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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叙事文学中武则天的明君形象与女性心态

2015-03-17

关键词:才女武则天木兰

韩 林

(大连大学 人文学部,辽宁 大连 116622)

历史上的武则天经常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唐人作品中的武则天形象比较符合历史,相对比较客观;宋元时期,人们的主观倾向在武则天形象上表现得比较明显;明清时期,受封建礼教的影响,叙事作品中的武则天形象总体上比较差,甚至出现了丑化的倾向。但也有少数作品,塑造了一个理想的女皇形象,她开设女科、任命女官、为女性翻案等,这是当时女性参与社会事务心态的表达。

一、女性参政的理想明君

明清时期女子在礼教的规范下从社会事务中退化出来,其活动范围仅限于家庭。男性的社会理想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女性最值得称道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相夫教子才是根本,只有“夫贵”才能“妻荣”。但女性参与社会的努力却从来都没有停止过。“由于女性的现实文化角色是与自然人相冲突的,父系文化不得不付出极大的精力,来维持对女性的文化高压环境,一旦这种外在的文化环境松动,女性的文化面貌就随之发生较大的变化。女性的自我意识觉醒的曲线往往是和父系文化盛衰的曲线相重合。”[1]从家庭走向社会的女子只有少数几种:一种是妓女——一直活跃于社会上的女人;第二种是驰骋沙场、军功卓著的女人,如妇好、花木兰、冼夫人、浣花夫人、梁红玉等;第三种是才女,如曹大家、班婕妤、苏惠、李易安、朱淑真等。才女能够获得较好的社会名声,但却又令男性“望而生畏”。女子有才气,就有了思想,有了思想,往往希望参与社会事务,这是男人们所惧怕的。“男性历史学家和男性政治学研究者,极力将女性排斥在政治史和政治学之外,可以理解为两个原因:一方面,男性学者将男性经验视为唯一标准和普遍经验,难免会以偏概全,女性经验和女性在政治中的作用被忽略就不足为奇了;另一方面,男性学者或多或少对女性介入政治领域的现象产生了恐惧,似乎感觉到了男性群体这一传统文化赋予的权利被女性蚕食着,似乎觉得如果政治权力中心的性别秩序被打乱,将会危及到整个政治权力系统的安全。所以,他们对女性参与公共政治领域是如临大敌,并且选择在政治史和政治学文本中遗忘女性的存在,即使有些妇女被提及,也往往是作为一个‘妇女干政’的反面教材。”[2]武则天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真正临朝称制的女皇帝,她建立了大周王朝,坐了数十年天下。在她当政时期,经济繁荣,社会全面发展。在女子执政的历史中,武则天无疑是最成功者。《镜花缘》中的武则天是小说所塑造出的一个理想明君形象。

武则天虽贵为君主,但并非贪得无厌、狂妄自负。《镜花缘》第五回当太平公主恭贺武则天会得到如古之“八元”、“八恺”等英才辅弼时,武则天非常谦虚道:“此虽上天垂象,但朕何德何能,岂敢妄冀巾帼中有八元,八恺之盛。倘得—二良才,共理朝纲,得备顾问,心愿也就足了。”[3]武则天希望巾帼之中也会出现栋梁之材,但并没有过度奢望,没有因为自己是君主就不可一世。

武则天比较理智,有容人之量。武则天具有安邦定国的能力及感召力,即使她的政敌,在某种程度上也不得不与她妥协。如在开设女科时,一大批政敌的女儿前来参加考试。如徐敬业的侄女徐丽蓉、骆宾王之女骆红渠等都是与武则天是势不两立的仇人,但都积极赴考。另外,一些反对武则天的人仍在朝为官,如文隐担任淮南节度使等。武则天能够使对手为己所用,成功地驾驭这些反对者,显示出非凡的领导能力。唐敖中了探花,有言官上本参奏唐敖曾经与徐敬业、骆宾王等人结拜为异性兄弟,请旨降为庶人。武则天并没有加罪于他,只是把他降为秀才。在封建社会,最大的罪名莫过于谋反,君主最忌讳这一点,唐敖的经历触及到了最敏感的问题,定一个“谋反”的罪名轻而易举,直接斩首或满门抄斩都是有可能的,而武则天却能够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搞连坐,从轻处理,可见其气度。

