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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岁月与现代作家的精神重建

2015-03-17

山东社会科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巴金留学生日本

郑 春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学术主持人:郑春)·

留学岁月与现代作家的精神重建

郑 春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20世纪前后的留学浪潮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发展和走向辉煌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一批年轻的学子留学海外,亲眼目睹了一个与他们的祖国大不相同的耳目一新的社会,并在体验和对比中感受到了二者之间的巨大差距;他们从自身的遭遇中深深地感受到弱国子民的屈辱,感受到祖国与游子难解难分的联系,从内心深处渴望祖国的变化与强大;他们反思自己,从我做起,改掉陋习,发愤图强,尽可能地为未来理想的实现做较为充分的准备。现代作家的留学岁月使他们的思想和眼界大为开阔,精神天地在重建中更加丰富、充实,焕然一新,进而成为一批与传统士大夫和维新派学者完全不同的新型知识分子。

现代作家;留学;精神重建

近代以来,从龚自珍“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呼唤,到林则徐、魏源等人的“开眼看世界”、“师夷长技”,再到曾国藩、容闳等人的“师夷智”以及开创“留学大业”,中国人终于迈开了走向世界的可贵步伐。在这曲折艰难但却意义非凡的历史进程中,波澜壮阔的留学事业无疑起到了奠基性和标志性的重要作用。走向世界,留学国外,无论对中国现代作家本人还是对整个现代文学建设,都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一步。20世纪前后的留学浪潮对中国现代文学史所产生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具有留学背景的作家在现代作家中占有相当的比例,这是现代文学的一大特点,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取得辉煌成就的一个重要因素。留学归国人员从事创作人数之多、文学成果之丰富、对建树中国新文学的贡献之大,不仅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在世界文坛上也是罕见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文学能在近代以来特别是“五四”之后极大地开阔眼界,迅速地建立起全新意义上的现代文学体系,积极地融入世界文学的总体格局,并成为这个格局中同步发展的组成部分,具有留学背景的作家群体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然而,留学岁月对中国现代学者和作家群体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现代作家的留学背景又是怎样逐渐形成、强化并显示出独特的作用,他们在异国他乡又是怎样重新构建自己的精神世界的呢?以下详述之。

一、“百闻不如一见”

曾国藩等人在最早关于派遣留学生的奏折中,特别指出一点,那就是“百闻不如一见”,后来张之洞在其著名的《劝学篇》中也着意强调这一点。无独有偶,当时流行全国、影响甚大的《日本游学指南》,在“总论”中开篇便写道:“游学之益何在?曰:人有恒言曰:‘百闻不如一见’,欲取他国之长,以补吾国之短,非亲临其境,不能得其益也。”这些首先开眼看世界的中国人在无形之中形成一个共识,那就是“闻”和“见”毕竟是不同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不可同日而语。然而,留学生们亲临其境后,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呢?换句话说,这些走向海外的学子们拥有了怎样的见闻和感受呢?

