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罗瘿公古体诗的“以文为诗”
2015-03-17冯珊珊
冯珊珊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夏敬观《忍古楼诗话》曾高度评价过罗瘿公的古体诗《书庐江陈子修事》: “叙事委曲尽致,以文为诗,集外遗珠,不无惋惜。”[1]所谓“叙事委曲尽致,以文为诗”,不仅是《书庐江陈子修事》的风格,更是罗瘿公古体创作的整体特点。
罗瘿公的古体作品,以长诗为主。细读可知,他的作诗之法往往与作文相类,注重布局谋篇,将写景、叙事、抒情、议论有机结合,层次分明,条理清晰。“以文为诗”,“文”指的就是文章章法,尤其是记叙、议论手法运用和篇章结构组织方法。兹擘析罗瘿公古体诗作的结构特征,追绎其所遵循的文学传统。
一、仄韵五古:继承杜甫的典型诗体
五言长诗有一种写作传统,开创自杜甫的《北征》等作品。这类作品的特征是:采用仄声韵,句法散行,篇幅浩大,带有极大的叙事包容性。虽然是杜甫的创新,但其美学特质却表现为朴拙的古意,所以这类诗作受到论诗者很大的尊重,往往被敬称为“诗史”。
《书庐江陈子修事》就是一首典型的“诗史”类作品。诗题采纳“书某某事”的结构,其实是借用了典型的传记散文题目。罗瘿公截取古文,特别是桐城派古文常用的命题方式,而转为诗题,这种文体渗透手法带有明确的暗示性。接触题目后,读者期待视野的中心自然转向叙事成分。
五言的短句和仄声短促怒勃的音节,都使叙事语言劲健有力。罗瘿公对这种成功的创作方式把握很深。例如:《长沙张文达公灵车而南下志哀三首》:
凌晨促命驾,行李广涂塞。入门问诸孤,洒涕气弥结。执其少者手,泫对肠欲裂。伤哉十龄童,类父入毫发。持丧若成人,宾僚嗟秀出。赠言勉孝友,勤读光先烈。聆语信知感,亢宗理可必。婢仆泪悢襟,不忍弃斯宅。风凄灵旙举,日惨众哀激。觥觥尚书府,龙门高百尺。万流争趋壑,存问及鞮译。去年寿觞举,冠盖倾一国;今年素车来,杳不盈十一。生死交情见,喧寄世态毕。飞旐出国门,易水流呜咽。
忆昔辛壬间,筹学集众谤。忧危耿不寐,委曲跂一当。积诚恃信主,卓绝赖冥剙。于(式枚)黄 (绍箕)文章宗,吴 (汝纶)严(复)天下望。汪 (诒书)王 (仪通)号博物,张 (鹤龄)李 (希圣)实宗匠。五百识聚贤,时流孰堪抗。屹立镇骇流,百川此东障。侁侁生徒会,天门开詄荡。群材待陶甄,皇风日敷鬯。志未竟十一,孤怀冀谁谅。万方悲一概,山颓吾安仰。
斯文日殂丧,大道嗟久裂。朝贵谢宏奖,风流竟衰歇。公实秉至诚,求士若饥渴。奖诱到薄伎,苞苴绝宵谒。汪汪千顷波,日月互吐纳。公存士气申,公殁正气灭。王路失清夷,履蹈莽荆棘。文采致为灾,直节终自贼。嗟哉受恩人,渺若非素识。悠悠天地间,念此心魂折。吾生绝知己,谁更念薄劣。还当慰公灵,益励岁寒节。[2]2
从这组作品可以看出,罗瘿公对叙事节奏掌握准确。三首诗形式上是分离的,内容上却紧密相连,送行、回忆、评价三部分相结合,将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时间、人物、地点等六要素交代清楚,并贯以议论,充分发挥了诗歌的叙事功能。传统上,长诗的评价标准是头绪清晰、层次分明。本诗一般每四到六句一个内容节奏点,段落清晰,层进关系明确,全诗结构首尾匀停,并且对所叙之事交代清楚:第一首言送别。作者对送别的情形进行了详细的记述,然而诗的结尾并没有因别离而断绝。诗人热泪盈眶,站在凄冷的寒风中,目送恩师灵车。那飞动的旙旗,在凌晨的黯淡中渐行渐远,终于淡出了诗人的视线,惟有不远处孤寂的流水,使人不禁联想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与凄凉。较之《送元二使安西》、《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等送别诗,此作不仅满足了作者的抒情需要,而且借助五古篇幅上的优势,在场景描述上显得更胜一筹。第二首,作者从现实转入回忆。京师大学堂初建时,张百熙怀着无限的希望广聘名师,希望通过改革学制为国家培养有才德之人,却不料身肩重担,忍受众谤,直至与世长辞。第三首则是由叙事转入议论,对张百熙的人品、社会的风气进行总结与评价,卒章显志,表达自己的悲怀与意志。
