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神仙传集之向史性书写与衰落
2015-03-17陈星宇
陈星宇
(武汉大学 文学院,武汉 430072)
清代神仙传集之向史性书写与衰落
陈星宇
(武汉大学 文学院,武汉 430072)
摘要:在清代初期,神仙传集的书写就出现了模拟史书编纂思想、格调、笔法进行书写的高峰作品,即徐道《神仙通鉴》。之后清初王建章《历代神仙史》、清末《绘图历代神仙传》都在这一路径上做了微弱的尝试,但这一特征并未形成一种书写潮流。神仙传向类书的转变削弱了向史性书写的力量。以《四库全书》、《古今图书集成》为代表的大型丛书已经做出了大量的辑录的例子,宝卷、小说、戏曲等等通俗文学中的神仙故事更进一步降低了神仙故事演化的严肃性,因而徐道《神仙通鉴》虽在清初即树立了仙传向史性书写的高峰,但之后这种书写精神难以为继,逐渐被类书、通俗演绎、口头文学所湮灭。
关键词:向史性书写 ;《神仙通鉴》 ;《历代神仙史》 ;《绘图历代神仙传》
收稿日期:2015-06-20
作者简介:陈星宇(1985-),女,四川崇州人,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从事宗教文献与宗教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99
文献标志码:志码: A
文章编号:编号: 1009-1971(2015)05-0081-03
清代神仙传记的书写中儒学功底深厚的文人的参与,保留了一些史学遗习。但另一方面,仍有抛弃史学习气,转向浅陋、功利性书写的例子;兼之清代道教在“三教合一”的提倡中,在俗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宝卷、善书一类的书写终于掩盖尚存史学风貌的仙传,而成为清代神仙传记的最后形象。
一、儒家学问精神下清代神仙传集写作
清代康熙年间刊刻之《神仙通鉴》在仙传的编撰体例、文学性组织方面做出了超越前人的贡献,同时还留下了反映明末清初仙佛合宗、又与其他宗教信仰共存的民俗资料。《神仙通鉴》凡二十二卷,前十七卷由徐道撰写,后五卷由程毓奇续修。
南京图书馆藏有该书康熙庚辰原刊本,残存一、三、四、五卷,凡四卷,又上海江东书局印行本,并《藏外道书》影印本(实属于对庚辰本的翻录)。庚辰本徐道自序:
“道生而颠连,幼就乡塾,每读诸朝历史,辄喟然宇宙之一瞬。稍长,偶诵二氏书义,与《易》理深相契。乃遍阅经藏,默有感通。乙酉岁得探林屋,孰谓缘忧患中忝与玞楼之选。虽藉龟鉴为本,皆逐节传记,命道贯绎成帙。”[1]6
关于书籍性质和内容:
“既名仙史,而离以揖让、争诛、迁鼎、逐鹿、龙命虎颐之事。似未免尘俗混同。然文章家有宾主,此盖以世外者为主,世内者为宾,观人世之成败荣辱,愈显仙家之超脱耳。况山中无历,亦可藉以纪年也。”[1]13
关于编纂方法:
“叙事质而不文,恐掩其真也。故于出处之州郡、修炼之山川、冲化之年月,必按籍考入,非任意杜撰。如稗官之凿空驾谎,徒为识者所鄙。”[1]13
《神仙通鉴》实为清代以史家、文章家精神撰写神仙传集的典范之作。此后仍有持相近的撰写原则的神仙传集问世,但都未能达到《神仙通鉴》的高度。
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王建章编撰《历代神仙史》,此书经王氏撰集之后,到清光绪年间又经真吾清风增订,民国十三年(1924)东陆书局曾予出版。真吾清风得到该书稿本之后,对各卷做了增订,又将记事记异者摘出编为考证卷,卷中遗漏的材料则从古本搜罗,汇而成卷,名“《仙传》搜遗”,坠于简册。经真吾重订之后的《历代神仙史》总为八卷。
清末有翻刻本《绘图历代神仙传》。该书辑撰者不明,但现存石刻本卷前有署名三鱼书屋主人所撰之《〈绘图历代神仙传〉序》,时间为宣统元年(1909)。该书凡二十四卷,著录从老子至葛玄凡一百八十四位仙真图像。序中知其为翻刻本。序言中详载编辑旨趣,“有志超凡者,批阅是书,即可知神仙之捷径,不外炼形洗心而已”,“故不惮烦劳,将神仙一一绘图,俾学(者)一目了然,知求仙者自有捷径之方,不难按图而参考焉”[2]。
