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乡文化与侨乡文化研究
2015-03-17张国雄
张国雄
(五邑大学 广东侨乡文化研究中心,广东 江门 529020)
侨乡文化研究自2007年以来逐渐成为广东省一个独立的研究领域和学科,五邑大学的学术实践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推动作用,这种作用逐渐得到国内外学术同行的认同。俗话说“十年磨一剑”,如何把“侨乡文化研究”这把剑打磨得更亮,让其学术影响更大,我以为现在对我们的学术实践活动做一个梳理,是必要的。
一、侨乡文化研究的缘起
我们的侨乡文化研究起于20世纪90年代后期。
其实,最初我们的兴趣与选择的研究方向是华侨历史,重点研究北美华侨华人,因为五邑侨乡的华侨华人主要分布在北美,正是因为他们,北美才成为世界华侨华人分布格局中的第二板块。2001年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五邑华侨华人史》[1]就是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大家一起努力的成果。
也是在90年代后期,我们遇到的一些情况促使大家思考,我们的研究方向是否应该进行调整,从华侨历史转向主攻侨乡文化领域?
1995年我从北京大学回到五邑大学后,作为一个外来的对华侨历史感兴趣的人,自然将乡土文献的收集和乡村的田野调查当成了主要的工作思路和方法,希望以此确定研究方向。那时,梅伟强老师时常带我深入台山和开平的村镇,进行田野调查,一来二去,对五邑侨乡文化的感性认识日益增多加深,脑海里逐渐出现了一些感觉有意思的课题,最让我想去探究的就是乡村中随处可见的碉楼、别墅、学校、骑楼等中西文化融合的侨乡建筑。时任省侨办副主任的吴行赐兄很关心支持我们的研究工作,他时常推荐到广州访问的外国学者来江门,与我们交流并考察侨乡。在学术交流和侨乡考察的过程中,我日益得到一个明显的感受,国外学者很关注华侨家乡的状况,而我们在他们面前交流的对海外华侨华人历史的看法很难引起他们的兴趣,恰恰是我们研究很少的一点侨乡文化心得常被他们刨根问底。这种反差给我强烈的启示:我们的优势不是在海外而是在脚下,就在这片侨乡大地。
也是在这个时期,学校将五邑华侨史研究列为校级重点扶持方向,我们就在想一个问题,如何将扶持方向变为重点方向,由重点方向发展为重点扶持学科,再到重点学科?在校内,那时是有点“企图心”的。同时,作为一所兴办时间不长的地方高校进行学科建设,自然还会考虑如何与中山大学、暨南大学等老高校的学科建设错位发展。在省内,中山大学 (那时东南亚研究所还没有撤销)、暨南大学的华侨历史研究是我们面前的高山,在学术拜访交流中,深切地感受到了他们在华侨历史研究上的学术实力和学术优势,他们的学术团队、学术积累、学术影响都是我们无法逾越的学习榜样,是老大哥。如果我们也像他们一样将研究方向确定在华侨历史方面,且不说新建院校不可能有老高校那样的资源投入,这样做也不利于自己的特色发展。与老高校相比,五邑大学地处侨乡,地利、人和让我们在侨乡文化研究方面有更大的施展空间,在老高校的带领下,我们的学科建设有可能实现错位发展,这也是符合五邑大学“侨”的属性的。
其实,对“侨乡”的研究国内学术界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纪30年代。我一直认为陈达先生是中国“侨乡”研究的开创者,他出版的《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2]一书是国内学术界对“侨乡”关注的开端。我们将此视为侨乡文化研究的经典,让研究中心的学者人手一册认真研习。
在广东,上世纪80年代就有年轻的学者将研究目光投射到侨乡,吴行赐、郑德华以台山档案馆馆藏的侨刊乡讯为对象撰写的论文为当时国内华侨研究领域打开了一扇满含泥土清新的窗,侨乡文献进入学者们的视野,展现了独特的研究价值。随后,郑德华的《台山侨乡的成因及其剖析》也是这一时期侨乡研究的代表性学术成果之一。
