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视域和一个问题——《腐蚀》主人公赵惠明的接受与再解读
2015-03-18阮娟
阮 娟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腐蚀》是茅盾写于1941年的一部日记体小说。尽管主题依旧不脱政治时代的大指向,细腻的心理刻画也烙上茅盾的印记,但无论从文体的创新上还是小说命运的一波三折上看,《腐蚀》都是独特的,不喜第一人称写作的茅盾开始了新的尝试。《腐蚀》经历了最初香港的大红大紫到之后的销声匿迹,从国民党的打压到共产党的大量宣传,再到建国后的重新批判。在20世纪50年代作家大量修改作品的浪潮中,如老舍腰斩《骆驼祥子》,《子夜》删改达600多处,叶圣陶之《倪焕之》截尾[1],茅盾却对《腐蚀》拒不修改,这一切都使《腐蚀》显出了别样色彩。而在《腐蚀》的几起几落中,受众对主人公赵惠明的认识也几度改变。在这些改变里,既蕴藏着时代的风云,也显示着研究视域的调整,这三个视域分别是人道主义、政治话语以及女性主义。同时,我们也注意到日记体的选择对于人物呈现与接受的潜在影响。
一、人性的关怀——这样的青年
《腐蚀》最初以连载的形式刊登在香港的《大众生活》上,读者群主要集中在香港和南洋。从茅盾晚年的回忆来看,其创作的动机与《子夜》等作品不同,并没有长期的酝酿、宏大的主题促动,而是作为“紧急任务”临时构思的。茅盾的回忆录《我走过的道路》一书中提到:
我曾听人讲过,抗战初期有不少热血青年,被国民党特务机关用战地服务团等假招牌招募了去,加以训练后强迫他们当特务,如果不干,就被投入监狱甚至杀害。还听说,陷进去的青年有的偷偷与进步人士联系,希望得到帮助,使他们跳出火坑。韬奋就接待过这样的青年。如果写这样一个故事:通过一个被骗而陷入罪恶深渊又不甘沉沦的青年特务的遭遇,暴露国民党特务组织的凶狠、奸险和残忍,他们对纯洁青年的残害,对民主运动和进步力量的血腥镇压,以及他们内部的尔虞我诈和荒淫无耻,也许还有点意思。[2](P260)
这表明,促使作家萌发创作动机的是“一类特殊青年的遭遇”,而且很显然,这类青年是值得同情的。这里,“国民党特务组织”和“纯洁青年”是对立关系。对应着《腐蚀》中的人物,N自然属于“纯洁青年”,但最重要的一个青年,还是赵惠明。茅盾对于这个人物的定位,至少有一个人道主义同情的基调。除了这段追忆,我们还注意到《腐蚀》的书前小序。
作为一部日记体小说,为了造成更逼真的效果,作者假托捡到日记代以披露。那么从某种程度上讲,序是真正以作者的身份对读者的言说。如果说作者的态度在作品中是隐藏的,那在小序中则是直白的。在交代了日记的来源后,茅盾在序中写道:
呜呼!尘海茫茫,狐鬼满路,青年男女为环境所迫,既未能不淫不屈,遂招致莫大的精神痛苦,然大都默然饮恨,无可伸诉。我现在斗胆披露这一束不知谁氏的日记,无非想借此告诉关心青年幸福的社会人士,今天的青年们在生活压迫与知识饥荒之外,还有如此这般的难言之痛,请大家再多加注意罢了。[3](P3-4)
无论从语气还是情绪上,流露的都是一种同情。陈开鸣在《一部独特的知识妇女主题作品——并及茅盾对〈腐蚀〉女主人公情感倾向》一文中,通过分析佐证了此时期茅盾思想上的人性关注倾向[4]。所以,在对赵惠明这个人物的解读上,我们首先不能忽略人道主义的角度。
