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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与贾平凹小说比较论

2015-03-17王俊虎

山东社会科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孙犁贾平凹作家

王俊虎

(延安大学 文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孙犁与贾平凹小说比较论

王俊虎

(延安大学 文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早年的人生经历是孙犁与贾平凹小说独特风格形成的重要心理镜像,他们都关注女性并塑造出许多个性迥异的女性艺术形象,相对于孙犁对女性的颂扬性描写,贾平凹对女性的描写呈现出前褒后贬的特征;两人始终深情地凝望着生养自己的故土,但贾平凹笔下的乡土描写更多地是对现代文明冲击下现实乡村社会的失望及理性思考;孙犁的文学语言质朴、真切且具有诗意,贾平凹的语言则能恰当运用日常生活中的方言俗语和民间古语,突破常规,平淡而又绚烂,独具韵味,构成了作家笔下独特的小说世界。

孙犁;贾平凹;小说;比较

作为“荷花淀”文学流派的奠基人与代表者,孙犁的小说题材或背景大多以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地革命为主,围绕着农民及农村生活而展开叙述。但与一般的战争题材作品不同,他以个人独特的审美视角,善于在战争中的琐碎生活里发现生活美,于人物的言谈举止中透视人性美,突破了战争题材对战争残酷、血腥的描写,形成了“自然”、“淳朴”、“清新”、“淡雅”并弥漫着浓郁诗情画意的文学风格,因此他的小说又被称之为 “诗体小说”或“散文化小说”。贾平凹文学作品种类繁多、数量丰富、风格独树一帜,海外称之为“大陆文坛的独行侠”,国内称为“鬼才”、“怪杰”,他的小说大多以描写农民和农村生活为题材,前期作品描写改革开放前乡村生活的巨大变化,饱含着作者对乡村生活中的人情美、人性美的咏叹;中后期则围绕改革开放后商品经济运行下的时代变革对传统文化的冲击所引起的人们价值观念的转变。作家试图通过作品分析社会现状,寻求人类精神的家园,带着文人的忧患意识将文化救赎的使命感寓于作品之中。孙犁与贾平凹由于自身经历的时代、社会环境不同以及自我独特心理特质上的差异,因而作品关注和反映的焦点不同,风格各异。但作家自身早年的人生经历又使他们注重“女性描写”、“乡土描写”,在质朴的语言中标新立异,追求独特的语言风格。本文结合孙犁与贾平凹早年人生经历对其小说进行比较研究,力求在对比中加深对两位作家小说的解读与分析。

一、心理镜像

一位作家钟情于女性与乡土的描写,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笔者认为早年的人生经历在其中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孙犁说过:“幼年的感受,故乡的印象,对于一个作家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正像母亲的语言对于婴儿的影响,这种影响和作家一同成熟着,可以影响他毕生的作品,它的营养,像母亲的乳汁一样,要长久地在作家的血液里周流,抹也抹不掉,这种影响是生活内容的,也是艺术形式的,我们都不自觉地有个地方色彩。”*孙犁:《孙犁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40页。对于贾平凹,有研究者就指出:“十九年的乡村岁月于贾平凹却不仅仅是个时间的概念,而早已成为一种‘心理’沉淀,作为一种世界观与人生观的‘原型记忆’陪伴着他的一生,铸造着他的精神气质并渗透到他的创作追求中。”*曾存令:《贾平凹散文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97页。

孙犁出生于河北安平农村,父母七个孩子中只有孙犁一人存活了下来,这样的一个孩子在中国传统的农村家庭里自然会承受父母较多的疼爱,加之孙犁自幼体弱多病,使父母对他愈加宠爱与娇惯,过分的保护与溺爱限制了孙犁的交往对象。在他的回忆文章中,不难发现其童年的交往对象多数为女孩子。家庭生活中,作为孩子成长中“理性”、“阳刚”象征的父亲,由于常年在外经商,造成家庭父亲角色的缺失,加之长期生活在母亲、寄居孙家的表姐、干姐等女性环境里,形成了孙犁不善与人交往、孤僻、羞怯、内向胆小、优柔寡断的女性性格特征。这势必会影响到他日后文学创作中追求含蓄隽永、阴柔婉约的艺术风格,执着于描写女性、弱化男性的人物塑造特征,而对于给过自己快乐童年生活的家乡则怀有深切的思念之情。反映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则是一系列典型女性形象的成功塑造以及以家乡冀中平原为背景或题材的优秀作品。

