本皆有过深入研究,刘基注《灵棋经》而成一家之说,也是很有可能的。对此,《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灵棋经解》称:“明初刘基复仿《周易》传体作注,以申明其义……所存诸家疏解,或词旨浅俚,不无后人之缘饰,而青田一注,独为驯雅,实基所自作。观其词简义精诚,异乎世之生尅制化以为术者,故录而备之,以备古占法之一种焉。”[3]1434刘基对《灵棋经》的学术传承、发展之功,可见一斑。
对于《灵棋经》的创作原旨,刘基《〈灵棋经解〉序》文以为:“《灵棋》象《易》而作,非精于《易》者不能也。”[1]92分而言之,刘基首先点破伏羲、周公等圣人作《易》的根本宗旨:“昔者,圣人作《易》,以前民用。”圣人卜筮定吉祥于前,老百姓效法而用之。然而,“《易》道奥而难知”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作《灵棋》象之”则可以为后世学者提供一把入门解读《易》道之奥秘的钥匙。所以,由《易》而衍生出《灵棋》之“象”,而《灵棋》之“辞”即“《灵棋》经文”的创作,必定为“精于《易》者”而为之。
至于《灵棋》对《易》的借鉴与模仿,主要体现为:“灵棋之式,以三为经、四为纬。三以上为天,中为人,下为地;上为君,中为臣,下为民。”显而易见,这是比附《易》卦画、爻位之天地人、君臣民“三才”序次而成。其中《灵棋》四维的描述又结合了《易》之“四象”,即“少阳”、“老阳”、“少阴”、“老阴”:“四以一为少阳,三为太阳,二为少阴,四为老阴。少阳与少阴为耦,而老阴与太阳为敌。得耦而悦,得敌而争,其常也。或失其道而耦反为仇,或得其行而敌反为用,其变也。”[1]92四纬之象,相互消长,常变更替,造成了“君子”“小人”之分以及“变易”之道的发生,这就是:“阳多则道同而相助,阴多则志异而相乖,君子、小人之分也。阴阳迭用,体有不同,而名随之异,变易之道。”我们也知道,《易》之“三义”即变易、简易、不易,以“变易”为根本,“变易”即是演绎生成六十四卦的法则。单是《易》之取象,就可以反映“变易”之义,因为《易》之每一卦皆有多象,按照“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取象原则,但就八经卦就有一百十二种象,“曰车、曰马、曰桷、曰矢、曰鬼、曰狐之类,推而达之,天下之物,无不该矣”。此外,所取诸象还可以一一化生,比如,“曰马矣,而又化为龙;曰水矣,而又化为云”,“变易”之义藉此也昭然若揭。一言以蔽之,“《灵棋》象《易》而作”的“作者之旨”,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尽管刘基认同《灵棋》占卜的应验,但是刘基极力反对以卜师之语来匹配《灵棋》创作的本真意图;同时,刘基对世传的关于黄石公授张子房《灵棋经》之说,以为“传无其文,史无其实,不敢从而附会也”。[1]92-93
三 刘基对《易》文的摘撷与解读
刘基《拟连珠》文多处援引《易》文直陈事理[4],比如“《明夷》利贞,箕子以之处己”句[1]199,即出于《易·明夷》文[5]95。“蠖屈求伸,非终于屈;龙潜或跃,匪固于潜”句[1]199,源自于《易·系辞下》“尺蠖之屈,以求信也”[5]236和《易·乾》“或跃在渊,无咎”[5]1。“阴阳之用,道妙所凭;刚柔之变,鬼神所蛰”句[1]199,源自于《易·系辞上》“一阴一阳之谓道”[5]201、《易·系辞下》“刚柔相推”句[5]244。限于文幅,兹不一一赘举。
《易》学十分强调“时”的重要性,把握时机、认清时势,是为圣贤君子的明智抉择:“圣贤识时,以远悔吝;愚蒙竞利,以冒倾危。”[1]195因时而动、择时而行、因势利导、顺势而为,“时”、“势”的恰当把握与合理利用对于事业的成功十分重要,“时未至不可以强争,势方来不可以力戢”[1]196;“势有所梏,则小柔可以服大力”[1]197。生当元明之际的儒者刘基,对于元明之际天下政治局势的走势,必当需要从“时”、“势”的角度,对于自己的出处之道,作出理性的分析与判断。《易·系辞下》:“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时”是君子成就大业的契机,“相时而动”、“择机而动”,讲得就是这个道理。刘基在《樵渔子对》文中对“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句有引,并引经据典对经文予以疏解:“傅岩无版筑之老,磻溪起垂钓之民。藏器待用者,维其时矣。”[1]147这里援引的是傅说版筑于傅岩之野,武丁访得,举以为相,而有殷之中兴;姜尚钓鱼于磻溪,文王访得,举以为相,成武王建周之大业。在刘基看来,傅说、姜尚都是“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并实现人生理想、成就不朽伟业的“典范”。缘此,我们可以把刘基弃元归隐南田以著《郁离子》、受聘朱元璋而投奔应天的举动,视为一种“待时而动”的理智的行为。