事实上,当时读者的接受情况也从侧面印证了这点。《腐蚀》预设的潜在读者是“香港、南洋一带的读者”,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香港文学市场的实际情况是:“严肃认真的、绞尽脑汁的纯文艺创作,未必得到广大读者的青睐;倒是那些改头换面的‘鸳蝴派’或者‘鸳蝴’、武侠结合的‘侠艳小说’之类,很容易不胫而走,成为备受欢迎的热门货、畅销书。”[5](P552-553)《腐蚀》从构思初期,就考虑到读者接受的问题,是先有“刊物最好有一连载的长篇小说,内容能够吸引香港读者”的建议出来[2](P259),后才交给茅盾去执行。所以选取国民党特务题材,就有其神秘、惊险的内容能吸引当地读者的考虑。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当时的读者看待主人公,至少不会从单一的政治角度来看。事实上,当时的读者对这个连载故事极感兴趣,对主人公最后的结局和命运也十分关心,很多读者给编辑部写信询问结局,要求给主人公一个好的归宿。邹韬奋向茅盾转达了读者的请求,再加上刊物设置等原因,茅盾终于在原来设想的结局基础上,加了一段主人公帮助一个刚入特务组织的青年,走上“自新之路”的一个较为光明的结局[2](P262-263)。尽管 20世纪50年代茅盾将读者的这种情绪解释为:“因同情于赵惠明而要求给她以自新之路的读者,只是很少数;极大多数要求给以自新之路的读者倒是看清了赵惠明这个人物的本质的。”[3](P298)将当时大部分读者的这种要求解释为可以分化瓦解国民党特务组织的一种舆论武器,这种解释本身说得通,但把这种“觉悟”强加到20世纪40年代初的香港、南洋读者身上则未免牵强。
不管是因为小序中作者对于“有如此这般的难言之痛”的青年关心的呼吁,还是日记中细腻真实的心理刻画打动了读者,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普通的读者除从中感受到国民党内部的黑暗和腐败外,对主人公更多的是同情的态度和人性的关怀。
二、政治的拷问——这样的特务
第一阶段《腐蚀》虽然引起轰动,但并没有产生更长久广泛的影响,用茅盾自己的话说:“然而,由于当时环境所限,《腐蚀》引起的轰动,仅限于香港、南洋和孤岛上海等几个城市,而且是短暂的,因为不久太平洋战争的爆发,也就在战火中湮没了。”[2](P263)《腐蚀》重新“大红大紫”是在抗战胜利后。从这个时期开始,一直到新时期,基本是以政治的视角来评判和看待《腐蚀》及其主人公的,尽管期间对于《腐蚀》的态度曾有两极对比,解放前的大肆宣传和解放后的一度批评,但从本质上说,遵循的都是政治化的标准。
先来看解放战争时期的情况。《腐蚀》单行本大量发行,国民党查禁,共产党翻印,在解放区向广大群众宣传,号召大家学习阅读。从当时各报刊宣传所贴的标签中,我们不难发现其价值尺度:“国民党特务罪恶有力的控诉书”[6],“是一部用血写成的特务反动分子罪行的记录”[7]。对于主人公赵惠明的看法,在当时主要的几篇评论文章中,林莽着重于描述自己的读感,未提及主人公;李伯钊描述了一下主要情节,也未发表实质的评论;白蕻倒是提及“善良纯真的青年”所受的欺骗,但他举的例子是“N”,赵惠明并不在此列;沈超予算是比较正面地论及了主人公,客观地陈述了这位“腐蚀者”的经历和结局,但也没有过分突出对赵惠明的情感。总的来说,在这里,赵惠明主要的作用是成为揭露国民党特务组织内部黑暗和罪恶的一个视角,与国民党舆论斗争的一个工具,至于赵惠明自身,其或明或暗的实质,人们或有意忽略,或刻意淡化了。
茅盾塑造的这个人物,从一开始就有着双重身份,一是值得同情的青年,一是满手血污的特务。人性的视角放大着赵惠明误入歧途但不甘堕落内心纠结的一面,政治的视角则不放过她一边悔恨但又一边迫害别的青年的实际罪行。这种拉锯产生的矛盾在《腐蚀》大红时期并不是不存在,它必然存在读者的内心里,因此一旦《腐蚀》的斗争功能消失后,关于赵惠明的问题就被提出来了。
