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与建构:左翼文学的可能性
——以张天翼20世纪30年代小说为例
2015-03-17刘东玲
刘东玲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批判与建构:左翼文学的可能性
——以张天翼20世纪30年代小说为例
刘东玲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话语的建构不仅需要从理论和文学实践上完成对五四启蒙话语的扬弃,也需要对20世纪30年代京派文学及海派文学进行批评对话,才能实现无产阶级文学话语的规范建构。张天翼20世纪30年代小说则非常集中地体现出左翼文学批评的立场,张天翼巧妙地通过小说人物与主题的指涉性,以溢出的文化批判姿态确立了其政治批判与文明批评的立场,显示了左翼文学多元化的可能性。
左翼文学;启蒙文学;去势;文化批判;规范
一、张天翼与左翼文学场域
1930年2月26日,鲁迅、冯雪峰、沈端先等12人召开左联筹备会,以“清算过去”和“确定目前文学的任务”为主题,明确了“将国内左翼作家联合起来,共同运动的必要”*《三十年代左翼文学资料选编》,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7页。。中共党组织介入和指导的革命文学运动开始了对普罗文学运动清算的过程。1930年3月左联成立,1931年11月左联执委会通过了《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的“决议”,指明:“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无疑地是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的干部,是有一定而且一致的政治观点的行动斗争的团体;而不是作家的自由组合。”*《文学导报》1931年第1卷第8期,第7页。中国“左联”政治组织化的性质标志着组织理性对革命文学的规训立场,这标志着中共党组织开始有效地介入对文学运动的指导与管理。这种指导首先要完成的是对普罗文学运动的清算工作,破旧立新,破“普罗文学”之“旧”和立左翼文学之“新”。即茅盾归纳的“一脚踢开了从前那些幼稚的,没有正确的普罗列塔利亚意识而只是小资产阶级浪漫的革命情绪的作品。我们也要一脚踢开那些浅薄疏漏的分析,单调薄弱的题材,闭门造车的描写。……我们的作品一定不能仅仅是一枝吗啡针,给工农大众一时的兴奋刺激;我们的作品一定要成为工农大众的教科书”*中国苏维埃革命与普罗文艺之建设》,载《茅盾全集》第1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08页。。茅盾强调要突破蒋光慈式主观幻想的、缺乏正确的意识形态理性分析的革命与反革命的“脸谱”主义*茅盾:《地泉读后感》,载《茅盾全集》第1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32-333页。,因此决议提出的任务成为指导左翼文艺的规则和要求,“新”也随即提出, 这个“新”是“文学的大众化”。因此,当左联完成了对阳翰笙所代表的革命恋爱小说的清算之后,左翼文学确立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在主题、人物及形式等诸要素方面基本的理性规范。
而左翼更需要处理如何评价和对待五四新文学的问题, 这深关左翼文学立场是否能够确立和凸显。由于革命文学从艺术本质而言,与五四新文学之个人主义与浪漫主义有明显继承关系。因此党在解决了革命文学的组织问题后,着手的首要问题即是对与革命文学有着密切关联的五四文学的评判,进而在文学思想的序列上减弱启蒙文学的影响并建构无产阶级文学的理性话语。瞿秋白既批评钱杏邨的 “文艺组织社会生活论”也批评胡秋原的“文艺只是消极的反映生活论”,认为二者都是‘亵渎文艺的尊严的’”*《文艺的自由和文学家的不自由》,《现代》1932年第1卷第6期,第783页。。理论的批判与总结为左翼阶级理性提供了理论高度,而文学实践则是检验左翼文学阶级理性的标准是否规范的体现。应该说,理论宣传与写作实践逐步确立了左翼阶级理性写作的话语系统。