武则天明察秋毫,能体恤民意。如她发现当年科考中的一些弊端,便另设补考。因回避亲戚关系而未参加考试的问题应该由考官提出,这里却是武则天自己发现并主动提出的,反衬出武则天心思缜密,对有才能之人的重视。对有特殊情况应考人员的特殊关照,则是武则天平时行事作风的反映。女性执政,惺惺相惜,自然会提拔有才能的女性。许多文学作品就虚构了这样的理想国,为女子施展才华提供用武之地。

二、开设女科

现实社会中女性没有机会走向社会,这种意愿在文学作品中找到了实现的方式,即参加科举考试。明代徐渭《女状元》中的黄崇嘏、清代邱心如长篇弹词《笔生花》中的姜德华、清代陈端生长篇弹词《再生缘》中的孟丽君,她们都是乔装改扮,进京赴考,高中状元。这些女性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女扮男装,借助隐藏身份来实现自己的抱负,如果想以女性的真面目建功立业,只能寄希望于统治者承认女性的身份、地位及参与社会事务的正当性。能实现这个理想的最佳途径就是武则天。

武则天很重视有才能的女性,但历史上并没有开设女科举的记载。或许武则天未尝没想过开设女科,可能囿于当时条件,没有实现,但这种设想却在文学作品中开花结果。最典型的作品要数《镜花缘》。作者以武则天执政时期为背景,描写了百花仙子及众花仙谪降人间、参加了武则天开设的女科并被钦点为百名才女的故事。众女子在卞府花园中弹琴下棋、吟诗作赋、讨论音韵、研究算法、卜卦猜谜,各显其能。

武则天才思敏捷,下笔成文,本身就是一个才女。她与众人饮酒赏雪时,酒后失言,命令百花齐放以助兴,但时值残冬,枯枝败叶,不可能开花。武后为了给自己台阶下,只好应承太监之言,下御旨催花,提笔题曰:“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不教北风吹。”这是一首五言诗,短短20个字,写出了目的、时间和要求,以诗为令,言简意赅。这是武则天在酒醉难支的情况下一挥而就的,可见武则天文学修养之高。在武则天的影响下,吟诗作赋成为宫中休闲消遣常见的娱乐方式,如第三回武则天与太平公主、上官婉儿在暖阁饮酒,作诗赏雪。

武则天欣赏才女,抬举才女。第四十回描述武后对苏惠织锦回文《璇玑图》爱不释手,时常翻阅,并亲自作序文一篇。为了表现女子的才华,她在众才女参加科考之前还预设了一个男女才情较量的小舞台。第六回开头武后与群臣上苑赏花,武后为了卖弄上官婉儿的学问,让婉儿与群臣一起赋诗,当日共作了50多首诗,婉儿得了50分赏赐;次日作了49首诗,婉儿得了48分的赏赐。朝廷重臣多数都是科举出身,即使不是学富五车,也算是饱读诗书,却都败在一个宫中女子手下,可见女性才华不亚于男性。武则天不仅自己欣赏婉儿的才华,并通过不同的方式让她表现。武则天有意让让婉儿与朝廷文士一较高下,反应了当时女性欲与男性相比较、不服输的心理。

《镜花缘》的立场是拥唐反周的,但小说家也忍不住肯定武则天的一些行为,如把武则天颁布的12条恩诏称为“盛世旷点,自古罕有”。按照反对武则天的思路,她的结局应该很悲惨,但开女科这一行为只有在武则天时代才会成为可能,故小说的结尾给武则天留了后路,神龙政变,中宗得位,武则天病愈之后又下了一道懿旨,来年会再开女科,使天下才女为之轰动。作者让她活着,是为再开女科创造条件。从正统观念来讲,李汝珍是希望武则天在政治上是失败的,这样才能归天下于李氏;但从个人角度来看,李汝珍又希望武则天还能掌管天下事物,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给女子施展才华提供社会条件。这种相互矛盾的想法使李汝珍虚构出了武则天病愈下懿旨的情节。但小说本身又有局限性:李汝珍希望女性的才华能够得到社会的承认,但仅限于此。中榜的才女只是受到旌表,得到的只是荣誉和虚衔,并没有任命实际官职、参与社会事务。此类作品还有《洛城殿无双艳福》,武则天开科取士,并让前50名才子和才女婚配,但没有让才女参与政治方面的描写,只是帮助才女配才郎,把女子的人生又归到婚姻当中去。此外,《绿牡丹》也有开女科的描写。在传统文化中,女性没有政治地位和名分归属,这个远离政治生活的群体比较容易变成纯文化的载体。明清时期以女性为主角的部分小说,用小说中的女性指代男性、用女性的本真纯洁与官僚政治相对应、借女性的身躯言说男性话语,使作者身份的焦虑得以化解。