他们看到了一个与他们的祖国大不相同的令人耳目一新的社会,并在体验和对比中感受到了二者之间的巨大差距。留学生们踏出国门,从传统封闭的环境中走了出来,首先呼吸到的是近代化社会的新鲜空气,处处感受到一种新奇与进步。第一印象总是肤浅和难以深入的,但却是鲜明强烈并具有震撼力的,它将长久地活在一个人的心中,甚至彻底改变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有个湖南学生就是如此,他在留日后不久便写了一封《致湖南青年劝游学外洋书》,字里行间,感慨万千:“自入长崎以来,留连异土,百感交并,及达东京,益怦怦不能自持者,非有他也,吾侪种族若朝鲜、若交趾、若缅甸、若阿富汗、若俾路直等,大抵靡颓不震,或已澌灭无遗,或犹仅保残喘,其铮铮佼佼高擎黄种之旗,以招展于世界而不堕黄人之绪者,在西则为匈牙利,在东则为日本而已。”*《游学译编》第四期、《北京新闻汇报》(六),载许纪霖:《无穷的困惑:近代中国两个知识者的历史旅程》,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28页。让他们感到吃惊的不仅是这些国家林立的工厂、大规模的建设,更重要的还有蕴涵在这种建设之中的一种蓬勃向上的精神状态,这是他们古老的祖国最需要然而又最缺乏的。学者梁启超在他的作品中,一再提到他亲眼所见的一个让他终生难忘的场面,就是来到日本后目睹上野青年参军时,其亲戚朋友热烈欢送他们的情景。他看到一面旗上写着“祈战死”三字,不禁为之矍然肃然,不能忘怀。他由此联想到日本人一再鼓吹的所谓“大和魂”,而对中国来说,当时最需要和最迫切者莫过于发展自己的“中国魂”了。如果说“祈战死”之类还有某种军国主义味道弥漫其中的话,留学生们对异国他乡日常生活的感受则更加意味深长。长崎往往是中国留日学生踏上这个岛国的第一站,从那里登陆后,长崎街上结队行走的日本中小学生常常令留学生们眼前一亮、久久难忘。他们经常看到成群结队的少男少女脚穿木屐,身着红裙,三、五人携手并肩,“沿途唱歌,一唱众和”,一路欢歌笑语地上学放学,留学生们心中不禁十分羡慕。他们亲眼看到日本学校众多、教育很发达,立刻联想到重视发展教育是日本强大起来的原因。留日学生感慨地形容说:“日本学校之多,如我国之鸦片烟馆,其学生之众,如我国之染烟瘾者。”*《游学译编》第四期、《北京新闻汇报》(六),载许纪霖:《无穷的困惑:近代中国两个知识者的历史旅程》,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28页。在这种辛酸的比较背后,蕴含着一种强烈的民族责任感和自尊心。他们亲眼看到日本书店很多,仅东京就有千余家,日本报刊杂志种类繁多,很多人都有读书看报的习惯。留学生们对此赞叹不已,认为通过读书看报,可以开通民智,这也是日本强大起来的主要因素之一。

更为可贵的是,在国外求学过程中留学生们亲身经历了许多重大历史事件,亲眼目睹了留学所在国的种种政治活动,这使他们的思想和眼界大为开阔,精神天地往往因此而更为丰富和充实。诗人徐志摩在美国留学期间,第一次世界大战已接近尾声,1918年11月11日凌晨3时,当停战的消息突然传来,全美上下顿时欢声雷动。徐志摩穿梭于络绎不绝的游行队伍中,仿佛触摸到一颗强烈的热爱和平与独立的民族之心,他在日记中写道:“方是时也,天地为之开朗,风云为之霁色,以与此诚洁挚勇之爱国精神,相腾嬉而和慰。嗟呼!霸业永拙,民主无疆,战士之血流不诬矣。”*陈从周编:《徐志摩年谱》,上海书店1981年影印版,第15页。这些渗透于强烈感触之中的新鲜思想,甚至影响了他们的一生。日本明治天皇推行“明治维新”,在1868年发布了五条“誓言”:“一,广兴会议,万机决于公论。二,上下一心,盛行公论。三,官武一途以至庶民,各遂其志,人心不倦。四,破旧有之陋习,基于天地之公道。五,求知于世界,大振皇基。”*钟少华:《早年留日者谈日本》,山东画报出版社1996年版,第57页注①。这五条誓言是日本改革开放开始的标志,每一条对东方古国而言都具有极强的针对性,每一条都给留日学生以极大的震动进而让他们久久难忘,特别是“求知于世界”一句,无疑引起这些漂洋过海、求学异国的留学生们的强烈共鸣,不同年代的留日学生不约而同地提到这些誓言,那潜移默化的作用实在是有力而持久的。将近六十年后,早年留学日本的朱绍文谈起这五条誓言依然记忆犹新,他说:“这五条对中国现在还是有借鉴作用。这是一个民族富强壮大的根源之一,寻求知识,这学习不是很容易的,要下苦功夫。”*钟少华:《早年留日者谈日本》,山东画报出版社1996年版。胡适在美求学数年,与美国的政治制度和思想文化有着极为密切的接触,对与中国完全不同的美国政治的运作程序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他积极参加公开演讲的训练,认真观察学习议会程序,并且亲身经历了两次美国大选,“美国在那进步的时代里,政治与社会的激动给了他难以磨灭的印象”*贾祖麟:《胡适之评传》,南海出版公司1992年版,第37页。。对此,他回忆说:“我对美国政治的兴趣和我对美国政制的研究,以及我学生时代所目睹的两次美国大选,对我后来对中国政治和政府的关心,都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在我成年以后的生命里,我对政治始终采取了不感兴趣的兴趣(disinterested- interest)。我认为这种兴趣是一个知识分子对社会应有的责任。”*唐德刚译注:《胡适口述自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6页。留学生涯奠定了他们人生道路的某种基础,并铸就了他们生命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胡适这番话极有概括力和代表性。