因为《腐蚀》的极大影响,解放后,1950年初,柯灵等人还把它改编成电影,上映后反响也不错,被评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电影宣传月的佳片。不料一年后全国开展轰轰烈烈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影片突然被否定,定性为“同情特务,不利于镇压反革命”而遭到禁映。对电影的批评当然也针对着文学原著,《腐蚀》成为一本“对特务抱同情的书”。当时对《腐蚀》的一种主导看法即是“不该给赵惠明这样一个满手血污的特务以自新之路”[2](P264)。这话自然是针对作者的,但“满手血污的特务”也是当时对赵惠明的定性了。
将赵惠明看成是一个青年的,强调她虽然堕落了,但始终不曾泯灭良知,她也曾怀揣理想和激情,并且她对于自身和所处的环境是厌恶的,反对的,因而值得同情;而将赵惠明定性为一个特务的,认为即使她尚未完全沦落,然而她手上确实是沾满了革命者的鲜血,并且她的自私和虚荣是不可原谅的。
政治上被定性的赵惠明因而也就失去了讨论的可能。茅盾说:“在我所写的长篇小说中,《子夜》是国外版本最多的,而《腐蚀》是国内版本最多的。想不到作为“紧急任务”赶写出来的这部小说,竟发生了如此广泛的影响!”[2](P263-264)茅盾说这句话时应该是自豪的,而面对后来的分歧和压力,茅盾坚持不做任何修改,而他关于不做修改的种种言论,其实也颇有深意,这将留后再论。
三、女性关照——这样的女人
从女性角度认识和分析赵惠明是一个新的角度,可惜新时期以来,也只有陈开鸣从知识女性系列中把赵惠明提出来谈了谈,没有更多深入的研究。作者方面,对于自己选择一个女性作为小说主人公是有自觉的。作者晚年在回忆录中提到:“小说主人公即日记的主人,决定选一女性,因为女子的感情一般较男子丰富,便于在日记中作细腻的心理描写。”[2](P260-261)这也能够发挥茅盾擅心理刻画的长处,书中对作为女性的赵惠明所遭遇的屈辱以及独特的矛盾和痛苦描摹得相当细致。
小说中,仅是交代主人公前事的一章,就频繁出现了这样的说法:“当我是一个女人似的女人哩”,“我不能做一个女人似的女人”,“我不是一个女人似的女人”,“我不是一个女人似的女人,然而我自知,我是一个母亲似的母亲”[3](P7-11),且有几处,这句话是单独成段、特别强调的。赵惠明为什么不断强调自己不是一个“女人似的女人”,其后在面对其他特务的骚扰挑逗时,她也在心里说:“当我还是一个女人似的女人”之类的话。那么,她所指的“女人似的女人”有何指向呢?试看文中相关描述:
什么都失去了——我的机智,我的爱娇,我的不似女人似的气魄,我的应付鬼蜮的经验,乃至我的强烈的憎恨与冷静的忍耐![3](P159)
想来好笑,平素自负为不是女人似的女人,但这几天,我的一颗心全给小昭占领了,不论谈到什么事,好像都离不了小昭似的。[3](P134)
“女人似的女人”应该是柔弱的、单纯的,没有计谋与仇杀,有对爱情的渴望、母爱的自然流露。赵惠明却被迫失去了正常女人的属性。
应该说,茅盾对女性心理的把握是很独到的,赵惠明作为女性的自私、软弱、虚荣、嫉妒在作品中都有体现。她自诩为“不是女人的女人”,做事强硬,颇受好评,但在搭救爱人小昭、和K等的交往中,她又经常表现出女性的嫉妒、怀疑。女性特务话题中无法回避性别因素,性别往往成为她们的掩护甚至手段,但工作需要又必须要除掉自己身上属于女人的诸如易动感情、受感情控制等印记,用男性的方式来伪装自己,其背后的心态是极为复杂的。
从这个角度去看赵惠明,其悲剧是深重的。因为她的身份,她不得不周旋在一帮鬼魅中间求生存,丧失了正常女人所能享受的一切:不再是父亲的小女,不能够与爱人相拥共行,甚至没有做母亲的权利和资格。小说最后,有这样一段 N与赵惠明的对话:
“我(N)在想,你有些地方太像一个男人,可是有些地方又比女人还要女性些……”
我不禁失声笑了:“又来胡扯了。哪有什么比女人更女性的?比女人更其女性些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那就是双料的女人!那就是做了母亲的女人!”