30年代初期,左翼文学以其鲜明的左翼政治立场立足文坛,茅盾建构的社会分析小说成为左翼文学的写作范式。大多数左翼作家,如丁玲、叶紫、沙汀、艾芜、周文等,在文学实践上紧紧遵循左翼文学规范。虽然也有少数作家能够越出左翼政治规范的局限,或深入人物精神心理表现人性的挣扎,如艾芜;或深入苦难的民众生存的现实,承继国民性批判的启蒙立场,如萧红。但大多数作家的写作未能越出政治写作的藩篱。在这种左翼文学创作的总体框架下,能够有限度地超越单一政治规范写作,以文学自觉完成对五四启蒙文学的消解与扬弃的作家首推张天翼,在小说中他通过人物与主题指涉、情节与语言等文学因素,避免阶级理性公式化,巧妙地实现了对五四启蒙思想及五四新文学个性主义、浪漫主义风格的消解与扬弃。
二、政治批判与文明批评——张天翼小说思想内涵的多元性
张天翼的小说创作,既有显明的左翼政治立场,但同时又不局限于阶级理性,能够深入文明批评层面,呈现中国30年代社会的丰富与复杂性。这突出表现为他在小说审美结构中自觉地对五四新文学及对同时期京派、海派文学进行审视和对照。这种文学自觉的审美系统构成了他文艺创作的立体性,具体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鲜明的左翼阶级意识及市民文化批判的写作;二是对五四启蒙文学的“去势”性写作,体现出基于左翼又超越左翼的文学价值;三是对同一时期的海派、京派文学潮流的“去势”性书写,申明左翼革命话语的政治价值立场与文学审美倾向。在后两种写作中,张天翼在小说中以隐喻指涉,以文学想象完成其基于左翼政治立场的多重批评。
张天翼30年代左联时期的文学创作主要包括:第一部小说集《从空虚到充实》(1931年1月由上海联合书店出版),第二部短篇小说集《小彼得》(1931年12月由上海湖风书店出版),之后相继出版《蜜蜂》(1933年5月)、《反攻》(1934年5月)、《春风》集(1936年11月)。张天翼30年代的创作,涉及题材广泛。一方面,他几乎非常全面地对五四新文学的各种题材进行了反讽式的写作。如1930年发表于南京《幼稚》月刊的小说《鬼土日记》,以虚构的形式建构了想象中的“鬼土世界”,对“鬼土世界”的知识阶层、政党之争、教育状况、婚恋关系、民主政治、政府与工人罢工等社会生活进行了丰富全面的摹写,以反讽式的批评对20年代的社会政治与文明进行审视与反观。而另一方面,张天翼表现出题材涉猎的广泛性和全面性。他的小说几乎涵盖了这一时期社会题材的全部内容:对知识分子庸俗思想的讽刺与批评,对社会阶级矛盾及阶级压迫题材的书写,对国民党军队腐败与黑暗的批判,对社会现象的批评与讽刺,对市民性的讽刺与批评等。
1935年,顾仲彝就指出张天翼小说的这一题材特点:“中国社会中最明显最主要的几个部分——军队、党部、土匪、农村、内乱、汉奸、学校、工人、孩童……等等,各方面一一都描写到了。虽然在各方面他都描写了仅不过一小部分,但在中国新进的作家中间,能包含这样广阔范围的人生描写的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了。……张天翼虽不能说在这方面已达到完满的地步,但有他的广阔人生的描写场面是值得我们称赞的。”*《张天翼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236页。夏志清将张天翼的小说分为三类:煽动性的、意识性的和讽刺性的。他对讽刺性的作品评价甚高,认为:“在这些小说里,他不大分辨阶级和个人:不论乡绅,小资产阶级,或者普罗阶级,都一视同仁,成为他讽刺的题材。……然而,就在他这种拒绝划清善与恶,希望和腐化的上面,蕴藏了作者的讽刺力量。大致说来,张天翼的世界,是一个腐烂中的衰老世界,一个充满了自虚,虐人狂,势利鬼,胸怀大志却又不得不屈居人下的出卖人而又被人出卖的人物的世界。”*《张天翼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412页。这正是对其题材丰富性的说明。而当时冯乃超也概括和评价了张天翼这一特点,在《新人张天翼的作品》中指出:“小说《二十一个》使我们注意到张天翼存在。