还有一个突出的例子是作家巴金,他在法国留学时,恰好遇到著名的“萨珂、凡宰特事件”的发生,这一事件不仅直接激发起巴金的创作激情,而且深深地影响了他的一生。

萨珂和凡宰特是两个来自意大利的有思想的美国工人,在被美国政府以抢劫罪关押六年以后,这两个代表着“20世纪良心”的工人将被处死。消息传开以后引起西方世界的广泛关注,一时间巴黎掀起声势浩大的声援热潮。巴金与狱中的凡宰特有过书信往来,凡宰特有句名言:“我希望每个家庭都有住宅,每张口都有面包,每颗心都受教育,每个人的才智都得到发展。”这些理想和目标,都是青年巴金所热切向往并执着追求的。凡宰特还给巴金寄过一包书和一封长信,他告诉巴金“青年是人类的希望”,“不要灰心,要高兴”,他谈到人类的进化和将来的趋势,谈到但丁、莎士比亚、巴尔扎克和其他人,他希望巴金增加勇气来应付生活中的斗争,他教巴金“要忠实地生活,要爱人,要帮助人”。凡宰特给巴金及其他人的许多信中,充满对生活、对人民的真挚热爱和崇高精神,以及他后来从容走上电椅就义,都给巴金在思想、生活和创作上以深刻的影响。凡宰特死后,巴金翻译了凡宰特的自传,并在前面写了一篇名为“呈献给吾师凡宰特”的短文作为“代序”:

……你在电椅上,在临刑的一瞬间,还像神话上的耶稣那样高呼“宽恕”。我知道在你的那一颗爱字铸成的心中是没有“憎”和“报复”存在的。……然而现在我要跪在你的面前,求你的宽恕。吾师呵,原谅我……至少对于那些吃同类,杀同类,压迫同类的人,我是不能爱的,我是不能宽恕的。*徐开垒:《巴金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07-117页。

凡宰特是巴金人生道路上重要的指路人,是他精神世界中一个强有力的支撑点,后来他曾多次描写这个给他的心灵带来极大震撼的事件。“对于那些吃同类,杀同类,压迫同类的人,我是不能爱的,我是不能宽恕的。”这是巴金从“萨珂、凡宰特事件”中得出的最沉痛的结论,也成为贯穿其一生思考与创作的一条主线。这一事件还使巴金的人生道路发生了重要变化,它激发起巴金内心深处早已存在的表达和创作欲望。萨珂和凡宰特的死使他感到痛苦和孤寂,联想到自己的祖国当时也正在发生着的同样惊心动魄的血腥事件,新军阀蒋介石等用屠刀摧残着热血青年的生命,一种悲愤的情怀越来越浓郁和强烈。为了排谴内心深处难以抑制的寂寞和苦闷,为了表达留学以来的诸多感受和思考,昔日无形之中培养起来的艺术细胞受到刺激,开始躁动活跃起来,这就产生了巴金在以后回忆文章中再三诉说的那个情景:

巴黎圣母院的悲哀的钟声又响了,一声一声沉重地打在我的心上。在这种时候,我实在没法安静下来,上床睡觉,我有感情必须发泄,有爱憎必须倾吐,否则我这颗年轻的心就会枯死。每天晚上我感到寂寞时,就摊开练习本,一面听巴黎圣母院的钟声,一面挥笔……我写的不能说是小说,它们只是一些场面或者心理的描写……在一个月中我写了后来编成《灭亡》头四章的那些文字。*陈思和等:《巴金论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30页。