我又笑了,但是猛可地种种旧事都凑上心来,我的笑声不大自然,我叹了口气。[3](P288)
赵惠明刻意除掉自己身上女人的印记,从某些方面来看,正是她对女性身份的强烈认知,她感受到了女性不被尊重的强烈耻辱,体会到了男性对女性的玩弄,所以当她一瞬间很想留下自己的新生儿时,她心里想到的是:“如果是男的呢,我将教会他如何尊重女性;如果是女的,我将教她如何憎恨男子,用最冷酷的不动心,去对付不成材的臭男人!”[3](P9)所以,当她看到密司D帮着男人们戏弄莲莲时,她说:“女人应该对女人同情。”这种强烈的认知加深了她的痛苦,成为她矛盾和悲剧的根源。
四、袒露与掩饰——日记体与人物解读
《腐蚀》的接受,除了上述三个视域,还存在着一个问题——文体选择与人物接受的关联。这个问题甚至成为人物解读的关键点,至少作者后来对这一点是有自觉意识的,但论者却鲜有注意。
日记体是现代小说的一种独特模式,因为其贴近心灵,便于抒发内心真情,并天然拉近与读者的心理距离等种种优势,在五四时期曾大受欢迎。《狂人日记》自不必说,大量女作家用这种文体写出了很多优秀之作,如庐隐的《丽石的日记》、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等。从接受学的角度来说,日记体的优势在于它天然与读者站在了同一心理平台上,因而特别能打动读者,引起共鸣。
再来回顾一下茅盾对此的种种态度。首先,选择日记体的原因:“然而写长篇,总要预先有所准备:写个提要,列个人物表……,一周时间无论如何是不够的。于是决定采用日记体,因为日记体不需要严谨的结构,容易应付边写边发表的要求。”[2](P260)这里,茅盾选择日记体考虑的是现实的原因,情感的因素并不占据其中,至少不是考虑的主要因素。因为就茅盾而言,他写作的对象与五四时期作家们的写作对象已经不是同一类型了,他所写的对象除却青年的身份外,更带着政治身份在活动,因而叙述者与主人公之间并没有完全的心理认同和交融。所以,小说正文前的小序假称日记为拾得的,客观上也起到了离间叙述者与主人公关系的作用。
但读者面对的却依然是这样一个直面内心的文本,读者与赵惠明——一个或许值得同情的特务依然在同一心理基点上,是不是因此也就在心理上引导了读者,使读者对赵惠明产生更多的同情和理解呢?至少是存在这种可能的,至少后来在面对这样的指责——对赵惠明无条件的同情,也就是对特务的同情,会发生对特务警惕松懈的后果时,茅盾肯定是想到了这种读者反应与文体之间关联性的,因而在一九五四年人民出版社重印《腐蚀》时,他一方面拒绝修改文本,一方面仍然在后记中加了这一段对读者的“告诫”:
《腐蚀》是采用日记体裁的,日记的主人就是书中的主角。日记中赵惠明的自讼,自解嘲,自己的辩护等等,如果太老实地从正面去理解,那就会对于赵惠明发生无条件的同情;反之,如果考虑到日记体裁的小说的特殊性,而对于赵惠明的自讼,自解嘲,自己辩护等等不作正面的理解,那么,便能看到这些自讼,自解嘲,自己辩护等等正是暴露了赵惠明的矛盾,个人主义,“不明大义”和缺乏节操了。[3](P299)
我们忽略这“告诫”背后政治压力的作用,单从文体层面看,它提示读者,要与文本保持一定的审美心理距离,认识到日记虽然是一个人心理最逼真的表达,却也存在为自己开脱、为自己辩护的可能,而读者对此应该有更清醒的认识。文体对于读者对主人公解读的导引作用,茅盾认识得十分清楚。他在后记中谈到自己不修改的原因时还不忘加了这样一段有意思的话:“我想,如果我现在要把蒋匪帮特务在今天的罪恶活动作为题材而写小说,我将不用日记体,将不写赵惠明那样的人。”[3](P300)现在要揭露特务的罪恶“将不写赵惠明那样”混淆人民感情的人这容易理解,注意,茅盾也特别强调“将不用日记体”。
实际上从今天来看,当我们不必再苛求一部小说是否在政治上有混淆视听的影响时,日记体的《腐蚀》和日记呈现的赵惠明因为其复杂反而有更多的审美内涵,其真实心理搏杀的艺术效果自不必说,赵惠明这个人物形象的多面可解也显得魅力十足。而《腐蚀》提供给批评者关于作者和叙述者以及主人公之间,甚而跟外在的社会话语之间、跟普通读者之间形成的种种张力和空间,也意味深长。
[1]陈改玲.建国初期新文学名著删改内幕[J].报刊荟萃,2007(3).
[2]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3]茅盾.茅盾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4]陈开鸣.一部独特的知识妇女主题作品——并及茅盾对《腐蚀》女主人公情感倾向[J].琼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4).
[5]袁良骏.20世纪香港小说面面观[M]//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文学研究所学术文选(1953—2003)(第4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6]李伯钊.读《腐蚀》[N].解放日报,1946-08-18.
[7]白蕻.读《腐蚀》[J].文艺生活,光复版第4号(总第2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