就生活经历而言,贾平凹同孙犁在某些方面有着相似性,但也有着自己独特的一面。贾平凹出生于一个农民大家庭里,家境不富裕,他在童年时期几乎很少被人关注。长大之后虽然学习成绩优异,可体质差,身体发育缓慢,与同龄人比起来总要低一头,甚至和弟弟打架也总吃亏,因此在学校的体育课上“沙坑跳不远,篮球抢不到”,“所以便孤独了,喜欢躲开人”。*李星、孙见喜:《贾平凹评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85页。孤独寂寞使贾平凹的性格越发内向,甚至有点自卑。“文革”期间,家庭变故使他中途辍学回乡务农,因身材矮小、孱弱,被派与婆娘女子一起劳动,挣一天三分的工分,而本来具有性别弱势的妇女们却可以拿到八个工分……农业劳动中又一次被划入弱势群体,贾平凹不免感到极度的沮丧与自卑。面对现实生活的残酷、羸弱的身体却无力改变,使他逐渐形成沉默寡言的内向性格。“文革”后,贾平凹被推荐到西北大学学习。入城之后,与城市生活的距离使他再次陷入深深的孤独中。“去商店,看见香肠,不知道那是什么,问服务员,遭到哄堂大笑”,入城之初的窘迫与尴尬,使贾平凹多年以后仍记忆犹新。贾平凹自幼身体素质差,性格内敛,长期与“婆娘女子一起干活”使他对女性的言谈举止更加了解,加之后天对女性的观察,形成了他对女性的独特认识,也因此为当代文学史塑造出了了一系列经典的女性形象。贾平凹留恋故土商州,创作了一部部以商州为题材,凝聚着作家浓郁乡土情结的优秀作品。

孙犁与贾平凹在早期的人生经历中都出身于农民,即使后来侨居城市,但内心仍以一个生活在城市的“农村人”自居,认同自己的农民身份。他们自幼均身体孱弱,周围的女性是他们人生最早的启蒙老师,形成了他们胆小、内向、孤僻、羞怯,甚至自卑的性格特征,以致影响到成年之后的个性气质。文学创作上,均体现出对女性人物形象的偏爱和对男性的忽视及弱化。早期的农村生活使作家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在心理成长的过程中具有稳定性,造成作家对故乡的深切眷恋。故乡的人、事、物、景积淀在他们的心理世界中,幻化为五彩缤纷的艺术世界,为寻求内心情感的宣泄与抒发,他们倾注于文学创作,以自我的独特个性创造出令世人瞩目的文学巨作。

二、女性关注

女性形象的塑造几乎在每位作家的笔下都会出现,其中也不乏成功的例子,如鲁迅《祝福》中的祥林嫂、沈从文《边城》中的翠翠、老舍《骆驼祥子》中的虎妞等,但以男性作家身份执着于描写女性,并成功塑造了一系列典型女性人物形象的男性作家并不多,孙犁与贾平凹就是其中的成功者。

对于女性,孙犁曾说:“我喜欢写欢乐的东西,我以为女性比男性更乐观,人生的悲欢离合,总是与她们无关。所以常常以崇拜的心情写到她们。”*孙犁:《孙犁书话》,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第238页。孙犁的绝大多数短篇小说都是以年轻女性作为描写对象,为读者创建了一个中国女性艺术形象“画廊”:水生嫂(《荷花淀》),香菊(《浇园》),多儿(《正月》),刘兰(《蒿儿梁》),妞儿(《山地回忆》),吴召儿(《吴召儿》),九儿、小满儿(《铁木前传》),秀梅(《光荣》),春儿、俗儿(《风云初记》)等等。这些女性形象善良而又刚强,柔情似水而又美丽动人,既有温婉贤淑的传统美德,又有顾全大局、勇于牺牲的现代精神,典型的代表是《荷花淀》中的水生嫂。水生嫂作为传统的中国农村妇女,她在丈夫艰苦抗日的漫长时间里,以民族大义为重,以女性柔弱的肩膀替丈夫照顾父母、抚育幼子,全力支持丈夫的抗日工作。作为农村女性,她又具有顾全大局、勇于牺牲的现代精神,丈夫参加抗日组织,虽然依依不舍,但她也只是嗔怪一句“你总是积极的”,依然全力支持。水生嫂还积极参加妇女抗日游击队,配合子弟兵作战,由一名家庭妇女成长为英勇善战的抗日战士。