就这三首诗而言,第一首的叙事性最为显著,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完全具备。作者先是讲述自己出发前的准备,“凌晨促命驾”,用字极省净、干练。 “凌晨”交待时间,言起程之早,暗示路途遥远;“促”字则暗示了作者的焦急。作者拜别亡灵之余,作为已故恩师的得意门生,尚需时间抚慰诸位孤儿、叮嘱他们日后的生活居处。为不耽误他们的行程,故而“促命驾”。“行李广涂塞”则显示了作者的诚挚、细腻与周全。接下来,第二层讲述自己与孤儿们告别的情形;第三层赞美诸孤,并叮嘱其生活起居事务;第四层写众婢仆对旧主的哀思与故居的眷恋;第五层借逝者生死荣枯与世人趋炎附势的丑态两相对照,抒发人走茶凉的悲哀;最后一层,大有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中依依不舍的味道,“飞旙”、“易水”再次渲染了悲哀凄凉的氛围。其中,第三、四层人物情感与第五层内容形成对比,使得真者更真、伪者愈伪,此又一谋篇布局、抒发感受的技巧。
在三首一组的大结构中,前两首夹叙夹议:第一首于细微处写真情,第二首于大节处申正义,借子女、奴仆、同仁、才俊等身份不同的人物对张百熙的情感、态度来间接彰显张百熙的人格精神。为着重强调张百熙爱惜人才、关心教育、清正廉明的朝廷重臣形象,作者采用倒叙手法。如此一来,诗作将张百熙的政治地位、办学大臣角色交待了出来,既照应了第一首中“去年寿觞举,官盖倾一国;今年素车来,杳不盈十一”,又为后文赞扬强调张百熙的贤良正直、知人善任做了例证。因而三首诗一气呵成,不可分割。诗中的情感走势由汩汩的流水渐渐化作奔腾的江河,至第三首,情感更加丰沛,所有的文字被用作纯粹的议论与抒情,却不显得矫揉造作,是组诗的情感高潮部分。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九说:“掞东旧作最结构者,为《长沙张文达师灵輀南下志哀三首》”[3],此论诚然不失切当。
二、追杜摩苏:化纳文法的追求
在更多的仄韵五古诗中,罗瘿公不仅学习杜甫,而且融入了苏轼等宋代作家的一些手法。
“以文为诗”是诗歌发展的一个传统,宋末诗歌理论家刘辰翁的《赵仲仁诗序》说:“吾尝谓诗至建安,五七言始生,而长篇反复,终有所未达,则政以其不足为文耳。文人兼诗,诗不兼文也。杜虽诗翁,散语可见,惟韩、苏倾竭变化,如雷霆河汉,可惊可快,必无复可憾者,盖以其文人之诗也。诗犹文也,尽如口语,岂不更胜彼一偏一曲自擅?”[4]他认为,以文为诗,使“诗犹文也,尽如口语”,不仅增强了诗歌表达功能,也打破了“文人兼诗,而诗不兼文”的局限;韩愈、苏轼的诗作变化万殊,令人惊叹,原因就在于他们瓣香杜甫,以文为诗。
关于罗瘿公之诗,他的知音好友、为其遗著《瘿庵诗集》作序的岭南近代诗匠黄节认为主要取法陆游。此观点的依据是罗瘿公编选过陆游诗。该选不曾传世,但相传秩达十余巨册,部头浩大,并且注释精详。然而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二十八中摘引了其中40余条评语,这些评语称赞陆游诗的理由,却是该诗类似杜甫、苏轼二人作品。显然,罗瘿公眼中的诗歌极境,其实仍在杜、苏。
罗诗学习苏诗,表现之一是纳入其疏散情调以调和杜甫式的高度紧张感。如《游天童因呈寄禅上人》,该诗无论是篇幅还是内容,均接近记游散文,仿佛一篇有韵的《桃花源记》。为便于分析,笔者特为划分了层次 (引文中斜线、数字、括号中注释等系笔者所加):