在两种意义上,他是新人,——在创造新形式上,在他是新的作家上……我们所谓旧形式,就是感伤主义,个人主义,颓废气分,甚至理想主义烧成一炉的浪漫主义的形式;不是关照而是表现,不是观察而是体验的形式,不重结构而重灵感,不重客观而重主观的形式。换句话说,就是非现实主义,非写实主义的形式……新的形式要求新的语言。所谓新的语言并非要求作家去创造的,只要登舞台的主人公不是离开生产的,他们的话便是活着的,具体的。所谓新的语言就是新的主人公的日常用语……其次,我们应该检查张天翼抓住了些什么主人公。活跃在旧舞台上的,多数是悲剧主角,新时代新留存他们的影子。为烘托新的个性,这些影子还像有点用处似的……在七篇作品当中四篇描写了知识分子的生活。描写知识分子的生活,这件事的自身当然不会很坏的,况且,他描写的态度并不是夸张而感伤的那种,也更是因社会的不调和而高调脱体的那种……不论他们对恋爱,对社会,对其他一切问题,再不是理想主义者的态度……自由恋爱不再是崇高的标语而是日常习惯。女人的精神美也消失了,他如何热爱文学,如何理解人生哲学都不成问题,他的肉感官能的地方却露出表面来。恋爱观的物质主义化,当然是一种进步,好坏是另一个问题……可是这样说来依然不妨害我们说张天翼还不能够十足的抓紧了新的个性。这一方面固然是客观的必然性,其次是作家本身的同路人的客观态度的结果……脱掉了知识分子的主观,变成一面镜子,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同路人的态度,即没有阶级的主观。《搬家后》《三太爷和桂生》就是这种态度的产物。”*原载1931年9月20日《北斗》创刊号,转引自《张天翼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207-210页。显然冯乃超敏锐地发现了张天翼作品出现的意义,张天翼作品表现出与五四新文学、普罗文学完全不同的内容与风格,对于左翼文学新写作具有启示意义。
(一)阶级·文化批评的双重视域
作为左翼新锐作家的张天翼,在政治观念上无疑是左翼的,他以左翼立场关照现实社会政治,书写着阶级矛盾的现实、农民被压迫的命运。小说《同乡们》从一个乡村高利贷者的视角反映农民的仇恨情绪,小说细致地描写了长丰大叔发现那些借贷者对他的仇恨情绪后担心这些人对他进行报复的微妙心理。《三太爷与桂生》则反映了日益尖锐的地主与农民之间的阶级矛盾。《小彼得》从一只工厂厂主的宠物的角度,反映了尖锐的劳资矛盾。《一件寻常事》讲述失业工人因贫困最后毒死妻子的惨剧。《丰年》中佃农根生因饥饿无处告贷、走投无路之际抢劫而导致的个人悲剧。书写逃难的底层民众与底层士兵最终走向和解的《面包线》、《最后列车》和《仇恨》都揭示了被压迫者的共同命运,显然是鲜明的革命话语叙述;叙述下层士兵哗变的《二十一个》,揭露国民党旧军队腐败的小说《皮带》以政治批判性构成了革命话语的另一维度。但张天翼有些左翼书写并不局限于左翼式的政治分析,在同情他们悲惨遭遇的同时也揭示底层民众自身的蒙昧与无知的精神状态,保持冷静的文化批判视角,如《脊背与奶子》对受辱农妇遭遇的同情与对农妇蒙昧精神心理的表现。
张天翼市民题材的作品则集中于对市民文化的批判上,如《包氏父子》对奴才心理的深度表现,对可怜的老包头脑中的奴才心理(悲惨境遇下的忍耐与顺从)、小包身上追逐时髦、为虎作伥的现代洋奴心理的讽刺与批评;《陆宝田》对小市民麻木、苟且心理的深入描写;《讲理》对一个刁蛮的胖太太的素描直指市民的庸俗心理;《贝胡子》对庸俗小市民(与钟七官攀比捐善款的小市民贝胡子)的讽刺与批评。
(二) “去势”的启蒙——对五四启蒙文学的批评
五四新文学以启蒙为表现内蕴,启蒙的思想具体体现为对个性主义、平等、自由等思想意识的表现。在新文学格局中,主要体现为两种方式的写作:以鲁迅开拓的反封建思想、国民性批判式的写作,以郁达夫为标志的主观自我抒情式的个性写作,在这两种基本模式影响下出现的众多表现追求恋爱自由、婚姻自由等个性解放思想的青年写作构成了五四启蒙文学的绝对多数作品的内容。正如茅盾所总结的:在其影响下,20年代末的革命文学首先在婚姻恋爱题材上突出其革命性的内涵,可见具有革命精神的个性解放也成为革命文学最早的思想资源之一。
