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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薄命:男权话语下的明清女性医疗

2015-03-18严忠良

关键词:医家病患医疗

严忠良

(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红颜薄命在美学上所具有悲美气息,成了美女佳人难逃的宿命。“今古红颜兮莫不薄命,红颜薄命兮莫不断肠,我本怨人兮乃为怨曲,谁闻怨曲兮谁不悲伤。”[1](《卷1》)“若说红颜薄命多是小可之事,如今是佳人薄命,怎么得不要痛哭流涕从来道。”[2](《卷16》)“红颜薄命”最早出自《汉书》,许皇后不满群臣将天灾变异归因于后宫而上书皇帝,辩解冤屈:“其余诚太迫急,奈何?妾薄命,端遇竟宁前,竟宁前于今世而比之,岂可邪?”[3](P3966)后来在明清小说之中经常出现,专门代指女性相貌姣好,但运命不济的可怜遭遇。在《醒世恒言》卷三《卖油郎独占花魁》中描述名青楼花魁美娘蒙受吴公子凌辱情形:“美娘赤了脚,寸步难行。思想:‘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轻贱。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不着,受了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倒不如一死为高。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到此地位,看看村庄妇人,也胜我十二分。这都是刘四妈这个花嘴,哄我落坑堕堑,致有今日!自古红颜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声大哭。”21世纪以来,新史学蓬勃发展,女性史和医疗史是其中耀眼的研究领域,女性医疗史研究也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尤其是在中国台湾地区发展迅速。但长期以来,我们大多从性别史的角度来研究女医问题,而对于女性医疗问题本身关注不够。笔者主要在于勾勒女性获得医学资源途径,分析女性医学资源的局限性。限于学识浅薄,请益方家,以期抛砖引玉。

古代红颜薄命与之性格、环境、遗传和医疗大有相关。一个人的寿命60%取决于自己,15%取决于遗传因素,10%取决于社会因素,8%取决于医疗条件,7%取决于气候条件。明清女性受制于环境极为明显,受社会环境影响,“躲在深闺”“坐绣房”等,室外活动较少,并且“绣房”“深闺”在房屋设计上也遵循“男外女内”“男阳女阴”。女性闺阁环境大多是偏离正堂的潮湿之地,以达到隐蔽性,极显私密。女性长期生活在此种环境下,极易染患风湿病、哮喘病以及抑郁症等多种疾患,尤其是哮喘病,直接导致女性寿考不长。曹雪芹《红楼梦》书中林黛玉长期身抱恙,但久治不愈,与其居住环境也有一定的关系,最终因长期郁结引发肝肺部急症,“黛玉颜色如雪,并无一点血色,神气昏沉,气息微细,半日又咳嗽了一阵……吐出都是痰中带血的”[4](P1095)。

古代女性容易患病,尤其是“躲在深闺”的大家闺秀追求一种病态的“纤弱美”。穿街走巷“健妇”,长期在外面抛头露面的三姑六婆等寿命远较之闺阁女性要长。“红颜”虽易染病,若得到恰当的医疗救助自然也会提升生活质量,然而“红颜们”却受制于中国文化中的“男女授受不亲”等伦理道德无法得到有效的医疗救治。古代无论是为皇家服务的御医,还是开馆坐诊的“儒医”,或者是走乡串巷的“铃医”,大多以男性为主,而这形成了一个“医患矛盾”——医疗资源与患者需求不平衡。

医家为病患治病,诊断全程都在家属陪护下进行,医疗现场完全是一个公开、公共的的空间,病患隐私得不到很好的关照。若病患是女性,医患关系显得更加微妙,医家很难直接通过病患获知全部真实情况,而更多依赖病患家属提供的信息。古代医家凭借“望闻问切”四法来把握病患病症,分析病源,再开方施药。但因“男女大防”的道德要求,富豪之家一般会采取相应的隔离措施,“豪富之家妇人居帷幔之内,复以帛蒙手臂”。往往导致诊断效果不好,引起误判,“既无望色之神,听声之圣,又不能尽切脉之巧,未免详问,病家厌繁,以为末疏,往药不用服,是四诊之术,不得其一矣,可谓难也”[5](P50)。皇宫禁苑对于男女大防的限制更加严格,“宫嫔以下有疾,医者不得入宫,以症取药。何其慎也!”[6](P3504),使得女性医疗不仅是技术问题,而且是融合了道德伦理、政治经济等在内的复杂社会问题。