①行役苦炎威,凉飔觅山牖。天童渺何许,欲往但搔首。(言行役之二难:炎威、不识途径)午气势无逭,临流聊自救。一叶纵所往,清风与之守。(言行船之清爽)//② 推 篷 受 清 光, 大 月 皓 如昼。(月色)平匳双镜动,文榖千波皱。(湖水)萤灯乱渔火,(流萤)蛙鼓催鸣漏。(鸣蛙)科头卧船唇,仰面数星斗。(星斗)梦迎风露深,一枕试曲肘。//③惊眼明朝暾,维舟已谷口。僧将箯舆迎,并挟岚光诱。(翌日抵达)//鱼矶聚溪童,麂篱立村妇。山泉奋秔稻,畦缺补蔬韭。严居尔何娱,不识胥徭宥。(山村之乐)//丛篁翳高厓,呼吸凉云受。踞刹尚十里,山容错如绣。连峰翠逶迤,耸秀失培塿。高鬟恣万态,妍枝无一丑。妙缋赴我前,一眗落我后。心知难追摹,顾盼疲左右。秀岭忽当面,万绿入怀袖。(山容)//危磴嶻林杪,俯眠狎猿狖。川原罽列罫,豁若揭蒙蔀。初疑灵境竭,忽笑蠡测陋。逾岭阙前扃,下趋落深臼。一舆山所围,折旋变昏昼。(山势)//林霭绿如泻,界白但严溜。高松排空来,蝌柯肆盘纠。数里森列衙,大材足堂构。睥睨数百祀,倘借佛力佑。岂感斤斧赦,直犯风雷斗。(山林)//天半万玉鸣,强聒笙璈奏。渺不睹匹练,但见云气覆。(瀑布)//四山青濛濛,大竹森千亩。据高此聚族,厚积匪自寇。崇峰破天悭,太白镇地纽。千厓朝所尊,肃肃谁敢友。(竹林)//④禅关豁雄深,岩穴倘齐寿。琳宫瞥霞起,秘阁衒琼镂。(寺中建筑)//奎章先朝焕,经藏胜代有。(经藏)//缁徒严戒律,广坐红钟扣。(寺风)//⑤寄师出家雄,异材挺天授。行脚天下半,奋髯气抖擞。宏交尽人豪,投诗盈箧杻。思力幽扃破,高论玄穹剖。真宰一何私,为师开灵鹫。噫余困尘鞅,老鹤笑颜厚。(赞美寄禅上人)//⑥入山岂不深,信宿行太骤。归弦袖岩云,合眼飞泉吼。[2]5(归返)
本诗采用欲扬先抑的手法,前两句极言天气炎热,作者臆想天童山渺远难至。中午时分,炎热难避,诗人“临流聊自救”,借一叶扁舟,船行风生。第二层,伴随着桨声、蛙鸣,风露渐凉,诗人白日的烦躁亦渐渐消融在清凉的梦境里。第三层,一宿醒来,朝暾初上,弃舟登岸,所到处正是天童山。诗人至此,昨日的炎热早已荡然无存。山中居民“不识胥徭宥”,俨然身居世外桃源。接着移步换景,时而峰回路转,时而昏昼交替,诗人力求使用对比、比喻、拟人、夸张等各种技巧,对山间景物进行描摹。第四层介绍寺院状况。第五层转入议论,赞扬寄禅上人之思力才气。全诗的叙述和议论、转折都非常自然,发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此种似不预加设计,实则自然匀称的结构,酷肖苏轼之文。而它的趣味,以及推窗看月等情节,也很接近苏轼或苏轼所拥趸的陶渊明。
宋诗较唐诗,叙事者的形象更加直接化,表现为很多诗中有一个叙事主体在诉说,即所谓“如从口出”。同为仄韵五古,罗瘿公《哭麦孺博二首》之二就与前引的《长沙张文达公灵輀南下志哀三首》差异明显,采用的叙事结构即接近于倾诉语体。原诗层次如下:
①吾惭李公择,乃作鲁直舅。马齿加两岁,总角相亲厚。情本均骨肉,谊乃若朋友。吾学诚津涂,君实为之牖。吾名挂士夫,半乃出君口。中经忧患深,各叹会合偶。相对忆儿时,华色渐成丑。 (自述与麦孺博即麦孟华的关系)//②壬寅吾出游,洒泪别汝母。君方海外归,嗒然初丧妇。姊言当胶续,我谓君意否。汝母正色言,鳏居胡可久。吾老期抱孙,大义在传后。岂意生儿时,母已不及睹。君连遭大故,腰絰尚在疚。(回忆1902年相见情形,间接说明麦孟华的孝心与家中变故)//③去年至京师,所亲惊老瘦成句。回首十七年,城阙已非旧。吾方登泰岱,浃旬劳君候。归作十日聚,谈谐错昏昼。(忆最后一次与麦孟华相聚的情形)//④临歧悲未忘,永诀一何骤。悲来仰天呼,狂发绕屋走。两弟闻变至,恸极血欲呕。鼎尚一抚尸,仲乃仅凭柩。来书各摧肝,述状谓疾首。颇闻唐君言,疾非不可救。方书有治法,独恨时医陋。惨惨双妾嫠,呱呱一子幼。(言麦孟华去世后亲友悲伤情形)//⑤天道果难知,报善理岂有。(感叹世事难料,善人未必有善报)//⑥思君行坐处,合眼在左右。入梦如故常,别状方欲叩。怪君但无语,去住殆参透。缄书在箧衍,检点泪盈袖。常思肺腑言,永比金石镂。(怀念麦孟华)[2]16-17
