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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生产理论的批判性何以可能?
——马尔库什对马克思生产理论及思想发展阶段的理解

2015-03-17

山东社会科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马克思哲学理论

王 芹 颜 岩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3)

马克思生产理论的批判性何以可能?
——马尔库什对马克思生产理论及思想发展阶段的理解

王 芹 颜 岩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3)

生产理论是马克思思想的核心。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马尔库什通过强调唯物主义的实践特性以及区分生产概念的双重规则(技术规则和社会规范),恢复了在正统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那里一度丧失的生产理论的批判性。通过梳理马克思批判理论发展的三个阶段,坚持了马克思思想的连续性和非连续性的统一,避免了“断裂说”和“连贯说”的弊病。

生产理论;马克思;马尔库什;东欧新马克思主义

生产理论是马克思主义的拱心石,任何想要驳倒马克思的人都会质疑该理论,后马克思主义者(如鲍德里亚)对物质生产的拒斥便是明证。一俟我们把问题置于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的语境中考察,情况就会变得较为复杂。第二国际理论家从未忽视过物质生产,但却仅仅将之视为人类改造自然的一种客观物质活动,这样一来,物质生产概念的革命性和批判性便被阉割,即钝化为一个实证概念。这一致思趋向后来延续到苏联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当中,至今仍有一定影响。以卢卡奇(Georg Lukács)为首的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强调了生产概念的主体向度,将之视为一个主体自我创造的过程,恢复了生产概念的批判性和革命性,但人道主义的价值预设又给物质生产概念蒙上了一层唯心主义的阴影。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提出意识形态和科学的二分,试图为物质生产奠定一个科学基础,但其结构主义的理论构设并未真正将该概念的批判性和科学性统一起来。布达佩斯学派(Budapest School)*布达佩斯学派是20世纪60年代围绕卢卡奇形成的一支具有重要影响力的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哲学流派,主要成员有赫勒(Agnes Heller)、费赫尔(Ferenc Fehér)、马尔库什(György Márkus)和瓦伊达(Mihaly Vajda)。布达佩斯学派成立后有不少新人加入,如赫格居什(András Hegedüs)、拉德洛蒂(Sándor Radnóti)、马尔库什(Maria Márkus)、本斯(György Bence)、基斯(Janos Kis)等,但学界通常不把他们视为核心成员。理论家马尔库什重新解读了马克思的物质生产理论,既保留了这一概念的批判性,又坚持了这一概念的科学性。通过梳理马克思思想发展的不同阶段,坚持了马克思思想的连续性和非连续性的统一。

一、唯物主义的实践特性与生产理论的双重规则

马尔库什认为,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历史唯物主义的主张不是哲学性和理论性的,而是实践性的,即阐明在此时此地可以克服这些具体的历史局限的基本的社会实践的可能性,并进而促进这种可能性的实现”*[匈牙利]乔治·马尔库什:《语言与生产——范式批判》,李大强、李斌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5页。。在这里,实践并不仅仅是一个认识论范畴,它还具有鲜明的批判性和革命性。正如南斯拉夫实践派主张的,应该把“实践(praxis)同关于实践(practice)的纯认识论范畴区分开来。‘实践’(practice)仅指主体变革客体的任何活动,这种活动是可以被异化的。而‘实践’(praxis)则是一个规范概念,它指的是一种人类特有的理想活动,这种活动就是目的本身并有其基本的价值过程,同时又是其他一切活动形式的批判标准”*[南斯拉夫]米哈伊洛·马尔科维奇、加约·彼得洛维奇编:《实践——南斯拉夫哲学和社会科学方法论文集》,郑一明、曲跃厚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导论”第19页。。如果上述理解是正确的,那么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就决不是片面强调“物质生活条件”和“物质生产活动”第一性的形而上学理论,也不是单纯描述人类社会基本结构和发展趋势的纯客观化构想,而是意味着一种社会主义转变的“实践立场”,它以正在到来的彻底的实践性的社会转变为目标,由决定性的社会斗争领域加以设定。

