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智慧与政治生活——《尼各马可伦理学》中的政治与明智
2015-03-17于文博北京大学哲学系北京100871
于文博(北京大学哲学系,北京100871)
实践智慧与政治生活
——《尼各马可伦理学》中的政治与明智
于文博
(北京大学哲学系,北京100871)
[摘 要]虽然是一部伦理学著作,但《尼各马可伦理学》在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研究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尼各马可伦理学》区分了道德德性与理智德性,作为一种理智德性,明智与政治密切相关,二者都指向人对具体事务的实践。明智因其诸多特点,搭建起了从道德德性上升到理智德性的桥梁,同时也蕴含着从政治生活上升到沉思生活的可能性。对明智和政治的解读和定位,被看作是亚里士多德伦理学和政治学的重要贡献之一。
[关键词]《尼各马可伦理学》;政治;实践智慧;政治生活;沉思生活
《尼各马可伦理学》是亚里士多德最重要的著作之一,虽然是一部伦理学著作,但这部书在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研究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可以说,它与《政治学》共同构成了亚里士多德政治研究的范畴。《尼各马可伦理学》主要用伦理学的观点进行政治学的考察,同时又包含对道德德性与理智德性的探讨。从逻辑上说,《尼各马可伦理学》可以看作是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的序曲,为他进一步探讨应用于现实的政治学奠定了更坚实的基础。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讨论了政治与明智这一对其政治学中核心的范畴,对这一问题的讨论,也包含着从政治生活向更高的沉思生活上升的某种必要性和可能性。
一 政治与明智的关系
《尼各马可伦理学》第一卷讨论善的问题,并指出这是我们一切活动的目的。在众多以善为目的的做事中,政治学是以最高善为研究对象的最具权威的科学。可以说,亚里士多德确立最高善的一系列努力的基本指向实际上是政治研究。政治学正是作为对最高善的研究而确立自身地位的:(最高善)“是最权威的科学或最大的技艺的对象。而政治学似乎就是这门最权威的科学。”[1]6最高善能够提供的只是“靶子”,因为它有超人的成分,并不能给予人的生活必不可少的切近指导。在最高善的目标的指引下,政治科学为人的生活提供了更为切近的指导。
政治学的重要地位在于:一方面,它使其他科学为自己服务,这体现在城邦生活中最受尊敬的能力都隶属于政治学;另一方面,政治学制定人们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的法律,这体现在政治学规定了城邦中应当研究哪门科学,哪部分公民应当学习哪部分知识,以及学到何种程度,即规定了城邦应当研究的科学和人的职分。政治学使其他学科隶属于自身,它的目的包含着其他学科的目的。政治学不是最高善,但是却以最高善为研究对象。
亚里士多德对于明智的引入,正是从这种政治的语境入手的。明智(phronesis)是灵魂思考可变事物的实践理智的德性,或者说是“心灵的实践理智的活动及其德性”[2]。明智是一种理智德性,与实践活动有关,因为明智的这种特点,很多学者直接将其称为“实践智慧”。应该注意的是,实践智慧主要指政治的实践智慧。无论是举出明智的人伯利克里的例子,还是他直接说“凡是能辨清自己的善的人便会被称为明智的,人们也就会信任他去掌握他自己的利益”[1]176,都可以看出,亚里士多德讨论的重点在于,明智作为一种实践智慧,最为集中地体现在政治生活之中。他在《政治学》中也提到:“我们当说到一个优良的执政就称他为善人,称他为明哲端谨(明智)的人,又说作为一个政治家,他应该明哲端谨(明智)。”[3]
亚里士多德直接阐述过明智和政治的关系:“政治学和明智是同样的品质,虽然它们的内容不一样。城邦事务方面的明智,一种主导性的明智是立法学,另一种处理具体事务的,则独占了这两者共有的名称,被称作政治学。”[1]177虽然政治学和明智的概念范围并不完全一致,但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着重讨论了与政治学相关的明智,也就是处理具体事务的明智,这种明智与实践和考虑相关。亚里士多德承认政治与明智的联系,认为二者在品质上是相同的,都考虑对人有益的事情。在各种明智的种类中,考虑城邦总体利益的政治学高于对个人利益的考虑。不难看出,《尼各马可伦理学》试图将明智和政治在内容和性质上相通,作为一种理智德性,明智被看作是处理政治事务的实践智慧,而政治学则在理智德性中被安排了位置,成为“需要被澄清的德性的一种”[4]。
明智和政治的关系是亚里士多德政治学、伦理学体系的核心为题之一。明智是从政治层面上升到更高境界的重要环节。同时,明智又在政治的视野中看到超出政治本身的更深内涵。接下来的问题是,作为一种理智德性,明智在“道德德性——理智德性”的序列中,到底处于何种地位。相应地,基于明智和政治生活的这种无比紧密的联系,政治生活在人类生活中到底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二 明智的特点及地位