孙犁文学创作要达到“美的极致”,以至于他不愿意写不美好的东西,因此他的作品中即使是落后人物,如《铁木前传》中的小满儿、《村歌》中的双眉、《风云初记》中的俗儿等,作者并未使她们刁蛮、泼辣到令人厌烦、唾弃,而是保持了恰当的分寸感,使她们的形象不乏活泼、可爱的一面。小满儿美丽聪敏,但行为放荡,被村人们辱骂为“破鞋”、“败坏门风”,虽然爱慕者众多,但她却游手好闲、整天玩鸽子。就是这样一个不思进取的落后姑娘,她的内心深处也有对自由婚姻的渴望,她积极参加新婚姻法的宣传,敢于与旧势力斗争。母亲说:“满儿,你男人快回来了,你该到人家那里去住些时候了。”小满儿回答:“我不去,婚姻是你和姐姐包办的,你们应该包办到底,男人既然要回来,你们就快拾掇拾掇上车吧!”*孙犁:《孙犁选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52-253页。这种勇敢反抗和辛辣戏谑折射的是小满儿对幸福人生的渴望,同时也凸显了她直爽、活泼的性格特征。小满儿不热衷于政治运动、不热爱生产劳动,可她热爱生活;她行为放荡,可敢爱敢恨,一个处于新旧社会重压下的立体化女性人物形象在孙犁的笔下表现得栩栩如生。

相对于孙犁对女性的颂扬性描写,贾平凹对女性的描写却是前褒后贬。贾平凹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呈现出“阴盛阳衰”的现象,女性形象在数量以及刻画的力度上远比男性多且丰满,如黑氏、小水、白香、小月、师娘、烟峰和麦绒、唐婉儿、西夏、菊娃等。这些山乡中的年轻妇女貌美、善良、淳朴,她们的身上继承了传统的美德,同时也被过多的落后思想束缚着,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山乡时,妇女们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贾平凹爱写女性,也写美了女性,女性之于他是“圣洁的菩萨”、“是天上的月亮,是为了美,为了善,恩泽于这个社会的”。他笔下的女性个性鲜明,她们的爱情也许不合乎社会道德规范,不够文明高雅,甚至带有世俗化色彩,但那是她们真性情的自然流露。贾平凹笔下的女性因具体的时代背景、社会环境、个人经历、关注焦点的变化,形象塑造中的侧重点也在不断地变化着,呈现出阶段性的特征。

初登文坛,贾平凹以涉世未深的少年之心歌颂人性中、人情中最美的一面,饱含对女性美的咏叹。《满月儿》写了满儿和月儿两姐妹:姐姐满儿文静、内秀并且好学,刻苦钻研培育良种;妹妹月儿天真、活泼,不甘落后于姐姐,勤奋学习测量土地的技术,她们热爱生活,热爱劳动,热爱家乡,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在改革开放的好政策中谋求自己的幸福生活。《牧羊女》则写了两个情同手足的牧羊少女,她们不仅热爱劳动,更热爱学习,放牧之余认真地学习关于羊的科学知识。后来两人同时报考大学,一个被成功录取,一个惨遭失败,录取的担心没考上的伤心、难过,没考上的以同伴的成功作为自己的成功。在这些作品中,贾平凹以抒情的笔调对这些善良、淳朴的女性进行细致描写,颂扬了生活之美与人性之美。

接下来的“商州系列”小说中的小月(《小月前本》)、烟峰(《鸡窝洼人家》)、香香(《远山野情》)、黑氏(《黑氏》)等女性形象则真实地反映了时代变革所引起的观念冲突、生活矛盾,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冲撞在女性心理上造成的影响,以及在传统道德束缚下的女性对爱情自由、幸福人生的大胆追求。黑氏容貌丑陋,由深山嫁入家境富裕的小男人家,在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中,她是丈夫发泄性欲的工具,性对于黑氏而言是对一个人尊严与人格的无情践踏。离婚后的黑氏面对来顺与木犊的追求,选择了勤劳、老实、肯吃苦的木犊,可木犊在婚姻中缺乏对妻子的体贴与关怀,渐渐冷落了黑氏。黑氏在新的婚姻关系中渴望拥有真正的爱情,带着灵与肉的双重欲求,黑氏放弃了婚姻和责任,投入了来顺的怀抱。在来顺身上,黒氏找到了感情的归宿,得到了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满足。黒氏作为乡村妇女,敢于冲破传统道德规训下“女子从一而终”的教条,大胆追求自由的爱情,坚持夫妻生活中女性的权利,与传统乡村女性相比显然有着巨大的差别。