张天翼的初期创作中,反封建内蕴或恋爱题材小说颇有几篇,如《三天半的梦》对五四反封建家庭题材的反讽,即是对五四启蒙题材的解构与反讽;《畸人手记》中以“一种新运动,德先生,赛先生,自由恋爱”概括五四的思想启蒙运动,然而张天翼以讽刺的“反对旧式的撮合,死里八揪要离婚,于是自己找女人”的语句解构了五四时期理想主义式的婚姻恋爱观念的高蹈性。作品以主人公的反省:“那一番‘奋斗’之后,我到底得了些什么呢?家里断绝了经济来源也不怕,宁可苦着生活,贱卖了自己的青春力,过了这许多悲惨日子。……我们跟他们那些老辈人当然是两个时代的人,可是干嘛要对他们使性子呢——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况且他们也的确真心真意地爱着我的。父亲的死也是为了我。”主人公务实的转变是对破灭的理想主义的否定。建国至新时期的现代文学史以政治倾向主导,非常准确地捕捉到了张天翼的这一特点。王瑶在《新文学史稿》(上海文艺出版社1954年版)中总结张天翼作品的意义:“他的出现给一九三○年以后的文坛带来了清新的感觉,清除了前几年作品中普遍存在的热情呐喊和‘恋爱与革命’的公式,他以冷静的观察写出了小市民的‘活该如此’和知识分子的矛盾与动摇,另外也有大众硬朗面貌的的刻画。……他注意于人物的社会色彩和社会关系,但用进步的观点去观察分析时,还保持着多量的‘客观’态度。”*《张天翼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296页。丁易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略》(作家出版社1955年版)中评价张天翼这类“反启蒙“小说的时代意义:“在1929—1931年间,正是‘革命的浪漫蒂克’公式主义的作品受了批判并为读者所厌倦的时候,而一些旧现实主义不能明确指出革命前途的作品又不能满足读者需要,这时张天翼站在革命的立场,用现实主义的方法,写出了一些新的短篇小说,便立刻引起当时文艺界的普遍注意,并受到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张天翼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299页。唐弢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也强调张天翼写实主义的清新风格对五四新文学感伤主义情调及“革命加恋爱”模式的颠覆意义。但他们显然受限于时代的意识形态氛围,未能对张天翼超越意识形态的多重书写给予注意。
《稀松的恋爱故事》、《一个题材》、《报复》是对新文学或革命文学恋爱题材的揶揄与讽刺。《稀松的恋爱故事》记述一对青年男女的恋爱生活,尽是逛公园、吃朱古力糖、看电影等庸俗无聊的恋爱内容,小说以庸俗的青年恋爱改写了“启蒙”式的恋爱题材,是对五四新文学恋爱题材的反讽式写作。《一个题材》(1936年)以家乡放高利贷的老婆婆庆二伯娘请我给她写半天文章为引子,对流行的恋爱小说进行讽刺:“于是我又告诉她——光只写写两夫妻的文章可没人要。一定得写些两个女的争一个男的,两个男的争一个女的,再不然就写些偷偷摸摸的勾当。这么着才煞劲,才叫人过瘾。”*《张天翼文集》第4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版,第64页。《报复》中揭示男子的卑劣人格与爱情欺骗,是对五四新文学表现个性解放与追求恋爱自由的启蒙文学的解构,人性的卑劣与世俗解构了理想主义与个性主义的时代幻象。张天翼通过情节、结构的反讽达到了对五四文学恋爱题材理想主义写作的颠覆。