在福建,厦门大学从上世纪50年代就开始进行侨乡调查,80年出版了一批以华侨华人与侨乡经济为主的史料。[3]90年代初期厦门大学南洋研究院承担了福建新一轮的侨情调查任务,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调查。南洋研究院与侨务部门紧密结合,汇集了多家学术机构的力量实施项目,提交的侨情调查报告很扎实。作为结题工作的一部分,他们召开了国内首次侨乡研究的学术会议,论文后来结集出版。[4]南洋研究院的工作对推动国内学术界关注侨乡研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华侨华人与侨乡关系的大背景下对侨乡进行研究是这一阶段的主题。
同时,也必须指出,此前“侨乡”在学术界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虽有陈达先生之开启,广东、福建学者的涉足,总体上还是后续乏力,“侨乡”长期处于华侨华人研究的“背景”、 “配角”的从属地位,这一状况没有改变。这固然有对侨乡文献资料挖掘重视不够所导致的侨乡文化研究时遇无米之炊的客观困难,更重要的是,学术界的研究视野长期放在国外,集中关注的是海外华侨华人,国内的侨乡反被多数学者忽视,并没有深入思考“侨乡”是否与华侨一样具有同等重要的学术价值?是否应该从华侨历史研究的“背景”角色脱离出来自成一体?侨乡文化研究是否可以取得与华侨历史研究一样的学术地位?……因而也就没有将更多的关注投放到“侨乡”这一对中国学者而言具有优势的学术资源上。
形势比人强的道理在学术领域同样是适用的。2001年开平市政府决定启动“开平碉楼与村落”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工作,2002年江门市政府决定筹建“江门五邑华侨华人博物馆”,还有起于2006年的“侨批档案—海外华侨银信”申报世界记忆遗产等国家级、省级重大文化建设项目的现实需要,为我们揭开“侨乡”美丽的面纱以及推动学科建设方向的调整转型,带来了“天时”之利。社会需要是助推地方高校学科建设的动力和压力。今天回头看,我们能够在21世纪初期将研究方向从华侨调整到侨乡,固然有我们的学术自觉,更重要的还是现实的需要和帮助。
上述这几项国家级、省级重大文化建设项目对我们的学科建设所产生的最直接的推动,首先是大量“侨乡文书”的出现,解决了以往侨乡文化研究无资料基础的“瓶颈”问题,使侨乡文化研究成为可能。至今令我记忆深刻的是,在“开平碉楼与村落”申报世界遗产的过程中,每次推开厚重的大门,走进尘封的碉楼,接触到以家庭或家族为单位的完整的碉楼史料时的那种兴奋情形;在筹建“江门五邑华侨华人博物馆”征集文物的过程中,每次发现文物线索,接触到以往从未见识过的系列而完整的文献时的那种激动情形,在我眼中这些都是开拓侨乡文化研究领域的“金矿”。在2001年之前,我们有想法没条件,我想那时国内侨乡文化研究难以开展,缺乏文献资料的挖掘积累,同样是重要的原因。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开平碉楼申遗办公室收藏的数千件 (套)碉楼相关的文献,江门五邑华侨华人博物馆筹建办公室征集到的数万件(套)文物,还有我们在侨乡档案馆挖掘到的上万件、数十万页晚清和民国档案资料,帮助我们对侨乡文献的认识逐渐形成整体的形象,侨乡族谱、侨批 (银信)、账册、证件、货单、侨刊、侨报、政府档案等被我们统称为“侨乡文书”,构成了侨乡文化研究最坚实的文献资料基础。
其次,推动我们逐渐形成对侨乡文化学科建设的认识。因为政府重大文化项目实施的需要,我们对侨乡文化的研究最初是从具体课题展开的,比如围绕碉楼的历史、设计、建造、管理、文化意蕴、开发利用等方面,挖掘各种文献和田野资料去解决其中的学术问题。然后,由碉楼扩展到村落、圩镇、家族,从侨乡建筑扩展到侨乡历史、侨乡经济、侨乡交通、侨乡教育,由物及人,由物质文化进入非物质文化。伴随着政府的重大文化项目建设的进展,我们对侨乡文化的认识,也由点及面不断深化,拥有资源优势、内涵丰富的“侨乡”,完全可以作为一个与华侨同等重要而又有所不同的独立研究对象的认识在我们心里越来越清晰。