海外学习生涯无一例外地开拓了现代作家的视野,构筑了他们现代化的知识结构和文化基础,并且激发起他们内心深处强烈的创作激情。“留学”不仅为“千年暗室”的中国打开了一扇窗口,更重要的是为中国人危机中的精神世界找到了一片极具生机和活力的新的思想源泉,使他们终于有可能在牢牢禁锢自己的强劲文化传统之外看到另一种人类智慧的闪光,在自以为天经地义的生存方式之外看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活法,第一次对许多问题产生了严格意义上的怀疑和思考。正因为如此,留学岁月深深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青年精神天地的建设,而这一代代的青年又深深地影响了中国历史的进程。

二、“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强大起来”

说起五四一代具有留学背景的知识分子,让人感慨的地方很多,和祖国那种根深蒂固、血肉相连的依依深情就是其中突出的一点。年轻的学子们求学海外,在某种意义和某种程度上成了祖国的象征和民族的代表,留学生们从自身的遭遇中深深地感受到弱国子民的屈辱,感受到祖国与游子难解难分的联系,进而从内心深处渴望祖国早日强大起来。

尽管在美国和欧洲的中国留学生也曾遇到过不同形式的歧视或侮辱,但总体来说,留学环境还是比较宽松和温暖的。20世纪初留学美国的学者蒋梦麟曾以这样的笔调描述过他在旧金山的第一个房东和第一个新年:“柯尔太太已有相当年纪,但是很健谈,对中国学生很关切。……她说:‘如果你需要什么,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我很了解客居异国的心情,你就拿我的家当自己的家好了,不必客气。’”“午夜钟声一响,大家一面提高嗓门大喊‘新年快乐!’一面乱揿汽车喇叭或者大摇响铃。五光十色的纸条片更是漫天飞舞。这是我在美国所过的第一个新年。美国人的和善和天真好玩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他们的欢笑嬉游中可以看出美国的确是个年轻的民族。”*蒋梦麟:《西潮》,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61、63页。同样的情感在其他留美学生的作品中也时常见到,相比之下,留日学生的生活环境则要冷酷得多。尽管他们也会遇到一些温暖的人和事,比如鲁迅,他就遇到了藤野先生,并以这样的笔调描述这位日本老师:“……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在我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鲁迅:《藤野先生》,载《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07页。从这些深情的话语中,可以体会出笔者的印象之好和感情之深。但大多数留日学生却没有鲁迅这样幸运,他们记忆中更多的往往是苦闷、心酸乃至悲愤。

“甲午战争”中击败中国,使许多日本国民产生了强烈的民族优越感,自认为是亚洲最优秀的民族,“日本人对中国和中国人长期存在的敬仰心情已在中日甲午战争中表现的自负心面前烟消云散”*费正清:《剑桥中国晚清史》(下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10页。,“他们藐视中国人,骂中国人软弱无能,还痛恨中国人,而且这些不只是用言词来表述;从白发老人直到幼童都对这四亿人满怀着血腥的敌意”*费正清:《剑桥中国晚清史》(下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10页。。而中国留学生则不幸成为这种敌意最直接的受害者,一些日本人常常寻找各种机会借题发挥来戏弄侮辱他们。民国以后,这种蔑视乃至憎恶愈演愈烈,甚至连日本当局也不能不承认。一位官员在众议院演说中,这样说道:“负笈东来之留学生……将来前途皆未可限量者,惟我辈日本人平素对彼等之待遇,实多值得遗憾。连宿舍之女佣及商店之伙计,亦持冷骂冷笑态度。……是以彼等学成归国之后,殆成排日之急先锋,是亦不得已者也。”*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183页。这种屈辱的求学经历,给绝大多数留日学生带来了刻骨铭心的创痛,许多描写留学生活的文学作品真实地记载下了那些难以磨灭的场景,如梦芸生的警世小说《伤心人语》、郭沫若的自传小说《行路难》以及夏衍的戏剧《法西斯细菌》等,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郁达夫的小说《沉沦》,作者颇动感情地描绘了这样一个场面:作为留日学生的男主角,在听到一位漂亮的餐厅女侍应问“贵国是哪里?”时,结结巴巴欲言又止。小说极为深刻地写出了留学生心灵深处的苦痛和呼喊:

原来日本人轻视中国人,同我们轻视猪狗一样。日本人都叫中国人作“支那人”,这“支那人”三个字,在日本,比我们骂人的“贱贼”还更难听,如今在一个如花的少女前头,他不得不自认说:“我是支那人”了。

“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强大起来!”