进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人们审美观念的转变,长期寓居城市使作家对于城市生活更加了解,贾平凹的写作背景也由农村转移到城市,这个时期作家试图消解理想的女性形象,把目光投向了进入城市之后具有现代都市女性特点的农村女性,女性形象回归到生命的本真状态——“世俗化”。平凡的女性是世俗中真实的女人,她们不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洁菩萨。用贾平凹的话讲:“我以前真不愿意把女子写丑,认为女子投世就是来贡献美的。写完《废都》我是立意要写美女人,也要写丑女人。”*贾平凹:《贾平凹文集》(第13卷),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21页。这一时期最具代表性的女性有《废都》中的唐婉儿、柳月、尼姑慧明,《土门》里的眉子,《高老庄》中的苏红,《白夜》里的邹云等,这些女性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中挣扎与沉沦,伦理道德被抛诸脑后,她们在落后中表现了进步。

《废都》叙述了以作家庄之蝶为核心的西京城文化人的日常生活情状和心态,同时也叙述了庄之蝶与牛月清(妻子)、唐婉儿(情人)、柳月(保姆)、阿灿(理想女性的化身)之间的感情纠葛。其中作为庄之蝶情人之一的柳月,是保姆出身的陕北农村姑娘,她的爱情、婚姻和生活以“唯利是图”为信条,她进城不仅为了生计,更为改变自身的命运。为此,她招呼不打一声地扔下原来的雇主,来大作家庄之蝶家做保姆。当她与庄之蝶发生性关系之后,她想:“庄之蝶是名人,经见的事多人多,若是真心在我身上,凭我这年龄,保不准将来也要做了这里的主妇,即使不成他也不会亏待了我,日后在西京城里或许介绍去寻份工作,或是介绍嫁到哪家。”*贾平凹:《废都》,北京出版社1993年版,第187页。当她发现庄之蝶与唐婉儿的暧昧关系时,明白了自己“庄夫人”的美梦不可能实现,便毅然以出卖自己为代价来换取自己命运的转变——嫁给市长的残疾儿子。从世俗的角度去看,柳月是在商品经济冲击下,从现实出发将道德观、人生观、价值观扭曲的农裔现代都市女性,但从人的本能和新时代审美观念中来看,她又超越了传统的女性,存在某种意义上的进步。

通过以上对孙犁与贾平凹在女性人物形象塑造中的叙述,可以发现他们在文学创作中均钟情于女性,都要表现女性的“美”、女性的“真”,他们的本意是利用手中的笔去颂扬乡村女性的刚柔并济,从而颂扬传统文化下的人情美与人性美。但由于时代背景、作家的个性气质及文学关注的焦点不同,贾平凹笔下的女性形象要比孙犁笔下的女性形象类型丰富、性格丰满,尤其是后期女性形象的塑造蕴含着作家对当下社会的极大关怀。从整体上来看,贾平凹对女性形象的描写经历了从传统到现代,从对女性的咏叹到反思、批判直至关怀,其女性形象的塑造比孙犁笔下的女性形象更加丰富多样。

三、乡土情深

钟情于女性形象的塑造是孙犁与贾平凹小说的共同特征之一,另一相同点则是对“乡土”的深情眷恋。“乡土文学”这一概念是鲁迅在20世纪20年代提出的,它以农村生活和乡土回忆作为题材,用回忆性笔调描绘了家乡的农民生活以及故乡的山川风物和民风民俗,充满了浓厚的乡土气息和地方文化色彩,并且作家以自己的生活积累和生活视野将农民作为故事的主人公,“人物命运深深地镶嵌在特定的地方心理和乡土状貌的背景下,来展现其性格和遭遇,使人物和景物在独特的乡土氛围中融为一体”*郭志刚、孙中田:《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册),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35页。。