这首诗是作者对外甥麦孟华的深情回忆,衍述了二人交往的前后过程。诗中存在明确的说者与听者,一是“吾”或“我”,即罗瘿公;一是“汝”或“君”,即麦孟华。诗歌叙事性强烈,可以视为用第一人称所写的记录,或是罗瘿公对麦孟华亡灵的倾诉。诗中的层次划分建立了清晰的叙事结构,以时间为顺序,由远及近,回忆麦孟华生前、亡后种种情形,笔触细腻。除第五层纯为议论外,其余各层以叙述和白描为主,极少议论,这种质朴充分发挥了五古的体性特征,使情景愈加真切。
一般而言,经过杜甫、韩愈、苏轼的逐步改造后,五古诗体长于叙事,而七古则议论风发。罗瘿公的五言古体诗,以及创作数量相对较少的七言古体诗,都有以文为诗的特点。他的《答客问》,后半部分像一篇作者的内心独白:
①有客叩门屡不值,每向吾友三叹息。谓我昏然废百事,苦伴歌郎忘日夕。//②吾友来致词:“君已鬓成丝。立名苦不早,乃逐少年为。黄金未足惜,毋乃心神疲。”//③我言何者为事?何者谓之名?簿书非吾责,米盐非吾营。既不求官不求富,阔落乃以全吾生。海宇奚为不清宁,尽坐名利相攘争。得时作公卿,失志煽戎兵。长此达宙何由平?既不爱博进,亦不游狭邪。关门著书太自苦,终覆酱瓿何为耶?积金将以遗子孙,能知子孙贤不贤。作书觅句吾不废,聊遣兴耳安用传。吾釜不生鱼,何为计锱铢。本无组绶缚,何必礼法拘。清歌日日吾耳娱,玉郎丽色绝世无。但知坐对忘昏晡,安问今吾与故吾?世人但学子罗子,知鱼兴耳忘江湖。[2]30-31
作者截取了一个生活片断,借用人物对话的形式,记述了客人、友人对自己沉迷于戏曲的看法和规劝,并通过自己的辩白表达了自己淡薄名利的立场。此诗在构思上与前面三首诗迥然有别:对话是叙事的框架,议论是其血肉,犹如一篇短小精悍的记叙文。
罗瘿公诗稿刻于身后,经作者、友人的删存,尚余230首。其他散见于当时报刊杂著,现已辑出者共188首。其中古体作品普遍具有以文为诗的特点,篇幅长容量大,将大量叙议成分移植于抒情文体之中。其中较典型的除以上4首外,还有《极乐寺看海棠作》、《春尽日偕内子法源寺看丁香逢太夷畏庐石遗三子》、《吊寄禅和尚》、《丁巳三月三日十刹海修禊分韵得磴字》、《西湖宿俞氏庄晓至灵隐寺古微恪士任先游》、 《得舍弟小影却寄》、《芝罘登小蓬莱望海》、《和尧老〈江亭大雪〉用东坡〈聚星堂〉韵》、《崇效寺呈蛰公》、《慈仁寺访松,谒顾先生祠,同诸公作》、《花朝约诸公游花之寺畏庐为图赋纪》、《天宁寺赋呈石遗叟》、《旅顺口》、 《送温毅夫南归》、 《上巳禊集分韵得湍字》、《抱存招集南海子修禊分韵得仰字》、《观梅郎〈天女散花〉剧》、《放鸽歌》、《畹华令祖母八十寿》、《拉夫篇:记甲子八月扬州事》、《书庐江陈子修事》等21首。显然,“以文为诗”是作者主观的创作追求。这种手法丰富了诗歌的写作形式,增强了诗歌句式、格律、音韵等方面的灵活性与多样性,拓展了诗歌的意境。
三、取苏弃黄:来自同光体的选择
“以文为诗”是一个广阔的范畴,其中涵盖着丰富的具体风格与手法。而这些风格、手法,一般应向宋代诗人追溯源头。清末理论家方东树的《昭昧詹言》追溯了“以文为诗”写作手法的发展历程: “杜公如佛,韩、苏是祖,欧、黄诸家五宗也。”[5]237又云: “观韩、欧、苏三家,章法剪裁,纯以古文之法行之,所以独步千古。”[5]232这样,一个“杜—韩—苏”的发展系统得以建立。这个系统,也正是“同光体”等标榜宋诗的诗学流派所认定的取法范式。
在宋诗内部,对“以文为诗”的看法,实际上存在不同意见。宋代诗人陈师道曾在《后山诗话》援引黄庭坚的观点云:“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耳。”[6]苏轼是宋代诗人中主张“以文为诗”创作的代表,而黄庭坚则是持反对意见的代表。