三、任命女官

历史上的武则天对有才能的女性非常重视,曾任用女官。这为文学作品的演绎提供了思路。

武则天对人才的任用,不看门第,不问出身,不拘一格,唯才是举,有很多人才是破格录用。她所任用的女官最有名的是被后人称为“巾帼首相”的上官婉儿。上官婉儿是上官仪的孙女,上官仪及其儿子因得罪武则天被诛,婉儿恰在这时出生。因她的母亲郑氏是太常少卿郑休远的姐姐,母女俩免死,没入掖庭。上官婉儿自幼才思敏捷,文采出众,14岁时,名声传到武则天耳中。武则天召见她,现场命题,婉儿文不加点,当场立成。武则天大悦,下令免其奴婢身份,掌管宫中诏命。上官婉儿与武则天有杀父之仇,但二人一个敢用,一个肯为,也算是惺惺相惜了。女人想做官,在别的时代几乎不可能,所以这种理想都寄托在武则天的身上。武则天任命女官入民间巡访的故事有一系列作品,包括《载花船》、《鱼篮记》、《万花台》及碗碗腔《女巡按》等。

尹若兰是《鱼篮记》中塑造的一个女官形象。宫人尹若兰美貌有才,武则天让她女扮男装,总管天下兵马钱粮盐铁屯漕水利诸事,同时兼访隐逸遗贤。秦婉娘因父母误听媒妁之言,错嫁年逾七旬的老翁邬隗。他与邻居少年才士闻人杰目交心许,有一恶少调戏婉娘不成,心生怨恨,伪作婉娘之书招闻人杰至家,并纠集民众捉奸送官。恰逢尹若兰巡至此地,见两人男才女貌,便把婉娘判给闻人杰,并捐俸银给邬隗另娶。若兰至建康,在鱼篮庵看到了于楚所题之诗,若兰爱其才遂聘于楚入幕。于楚喜欢若兰才色,但并不知道她是女子。后来两人相悦,若兰诉以实情,在观音大士前许订终身。故事中,武则天任命尹若兰为女官,尹若兰为官清正、主持正义,为小女子婉娘伸冤,并促成郎才女貌的婚姻。实际上,尹若兰与武则天的形象已合为一体,成为为女子澄清冤情的清官化身及为女子冲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樊篱的靠山的化身。这部作品的结局是中宗继承大统,武则天出家为尼,是一部否定武则天的作品,但却不由自主地在故事中出现褒扬武则天的倾向,是作者矛盾心理的体现:既想表达当时女性的心态、愿望、理想,又要使这一切符合封建礼教。 《万花台》改自《鱼篮记》,改闻人杰为闻人悦,改秦婉娘为秦和姐,改尹若兰为尹婉儿。作品中,尹婉儿也被武则天任命为女官。

碗碗腔《女巡按》又名《万福莲》、 《谢瑶环》,清嘉庆年间 (1796-1820)李芳桂编,叙唐武则天时谢瑶环奉命巡视天下的故事。这部作品承接《载花船》、《鱼篮记》、《万花台》,故事框架相似,只是细节上有所变化,故事主题从拨乱反正转移到才子佳人终成眷属上来。①这几部作品都是以武则天任命女性为官的故事,把封印给她们,让她们代批奏折等。把一些天下大事交给女人去做,是需要勇气和魄力的。武则天对女人为官充满信心,对她们的能力无丝毫怀疑。对于尹若兰来讲,能够有这样的机会是很荣幸的;对于天下女子来讲,这是很令人羡慕的。女子为官,受到君王的重用,是很多有志女子的梦想。这个主题在后代经久不衰。

四、为女性翻案

封建社会,女性一直处于男权体系中,是弱者。在男、女两性的博弈中,女主执政,相对于男性君主而言,必然会对女性给予额外关注。于是,人们把为女性洗刷冤情的理想寄托到武则天的身上。