中华先民们自古即十分强调“忧患”意识,“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云云,足以说明这一点。“忧患”一词,最早见于《易·系辞下》,曰:“《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5]242儒家人生哲学的显著特色之一就是这种悲天悯人的“忧患”意识。“豫防”理念也成为刘基《拟连珠》文的一大特色:“盖闻剔大蠹者木必凿,去大奸者国必伤。是故剖腹澣肠,不如无病;决蹯解腕,不若豫防”[1]196;“盖闻心有所忧,当儆于事;事有所害,当慎于为。故愚人畏病而常病,智士防危终不危。”[1]199“儆”、“慎”的行为方式与处事态度,就是“忧患”意识的表征。
刘基行文之中还有对《易·系辞上》“方以类聚,物以群分”的征引。至正十四年(1354)春,刘基奉母避乱绍兴,“放浪山水,以诗文自娱”,与绍兴当地文人雅士交往颇多。会稽祝茂卿种植的牡丹花盛开,喜邀寓官郡士前往观看,诸文章大士在酌酒雅兴之余,纷纷赋诗助兴,成《牡丹会诗》。诗成,祝茂卿属刘基为文“序”之,刘基应命。[1]77-78“序”文之中,刘基把群士大夫雅集赋诗唱和的场景用“岂弟君子”、“和乐且湛”表述之,还称之为“以文会友”的典范。继而,刘基视自己与绍兴寓官郡士的诗文酬和为“君子之交”,这也正好印证了《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的道理。
刘基还有对《易·蛊》“有子,考无咎”的引用。至正二十年(1360)三月,刘基与宋濂、章溢、叶琛四人应朱元璋礼聘赴金陵,“同居孔子庙学,惟日相与谈笑,虽俱不念家”,然而刘基、章溢、叶琛三人“不能无芥于心”,宋濂却能泰然处之。[1]85这主要是因为宋濂的两个儿子宋瓒(字仲圭)与宋璲(字仲珩)已经长大成人,可以在金华老家从容应付家事,根本无需宋濂分心。不幸的是,明洪武年间,宋濂在朝为官、寓居京城之中,宋夫人病于寓所,次子宋璲便前来省视双亲,“奉母粥药,不遑朝夕”。不久,长子宋瓒又遣自己的两个儿子自金华老家来服侍亲长,宋夫人很快病愈。故而宋濂“以事命璲”暂还故里,宋璲离别京城之时,在朝群公、大夫、士皆赋诗为之饯行;刘基也为宋璲“能善事其父执,善交其朋友”之能而高兴,欣然赋诗赠序,成《送宋仲珩还金华(并诗)》文[1]85-86。藉此之文,刘基以为好友宋濂可谓“有子,考无咎者矣!”
对《易》中“节”义的发挥,刘基有“夫节之时义,大《易》备焉”云云[1]116。刘基在《尚节亭记》文中指出“节”的三种类型:第一,草木之“节”,它由草木枝叶生成,“气之所聚,筋脉所凑,故得其中和则畅茂条达而为美植”;第二,四季“时节”,春、夏、秋、冬之分至谓之“节”,此“节”为“阴阳寒暑转移之机”;第三,人之“气节”,以节立身,以“中”为宜,以“义”为上。比如“让国”是一种“大节”,“在泰伯则是,在季子则非”;“守死”也是一种“大节”,“在子思则宜,在曾子则过”[1]116:这是就是《易》持守中道、相机而动的道理。缘此,我们可以认为,刘基弃元佐明、助朱元璋完成一统天下之大业,实质上是一种效法泰伯、子思等先圣之“大节”,而作出的一种抉择。
刘基《解》文之《易解》,有两条对《易》文的解读。《易·需》曰:“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刘基援引此语是为了说明,“敬”是人与人之间的基本交往原则,强调“以礼待之”,“以诚化之”:“人有不交而求者,必其有所谋也;有不约而至者,必其有所为也。故惟礼可以沮暴,惟诚可以破诈。”[1]154君子与人交往,立身行事“之所以不自失”,就在于持“敬”以恒,“豫定而不躁也”。而刘基之所以能够在明初腥风血雨的政局之中,保全身家性命即是对“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之《易》道的完美诠释。
《易·困》曰:“困亨,有言不信。”为了详细地说明此《易》之理,刘基举例云:“虎之在山也,隐隐然微振其颊领,人与兽莫不骇也。絷而槛之,虽咆,莫之畏矣。”[1]154囚笼之虎,威风尽失。明代文学评论家钟惺以为,刘基此例系“师谢叠山贤母妬妇之喻”。[6]卷十,5《易》之“困亨,有言不信”的道理就在此,“夫既困矣,虽默,犹恐其及也,而有言焉,人谁听之?只重其疑而已矣”[1]154。洪武六年(1373)七月,刘基在“谈阳事件”发生之后,入朝引咎自责即“乃留京,不敢归”根本原因,就足以说明此理。
总之,通过解读《〈灵棋经解〉序》文,并从《诚意伯刘文成公集》中摘撷刘基《易》学思想之片论,不仅可以说明元明之际的儒者刘基不但在一定程度上精通星象、阴阳、谶纬、卜筮之术(象数之《易》),而且对于古圣先贤即周孔的易学解读(义理之《易》)也能运用自如。缘此之故,我们称刘基为一位“易学家”,可谓实至名归、顺理成章。
[1]林家骊点校.刘基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
[2]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3]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97.
[4]张宏敏.刘基拟连珠哲学思想研究[J].重庆邮电大学学报,2010,(1).
[5]唐明邦.周易评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5.
[6]钟惺评辑.刘文成公全集[M].北京:国家图书馆藏明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