我们日益认识到侨乡与华侨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合起来是一个“侨文化”的整体,相互紧密联系而不可分割,它们又各自都是主体,互为对方发展的背景、条件。简单而言,华侨历史是中国史,更是世界史,是侨居国历史的一部分。华侨是侨居国重大历史进程的积极参与者和直接推动者,比如东南亚农业、矿业、工业等的开发和城镇的发展,美国和加拿大横贯大陆铁路的修建,古巴为取得民族独立解放进行的战争以及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等等,无不有我侨胞的流血牺牲,他们立下的丰功伟绩受到侨居国人民的尊重和纪念。他们将优秀的中华文化传播到五大洲,逐渐发展成为当地多元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与世界之间架起了文化交流的桥梁。而侨乡,虽与海外联系很紧密,深受海外文化的影响、国际环境变化的牵扯,但它归根是中国历史文化的一部分,不论是乡村景观还是社会结构、民众信仰,都带有鲜明的地域性,传统文化的影响根深蒂固,民族文化是它的基调和主色,主要遵循着中国历史发展的逻辑而进步。这种区别与联系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更加广阔的学术发展空间。
再从“侨乡”的诞生来看。毫无疑问,侨乡因为海外移民而生,是否有海外移民就立即形成了侨乡呢?其实这两者不是对应关系。东南沿海最迟在唐代就有人出洋谋生,明清更成风气,有的以海外为基地往来奔走,有的就直接定居海外,是为早期的海外移民;鸦片战争以后,去东南亚等海外地区谋生形成风潮。比如五邑侨乡,当时出现了“父携其子,兄挈其弟,几于无家无之,甚或一家而十数人”的移民潮①。“家里贫穷去亚湾 (古巴),为求出路走金山”的顺口溜风传五邑大地。那么此时的五邑是否已表现出与传统的广府区域不同的文化面貌呢?答案可能是否定的。在方雄普先生主编的《华侨华人百科全书 (侨乡卷)》[5]中将侨乡形成的标志概括为华侨侨眷众多、海内外联系紧密、侨汇多商品经济发达、文化教育水平高四个方面,我以为是准确的。华侨侨眷众多,是侨乡形成的基本前提之一,但不是充分条件,只是必要条件,这股力量能否改变家乡的面貌,最关键的是海内外是否形成了紧密的联系。在19世纪60年代之前,清政府对海外移民有严格的控制,海外移民与家乡的联系不是公开的,在《大清律例》中未经批准的海外移民以及其与家乡的联系都是非法的,不少人因此被砍头处罚。这一政策的实际转变发生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1860年的《北京条约》和1868年的《蒲安臣条约》都制定了允许两国民众自由往来,或游历,或贸易,或久居,不得禁碍的条款。虽然此时大清对海外移民的禁令还没有废除,但是从此之后向海外移民和移民与家乡的联系开始公开化,潮水般的人流向外“出”,与海外向家乡的人流、物流、资金流、信息流的“入”,成为正常的交流状态,它带给移民输出地的影响是巨大而显著的,这在时人和后人的文献中都有所记载。
比如,光绪年间的台山县令在其《宁阳存牍》中对当地有这样一段描述:
宁邑地本瘠苦,风俗素崇俭朴。自同治以来,出洋之人多获资回华。营造屋宇,焕然一新。服御饮食,专尚华美。婚嫁之事,犹斗靡奢华,风气大变。
民国的《开平县志》“卷二·舆地志”也有类似的记载:
至光绪初年,侨外寝盛,财力渐张,工商杂作各有所营而盗贼已熄,嗣以洋货大兴,卖货者以土银易洋银,以洋银易洋货,而洋银日涨,土银日跌。故侨民工值所得愈丰,捆载以归者愈多,而衣食住行无一不资外洋。凡有旧俗,则门户争胜;凡有新装,则邯郸学步。至宣统间,中人之家虽年获千金,不能自支矣。……未知与道、咸间相去几何也。
其“卷十二·建置志”言“充斥市场者,境外洋货尤占大宗”。民国《开平县志》“卷五·习尚”的记载更生动:“衣服喜番装,饮食重西餐”;“婚姻讲自由,拜跪改鞠躬”。开平县塘口镇的留美建筑学硕士谢钦明在20世纪20年代写过一篇《对于本族风俗改良之我见》的文章,其主旨是抨击家乡奢侈之风,批评侨乡一些人不尊重海外华侨拼搏奋斗的艰辛和希望家乡坚持勤俭持家传统,从中我们同样形象地看到了侨乡的衣食住行和习尚特征:
勤俭之风本为族人之特色,自族人往美洲及南洋各处经商而后,收入颇丰,此风渐失。至于今日,无论男女老幼,都罹奢侈之病。昔日多穿麻布棉服者,今则绫罗绸缎矣;昔日多住茅庐陋巷者,今则高楼大厦矣。至于日用一切品物,无不兢用外洋高价之货。就中妇人衣服,尤极华丽,高裤革履,五色彩线,尤为光煌夺目。甚至村中农丁,且有衣服鞋袜俱穿而牵牛耕种者。至每晨早,潭溪市之大鱼大肉,必争先夺买。买得者视为幸事……。其余宴会馈赎,更为数倍之奢侈。②
五邑侨乡的变化在其他侨乡也出现了,潮汕的地方文献为我们留下了这样的文字记录。民国《潮州风俗志》序:“潮土僻处海滨,讵能独免。晚近以来尚幸贤明领袖,接纳新颖潮流,摧挞残腐习气,俾我潮人欣沐嘉善美风,从此风移俗易,继长增高,我潮群众,方且拳拳欣欣,瞻望惟恐弗及。”
民国《潮州志》风俗志序:
潮为岭海名邦,号称“邹鲁”。人物富庶,质直任信,仕宦不谒公门,儒生耻于奔竞。又地滨海,连垆沃壤,可田可沼,宜稼宜麻,交通便利,而工商尤发达。若夫贺元张灯,饮社上塚,悬蒲竞渡,乞巧赏月,登高守岁,与夫八日浴佛,中元祀先及冠婚丧祭诸俗,率与中原无异。自欧风东渐,俗尚奢华,酒楼歌馆,比连相望,端品立行者有之,而呼庐买笑,挥金如土者,亦踵相接也,故游娼以潮为钱窟,而邹鲁之风,亦因少替。
台山的县令将当地的转变定格在清朝同治年间,此正为1860年《中英北京条约》签订之后。开平的转变在清末民初人们的眼中也是发生在同治年间。潮汕文献的记录不如台山、开平那样具体,但是“晚近”和“欧风东渐”这种士人常用的约定俗成的时间词语,也表明他们心目中的社会转型是发生在清末。五邑和潮汕文献有关乡村历史转变不约而同的记载,应该不是巧合,可视为侨乡形成的见证。这些文献明确告诉我们,同治以后,东南沿海传统的移民输出地与周围传统的乡村相比,已经表现出不同的文化面貌,这就是“侨乡”。
侨乡与华侨这种不同步的联系,也提示我们侨乡绝不是华侨历史的“背景”、配角,它有自己的发展轨迹、丰富内容和基本特征,是值得我们认真对待的独立研究主体。为了凸显侨乡文化研究的主体性,我们逐渐形成了一种表述的习惯,用“侨乡文化”与“华侨历史”将两个联系紧密又各有空间的主体区隔开来。2005年我们就成立了“广东侨乡文化研究所”,完成了研究重点的转移。形成这样认识的同时,我们欣喜地看到郑德华先生对“侨乡”概念的梳理和侨乡研究阶段性的归纳[6];欣喜地阅读到郑振满先生的《国际化与地方化:近代闽南侨乡的社会文化变迁》[7],这篇侨乡文化研究的力作对闽南侨乡研究的视角也突破了以往。
二、侨乡文化的学术特征
经过多年的学术实践,我们逐渐认识到“侨乡文化”这个研究主体大致具有这样一些特征:
(一)侨乡文化具有跨区域性。“侨乡”首先是一个文化地理的概念,它有稳定的地域范围、地理空间和区域界线。今天中国各地的侨乡大致可以从行政区划上划出边界,同时又不是一一对应的,因为行政区划因时而变。今天的五邑侨乡在行政区划上被划分为三区四市,潮汕侨乡也被分为汕头、潮州、揭阳,不管行政区划上如何分分合合,作为文化地理意义上的侨乡还是比较稳定的,今后五邑侨乡、潮汕侨乡的行政区划肯定还会调整,但是在人们心里的五邑侨乡、潮汕侨乡的地理空间和边界不会因政区划分整合而模糊。这是我们从文化地理和政治地理的联系与区别中观察到的侨乡的文化地理特征。从这个意义上讲,侨乡文化具有类似秦文化、齐鲁文化、楚文化、粤文化等中国区域文化的特点。
但是,侨乡文化又不能完全等同于区域文化,它有区域文化的特点,同时又是跨区域的。中国的区域文化往往在一个大致独立的地理空间内保持主体的完整性,与其他地理空间内的文化主体相区别,具有唯一的特征,比如秦文化与齐鲁文化、楚文化与粤文化,都稳定地在中国版图的一定区域内发展延续。而侨乡文化却不受区域的限制,在不同区域内形成和发展。比如中国东南沿海的广东、福建、广西、浙江、海南等省、自治区内的一些区域近代以来都形成了侨乡,然而它们在地理空间上是相互间隔的;广东的五邑、潮汕、梅州三大著名侨乡各自分布在珠江三角洲、粤东、粤东北,潮汕与梅州地理相连;广东的潮汕侨乡又与福建的泉(州)漳 (州)厦 (门)在地理上相连而行政区划分属两省,这种地理分布上的复杂性是区域文化所不具有的。侨乡文化的跨区域还可以从各个侨乡的文化底色角度观察,广东三大著名侨乡的文化底色就各不相同,五邑侨乡的文化底色是广府文化,潮汕侨乡是闽南文化,梅州侨乡是客家文化;广东与福建、浙江、广西、海南侨乡的文化底色也各有神采。