他全身发起抖来,他的眼泪又快滚下来了。

对此,郁达夫在“自传之一章”的《雪夜》中,进一步阐述道:“支那或支那人的这一个名词,在东邻的日本民族,尤其是妙龄少女的口里被说出时,听取者的脑子心里,会起怎样一种被侮辱、绝望、悲愤、隐痛的混合作用,是没有到过日本的中国同胞,绝对想象不出来的。”*《宇宙风》半月刊第十一期,1936年2月16日。

痛苦和屈辱促使他们不约而同地直面现实,寻找原因,从而回过头来进一步审视自己的祖国,反思曾经习以为常的社会现实,这成了散布在世界各地中国留学生的共同课题。勃兰兑斯告诉我们:“有一种要素,外国人比本国人更易于觉察,那就是种族标志,也就是德国作家身上使他成其为德国人的那种标志。德国人的观察太容易把德国人和人类视为同义词,因为他但凡和一个人打交道,心中总免不了有一个德国人。许多令外国人惊诧的特征,本国人往往熟视无睹,因为他早已司空见惯,特别就因为他本人就具备着这种特征,或者就是那个本色。”*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2分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页。勃兰兑斯这番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它讲明了现实生活中确实存在的一种现象,不同国家的人更容易发现彼此间那种带有民族性的特质,这正应了中国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那句古话。我们以为,留学生身居海外,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个重要变化,便是在不同的现实环境中、在异国文化的启迪下对自己的祖国和民族有了全新的、完全不同的认识。从过去司空见惯、“天经地义”的事情中发现了不合理,从“古已有之”、向来熟视无睹的东西身上看出了丑陋。近代留学事业的开拓者容闳后来在谈到留学生思想变化时说:“人人心中咸谓东西文化,判若天渊,而于中国根本上之改革,认为不容稍缓之事,此种观念深入脑筋,无论身经若何变迁,皆不能或忘也。”*《西学东渐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30页。而鲁迅在东京求学时,“因为身在异国,刺激多端”,和好友谈得更多的则是“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中国国民性中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又在哪里?”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我们民族最缺乏的东西是诚和爱,——换句话说:便是深中了诈伪无耻和猜疑相贼的毛病。口号只管很好听,标语和宣言只管很好看,书本上只管说得冠冕堂皇,天花乱坠,但按之实际,却完全不是这回事。”究其原因,他们认为“当然要在历史上去探究,因缘虽多,而两次奴于异族,认为是最大最深的病根。做奴隶的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说诚说爱呢?……唯一的救治方法是革命。”*许寿裳:《我所认识的鲁迅》,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版,第18、19页。坦率地说,这些观点并没有超出当时留日学生中流行思潮的范围,但鲁迅的可贵在于以此为基础开始了更深层次的思考,而鲁迅启蒙主义的心路历程,便由这样的思考而开始,最后终于吟出“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这样坚定而豪迈的诗句。同样的思考,后来身居美国的胡适偏重于哲学,偏重于解决思想问题的方法论一面。他在1914年1月的一则日记中写道:“今日吾国之急需,不在新奇之学说,高深之哲理,而在所以求学、论事、观物、经国之术。以吾所见言之,有三术焉,皆起死之神丹也:一曰归纳的理论,二曰历史的眼光,三曰进化的观念。”*贾祖麟:《胡适之评传》,南海出版公司1992年版,第41页。其实,不只是鲁迅、胡适等人这样做,那些年代绝大多数的留学人员,在不同的国度、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时刻,都会遇到同样的情况并且大多在或深或浅地思考着相似或相近的命题,那就是与别的国家相比,我们的差距究竟在哪里?如何才能改变中国,使它摆脱苦难、黑暗、落后的境地?如何才能使我们中华民族成为世界大家庭中受人尊敬的一员?这是留学生们最为关注的问题,是他们最为热切的期待,是那一代人不可逾越的宿命,同时也是留学生活最深刻的背景所在。