以上诸神仙传集中有着或隐或显的史学要求,体式上都比较严整。尽管同类间向“仙史”靠近的程度有深有浅,但总体上为清代神仙传集的撰写留存了自晚明王世贞等文人书写神仙传的“史学向”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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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明末清初仙传从撰写向辑录的转变
与“史学向”同时存在的,是明末清初道教神仙传记的“类书”特征。明一代本身就是这一类型的书籍迭出的时代,汇而不作的书籍的大量存在无疑也强化了相关的写作和编纂思想;道教神仙传记一定程度上援用这种体式,并不为特殊。从历史材料的累积性来看,到晚明清初,神仙人物的资料已经有相当丰富的积累,这些积累正是后代撰写神仙传记的史料,而因年代久远,并非所有人物的传说都能在历史长河中持续地得到传扬并因此得到累积式的发挥发展,因而当代的撰作面貌不可避免地受制于历史材料的面貌。
然而有趣的是,有一些分明是汇录成书的神仙传记的作者,却十分强调其书的原创性。其中一个显著的例子来自产生于崇祯年间的《古今列仙通纪》。
《古今列仙通纪》产生于明季,清顺治年间重刻,撰者薛大训亦跨越明、清两代。这部神仙汇纂是采摭道藏神仙故,始于黄帝,黄帝以下依次为《穆天子传》、《黄帝本行记》、《元始上真众仙记》、《老子史略》,之后是关尹子到何仙姑等八百七十余位仙人,接着又录《文昌化书》、《玄天上帝启圣录》、《金莲正宗》、《纯阳神化妙道通纪》,之后仍有《六仙外传》、《桓真人升仙记》、《洞天福地记》、《十洲记》、《阎祖师传》、《吴许二真君传》、《群仙总会录》。《四库全书总目》对其评价是“往往时代参错,莫名其例”,而且考证云“考此书先刊于崇祯庚辰,名《神仙通鉴》,卷数相符”[3]。
《古今列仙纪》内容绝大多数袭自元代赵道一《历代真仙体道通鉴》,几成抄袭,只将赵道一评注的地方改成“云浮赵氏曰”,对部分仙人的称呼有所改变,如尹喜作关尹子,周义山作紫阳真人,钟离权作云房先生等等。此外又从明代《正统道藏》中辑录了一些人物的文献,扩充了元代以后的内容。
因内容系辑录而来,语言上也未加以变化,作者所费者仅为抄录编排之功,因此尽管《历代真仙体道通鉴》有六十卷之巨,却很难认为其有很高的宗教、文学价值,甚至文献价值亦存疑。然书前序言值得注意。
《古今列仙通纪》卷前有署名王合乾所撰之《列仙通纪小引》,撰序者自称“太上仙弟子掌三教文籍净明衍教仙官王合乾原名王宗熙”。序中叙得此书始末:
“巳丑夏,余病痿卧小庵。六诂薛先生來,以所手編《列仙通紀》一部示余,曰‘余是編累十年成。其遮玄别幽,每得之旌陽许祖所示。’因出篆符相质,则与余同系净明之门也夫。”[4]
由此情形来看,此书能得到接受并出版刊行,与薛大训的净明道道人的身份有莫大关系。薛自云“编累十年”,自然系浮夸之语,但其称“每得之旌陽许祖所示”,却反映了明末清初道派创立权威文献的时候的惯用做法,即宣称文本系从某位具有极高地位的仙真口中得到宣示,具体操作上往往藉扶乩仪式而行。序文被《四库全书总目》认为是“怪异无稽”,本质反映的是儒家学者尚实和宗教信仰者以虚为实之间的对立。
编撰者薛大训本人亦是儒、释、道兼涉的人物:
“薛大训,字六诂,清宜兴人,迁居吴江,任世德子。幼为道士,年十四弃去,习举子业,从外家薛姓,补青浦县诸生。明崇祯九年副榜贤良方正,授成都通判,擢衡州府同知,擢知湖州府。因父死于狱中,遂绝意进取,剪发作头陀,自号紫光居士。后疾革,发其著述焚之,长恸而绝,年四十六。”[5]
从文献学的意义上来讲,《古今列仙通纪》起到了辑录、保存、核对的作用,从文学的意义上来讲,《古今列仙通纪》却将一种失却章法的“辑录”风格,由晚明带入清代,使得清代神仙传的写作甫一开端,就失却了晚明神仙传写作树立起来的竭力强调资料来源可靠、说明事件信而有征的求实风气。
三、清代神仙传集撰写异变一例
清代神仙传集的撰写中,仍有不受信仰拘束,从异闻广识的层面出发展开的写作。这其中杰出的例子便属清末人士姚福均撰写的《铸鼎余闻》。
姚福均( ?-1893),字屺瞻,号补篱,亦号锡田子,恩贡生,授职州判。好博览,精经解字说,历就学幕,卒于建德试院。除《铸鼎余闻》之外,姚福均亦著有《补篱诗文稿》、《海虞艺文志》、《铸鼎余闻》、《琐学录》、《佛雅》、《浙行日记》等。《铸鼎余闻》现存清光绪二十五年刊本,为《藏外道书》及台湾《中国民间信仰资料汇编》第一辑所影印收录。