侨乡的跨区域性要求我们把握侨乡文化的多样性,注意地理、历史、社会、文化、习俗、观念等因素的区域差异在侨乡文化中的投射;同时,侨乡所具有的文化地理属性,为我们打开了借鉴区域文化的研究视角以及理论、方法的大门。
(二)侨乡文化具有国际性。主要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
其一,国际因素是侨乡文化形成、发展的重要条件之一。广东、福建数千万华侨分布在世界160多个国家和地区,他们形成一个强有力的纽带,将家乡与侨居地长期、稳定、紧密地联系起来,将中国乡村最早纳入世界的整体,国际金融、国际经济、国际政治、国际交通等国际环境的风吹草动,都会直接波及到侨乡,影响侨乡民众的生活。19世纪以来,美国、加拿大、墨西哥、澳大利亚等国移民政策的变动,美国每次经济危机的发生,世界政局的重大变化,都在五邑侨乡有明显的反应,侨乡的人口移动、经济繁荣、社会稳定、民众生活富贫等等,无不随之起伏。因此,考察侨乡文化必须了解海外。
其二,侨乡文化的本质主体上是本土的、传统的,同时不可忽视外来文化因子的张扬,其特征是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融合交汇而形成。华侨身在海外,念祖爱乡,是推动侨乡社会发展的重要因素和力量。正是他们的直接参与和推动,近代以来形成的人流、物流、资金流、信息流持续不断地将侨居国的文化输入侨乡,改变了侨乡的建筑文化、经济结构、乡村治理、观念行为,丰富了侨乡文化的色彩,使侨乡从中国传统的乡村脱颖而出,成其为“侨乡”。所以,笔者以为侨乡文化的本质特征,简而言之就是中外文化融合。
进一步考察侨乡的外来文化,我们看到世界文化的多样性投射到侨乡也表现出不同的光彩,不同历史进程的外来文化对侨乡多方面影响的深度和广度各异。广东的潮汕、梅州、五邑和福建的泉漳厦是近代以来形成的中国四大著名侨乡,他们具有侨乡共同的中外交融的文化特征,同时外来文化的内涵和表现又有所不同。以外来建筑文化为例,走进潮汕侨乡、泉漳厦侨乡,映入眼帘的是成片以“厝”为主要民居形式的传统村落,而梅州侨乡一座座半圆形的围龙屋散落丘陵、岗地、城镇。“厝”是闽南民居的主要建筑式样,围龙屋则是客家民居的主要建筑式样,它们都是传统的、本土的。走进五邑侨乡则是另一种乡村景观,中西合璧的乡土建筑随处可见,碉楼、别墅、学校、祠堂等远观是西式的,近看不论平面还是装饰又有着浓浓的传统乡土建筑文化的坚守。其实,中外建筑文化的融合在潮汕、梅州、泉漳厦侨乡都有遗存,梅州侨乡的联芳楼就非常典型,不过像联芳楼这样张扬的外来建筑文化,在潮汕、梅州和泉漳厦侨乡不如五邑侨乡多而普遍,更多地表现在民居建筑之内,潮州的陈慈簧故居就很有代表性。这座始建于清朝宣统二年 (1910),占地2.54万平方米的故居共有厅堂506间,是典型的厝组成的建筑群,踏入宅邸大门,在立柱、拱券、门窗造型、墙面和地面装饰、壁画等处,外来的建筑文化都不难发现,成为整座建筑群的组成部分,这些外来建筑文化具有鲜明的“南洋”风格。而在五邑侨乡,外来建筑文化通过外在的造型和风格非常张扬地宣示,不像其他三个侨乡那样“内敛”,这里的外来建筑文化还与其他三个侨乡有别,具有鲜明的“欧美”风格。笔者对四大著名侨乡外来建筑文化所做的这两大类归纳,就揭示了各个侨乡所接收的外来文化具有的不同内涵和表现。
为何同为侨乡,传入的外来文化有这样的的差别呢?简单而言,这与华侨主要分布的区域有直接的关系。潮汕、梅州和泉漳厦侨乡的华侨集中分布在东南亚,五邑华侨集中分布在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虽同为华侨但是接触到的外来文化,所处的社会发展进程,显然是很不一样的。东南亚也有欧洲文化,那是殖民时期的产物,这里的欧洲文化已经是带有当地文化色彩的欧洲文化了,在陈慈簧故居里面的欧式立柱的柱头、柱身和拱券,不难发现东南亚当地的元素,所以总体上这些国家和地区的华侨所传回侨乡的,很自然主要是东南亚文化。而五邑侨乡的华侨主要生活的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无不是欧洲文化的势力范围,所以我们在五邑侨乡看不到以大象为装饰题材的建筑文化,反而有很多将民国国旗、国徽运用于建筑装饰的现象,这都透射出欧美民众那种国家意识、国家认知方式、国家表达方式的文化在五邑侨乡的影响。