坦率地说,当成千上万的青年学子奔赴海外时,思想情绪无疑是多样和复杂的,其中固然有浓郁的民族主义诉求,当然也有别的一些追求,比如那种普世的、人类的、大同的现代文明思想等,也有种种个人的目标和期待。但是,一旦他们真的出国,置身向往已久的异国他乡,就会不约而同地发现理想和现实的诸多差距,感受到那个理想中的文明世界对自己是多么的歧视,甚至多么的不公平。这就形成了一种有意味的现象,留学生们无论在国内是愤世疾俗还是超凡脱俗,到了国外往往无一例外地成了热烈的爱国者,并不同程度地成为各种形式的革命者或改革者。

三、“以身投东海,为诸君之纪念”

如果说审视祖国,是直面现实、追寻理想、力求改变、寻找出路的话;那么反思自己,便是从我做起、严以律己、改掉陋习、发愤图强,尽可能地为未来理想的实现做较为充分的准备。

实事求是地说,留学生中也有一部分纨绔子弟,留洋的目的就是为了镀金,所以当他们来到灯红酒绿的异国他乡时就耽溺于享乐,当年留学美国的闻一多曾在家书中愤怒地说:“士大夫久居此邦而尤不知发奋为雄者,真木石也。然吾见在此之留学生,皆瞢瞢者啜醴之徒。”*《闻一多书信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43页。鲁迅所极端憎恶的“富士山”们也属此类。但凭心而论,绝大多数留学生还是勤奋刻苦、发愤图强的。海外留学给了他们许多启示,其中之一便是生活的启示,留学日本的朱绍文这样说过:“生活中,日本学生都有一种青云之志,都以破衣破帽为荣,光头,穿制服,不穿袜子,穿木屐,谁也不以为耻。是一种活着的传统文化,有一种力量,中国古书的名士中还有那种品德。所以我去日本留学,比去欧美留学有好处,我不后悔。我的学问对中国更有用,更实在,更辨证。”*钟少华:《早年留日者谈日本》,山东画报出版社1996年版,第58页。早年留学日本的人,往往读过一本名为《留学生自治要训》的小册子,这是当时在留学界非常流行的、讲述留日生活心得的一本书。值得注意的是,上面一一列举、谆谆告诫了留学生活应当注意的一些事情,比如:

留学生自治要训(摘要)

——往来道路须靠左行。

——在道路上遇见友人,不可扬声呼唤,也不可久立路边闲聊,稍作倾谈,行过礼即宜分手。

——不可随地吐痰。

——对下女要庄重(不可开玩笑)。

——电车满坐之时,应让坐于老人、小孩和妇人。

——室内要打扫干净。

——夜间不要大声呼叫。

——同住者写信或温习时,不要在旁打扰。

——他人书桌上的书籍或抽屉中的信件不可乱翻。

——夏天也不可赤身露体。

——访友之时,请先打听是否在家,呈上名片,当入屋时,要脱下鞋子进入。

——在室内应坐下,不可徘徊打转。

——不要随便打听别人的年纪。*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第165-167页。

尽管上表所列已长,但我们所摘抄的却仍是这份“自治要训”的一小部分。我们惊奇于此书作者的细致和耐心,也感叹于他们的良苦用意,上面所列者似乎多是细微小事,有些地方甚至细得让人不安,但仔细读来却是意味深长,具有极强的针对性,这些小事恰恰是我们同胞最不注意、最易忽视或者说是根本上缺乏的。这是留学生编给自己人看的小册子,许多方面直指国人的痼疾,一针见血,切中要害。小事中见分量,我们以为,在这一系列的“不可”、“不要”中蕴含着极为可贵的精神所在,那是一种反思与自省,也是一种奋起与努力。在这种种外在约束之外,更多的是内在的激励,身处异国他乡、繁华之地,留学生中有许多人为自己规定了种种要求和目标,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是留美学生梅光迪,这位先后就读于美国西北大学和哈佛大学研究院、专攻文学的留学生,特意为自己的海外生活制定了“省身克己十八条”:

(1)起居有时。(2)饮食有节。(3)处世有序。(4)立志。必为天下第一等人,文章、经史、政治、哲学必须成家。(5)勤学。(6)敦品。应对进退、仪容、动作、交际、然诺,皆不可忽。(7)主敬。出门如见大宾,入门如承大祭,不愧于屋漏。(8)乐天。和平闲逸,有潇洒出尘之致,不以世俗毁誉得失分其心。(9)寡欲。洗心涤虑,思无邪。(10)艰苦。勇往凌厉,百折不回。(11)习劳。多运动操作。(12)谨细。事事留心,视思明,听思聪,察言观色。(13)谦让。(14)慎言。戒妄言恶言,不臧否人物。(15)择交。(16)爱人。(17)惜阴。(18)节用。*沈卫威:《回眸〈学衡派〉》,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95页。

仔细阅读以上“省身克己十八条”,我们可以看到,从本质上说这些思想、行为的导向依然是以儒家文化精神为内在核心的,十八条中有许多是“古已有之”的东西,我们从曾国藩等名臣大儒的书信日记中亦有所见。但在欧风美雨的大环境下,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在内忧外患的重压下,这些追求的郑重提出和充实强化,就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些特殊的色彩,别有一番特殊意义,它不仅是对旧的东西的一种重新理解和应用,更是在巨大的外力刺激下再建精神支柱的一种尝试和努力。

总之,留学海外,亲临其境,使留学生学到了许多终生受益的东西。他们广泛学习了现代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知识,普遍接受了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思想的熏陶,他们努力审视评判并重新构建自己的精神追求和价值世界,精神面貌往往焕然一新,成为与封建士大夫完全不同、也与维新派完全不同的新型知识分子。以鲁迅为例,他在日本度过了他的青春岁月,当他准备离开这个岛国时已近而立之年:在这里,他接受了近代的民主思想和人本主义思想,并在情感上与满清王朝彻底决裂;在这里,他学习了近代医学和科学的基础知识,获得了审视和批判封建专制文化的思想武器;在这里,他以最大的努力大量阅读外国文学作品,并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实践活动,为他以后成为中国新文学举足轻重的人物奠定了重要的基础;也是在这里,他初步形成了我们后来称之为“鲁迅思想”的那笔精神财富的基本内涵。总之,如果说鲁迅出国留学是为了寻找道路,是“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那么,当离开日本时,他对自己未来的道路已有了总体计划和初步设想。正因为如此,我们说,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留学生涯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扶桑正是秋光好,枫叶如丹照嫩寒,却折垂杨送归客,心随东棹忆华年。”*鲁迅:《送增田涉君归国》,载《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30页。这是鲁迅在1931年12月为即将回国的日本留学生增田涉写的一首送别小诗,其中既表达了先生对增田涉的美好祝愿,也包含着对留学往事的温暖回忆,更重要的是体现出他内心深处对那段青春岁月的珍爱。

其实不仅是鲁迅,整个留学群体无不如此,对大多数留学生而言,也许留学国家不同、个人情况不同,每个人的体会和认识也会有所不同,甚至可能悲欢好恶差别很大。但有一点应当是共同的,那就是留学生活往往奠定了他们精神世界最为重要的基础,并深深影响着他们一生的事业和追求。而且,由此开始,留学生逐渐登上历史舞台,成为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一支浩浩荡荡、举足轻重的队伍,一股中国社会中从来没有过的崭新力量,进而在中国近现代史的紧要关头一次次发出响亮的声音,一次次起到独特的作用,同时也留下了一个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发人深思,催人奋起。陈天华的自杀便是其中耐人寻味的一例。