从根本上看,正是马克思唯物主义的实践特性超越了德国古典哲学。苏联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认为马克思凭借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对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实现了颠倒,这便将费尔巴哈的旧唯物主义与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混为一谈,遮蔽了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积极成果——主体原则——的继承与超越。德国古典哲学的主要意图是恢复人的主体性。康德通过审视主体的理性能力,界划现象界和物自体,颠覆了传统知识论,确立了主体的崇高地位。黑格尔则将形式化的先验理性发展为绝对精神,进一步凸显了超个人理性的绝对价值。马克思的高明之处在于,一方面保留了德国古典哲学的积极成果(对主体性的强调),另一方面超越了超个人主体的理性概念,借助生产过程的主体间性,将康德的“先验形式”和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转化为“生产力、资金和社会交往形式的总和”*《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45页。。这样一来,主体间性就不再是抽象的人与人的关系,而是获得了社会客观性的外表;主体不再是抽象的个人或超个人的实体,而是置换成了具体的、历史的个人;主体的自主性和创造性不再是形而上学的主观设定,而是具备了历史的可能性。马克思实现的是这样一种颠倒,即认为“人类经验的共同的、有意义的世界的建构,并不表现为(个人的或先验的)意识的成就,而是表现为物质实践活动的社会历史结果”*[匈牙利]乔治·马尔库什:《语言与生产——范式批判》,李大强、李斌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1页。。正是在超越德国古典哲学的过程中,马克思确证了物质生产的重要性。问题在于,生产与实践如何结合在一起呢?换言之,“如果人是一种实践的存在,而且在全部活动中,实践又首先是劳动和生产,实践的观点怎样才能成为一种批判评价的标准?”*[南斯拉夫]米哈伊洛·马尔科维奇、加约·彼得洛维奇编:《实践——南斯拉夫哲学和社会科学方法论文集》,郑一明、曲跃厚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导论”第7-8页。

前文曾提到,第二国际理论家和苏联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倾向于将生产简化为物质劳动(人和自然的技术过程),卢卡奇等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倾向于将生产泛化为“实践活动”(无限的人类自我创造活动)。马尔库什试图走一条中间道路,在他看来,马克思的生产理论具有双重属性,实现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确定的技术过程同人与人之间的生产关系的某种历史性的特定系统的再生产的统一”*[匈牙利]乔治·马尔库什:《语言与生产——范式批判》,李大强、李斌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5页。,即实用性的使用规则和社会性的应用规范的统一。实用性的使用规则具有创建—建构的属性,“界定作为有意义的人类实践的人类行为的模式”,社会性的应用规范具有调整—限制的属性,“依据情境中的行动者的社会身份对行为予以允许、要求、禁止等等”*[匈牙利]乔治·马尔库什:《语言与生产——范式批判》,李大强、李斌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5页。。两种规则在前资本主义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有不同的运行轨迹: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个体没有获得真正的独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页。,任何技术性的使用规则必然会受到社会性应用规范的制约;在资本主义社会,由于“人的依赖纽带、血统差别、教养差别等等事实上都被打破了,被粉碎了”*《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页。,技术性的使用规则便从社会制度的约束中解放出来,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人类已经获得了自由,因为“这些外部关系并未排除‘依赖关系’,它们只是使这些关系变成普遍的形式”*《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页。,人们现在仍然受到抽象的统治。马尔库什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本问题在于当人们为生产的技术方面“松绑”时,却走向了技术规定对社会规则的殖民。“资本主义把社会生产总过程中的技术方面的规定性和要求同社会方面的规定性和要求再次不可分割地融合在一起,但是现在这种融合是通过使得关于社会生产性的生活过程的目的和方向的社会决定从属于自动地行使职能的增殖机制而实现的。”*[匈牙利]乔治·马尔库什:《语言与生产——范式批判》,李大强、李斌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7-88页。马尔库什已经触及到问题的实质——资本逻辑,可惜他并未迈出关键的一步,他所理解的自动增殖机制指的是制度化的市场机制,这便没能看到资本逻辑作为一种“自为存在、自行倍增、自我中心的逻辑”*郗戈:《超越资本主义现代性——马克思现代性思想与当代社会发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0页。,已经让个体和社会沦为手段和工具。