张天翼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也一反20年代常见的知识分子书写,充满着对怯懦失意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讽刺:小说《侣伴》塑造的男性人物黄摩南,自命为五四精神的代表者,顺理成章地成为妻子杜韵南的启蒙者,而这个唤醒了妻子独立意识的知识分子却是个缺乏行动能力的“思想的巨人”,最终沦落到要依靠妻子当小学教师的薪水来养活的地步。张天翼对这类空谈思想、缺乏行动的知识分子的态度,折射出他对知识分子自身匮乏的关注,通过文学写作传达出对五四式启蒙知识分子的反讽之意;《畸人日记》是对五四理想主义知识分子的嘲讽;《至情》则是对失意而又自恋、脱离现实生活、沉浸于虚幻想象的小知识分子虚弱精神的讽刺,小说借主人公之口,传达小知识分子对无产阶级文学的异议与批评,如主人公对当时左翼文学题材政治倾向性的微辞:“譬如写乡下吧,大自然的美景不写,农家那种浑浑噩噩的乐趣他不写;只写什么破产,什么水灾等灾。……嘿,这就是这一时的风气。”张天翼以鲜明的左翼立场对非左翼小知识分子进行了讽刺性书写,他们看似高尚实则虚弱空洞的精神立场消解了五四知识分子启蒙的主体性意义。
(三)审美的偏执——对海派、京派文学的批评
张天翼通过创作对海派小说的审美风格所进行的讽刺,虽然表现出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但又不仅止于意识形态立场,更深地折射出作家自己的文学理念与情绪经验。在小说《蜜味的夜》中,张天翼描绘海派庸俗功利的本质:如仗着自己是资本家少爷的金维利侮辱陪酒女子蜜蜜,而其他几个海派作家则奉承和巴结金维利,以便使自己的作品能够得到更多的稿酬。张天翼借此暗讽海派小说家为了成名,巴结阿谀资本家,丧失人格尊严,写作仅仅是获取名利的手段;小说中描述上海横光、媚珊先生、丁闻紫三位海派作家之间的争吵,上海横光与媚珊先生相互指责对方抄袭,海派作家口中不断出现时髦词汇,如上海横光质问媚珊先生抄袭他的句子“水门汀的忧郁”、“堇色的色情之梦”、“椰子味的眼睛”则讽刺海派文学的语言特点。这些细节与词汇,暗讽30年代初在上海文坛上掀起了一阵都市之风的海派作家,讽刺海派作家对都市感觉与都市印象的表现、对都市新生活景象的摄录、对都市怀抱着浓烈好奇与兴趣的写作态度。
张天翼现实主义的写作立场、政治倾向上的左翼倾向,显然与海派格格不入。小说中描述几位海派作家无视资本家侮辱陪酒女的细节有着明显的道德批判和政治批判意味,尤其是小说暗讽海派作家抄袭模仿等细节,间接批评海派作家的文学态度。在张天翼看来,海派作家群体表现出的都市感觉与都市印象式的写作,是一种不严肃的创作态度。显然这些批评过于简单,且这种借助于人格批评的讽刺性,未能对海派文学进行理性的批判;意识形态批评的色彩过于浓厚,但这种意识形态批评背后不仅折射出左翼与海派之间文学观念与价值的巨大差异,更折射出张天翼个人与海派都市化文学观念的分歧。因而,这种完全对立的立场妨碍了作者对海派文学进行理性批评的可能。
张天翼对京派作家的审美风格也持批评意见。如《新生》集中的《夏夜梦》,小说叙述知识分子马先生,迷恋戏班女子声情并茂的舞台魅力,转而开始由戏及人,了解戏班女伶莜云芳的身世后,由同情至爱恋,到打算替女伶赎身,远走高飞,带她到乡下过世外桃源的日子。主人公完全生活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幻想着英雄的行为与浪漫的理想生活。这种浪漫的田园生活,张天翼在文中具体描摹为:“他打算跟她一块儿回他家乡去:暑假之后他可以在那边找个教书的位置。接着他像做梦似的描写他的老家:屋子后面有一座竹山,一刮风就沙沙地响。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池塘,要吃鱼就临时打一条上来。”显然有着非常明晰的指涉,京派抒情的田园就这样被张天翼消解了。不仅如此,张天翼将讽刺的笔触指向行为的主体,做着田园之梦的马先生却没有能力为自己建造一个现实的桃花源。在现实中他是一个完全缺乏生存能力的男子,怯懦,空想,小说结尾这个软弱的马先生最终摄于史六少爷的淫威,落荒而逃,想拯救底层女子的梦想也彻底作罢。
张天翼对京派作家的审美格调的批评同样包含多重层面,既有政治倾向层面的道德评判,也有源自个体生存经验与现实关照的理性批评。张天翼尤其对京派作家审美超越的格调、远离现实人生空泛的抒情体现出的高蹈姿态进行质疑,这既折射出作家关注民众生存苦难的强烈现实情怀,也有不同文学观念之间的分歧造成的审美差异。