陈天华是同盟会的重要成员,1903年开始留学日本,其间曾一度返国参加黄兴领导的长沙起义,事败后亡命日本。他用通俗文艺说唱形式写成的震惊中外的著作《猛回头》、《警世钟》、《狮子吼》等,以浅显的文笔宣传激烈的革命思想,感情充沛,气势磅礴,具有极大的感染力,对国内青年产生过极大的影响。他在《狮子吼》中通过一个梦,描绘了自己心目中的民主共和国,这是中国人最早的、最美丽的民主之梦。1905年,日本文部省公布《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规定学校要对留日生进行监督,拒绝可疑的人入学,且需停止违规生的学籍。大批留学生以罢课、归国的行动表示抗议。12月7日,《朝日新闻》称:“罢课理由是站不住脚的,它是由于留学生对文部省规则进行了极为狭隘和片面的解释引起的不满造成的;它还起因于中国国民似乎特有的放纵卑劣的意志。”正是这“放纵卑劣”四个字,深深地刺痛了陈天华的心,他联想到周围的一些人和一些事,联想到自己的命运和祖国的前途,最后愤而投海,以死明志。在临死的前一天晚上连夜写就的《绝命书》中,他以滚烫的语言呈现出一颗滴血的心,表达出内心深处的爱国深情、焦灼忧虑和满腔期望:

进观吾国同学者,有为之士固多,可疵可指之处亦不少。以东瀛为终南捷径者,目的在于求利禄,而不在于居责任。其尤不肖者,则学问未事,私德先坏,其被举于彼国报章者,不可缕数。……如《朝日新闻》等,则直诋为‘放纵卑劣’,其轻我不遗余地矣。夫使此四字加诸我而不当也,斯亦不足与之,若或有万一之似焉,则真不可磨之玷也。

(留学界)近来每遇一问题发生,则群起哗之曰:此中国存亡问题也。顾问题有何存亡之分?我不自亡,人孰能亡我者。惟留学而皆放纵卑劣,则中国真亡矣。岂特亡国而已,二十世纪有放纵卑劣之人种,能存于世乎!鄙人心痛此言,欲我同胞时时勿忘此语,力除此四字,而做此四字之反面,坚忍奉公,力学爱国,恐同胞之不见听,而或忘之,故以身投东海,为诸君之纪念。

……中国去亡之期,极少须有十年,与其死于十年之后,曷若于今日死之,使诸君有所警动,去绝非行,共讲爱国,更卧薪尝胆,刻苦求学,徐以养成实力,丕兴国家,则中国或可以不亡。此鄙人今日之希望也。*陈天华:《绝命书》,载《世纪档案:影响20世纪中国历史进程的100篇文章》,中国档案出版社1995年版,第96-97页。

陈天华之死,是一种庄严的表白,是一种强烈的抗议,更深层次上,也是一种深情的呼唤。陈天华殉国时年仅三十岁,他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呼唤自己的同胞“原重自修,不重尤人”,“卧薪尝胆,刻苦求学”,“坚忍奉公,力学爱国”;谆谆告诫同学们“鄙人死后,取缔规则问题可了则了,切勿固执,惟须亟讲善后之策,力求振作之方,雪日本报章所言,举行救国之实,则鄙人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矣!”陈天华的死,震撼着众多留学生的心灵,黄兴在《绝命书》的跋文中说:“一人宣读之,听者数千百人,皆泣下不能抑。”

近百年来,陈天华的名字成了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符号,成为中国留学事业内涵丰富的象征,在海内外华人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它一方面激励了一批又一批年轻人,远渡重洋,探求真理,发愤学习,报效祖国,“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另一方面也时时在给人们敲响警钟:“二十世纪有放纵卑劣之人种,能存于世乎?”而这两点,正是汹涌澎湃的中国近现代留学运动的目的所在、意义所在,也是一种留学精神所在,这一切融合在一起则构成了20世纪中国留学生的留学背景中最为重要的底色和基础,也是现代作家留学岁月精神重建中最为重要的特色和标志。

(责任编辑:陆晓芳)

2015-06-12

郑 春(1963—),男,汉族,山东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现代作家留学背景再研究”(项目编号:11BZW090)的阶段性成果。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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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9-003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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