马尔库什认为,社会主义社会“有能力从制度上把再生产过程的物质性—技术性的前提要件从这些社会目标的设定之中区分出来”*[匈牙利]乔治·马尔库什:《语言与生产——范式批判》,李大强、李斌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2页。,实现生产的技术规则和社会规则的真正分离。在社会主义社会,中央机构将变成人们共同劳动的记账部门,只对社会事务进行技术方面的管理,管理者将成为自由人联合体中的非固定的成员。正如恩格斯设想的:“这种新的社会制度首先必须剥夺相互竞争的个人对工业和一切生产部门的经营权,而代之以所有这些生产部门由整个社会来经营,就是说,为了共同的利益、按照共同的计划、在社会全体成员的参加下来经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83页。尽管马尔库什赞同恩格斯的上述设想,却认为真正实现这一理想非常困难,因为要实现生产的技术规则和社会规范的彻底分离,物质产品就必须极大丰裕。一旦匮乏成为困扰社会发展的主要因素,生产的两个方面就会再次结合,专断和独裁就会出现。这里其实是两个问题:第一,生产的物质内容(技术规则层面)和表现形式(社会规范层面)能否有效分离;第二,“物质丰裕”是不是社会主义的前提条件。依马克思之见,人类社会具有“普遍的物质内容”和“特殊的社会形式”两个方面,生产力及其积极的文明成果是“普遍的物质内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及其资本的逻辑是“特殊的社会形式”,社会主义就是要扬弃后者,保留前者。“内容”和“形式”如何实现分离呢?这与它们之间的矛盾运动有关。如前所述,在整个人类史前时期,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具有相互融合的趋势,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当“形式”不再适合于“内容”时,后者便冲破“外壳”,抛弃“形式”。“普遍的物质内容”与“特殊的社会形式”的关系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内容”和“形式”的矛盾决定了“分离”的历史必然性。至于物质丰裕是不是社会主义的必要条件,答案是肯定的。马克思和恩格斯非常清楚,共产主义社会离不开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因为如果没有这种发展,那就只会有贫穷、极端贫困的普遍化;而在极端贫困的情况下,必须重新开始争夺必需品的斗争,全部陈腐污浊的东西又要死灰复燃”*《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8页。。但马克思关于跨越“卡夫丁峡谷”的设想又表明,人类社会的发展具有多种可能性,在几个主要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同时革命建立社会主义制度是一条道路,在生产力不甚发达的一个国家先取得政权再进行社会主义建设也是一条道路。社会主义必须建立在物质产品丰裕的基础上,这是正确的,但这里的丰裕是相对丰裕,而不是绝对丰裕。

总之,马尔库什强调生产的实践性和批判性,为的是摆脱苏联正统马克思主义的决定论—目的论话语体系。在他看来,“资本主义社会的彻底转变的可能性越是采取客观必然的历史趋势的形式,关于社会主义的理论就越是具有终点论的意蕴。把理论的实践目标转换为决定论的理论语言,同时将不可避免地涉及把这种目标的内容界定为目的论的预先决定”*[匈牙利]乔治·马尔库什:《语言与生产——范式批判》,李大强、李斌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7页。。当然,马尔库什并不认为马克思的生产理论毫无缺陷,他认为至少存在两个问题:“其一,导致物质内容趋向于‘自然化’;其二,导致社会形式趋向于‘现象化’。”*[匈牙利]乔治·马尔库什:《语言与生产——范式批判》,李大强、李斌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9页。第一个问题表现在将劳动范畴自然化为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纯粹技术)过程。第二个问题表现在区分了本质与现象,并认为现象依附于本质。尽管如此,马尔库什还是承认马克思是激进批判理论的伟大先锋,正如他所言:“马克思给出并留给我们的许多答案可能是错的,但我们根本不能确定,我们在面对自身的问题和环境时,是否能够像马克思一样如此多面地陈述问题、如此清晰地观察这些问题的各个方面。”*[匈牙利]乔治·马尔库什:《语言与生产——范式批判》,李大强、李斌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15页。与马克思不同,马尔库什最终诉诸于一种激进哲学,坚信“激进理论的多样性并非一个有缺憾的、需要克服的经验事实,而是解放的前提条件”*[匈牙利]乔治·马尔库什:《语言与生产——范式批判》,李大强、李斌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64页。,并主张以实践中的团结一致和创造性的宽容为基础,以主体间的平等对话为手段,将不同类型的激进主体结合起来。这样一种方案必将面临如下困境:一方面,平等对话可以颠覆资本主义社会,实现社会主义,另一方面,“在一个以依附和统领关系为基础的社会中,哲学的价值讨论是不可能的”*[匈牙利]阿格妮丝·赫勒:《激进哲学》,赵司空、孙建茵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63页。,这显然是一个悖论。