我以为更重要的是,东南亚和北美等地不同的社会发展进程对当地华侨文化心理、文化行为的影响。东南亚自汉代以来便与中国有着密切的经济、文化、政治联系,深受中华文明的影响,高度发达的中国封建文明被当地的统治者和民众所敬仰、接纳。前往东南亚的华侨在这里感受到的虽有异域文化的冲击,但归根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应该是先进的封建农业文明与落后的封建农业文明的碰撞,是生活在同质的文明环境中。而五邑华侨大量迁入北美时,这里是欧洲文化区,更是工业文明蒸蒸日上的新兴资本主义国家,他们不论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感受到异域文化的显著刺激,更感受到工业文明带来的强烈冲击,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应该是落后的封建农业文明与先进的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碰撞。东南亚华侨和北美华侨感受到的文化碰撞无疑存在“质”的差异,如果说东南亚的华侨还带有一定的大中华文化的优越感,那么北美华侨则痛切地感受到了中国政治制度、经济发展、科技水平的落后,先进的资本主义强势文化与落后的封建专制弱势文化在他们身上所发生的冲突,是东南亚华侨难以体验的,这就必然影响到他们对外来文化、对传统文化的态度和行为,希望改变家乡政治、经济、文化、生活各方面落后面貌的意识无疑也就会更加强烈些。我以为这就是外来建筑文化从造型到风格多方面对五邑传统广府乡土建筑文化进行改变、以致乡村景观更加“洋气”,而潮汕、梅州、泉漳厦侨乡传统的闽南建筑文化、客家建筑文化基本得以保存的深层原因所在。[1]459-469因此,考察侨乡文化还必须深入了解不同的海外文化。
其三,华侨大量向海外迁移,国内侨乡形成之际,也正是近代国际移民运动蓬勃兴盛的阶段,华侨不单纯是中国的人口迁移现象,她带有国际移民的属性,是同时期国际移民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特点要求我们在审视华侨行为的国家个性时,还需要把握这一时期国际移民运动的共同规律,华侨具有的行为特征在其他国家的国际移民身上也可能同样具备,他们也与自己的家乡形成了长期、稳定、紧密的联系,因此,“侨乡文化”现象在其他产生大规模国际移民运动的他国家也存在。如果说华侨研究需要国际比较的思维,那么侨乡文化研究也应该具有国际比较的视野,将华侨与家乡的互动置于其他国家的国际移民与家乡互动的大背景之下,是我们深入认识侨乡文化的途径之一。从2010年以来,我们在国内最早进行的国际移民与侨乡比较研究,就是在这种认识基础上的学术实践,两年一次的国际学术会议渐成侨乡文化研究的国际交流平台。
(三)侨乡文化具有多学科性。侨乡文化资源深厚,内涵丰富,为开展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人口学、建筑学、经济学、文化学等多学科的研究提供了广阔的领域,非多学科探索和交叉研究不能把握侨乡文化之全貌和本质。其实,多学科的研究已经是客观存在的学术实践,比如,“侨乡”是历史学、社会学的学术术语,人类学称之为“原乡”,人口学叫“迁出地”,近年来这些学科都已将侨乡作为独立的研究主体,拓展着自己的学术空间。因此,不同学科的理论、方法、问题意识的视野和视角,都应该是侨乡文化研究构建自己的学术逻辑、学术理论和学术方法时所必须借鉴和运用的。