《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六卷考察了理智德性,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要实现人的德性,仅仅依靠政治是不够的,应当寻找道德德性背后真正的基础和依据。引入理智德性之后,亚里士多德先后探讨了“灵魂肯定和否定真”的五种方式,包括科学、技艺、努斯、智慧和明智,前四者构成了道德德性上升到理智德性的曲折路径。智慧与明智不同,也与政治学不同,智慧是努斯与科学的结合,关心的是最高等的题材的、居首位的科学。亚里士多德认为,尽管不能说政治和明智是最高等的科学,毕竟政治是人的行为,而人因其本身固有的种种限制并不能成为这个世界上最高等的存在物。但是,在理智德性的体系中,处于中间地位的“明智”尤为重要,因为在道德德性到理智德性的历程中,明智成为其中的纽带和关键。
“明智是一种同善恶相关的、合乎逻各斯的、求真的实践品质。”[1]173通过亚里士多德的分析,可以看出明智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明智同人的事务相关。人的事务也就是人的实践行为,是变动不居的。明智与变化和实践相关。
其次,善于考虑、斟酌是明智的人的特点。明智的人能够分辨哪些是自身即善、哪些是对于人类是善的事物。与政治上把考虑目的是否高贵作为考察是否有德性的标准类似,明智也关注于德性的高贵、高尚。明智斟酌、考量的是属己的、不外求的善:“就总体而言的好是指达到了就总体目的的而言的正确;就某个目的而言的好是指达到就某个目的而言的正确。”[1]180正是基于明智的这种特征,不难把明智和政治联系到一起,因为拥有这种斟酌思考能力的人,被看作是“管理家室和国家的专家”[1]173,也就是政治活动的最重要参与者。
再次,明智既同普遍的东西相关,同时也要考虑具体的事实。明智是在人的实践过程中体现出来的德性,人所进行的实践往往是要处理具体的事情。但是,只有具体的知识还远远不够,明智同时需要关于普遍的知识和关于具体的知识。明智的人斟酌善的时候不仅仅考虑局部,而是与普遍联系,着眼于一生。作为一种同意见和实践相接近的德性,明智一方面与普遍相连,它能将做事放入生活整体中考察,具有整全的视野,关注的是正确的普遍道理;另一方面,明智又关注生活的具体事情。明智同时与普遍的东西和具体的东西相关,表明了它居于道德德性到理智德性过渡的位置。明智这一理智德性可以联系联系普遍的知识和具体的知识,联系可变动的事物和不可变动的事物,联系现实的人的生活和某种可能超越具体生活的思考,因此成为“道德德性——理智德性”上升过程中,五种德性的枢纽和关键。
明智的这种枢纽性地位,也可以通过其与道德德性的关系看出来。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的语境中,明智是作为一种理智德性而被关注的。但是,在一般人的认识中,明智这种实践的智慧,一直以来是被视为一种道德德性的。然而,亚里士多德却将明智与道德德性区别开来,将其视为一种理智德性。由于明智所具有的以上特点,它得以成为道德德性上升为理智德性的关键环节。明智不仅仅属于政治生活,也属于德性的范畴,而且是联系道德德性与理智德性的关键。一方面,作为一种理智德性,明智比其他理智德性更加接近道德德性。在第六卷“明智与智慧的作用”一节中,亚里士多德表示,明智无法离开道德德性,只有以道德德性为基础的对具体实践的考虑才是明智,离开了道德德性的限定,明智只会转变为狡猾和聪明。另一方面,明智又高于道德德性。与生俱来的勇敢、公正等品质一旦离开了具体实践的智慧,就可能无法成为真正的道德德性。明智本身并不是道德德性,而是道德德性成立的根本。《尼各马可伦理学》和《政治学》都表明,明智是从道德德性上升到理智德性的可能路径。
虽然从道德德性上升到理智德性的路途并不平坦,但作为一种与政治相关的实践智慧和理智德性,明智因其自己独特的特点和地位,仍旧勾画出了这种提升的可能性。相应地,因其与政治的密切关系,明智这一理智德性更蕴含着从政治生活走向沉思生活的机会。
三 明智与政治生活
政治需要落实到人的生活。根据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第一卷第五节中的划分,人类的生活可以分为三种,即享乐生活、政治生活和沉思生活。政治生活即是荣誉生活。在对政治生活的人类学结构分析中,亚里士多德发现,政治生活实际上有很大的局限性。首先,荣誉的获得取决于给予荣誉的人而不是得到荣誉的人;其次,荣誉是通过比较而获得的,而真正的最高善是不外求的,因此荣誉不适用于最好的东西,最好的东西有其自身的标准,要远远超出荣誉和称赞;第三,荣誉通过比较而获得,而能够比较的东西是实践的结果,并不是实践本身。可见,政治在根本上不能脱离结果和功利。以上的几点就意味着,政治生活本身不能是最好的完善的生活,因为政治永远无法避免对结果的关注。