二、马克思批判理论发展的三个阶段

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长期存在着“断裂说”和“连贯说”的争论。“断裂说”源于20世纪30年代苏联官方版本的马克思主义,主要是列宁对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分期观点,该学说认定1847年是马克思思想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尤其是1848年《共产党宣言》的发表,标志着马克思的学说走向成熟。*在《马克思学说的历史命运》(1913)一文中,列宁明确指出:马克思恩格斯在1848年问世的《共产党宣言》中对学说“作了完整的、系统的、至今仍然是最好的阐述。”(《列宁专题文集·论马克思主义》,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1页。)列宁之所以得出这一结论,是因为他没有看到马克思早期的一些重要著作,如《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德意志意识形态》。20世纪50年代,“断裂说”遭到“复兴马克思主义”理论运动的攻击,布达佩斯学派积极参与了这场运动。所谓“复兴马克思主义”,主要是为青年马克思正名,证明马克思全部著作的连贯性。20世纪60年代,“断裂说”衍生出新版本,以阿尔都塞为首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宣称马克思思想内部存在“认识论的断裂”,早期思想属于人道主义的意识形态,后期思想属于真正的历史科学。马尔库什坚持“基本连贯说”,一方面强调马克思思想的基本连贯性,主张将批判和革命的要素“融入”马克思后期的科学著作,另一方面强调马克思思想发展的阶段性,将马克思思想分为若干历史时期。与学界对马克思思想的几种分期不同,马尔库什试图从哲学—经济学话语转换的角度阐明马克思思想的内在差异,即将马克思思想分为三个阶段,坚持连续性和非连续性的统一。

(一)《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时期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篇章结构有些不同寻常。在笔记本Ⅰ的前三个部分(工资、资本的利润、地租),马克思大段引述了国民经济学家的话,自己一言不发。马尔库什认为,马克思的这些索然无味的转述不能用经济学观点的“不成熟”来解释,而是表明,他对一般的经济学理论持肯定的态度。同时,马克思发现,国民经济学作为一种内在一致的经济学理论充满矛盾:“从私有财产的事实出发。但它没有给我们说明这个事实。”*《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5页。由于国民经济学把私有财产的现实运动归结为抽象公式,这就“必然会陷入与事实、与自身以及与相反的理论的矛盾中”*[匈牙利]乔治·马尔库什:《语言与生产——范式批判》,李大强、李斌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76页。。只有超越纯粹的经济学话语,将经济学探讨上升到哲学层面,才能实现对国民经济学和德国古典哲学的双重扬弃和超越。一句话,这一时期马克思批判理论的重心是对国民经济学进行哲学批判。

马尔库什认为,马克思哲学批判的方法源于黑格尔的现象学,确切地说,是对后者的颠倒和激进化。在黑格尔看来,现象学的目的在于由现象追寻本质,研究、描述、分析意识由现象达到与本质同一过程的学问就是精神现象学。黑格尔现象学最大的历史功绩在于,对精神异化的描述映射了资产阶级社会的异化现象,以漫画的方式透视出资产阶级社会生活中特有的经济关系的颠倒性物化本质。随后,费尔巴哈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颠倒了黑格尔的现象学,用人的本质的异化代替了观念(精神)的异化,精神现象学被替换成人学现象学。但在费尔巴哈那里,现象恰恰是被贬低、被抛弃的对象,由于彻底否定了现象的合法性,他实际上割裂了现象与本质的联系,阻隔了通过剥离现象(假象)呈现事物本质的道路。马克思继承了德国古典哲学的现象学批判方法,并作了重要的改造,于是,“黑格尔思想出发点的直接可认知的主客体关系被经验主体同他的劳动产品之间的实践性的物质性的关系所取代;现象学运动的终点不再是‘认知’作为意识的外化的世界的理论活动,而是由社会的创造者通过对现存社会的革命性转化,实现对对象化社会的世界的占有的实践方案”*[匈牙利]乔治·马尔库什:《语言与生产——范式批判》,李大强、李斌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78页。。