孙犁生长于农村,对故乡的眷恋与怀念,使故乡成为他日后进行文学创作取之不竭的生活源泉,同时使他的作品人物性格、地理环境、风俗民情的描写带有浓郁的冀中平原色彩。例如《荷花淀》开头用寥寥几笔描绘了一幅诗情画意的冀中水乡画,散发出荷花淀浓郁的生活气息、明丽的地方色彩,凸显了冀中人民真切的生活画面。而《麦收》中关于北方麦子成熟季节时的景物描写仿佛使我们身临其境:“一出村堤口,就是无边的小麦地,一片金黄,中间也掺杂着几片浅绿;风吹过来,小麦一齐低下头,风吹过去,那长大的穗子,又一齐挺起来在太阳里闪着光。”*孙犁:《孙犁选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0页。作家不但让读者领会到冀中平原优美的自然风光,而且在人物与环境的描写中为我们展现了与时代色彩相统一的历史画面,绘画出了活动于冀中地域的多彩多样的人物群像,如《红棉袄》、《钟》、《黄敏儿》、《正月》、《心安游记》等。《红棉袄》写山村姑娘妞儿寒夜脱衣给伤病员御寒的故事,《钟》写了青年尼姑为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不畏强暴的故事,《黄敏儿》则讲述了小孩子黄敏儿及其伙伴在抗日战争中智斗敌人的故事,等等。孙犁笔下的环境描写、人物形象塑造乃至民俗描写绝非单一平面化的叙述和展示,而是对战争时期美好故乡被侵略、蹂躏,人民群众处于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生活的委婉叙述,是侧面地对侵略者的入侵进行强烈的谴责,是对失去的美好家园的深切怀念。

贾平凹也具有浓浓的恋乡情结,尽管寓居城市多年,仍以“乡下人”自居,都市的喧嚣与堕落使他将更多的目光投向家乡商州,形成了他以“商州”为背景的乡土小说,代表的作品有《腊月·正月》、《鸡窝洼的人家》、《小月前本》、《天狗》、《浮躁》、《远山野情》、《高老庄》、《秦腔》、《古炉》、《带灯》、《老生》等。

商州,即今天的陕西省商洛地区,“它偏远,却并不荒凉,它贫瘠,但异常美丽……其山川河谷、风土人情,兼北部之野旷融南部之灵秀,五谷杂粮茂生,春夏秋冬分明,人民聪慧而狡黠,风情淳朴绝不混沌。”*贾平凹:《商州初录》,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第235页。地域文化的差异使孙犁笔下的冀中平原与贾平凹笔下的商州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加之作家生活的时代背景及个性气质,使作家在乡土描写中存在较大的差异性。贾平凹的乡土小说存在明显的阶段性。早期小说清新、明亮,作家以入世未深的眼光,对商州山地风俗的古朴与美好、民心的纯真与善良进行田园牧歌式的礼赞与颂扬。如短篇小说《土炕》写了一位老太太纯朴的愿望,那就是能有姑娘、媳妇躺在她的火炕上,说它暖和、舒服,她愿意无私地提供给别人温暖的家的味道。她照顾过两代革命者的后人,无私地供养她们、保护她们,尽管她们入城以后忘记了她,可她依然时刻牵挂着进城后的她们。作家充分赞美了传统文化熏陶下的人性的淳朴与善良,此时的乡土世界在作家眼中是纯净的,并未受现代文明的侵蚀,于封闭闭塞中保有古老的传统之美,这与孙犁乡土小说中赞美人性之美有异曲同工之妙。

改革开放后,随着商品经济的深入发展,农村社会环境的变迁使商州地区的农民生活和心态发生了改变,古老民风民俗受到冲击,人们的思想感情、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均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如《鸡窝洼的人家》、《黑氏》、《远山野情》中女性敢于突破传统婚姻的束缚,大胆追求爱情与婚姻幸福,寻求精神世界的自由;《腊月·正月》中的王才、《浮躁》中的金狗在改革开放的大时代下,敢于突破农民思想中的“重农轻商”的观念,适应现代社会,走出农村,开拓新的致富之路。但现代文明也使人们的伦理道德与价值取向逐渐世俗化。《高老庄》中的苏红出身于乡村,但徘徊在城市与乡村之间,为了自我生存,利用女性的身体获得资本的原始积累,直至回乡办地板厂时仍用身体周旋于政治与经济之中;《白夜》中邹云离开自己的男友,以自己年轻美貌的生命投入金钱的怀抱;《土门》里的眉子,追求金钱和虚荣,胸无一物,试图不劳而获地享受生活;《废都》中的柳月更以“逐利”作为人生信条,为了实现庄夫人的美梦失身于大作家庄之蝶,为了日后的荣华富贵、步入上层社会嫁给市长残疾的儿子,用青春的躯体换取后半生的安逸。这些世俗化的“拜金主义”人生观透射出人性的阴暗面,这在孙犁的小说中并未涉及。