罗瘿公是标榜“同光体”的陈衍、郑孝胥等人的追随者,其诗取径与陈衍接近,因此常为陈衍《石遗室诗话》所称道。同为宗法宋诗,陈衍和他所称道的一批诗人有其独特之处:他们崇尚苏轼的风格,而明确排斥黄庭坚的诗风。
以苏黄分宗,有其理论意义。中国文论强调文学的体性特征, “辨体”意识浓厚。而“以文为诗”则是通过文体迁移的手段,打破诗与非诗文体间的天然界隔。所以黄庭坚认为“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耳”(陈师道《后山诗话》)。
罗瘿公在“同光体”诗人群体的影响下,学步苏轼,“以文为诗”。总的说来,这种做法基本是成功的,具体体现在增强了诗歌的表达力度,使得思路酣畅、韵致饱满。前引罗瘿公《答客问》中的谐谑疏狂与自适,以及在《瘿庵诗集》中表现出的嬉笑怒骂、缘事而发的诗风,都颇有苏轼遗味。清中叶以来,北京的宣南唱和中,“寿苏”即纪念东坡生日是一个重要的题材。罗瘿公、陈衍等人也曾在北京多次唱和,他们的群体是民初宣南唱和的主要力量。罗瘿公有《十二月十九日东坡生日》诗,其序云:“余适制《六如亭》剧本,检东坡居士集极勤。或谓君之制剧为朝云非为东坡也。余笑曰:‘无东坡安有朝云?’”[2]57
此外,罗瘿公还喜欢追和苏韵,比如他有《和尧老〈江亭大雪〉,用东坡〈聚星堂〉韵》等。有时他甚至自拟为苏轼,如在《韵伯招饮,观所藏名画及其自绘,赋此贻之》中,罗瘿公把他和好友们在广东籍画家颜世清 (字韵伯)居处的聚会称为苏轼的“聚星堂”高会。逢其属事隶典,苏轼更是一大源泉,例如《朱静宜女士绘事极自矜秘,以爱喜娘特甚,作牡丹横幅贻之,介王在明求题》其三中的警句“城腰鼓似春雷”,即化自东坡《吉祥寺看牡丹》之“腰鼓百面如春雷”。种种迹象,足以说明罗瘿公推崇并有意学习苏轼,他“以文为诗”的诗风受苏诗沾溉良多。
罗瘿公学习苏轼,是历苏而入杜。法苏向杜,也是“同光体”等宋诗流派的基本方向。陈衍对此心知肚明,并据此引之为“同光体”同道。“以文为诗”的手段,自杜甫发端,再由苏轼踵武后尘,发扬蹈厉。方东树的《昭昧詹言》说:“七言长篇,不过一叙、一议、一写三法耳。即太史公亦不过用此三法耳;而 (杜甫)颠倒顺逆、变化迷离而用之,遂使百世下目眩神摇,莫测其妙;所以独掩千古也。”[5]233换言之,“以文为诗”扩大了诗歌的表现能力,“把强烈深沉的抒情融入叙事手法中,以叙事手法写时事,从题材到写法,都不同于唐诗了,这可以说是唐诗发展史中的一种转变。”[7]因此,辨析罗瘿公诗歌的取径,可以接续起从杜甫到“同光体”1000多年的诗歌传统。
[1]夏敬观.忍古楼诗话[M]//张寅彭.民国诗话丛编(三).上海:上海书店,2002:19.
[2]罗惇曧.瘿庵诗集 [M].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藏本.1928.
[3]陈衍.石遗室诗话[M].郑朝宗,石文英,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138.
[4]刘辰翁.刘辰翁集 [M].段大林,校点.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172.
[5]方东树.昭昧詹言 [M].汪绍楹,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6]陈师道.后山诗话[M]//丁福保.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3:303.
[7]袁行霈,罗宗强.中国文学史 (二)[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