作为左翼作家的张天翼,以反新文化话语写作奠定了其讽刺格调,他用具有社会批判、文化批判,以及鲜明意识形态批判的革命话语写作,从题材内涵而言,张天翼是左翼的,但又是溢出的。张的作品不仅仅止于政治讽刺,同时也具有文化批判的维度。张天翼可以说是左翼作家中创作题材最为丰富的作家,他几乎涉猎了所有这一时期的小说题材,与非左翼题材构成了对置的交流状态。而同一时期,与非左翼题材在小说创作上构成对置的作家非常罕见。左翼对于非左翼作家文学审美倾向及思想倾向的质疑与批评几乎均以杂文或论争性文章的面目出现,而张天翼在小说创作中对非左翼作家的文学倾向及思想倾向进行对话式写作,以虚构性小说的方式巧妙地回应及批评非左翼文学的思想倾向及文学审美倾向,以形象性的人物形象与主题建构的方式确立了革命话语思想倾向及审美倾向的合理性。应该说,这种自觉的文学回应方式无疑是特别的。
三、从现实而非观念出发——张天翼的“现实观”
张天翼小说的这种特色,固然一方面源于作者的政治倾向,但另一方面更取决于他自觉地从现实生活经验出发感受和思考社会生活,而非概念性地解释生活。在这个基础上,思考文学的诸种问题,从题材、人物、语言等各方面清醒地对五四新文学存在的问题进行了扬弃。谈到创作之路,张天翼对自己思想影响及风格的形成进行了说明。他在《自叙小传》中写道:“一九二四年,我前往北京,但没有进入那里的什么学校。就在那时,我开始了新的信仰(指马克思主义)并且逐渐领会了那唯一的历史真理。之后,我做过小职员,军队里的辅助人员,一家报纸的采访记者,教员等等……1928年,我开始练习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写作,写了短篇小说《三天半的梦》投到鲁迅主编的《奔流》杂志,并发表了。这给与我很大的鼓舞,使我有信心继续写作下去。”*《张天翼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101页。他对自己的人物原型和写作的缺失有清醒的反思:“我的小说中的人物取自我的朋友,亲戚以及其他与我经常来往的人们。原先我创作方面的弱点在于:对人物行动的刻化仅仅是为了表现小说的主题,因而忽略了他们复杂的人性。近来我试图矫正这一毛病。我必须记住“创造典型”的必要,并且要努力做到这样。”*《张天翼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102页。
对于语言问题,来自生活体验的认知使他自觉地扬弃了五四知识分子腔调:“我开始试着要把人们嘴里说得出的话写在纸上去。我去注意人们的谈话,才知道一般人嘴里未必个个都说得象文章里写得那么漂亮,那么合文法。而且常有些可笑的口头语。我既然想写现实世界里的真正的事情,就得用真正的话,并且叫大家看得懂,不至于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这么一注意,这才知道各种人有各种人的谈吐……”*《张天翼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120页。瞿秋白肯定张天翼语言上的努力,“他能够在短篇的创作里面,很紧张的表现人生,能够抓住‘斗争’的焦点。他的言语,也的确是人话。不过魄力是比较地不大。”*《张天翼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205页。
对于张天翼小说幽默讽刺的风格,则批评意见不一。张天翼小说的讽刺风格,本质上是对社会生活与人性悖谬的真实再现,有着丰富的现实经验基础,正如肯定他讽刺性意义的批评恰恰关注到了这种讽刺的本质内涵:“在张天翼的小说里有一点我们比较注意的:他所描写的全是中国人性格中劣性的人物。我没有找到一个具有伟大性格的描写……张天翼的文笔当得起‘自然’两个字的批评。”*《张天翼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234页。“张天翼的描写处处地方注重在客观的真实,他注意每个人的表达个性的动作或每个人的说话的用字,这颇有狄更斯的手法。”*《张天翼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237页。