马尔库什认为,尽管马克思成功地对黑格尔现象学进行了唯物主义的颠倒,却预设了新的张力。共产主义作为异化的积极扬弃,根本上解决了社会和个人的矛盾,这就意味着将非异化的标准应用到社会的异化状态中。马克思不得不面对如下难题:“在这种野蛮的生存状况中,无产阶级占有和实现社会主义理论的动机和实践冲动如何可能出现?”*[匈牙利]乔治·马尔库什:《语言与生产——范式批判》,李大强、李斌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79-180页。马克思最终诉诸于无产阶级,但在马尔库什看来,现实生活中的无产阶级和马克思预想的无产阶级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另一位布达佩斯学派理论家瓦伊达甚至声称:“无产阶级利益与个体无产者利益的统一在经验层面上从未出现过。一种统一的无产阶级‘利益’从未存在过。”*Mihaly Vajda, The State and Socialism. London: Allison & Busby, 1981, p.18.他的理由是,“如果无产阶级自身(只要资本主义存在)由按照私利从事活动或倾向于这些私利行事的孤立的个体构成,如果由此无产阶级分裂为不同的利益群体,那么代表着超越纯粹真实性和直接性的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不会是任何现实的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或者说,充其量它不过是整个无产阶级内部某个特殊群体的阶级意识。这样,它就不可能成为超越基于特殊群体利益之上的资本主义社会的‘马达’”*Mihaly Vajda,The State and Socialism.London: Allison & Busby, 1981, pp.23-24.。总之,瓦伊达坚信,无产阶级只有在极端情况下(如资本主义社会爆发严重的危机)才可能成为革命主体,资本主义社会“平稳发展”的现实决定了其只会从自身“利益”出发考虑问题,这就不可能超出资本主义自身的原则。布达佩斯学派对无产阶级阶级地位和历史使命的误判直接导致其滑向了后马克思主义,这个问题我们将另文探讨。

(二)《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哲学的贫困》时期(1846-1847)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矛盾性张力,决定了马克思思想必然会发展到下一个阶段。马尔库什将这一演进概括为“从作为资产阶级的基本意识形态的政治经济学的哲学批判,走向以哲学为导向的批判的经济学”*[匈牙利]乔治·马尔库什:《语言与生产——范式批判》,李大强、李斌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80页。。思想的变化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批判理论采取了哲学与经验性历史社会科学相融合的方案,正如国内学者张一兵先生分析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前提是走出‘哲学’”*张一兵:《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41页。。于是,人道主义的异化理论被实践导向的一般历史理论所替代,唯物主义的现象学方法被历史科学和经济学批判所替代。第二,马克思对国民经济学的态度发生了重大转变,他开始接受李嘉图的经济学说(如劳动价值论),并称之为“科学体系”。但马克思并没有建立自己独立的、批判的经济学体系,因为“此时还不可能从经济学事实中科学地弄清楚资产阶级社会经济生活中本质与现象的关系,具体说,也就是资本关系在发生学意义上的历史形成”*张一兵:《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89页。。第三,马克思创立了批判性的工资理论。在《雇佣劳动与资本》的末尾,他总结道:“生产资本越增加,分工和采用机器的范围就越扩大。分工和采用机器的范围越扩大,工人之间的竞争就越剧烈,他们的工资就越减少。”*《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41页。工资水平必然下降的论点,为无产阶级绝对异化的思想提供了具体的、经济学的、实证的内容。另外,马克思还看到了雇佣劳动的积极面,那就是将人们从封建关系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为向自由人的联合体发展提供基础。