有别于孙犁笔下的乡土描写,贾平凹笔下的乡土具有独特的“商州味”,这种味道五味杂陈,尽管有对于故乡山水的赞美与讴歌,但更多的是对故乡在现代都市文明浸淫下逐渐异化的思考,作者密切地关注着乡土文化主体——人情、人性及人们的生存状态。“欲以商州这块地方,来体验、研究、分析、解剖中国农村的历史发展、社会变革、生活变化,以一个角度来反映这个大千世界和人对这个大千世界的心声。”*贾平凹:《在商州山地上(代序)》,载《小月前本》,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1页。作家以农裔城籍知识分子的身份、以忧患的赤子之心关注当下社会,试图以文化救赎为奋斗目标,在传统乡土意识的逐步消解中寻找人类生存的精神家园,以安放漂泊的灵魂。

四、别样语言

文学作品能够打动每一位读者,原因在于它将形象、情感、意境进行了完美的结合,不同的读者可以通过个人的独特思维与艺术感知来完成对作品的理解,要达到这一点,作为表现主题、塑造艺术形象重要手段的文学语言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对于一个作家而言,语言反映了他的思想、情感,孙犁在文学创作中追求真实的感情、美好的极致,对于语言的要求也很苛刻,“像追求真理一样”,“用纸的砧,心的锤来锤炼它们”。*史晖、王德勋:《孙犁小说创作的审美取向》,《淮阴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3期。孙犁的文学语言清新秀美、朴实自然、精炼简洁而富有韵味,真实质朴中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他的小说是真实的群众生活的反映,无论是人物对话,还是叙述性语言,既保持着日常用语的原汁原味,但又不是对日常用语的全盘抄录,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经历过作者的选择和提炼,是生活化和文学化了的语言,极富韵味。如《荷花淀》中描写水生夫妇话别的场景:

“你有什么话嘱咐我吧?”

“没什么话了,我走了,你要不断进步、识字、生产。”

“嗯。”

“什么事儿也不要落在别人的后面!”

“嗯,还有什么?”

“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

这才是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他。*孙犁:《孙犁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1982年版,第4页。

简短的几句话诉尽了夫妻分别时的难舍,水生嫂用两个“嗯”字来回答丈夫的嘱咐,体现了她的深明大义,为了抗战迫不得已让自己的丈夫离开,同时心理上的恋恋不舍又表露无遗,这种真实贴切、自然朴素,没有雕饰、卖弄、做作的语言把作品的思想力量与艺术感染力充分地表现了出来。

孙犁的小说语言质朴,讲究口语化,但又追求语言的诗意化,在清新鲜活中能够俗中见雅。例如《“藏”》:“媳妇叫浅花,这个女人,好说好笑,说起话来,像小轴上新抹了油,转得快叫的又好听。这个女人嘴快脚快手快,织织纺纺全能行,地里或赛过一个好长工。她纺线,纺车像疯了似的转;她织布,挺拍乱响,梭飞的像流星;她做饭,切菜刀案板一起响。走起路来,两只手甩起像扫过平原的一股小旋风。”*孙犁:《孙犁选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90页。这段话简明利落地将主人公的爽快、能干描绘得栩栩如生,具有强烈的节奏感和韵律美。语言的诗意化还表现在对战争场景的诗意化描写,如《芦花荡》讲述了老人护送两个女孩子挺进根据地,在过敌人的封锁线中一个不幸负伤,老人为替女孩子报仇将鬼子引入陷阱中, “老头子把船一撑来到他们的身边,举起蒿来砸着鬼子们的脑袋,像敲打顽固的老玉米一样。”“他狠狠地敲打,向着苇塘望了一眼,在那里,鲜嫩的芦花,一片展开的紫色的丝绒,正在迎风飘撒。”*孙犁:《孙犁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1982年版,第12页。这里没有战斗的紧张、激烈与残酷,战争中老人智斗敌人、报仇成功的快意、自豪感,自然而又贴切地表现了出来,使战斗的场景充满诗意。