清代佚名的章回小说《忠孝勇烈奇女传》又名《木兰奇女传》、《忠孝勇烈木兰传》,一共四卷三十二回。此书以花木兰故事为原型,但把木兰从南北朝搬到了唐朝,花木兰改名为朱木兰。木兰女扮男装从军12载,屡立战功,因战功显赫而被封为将军。木兰凯旋还朝,不受封赏,解甲归田。唐太宗数次征召她入朝,木兰皆不受。太宗听信谗言,欲加害木兰。朱木兰被迫剜胸掏心,以明心迹。唐太宗闻之悔之不及,封朱木兰为贞烈公主,题其坊曰“忠孝勇烈”。武则天掌权以后,加封木兰朱氏之后,又赐号昭烈,赐金书和对联:“人夸烈女心如石,我爱将军勇过男。”[4]历史上的唐太宗雄才大略、英明睿智,但小说中的唐太宗却不再是一个明君,而是战时思良将、战后杀功臣的昏君。他听信小人谗言,一手制造了朱木兰的冤案。故事中张昌宗多次向唐太宗进谗言,唐太宗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实际上张昌宗是武则天的宠臣,与唐太宗并不是同时期的人。小说把朱木兰的故事安排在唐太宗时代,故意丑化唐太宗,以与武则天形成强烈对比。

小说构成的三要素是人物、情节和环境。同一题材故事的重写一般会继承这些主要因素,而在其他无关紧要之处进行再创造。而《木兰奇女传》则偷换了人物所处的社会“环境”这一重要因素,把木兰故事改换朝代:花木兰故事产生于南北朝时期,武则天当政发生在唐朝。文学作品中如果把两个时代的内容改编在一个朝代,一般来讲应该以主人公生活的时代为背景。从题目可以看出,主人公应该是木兰,此故事背景应该写成南北朝,但这里却改成唐朝,这个“环境”完全是为了突出主人公形象而设计的,如此安排,目的是为了寄希望于武则天给忠臣翻案。小说的潜台词是,武则天当政,会对女性格外关注。

结 论

在男权社会中,由于男性的贬低同时也包括女性的自我认同,剥夺或削弱了女性的能力,使她们没有信心和力量去抵制这些迎面而来的打击。女性是弱者这一定义在现实中不断被证明,这种贬低女性的意识也在这种重复循环中不断加深。在这种话语体系中,武则天这样的“强者”形象必然被扭转。“武则天之所以成为官方文化着意‘妖魔化’的对象,原因在于她以女性的身份登上了皇帝的宝座,这是对男权文化体系的公然挑战,必然会受到扼杀。武则天形象的嬗变是菲勒斯中心主义在文本中的体现,是典型的男权话语模式。”[5]历朝历代,女性为冲破这种话语模式所做的努力一直没有停止过。小说中这些女子参加科举考试、金榜高中、出将入相,是对男权话语体系的公然挑战,是当时女性心态的反映。但她们所做的这一切几乎都得伪装成男人,采取女扮男装的办法;她们功成名就之后,不得不相夫教子,回归家庭,回到封建统治秩序中来。女性为突破男权樊篱所做的努力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屡屡碰壁,使她们最后不得不低头,回归到男性所设定的角色。

注释:

①《谢瑶环》,1961年田汉根据碗碗腔《女巡按》改编的京剧,中国京剧院杜近芳首演。演武则天执政时,谢瑶环任尚仪院司籍女官。当时江南豪强兼并土地现象严重,失去土地的农民在太湖聚义谋反。武三思、来俊臣力主剿灭,谢瑶环主安抚。武则天认为谢瑶环见识胜于男子,故命谢瑶环为右台御史,赐名谢仲举,巡按江南。武三思的儿子武宏和来俊臣的弟弟蔡少炳,因强抢民女与袁行健发生争执,双方闹到衙门谢瑶环堂上。谢瑶环斩了蔡少炳,杖责武宏。谢瑶环后与袁行健喜结连理。武宏怀恨在心,使其父武三思诬告谢瑶环谋反,并假传圣旨审谢瑶环。龙象乾向则天辩白,当武则天赶到时,谢瑶环已被酷刑折磨致死。武则天怒杀奸臣,追封谢瑶环为定国侯。碗碗腔《女巡按》中,武则天是窃弄神器的反面形象,而在田汉的《谢瑶环》中,加入了兼并土地现象严重的时代内容,结局一反传统,采用了西方戏剧推崇的悲剧写法,武则天是反对士族势力、反对豪强兼并的正面形象。

[1]周力,丁月玲,张容.女性与文学艺术[M].沈阳:辽宁画报出版社,2000:140.

[2]苏红.多重视角下的社会性别观 [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4:89-90.

[3]李汝珍.镜花缘 (下)[M].张友鹤,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26.

[4]佚名.忠孝勇烈奇女传[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5:345.

[5]韩林.武则天形象的嬗变及其性别文化意蕴[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5).172-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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