在困难面前,人们总会找到应对之策。在调适以男性为主导医疗资源现实状况和女性患者刚性需求的冲突中,形成了三种这种应对之策。

女性自主学医,家人医疗救护。医学是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基本常识。张仲景认为医术“上可以疗君亲之疾,下可以救贫贱之厄,中能保身长全”[7](P1),阐述具备医疗知识重要性。“保身长全”的医学知识获得途径无非两种,一是他人指点下的传授,二是医书指导下获得知识。魏晋以后,医疗市场逐渐开放化,医籍成为畅销品,其中较为知名的有《产科备要》《女科百问》等。大族多鼓励青年女子学习必备的医学知识,“学习医药与治疗乃是抚育一个贵族年轻女子的过程的一部分”[8](P372)。明清时期,出现《训女医学》之类医学读本,旨在使女性更好照顾家庭成员。《喻世明言》记载了南京清溪桥张姓商人妻子道聪检查是否为处子的偏方,便可能是家庭医学教育风气下出现的。“道聪不信,引入密室验之。你说怎么验法?用细细干灰铺放余桶之内,却教女子解了下衣坐于桶上,用绵纸条栖入鼻中,要他打喷嚏。若是破身的,上气泄,下气亦泄,干灰必然吹动;若是童身,其灰如旧。”[9](P312)《醒世恒言》第二十回《张延秀逃生救父》讲述了家庭医学急救的故事。由于丈夫江中被害,被逼改嫁,玉姐打算自尽,以全名节。玉姐母徐氏对玉姐进行急救,首先判定女儿是否死亡,“赶向前将手在身上一摸,遍体火热,喉间厮摪摪痰响”,判定还有救。随后发现“见一地尿粪”,误以为女儿撒的,“这东西也出了,还有甚救”!根据人死亡后排泄物全部出来,判定玉姐已死。这种根据人体排泄物来判定死亡具有一定的科学性。拯救过程中,王氏夫妇显示了娴熟的救治技巧,“叫丫鬟寻柄刀来,将汗巾割断”,以通玉儿呼吸。同时还对玉儿进行了人工呼吸,“徐氏嘴对嘴打气,连连打了十数口气”,取得了较好成效,“只见咽喉气转,手足展施”,最后徐氏还“又灌了几口滚汤”,玉姐“渐渐甦醒,还呜呜而哭”,完成了整个救治过程。通观整个过程,从判定生死、辅助呼吸以及利用热水暖身等措施,体现了丰富的医疗救治经验。虽是小说家言,但侧面反映了明清时期家庭医学的成效。

女医兴起,缓解了医学资源紧张的问题。鉴于“男女大防”的伦理道德,女医拥有男医所不具备的优势,“你是妇道人家,对女人讲话有甚害羞”[10](P22)。这个群体包括尼姑、道姑、稳婆、巫医等。这些女性医疗者常被贴上“婆”标签,客户经常是妇女和儿童。尽管明清士人往往对穿门踏户的女医持以怀疑态度,但在男女之防日严的时代背景下,女性病患不习惯男医看病,造就了女性医者在医疗市场中生存的区位[11]。稳婆之流,遍及大街小巷,通晓《达生篇》等产科书籍,稍年长稳重的妇人都可充任。《妇人大全良方》也建议选择“年高历练生婆一人”。接生婆不仅负责接生事宜,还查看妇人是否患有恶疾以及生育能力的鉴定。明代女医谈允贤,从母学医,熟通《内经》《脉经》著书,医术精湛,“相知女流,不屑男治者,络绎而来,往往获奇效”[12](P5)。谈允贤在《女医杂言》中记载了三十余医例,显示女医疗治的便利性。有一四十三岁女患者,“其夫无子,取一妾,带领出外。妇忧忿成疾,两股火丹大发”;又一妇人“三十二岁,生四胎,后十年不生,因无子,甚是忧闷。某询其故,乃因夫不时宿娼,偶因经事至,大闹乘时,多耗气血,遂成白淋”;又“一妇人,年三十八,曾生十胎。后有孕怕生,因服药堕胎,不期恶露丢多将死”。此类涉及隐私的内情往往难以向男医启齿,女医治疗女科疾病,确实具有一定的优势。“其所以苦于医妇人者,非徒内外相隔,亦性气不同之故也。惟妇人医妇人,则以己之性气,度人之性气,犹兵家所谓以夷攻夷,而无不克。”[12](P3)

采取适当医学措施,避免身体接触。无论是家庭医疗,还是女医的涌现都难以改变医疗资源中以男医为主导的现状。在整个医治过程中,必须做出相应的调整手段。女性躺在帷幔之内,以帛裹手,通过亲属等第三者告知女子病症与病情,还有传言中的“悬丝诊脉”之法。所谓悬丝诊脉就是把丝线的一头搭在女病人的手腕上,另一头则由医生掌握,医生借助从悬丝传来的手感猜测脉象,诊断疾病。《西游记》六十八回《朱紫国唐僧论前世 孙行者施为三折肱》记载孙悟空采用悬丝诊脉为紫金国王医病。紫金国王相思成病,孙猴子应聘出诊。起先孙悟空打算采用“望闻问切”四法,但国王听得孙悟空声音凶狠,又见相貌刁钻,唬得战兢兢,跌在龙床之上,只得作罢。于是孙悟空便用悬丝诊脉之法,“从尾上拔了三根毫毛,捻一把,变作三条丝线,每条各长二丈四尺,按二十四气,托于手内”。诊断出国王所患病情:“有雌雄二鸟,原在一处同飞,忽被暴风骤雨惊散,雌不能见雄,雄不能见雌,雌乃想雄,雄亦想雌:这不是双鸟失群也?”众官闻说,齐声喝采道:“真是神僧,真是神医!”[13](P830)赞赏了悬丝诊脉之法的玄妙。但这不过是小说家意淫罢了,现实社会中很难有如此高深的技术。这种技术对于医家要求甚高,施诊时要求心静如水,但是医家为富豪诊断时已是心惊胆颤,医治效果可想而知。悬丝之法,纯属小说家的意淫幻想,隐身含义为“没有确实侦查过的臆测”。