相对于孙犁文学语言的质朴且具有诗意,贾平凹的语言最大的特点是灵活多变。除了讲究常见的语言修辞外,恰当地运用日常生活中的方言俗语,挖掘并运用散落于民间的古语,突破常规,大胆超越基本的语义,形成了他小说语言个性鲜明、平淡而又绚烂、富有韵味的独特语言风格。

汉语词汇丰富,方言俗语作为其中的一个部分,产生于民间且简明、生动,富有极强的生命力和表现力,“虽不及文人的细腻,但它却刚健、清新”*鲁迅:《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95页。,贾平凹以深厚的语言功底将其灵活自如地运用于自己的文学作品中,使这些词汇出现在合适的语境下,由恰当的人物表达出来,体现地域特征,表现人物性格,产生诙谐效果。如《秦腔》中“上善还是说唱啥呀,啪啪地拍脑门,只说他又要拿做,嘴里却不变声调地说开戏词了”;《高老庄》中“子路一把把她掀个过儿,双手从后腰搂了,说‘睡吧睡吧,自己吃饱了还弹嫌哩!’”;“可是想想,我家人经几辈都是单传,到我手里一胎四个,再穷再累心里也受活哩。”这里的“拿做、弹嫌、受活”分别是“刁难、挑剔、舒服”的意思,联系上下文不难理解其中的意义,类似的有 “下作”(下流行为)、“形容”(面容)、 “拢共”(一共)、“齐整”(整齐)、 “收拾”(占有)、“净洁”(洁净)、 “二杆子”(毛头小伙,不经事的愣头青年)、“吃食”(食物)等等。

贾平凹小说的语言特点一方面表现为恰当地运用方言俗语,另一方面则表现为对古汉语的挖掘与使用。具体体现在为反映人物命运所写的民谣传奇、祭文悼文、看相算命、风水妙释等中。如《浮躁》中金狗传奇的出生经历:“金狗母有身孕时,在州河板桥上淘米,传说被水鬼拉入水中,村人闻讯赶来,母已死,米筛里有一婴儿,随母尸在桥墩下回水区漂浮,人将婴儿捞起,母尸沉,打捞四十里未见踪影。”完全是古文的表述,句式错落,为作品营造了一种神秘感,渲染了小说的氛围。《美穴地》里柳子言满口文言地为妻子解释“穴地”之妙:“什么风水以山名龙,故山之变态千形万状,走垄之体转移顿异,其潜现跃飞变化莫测,惟龙为然……脉要细,穴要藏,局要紧,砂要明,水要凝,化生开帐两耳插天,虾须蟹眼左右盘旋,明堂开睁砂脚宜转。”*贾平凹:《贾平凹文集》(第7卷),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71页。这段话不仅刻画了主人公柳子言风水文化知识的丰富,同时还展现了作家深厚的国学功底,倘若以一段现代的白话文叙述,语言的表现力度则会大大削弱。另外还表现在《浮躁》中雷大空的祭文、《高老庄》中的各种碑文、《土门》里成义定制的村规等等。贾平凹在此并非炫耀古文,而是通过它们来展现我们民族文化的深厚与博大,倡导珍惜古文化、弘扬传统文化、继承民间优秀文化。

贾平凹在文学创作中敢于对常规性的习惯用语作大胆的破坏与超越,使现代汉语通俗化、陌生化、远古化,使读者产生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相对新奇、多味杂陈的阅读感受。他始终认为语言的学习和掌握,对于作家是一生不可松懈的工作,自身也在自觉、艰苦、执着地探索语言规律,力求突破传统观念的束缚,树立自成一体、独树一帜的贾氏语言风格。

(责任编辑:陆晓芳)

2015-04-28

王俊虎(1974—),男,陕西大荔人,文学博士,延安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著名作家研究。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陕西文学对延安文学的承传与发展研究”(项目编号:12XZW020)、陕西省高水平大学建设专项资金资助项目“中国语言文学”(项目编号:2013SXTS01)和延安市社会科学专项资金规划项目“左翼知识分子与延安文学体制建构研究”(项目编号:13BWXC30)的阶段性成果。

I206.7

A

1003-4145[2015]09-004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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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孙犁作品中的逆向思维
作家现在时·智啊威
西安这座城
孙犁装外行
月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