从目前文献中,尚不能判断姚氏本人是否具有道教信仰。据《铸鼎余闻》卷首署名“后学刘广基”之跋中可知,姚福均长于经学校勘,家多藏书,其人尤其熟悉邑中文献,于稗野史乘有所留心。学余有多种著述,《铸鼎余闻》为其中一种。该书“详载里社祀宇,引证渊博”,跋语认为意义类似齐谐、志怪、干宝《搜神记》,“亦足以广逸闻,考异事也”。而在其后署名邹福保所撰写的序言中,又进一步强调该书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与志怪笔记等量齐观,“是书者,因所证据而考覆其名义,忾想其本原,勿徒张皇幽冥,铺陈怪诞,仅与王嘉之《拾遗记》、干宝之《搜神记》等量而齐观也。”[6]
《铸鼎余闻》对中央至地方的神鬼祭祀做了分类,对唐宋以来的地方志文献、笔记文献搜罗甚勤,使用的经典史部文献包括《史记》、《周礼》、《汉书》、《华阳国志》、《旧唐书》、《元史》等,志怪与笔记包括《太平广记》、《容斋随笔》、《夷坚志》、《酉阳杂俎》、《北梦琐言》等,亦涉及《郡斋读书志》等文献笔记。此外对儒家经解、清代诗文话、清代地方志尤其是常熟地方志的利用也颇多。
《铸鼎余闻》卷一开篇置“诸神得敕封始于唐”一条,颇有为神灵敕封明正典、正源流的意味。之后各卷分别条释道教诸神、民间祭祀诸神、地方性神灵、民间宗教诸神。卷一条释道教诸神时,将道教诸神分三清众圣、无央圣众两大类。“三清众圣”门类下条列元始天尊、原始天王、阴阳使者、太上老君、老子诸圣。“无央圣众”则涵括了与星位密切有关的上古神灵、道教真君、灵官、真人、天师,以及山岳、江海、湖泊神灵。这样的分类和组织应当是与清代道教宗教祭祀及清代典祀活动有关。《铸鼎余闻》卷一所罗列的神祇一部分属于道教斋醮和国家典祀中可觅者,另有一部分真君、灵官、真人、天师之属,则是民间仙人崇拜的产物。
卷二、卷三录护国佑民功能、忠孝节义特征的地方性神祇。在当朝通祀、专祀之外,记录了一些得自当朝文献的地方祭祀,如常熟地方、江浙一带的地方神明;以及得自前代文献记录的敕封神明,如宋代敕封的显圣王周公、元代敕封的英义武惠正应王周处、灵应侯郭璞、文贞公杜甫等等。
在祭祀之外,《铸鼎余闻》对形成于民间信仰体系中的神、鬼亦有所记载。其例如卷三中所记五通神、五圣,卷四中所记刘猛神等。这些都为清代典祀所排斥,但在民间家祀户祝,饮食必祭,卷四收录了八仙、如来、观音、定光佛、药王、泗州大圣、罗汉、尊者、天王、十殿阎王、三尸神等有佛道背景的神祇,并财神、灶神、床公、金马碧鸡神、蛇王、女青、太岁等无佛道来源、却与世俗功利性信仰密切相关的神祇,还附了一些民俗信仰活动如寄库、借寿等等,整体上是对民间精神世界中的神灵谱系的一个反映。
《铸鼎余闻》体例上采随笔体例,最终成稿应归于书录一类。虽无凡例,但整体上的分类有逻辑可言,反映了清代典祀、淫祀、民间鬼神信仰几个层面的内容。《铸鼎余闻》是属于清代学者之书,重文献考据,而绝少文学性抒写;体例虽然简单,但分类明晰,条目分明;而且其书虽然颇多道教神祇,但于道教以外的神祇亦颇多涉及。这些特征,使《铸鼎余闻》虽然涉及相当多的道教神仙人物,亦别涉其他,并不为信仰的正统性所拘束,因而成为一种具有中立性格的知识性著作。
小结
在清代,以《四库全书》、《古今图书集成》为代表的大型丛书对神仙故事做出了大量的辑录,宝卷、小说、戏曲等等通俗文学中的神仙故事更进一步降低了神仙故事演化的严肃性,因而徐道《神仙通鉴》虽在清初即树立了仙传向史性书写的高峰,但之后这种书写精神难以为继,逐渐被类书、通俗演绎、口头文学所湮灭。
参考文献:
[1]徐道,程毓奇. 神仙通鉴[G]//藏外道书:32册.成都:巴蜀书社,1994.
[2]佚名.绘图历代神仙传[G]//中华续道藏初辑:1册. 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99:453.
[3]永瑢,等,编.四库全书总目:147卷[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265.
[4]薛大训.古今列仙通纪[G]//中华续道藏初辑. 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99:2-3.
[5]南京师范大学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江苏艺文志:苏州卷[M].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2314.
[6]邹福保. 《铸鼎余闻》序[G]//藏外道书:18册. 成都:巴蜀书社,1994:562.
[责任编辑:郑红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