(四)侨乡文化具有极高的现实价值。近年来,在市场经济竞争的大环境下,侨乡所在的省、市都将侨乡文化当做当地优势的文化资源,结合城市形象塑造,城市软实力提升,对其进行挖掘、整理、研究,促其向文化产业资源转化。广东省江门市“中国第一侨乡”形象的打造,梅州市“世界客都”的宣扬,潮州市“中国瓷都”的建设,无不以当地优势的侨乡文化资源为根基。2001年以来广东、福建以“开平碉楼与村落”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侨批档案—海外华侨银信”申报世界记忆遗产为代表的一批重大文化工程的实施,更是标志性的见证。在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战略布局,中国文化、中国信仰、中国价值、中国追求“走出去”的当下,侨乡文化更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和作用发挥的渠道、空间,它是要素、力量、途径之一。
上述已经完成的文化建设和正在展开的文化实践,都揭示了侨乡文化不论是在国家战略层面,还是在区域发展层面所蕴含的突出价值和现实使命,也揭示了侨乡文化的又一基本属性。因此,侨乡文化研究不仅具有学科价值,更具有现实性,这就要求我们务必具有国家战略层面、区域发展层面的学术视野,在确立学术方向、学术目标、学术路径、学术力量时都要关注现实需求,树立主动“服务”的意识,积极推动学术成果向资政等社会需要转化,我们将此概括为“将优势的侨乡文化资源转化为现实的文化生产力”。总之,为现实服务应该是侨乡文化研究的特色和学科建设任务之一。我们提交的《开平碉楼与村落》、《侨批档案—海外华侨银信》申报世界遗产的文本,主持的“江门五邑华侨华人博物馆”陈列布展设计等,无不以多年在这些方面积累的学术研究心得为基础,是学术和现实操作结合的样本,我们的学科建设水平和学术影响力也因此得到很大的提升。
2007年“开平碉楼与村落”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成功,也标志着我们的侨乡文化研究得到社会认可、学界肯定,并初步形成特色。此前一年,广东省社科联建设的第一个地方历史文化研究基地“广东侨乡文化研究基地”落户五邑大学,我校从此成为广东省“侨乡文化”唯一的研究基地;同年,我校“广东侨乡文化研究中心”被省教育厅评定为广东省普通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这些进步标志着我们开展的“侨乡文化”研究在全国第一次进入省级学术部署。五年后的2012年,我校的“侨乡文化与遗产”学科被评定为广东省第九轮重点学科,这不仅是对我们多年探索的肯定,更是“侨乡文化”被学科评介体系接纳的标志。“侨乡文化”终于作为独立的研究主体,从传统的华侨研究领域分离出来,成为一个学科日渐被学术界接受。
这些就是我们开展侨乡文化研究所走过的学术历程、对侨乡文化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心路历程,以及对侨乡文化的基本内容、基本特征和学术研究基本逻辑所形成的一些初步把握,也是我们坚持走下去的信心所在。
(本文另外参考了以下文献:张春旺、张秀明主编《中国侨乡研究》,中国华侨出版社,2014;光绪《宁阳存牍》;民国《开平县志》;民国《潮州志》。)
注释:
①宣统《开平乡土志》“历史篇·实业”。
②未刊稿,原件藏开平市文物局开平碉楼研究所。
[1]梅伟强,张国雄.五邑华侨华人史 [M].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
[2]陈达.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3]戴一峰,宋平.福建侨乡研究的回顾与前瞻 [J].华侨华人历史研究,1998(1):38-47.
[4]庄国土.中国侨乡研究 [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0.
[5]方雄普.华侨华人百科全书 (侨乡卷)[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
[6]郑德华.关于“侨乡”概念及其研究的再探讨 [J].学术研究,2009(2):95-100.
[7]郑振满.国际化与地方化:近代闽南侨乡的社会文化变迁[J].近代史研究,2010(2):62-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