“他的最大的才能在用轻松明快的笔调写人生的一个片段,——一个小事件,他就能使你笑,使你笑过以后不得不皱眉头。”*汪华:《评〈畸人集〉》,1936年8月3日《国闻周报》第13卷第30期,转引自《张天翼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234页。“从取题起,看法,剪裁法……一直到完成,全守着严格的写实主义。——这是贡献之一。”*《张天翼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268页。对于批评,张天翼有自己的看法:“你跟我谈到绳祖对《移行》的批评,和胡风的《张天翼论》等等。前者所论及的‘幽默’,论及《移行》那篇因‘刻意求工’之故反而不讨好,都给了我很大的启示。后者评我的人物处理太素朴,浮滑,这几点都论得很对,我自己也感觉到了。我正努力想改正这些。胡风这篇论文,我觉得不够的是:他只做了横的分析,而没有纵的来处置一下。”*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1937年5月9日。
作为左翼文坛新秀的张天翼,无疑在创作的探索中逐步成长。他多种题材的尝试显示了鲜明的个人风格,试图对多元的现实作多方展示。但与此同时,张天翼的作品中也存在着对人物深层精神缺乏深入探究的问题,停留于表层的批判层面。慎吾在《关于张天翼的小说》中对张天翼的《二十一个》进行批评:“作者对于兵民所同享的非人生活肆力刻画,其同情自然是深厚的。但是作者在揭发生活之丑恶方面,似乎是有一些不必要的过分。他把‘蛆’‘脓’‘血’等等的字眼充满了每一页,使读者感到一种并无快感的厌恶。描写下层生活固然不一定要求文字的雅驯,但亦无须鼻涕眼泪堆满了纸上然后才算写实……我觉得张先生的写实小说,似是太注意到外部的描写,而没有扼要的心理的表现。并且张先生还好像故意的以丑恶的东西来做骇人听闻的刺激的工具。写实主义不是骇人主义。”*原载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1933年8月26日,第38期,转引自《张天翼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218页。这些瑕疵是作为新人的张天翼创作发展初期必经的阶段,总体而言,张天翼作品在创作整体氛围中体现出的多元性特点是具有独特的文学探索意义的。胡风在《张天翼论》中说:“个人主义的虚张声势没有了;使人厌倦的感伤主义由平易的达观气概代替了;‘恋爱与革命’的老调子摆脱了;理想主义的气息消散了;道德的纠纷被丢开了;人工制造的‘情热’没有影子了;在他的作品里面能够看到的是——知识人的矛盾,虚伪,飘摇和绝路中的生路(《三天半的梦》,《报复》,《从空虚到充实》,《三弟兄》)。知识人‘神圣恋爱’里面现出的丑相(《报复》),殉教者的侧影(《从空虚到充实》),大众的硬朗而单纯的面貌(《搬家后》,《三老爷与贵生》,《二十一个》)。他所抛弃的正是当时进步的知识人所厌恶的,他所取来的主题正是他们所看到的所自以为理解的,再加上他的运用口语,创造活泼简明的形式以及诙谐的才能,他之所以给予了当时的文艺一个鲜明的‘新’的形象,不是并非意外的麽?”这对张天翼左联时期小说体现出的新面貌进行了最好的总结。
张天翼30年代左联时期的写作,对五四新文学及普罗文学传布的启蒙与个性主义写作具有反思的意义,揭示了它们存在的负面性,批评了五四知识分子写作缺乏深刻现实介入的虚弱与空洞,显然这种反思具有深刻的意义。从某种程度上说,左翼文学由于更直接地介入中国社会现实问题,在意识形态批评上赢得了30年代激进知识青年的感性认同,张天翼个案的写作实践反映了当时具有左翼倾向知识青年的现实反思与身份认同。
(责任编辑:陆晓芳)
2015-04-11
刘东玲,女,文学博士,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本文系广东省十一·五社科规划项目“左翼文学与现代性”(项目编号:GD11YZW04)的阶段性成果。
I206.6
A
1003-4145[2015]09-005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