虽然明清医疗市场开放,女性能够通过女医容易获得医疗资源,但医疗效果往往不佳。

自学医学知识和家庭医学教育在于照顾好家人,不是专门为女性健康服务。女性大多承担着较重的家庭事务,负责料理老人,相夫教子,甚至从事手工业活动和田耕等繁重劳动。上流社会的女性虽无需从事体力劳动,但家庭成员健康问题大多依靠外请医生。势家大族虽然曾培养有著名医家,如谈允贤,其祖父为南京刑部郎中,为当地名医,祖母也十分精通医药,在祖母的教育下而成为名医,著有《女医杂言》,但是医治的对象则仅是“相知女流”[12](P5)。由于缺乏必备的医学知识,大多数家庭对女儿的医学训练不足,像谈允贤这种女医的楷模典型,只能是极为少数士绅家族的产物[8](P373)。

女性医疗者为势家大族所排斥。女医被误为参与堕胎、杀婴等不道德的行为,一开始便被污名化[11],被“视作侵入男性主导医疗领域的不受欢迎者”[8](P365)。明清士绅,如吕坤一直在试图重建地方医学,训练医者,对混乱的女医状况加以监督和严惩不法女医[14](P978)。豪门高第往往将不准三姑六婆进入家宅列入家训,“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15](P126)。医学界对女医也存在轻视,明代福建名医萧京抨击了女医医术较低,喜冒险用药,取媚于患者等弊端。“世间有等痴愚蠢汉,以妻外家子女之性命付之医婆之手。被其妄治伤生者众矣。夫男子业医,尚且庸谬,况妇人目不识丁,手不辨脉,一凭长舌取悦裙钗,三指藏刀。甘受隐戮。良足鉴耳。虽然此等狂泼。岂无所长乎。但其所挟下胎之药。自谓最验,故每见闺阃失节之妇。信其诱弄暧昧隐曲。无所不为。所以先辈着治家训禁。六婆不入门。思之。”[16](P137)在正史中女医也被视为不可信任的对象。汉宣帝时期,许皇后有孕,女医淳于衍入宫侍疾,为了丈夫能谋得安池监,竟与霍显密谋毒杀许皇后[3](P3965)。明代万历年间女医彭氏入宫为太后医治眼疾,为保差职不惜溺婴,后被鞭打出宫。此后,女医须得再三审验,方能放入宫行医[8](P365)。

绝大多数女性病患仍依靠男医治疗,但是医疗效果很难保证。《红楼梦》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中讲叙晴雯遭遇,见证了庸医横行,“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4](P570)。当我们痛斥庸医害人的同时,也不得不去审思男权话语下的明清女性医疗。在医疗过程中,男医生与女病人免不了授受之嫌,为践行女德,女病人甚至会隐忍病疾,拒绝男医生医治。荆门刘贞女,出生世家大族,“女方病时,侄延医,女弗许,谓诊脉终贻授受嫌,忍弗医,及卒之日先日,呼侄而属之曰:‘吾死后,需请亲族为我敛,勿以数十年洁白身令外人溷也’”[17](P569)。后竟一病不起。这种情况,在明清时期应当不少见。在多种限制的情境下,男医往往难以把握女性病情,尤其是生死关头,医家胆颤心惊,握脉不清,观色不准,医疗效果可想而知。

明清时期红颜薄命,自然不是小说家的传闻,而是一项受制于现实环境的真实情境,医家受制“男女大防”,技术难以施展,也难以保证医疗效果。西医传入中国之后,传统依靠病患讲述、医家判定的旧有“病患语权”转到西医依靠设备检测疾患源头,病患讲述居于次要地位的“医家语权”模式上,使得这一问题才渐趋解决。男性主导下的医疗史,如同男性主导下的政治一样,女性俨然成了“不会说话的群体”。

[1]青心才人.金云翘传[M].清康熙刊本.

[2]周清原.西湖二集[M].明崇祯刊本.

[3]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4]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5]李时珍.本草纲目[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75.

[6]张廷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7]张仲景.伤寒杂病论[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5.

[8]梁其姿.妇女与社会[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

[9]冯梦龙.喻世明言[M].西安:华夏出版社,2008.

[10]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M].西安:华夏出版社,2008.

[11]祝一平.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明清的医疗市场、医学知识与医病关系[J].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集刊,2010(6).

[12]谈允贤.女医杂言[M].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2007.

[13]吴承恩.西游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4]吕坤.吕氏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8.

[15]朱伯庐.朱子家训[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2.

[16]萧京.轩岐救正论[M].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1983.

[17]湖北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湖北博物馆.湖北文征[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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