(三)《大纲》(1857-1858)和《资本论》时期

马尔库什认为,正是在《大纲》和《资本论》中,马克思创立了自己独特的批判的经济学体系,即“以哲学为导向的、基于历史定位的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批判系统”*[匈牙利]乔治·马尔库什:《语言与生产——范式批判》,李大强、李斌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85页。。但《大纲》与《资本论》又有三个方面的不同:首先,对社会主义的历史观理解不同。在《大纲》中,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归于生产过程偏离了劳动的本来方向,转化成了对自然科学的技术应用。与之对应,社会主义社会废除了根据必要劳动支出来调节再生产的物质生产原则,以自由时间来衡量社会财富,劳动重新成为一种自由的创造性的人类活动形式。而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将自然科学和技术的应用视为社会主义社会物质生产的基本前提,并主张在必要时间和自由时间之间实现真正的分离。马克思对自由王国和必然王国关系的讨论表明,他并不打算将社会主义视为一种历史断裂,因为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仍然是衡量生产费用的普遍标准。在马克思看来,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在于经济原则是否主导和支配整个社会,“社会主义在历史上第一次把劳动简化为单纯的自然的技术的必然性,劳动一方面完全摆脱了传统的角色,另一方面完全摆脱了支配的影响”*[匈牙利]乔治·马尔库什:《语言与生产——范式批判》,李大强、李斌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87-188页。。其次,对推翻资本主义的主观先决条件的理解不同。在《大纲》中,马克思倾向于论证无产阶级具有一种超越资本主义社会的激进需要,这种需要只能通过推翻资本主义制度才能实现。而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着重论证了需要的历史性,强调在资本主义周期性经济危机的影响下,工人任何稳定的需要都不可能得到满足。最后,研究思路和研究方法不同。《大纲》依据的是“从抽象到具体”的原则,《资本论》依据的是“从现象到本质”的原则。总之,马尔库什认为马克思在《大纲》中预设了一种根本性的历史转变,这种转变将彻底消灭必然和自由的根本对立。而在《资本论》中,资本主义成为历史进步的一个阶段,社会主义将成功分离劳动的自然技术方面和社会应用方面。但正是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的思想带上了一种目的论的色彩。

三、简短的评论

从实践概念出发,马尔库什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视为一种科学的批判理论。无独有偶,南斯拉夫实践派理论家马尔科维奇(Mihailo Markovi)也认为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是一种革命的社会哲学,“既是知识和评价,即发现一般的真理,也是一种彻底的社会批判”*[南斯拉夫]米哈伊洛·马尔科维奇:《从富裕到实践——哲学与社会批判》,曲跃厚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2页。。马尔科维奇还认为马克思的理论范畴具有三重属性:(1)概念——否定;(2)描述、中立的概念;(3)概念——规划。*[南斯拉夫]米哈伊洛·马尔科维奇:《从富裕到实践——哲学与社会批判》,曲跃厚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1页。依照这一分析框架,异化劳动—劳动—实践便构成马克思思想的一条重要线索,其中异化劳动是否定的维度,劳动是经验描述的维度,实践是超越和规划的维度。马尔库什强调人是一种实践的存在,意在凸显主体的能动性和超越维度,而他对马克思生产理论科学维度的关照,则与马尔科维奇对劳动范畴的分析基本一致。两位理论家都试图将价值批判和科学分析结合在一起,并积极关注这样一个问题:如何以实践特性超越当前的历史状况,同时不陷入历史目的论的窠臼。尽管他们并没有彻底解决这个理论难题,但毕竟提出了自己创造性的见解,引发了人们思考。

马尔库什关于生产理论双重规则的论述不仅较为深刻地把握住了马克思理论的批判性维度,还凸显了人的主体性价值。马尔库什强调未来社会应该实现技术规则和社会规则的彻底分离,针对的是技术专家治国论,他正确地看到,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技术的片面发展已经走向了反面,而苏联社会主义社会则相反,政府官僚机构制定了大量社会规则,严重干扰了技术的正常发展。当然,马尔库什的论述也有乌托邦的意味,他忽略了社会主义也有不同的发展阶段,在生产力水平不高的情况下,如果弱化政府和国家干预的职能,片面强调自治,将会产生非常消极的后果,这一点从南斯拉夫自治社会主义实践的结果可以看出。

必须承认,马尔库什关于马克思批判理论三阶段的划分非常深刻:首先,不再割裂地看待马克思哲学和经济学的关系,而是强调两者具有一种螺旋式上升的动态结构和发展态势,即马克思哲学的每一次重要进展都与经济学上的重大发现有关,反之亦然。其次,细致比较并区分了《大纲》和《资本论》,这对我们研究马克思后期思想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从价值立场上看,马尔库什并没有否定马克思主义,他只是提出要防止马克思主义滑向目的论,当然,他关于《资本论》带有目的论色彩的论断是对马克思思想的一种误读。

(责任编辑:周文升)

2015-08-01

王 芹(1981—),女,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助理研究员,博士研究生。 颜 岩(1978—),男,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哲学院教授,哲学博士。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现代性批判理论研究”(项目编号:15BKS080)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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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9-001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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