亚里士多德对三种生活的探讨预示着靠政治和明智的视野来审视人的生活的方法是不充分的,明智所提供的“真”的道理,还能够也应该通过提升达到更高尚的沉思的生活。毕竟,沉思才是人类最高级的活动。“作为人的本体,理性本质上代表了一种价值,亚里士多德通过人的道德实践对人的功能性的实现的论证,将人的最大善、最大幸福定义为理性的沉思的生活。”[5]但是,政治生活与沉思生活并不是截然隔断的,明智是政治生活的基本德性,同时也是与智慧接近的理智德性,以明智为基础,才可能达到沉思生活。明智所代表的政治生活是沉思生活的前提,蕴含着前者向后者提升的可能性。
明智对政治生活的提升主要表现在,首先,即使不考虑结果,明智和智慧作为理智德性,本身就值得追求。实际上,对明智和智慧的追求,会产生幸福。幸福是追求明智和智慧的结果。其次,明智与道德德性能够完善现实的政治生活。因为与具体事务和实践活动相关的明智,使我们思考,到底什么才是实现更幸福、更好的生活的手段。这实际上也是《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六卷对第三卷的提升:“明智实际上就是好的考虑,而且是对于自己总体上好生活有益的考虑。我们可以看到,第三卷中的考虑仅仅限于实现自己目的的手段上的善,而现在考虑的对象已经拓展到对自己总体上的好生活。”[6]
在三种不同生活的等级秩序中,政治与明智获得了共同的指引,即更高的沉思的生活、更完善的哲学生活。这种指引和提升的可能性,并非遥不可及,反而恰恰包含在政治和明智之中。沉思生活的实现,离不开明智发挥的作用,也离不开政治生活的完善。
从上文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尼各马可伦理学》将明智既作为理智德性的一种,又与政治紧密联系起来。作为一种理智德性,明智属于伦理学的范畴,它以道德德性为基础,成为从道德德性上升到理智德性的曲折之路上的指引。作为与政治相关联的一种实践智慧,明智对政治生活起到了规约的作用。政治与明智都是属人的“习性”。政治给人的生活以最切近的指导,关注人的定位、职司、习性和德性。明智对政治进行考量,引导人从具体事务的高尚,上升到人生整全意义上的高尚。明智上的“真”能够消除政治讨论的不确定性,将道德德性中的习焉不察的道理通过显豁明确的方式揭示出来。与政治生活相关联的明智,打开了政治生活通向最高的沉思生活的门径。
从亚里士多德对政治的讨论中可以看出,政治活动本身的道理不能在自身找到依据。这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体现为第五卷上升到第六卷的内在逻辑,亚里士多德在第六卷之后明确讨论理智德性和城邦生活的哲学,哲学的视野成为政治活动显示根本内涵的前提。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对于真正的哲学生活来说,政治和明智所阐明的内涵都是不够的。政治生活需要提升为沉思的生活,政治本身不是哲学,但是却必须依赖哲学使自身得以理解、操作。由此,哲学在城邦生活中获得了根本的地位。尽管如此,指向实践智慧的政治,同指向政治生活的明智,仍然是《尼各马可伦理学》的核心问题,并成为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和伦理学的一大特色。
参考文献:
[1]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M].廖申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2]俞吾金.从实用理性走向实践智慧[J].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5):36-43.
[3]亚里士多德.政治学[M].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122.
[4]埃里克·沃格林.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秩序与历史卷三[M].刘曙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342.
[5]杜海涛.论《尼各马可伦理学》中的真与善:兼论一种本体论的伦理学[J].湖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4):111-115.
[6]何松旭.不能自制和考虑:亚里士多德通往明智之路[J].道德与文明,2014(3):73-78.
责任编辑:黄声波
Practical Wisdom and Political Life
——The Politics and Advisability in Nicomachean Ethics
YU Wenbo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Abstract:Nicomachean Ethics is a significant book in the research about Aristotle’s political views,though it is always judged to be an ethical book.Nicomachean Ethics points out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he moral virtues and reasonable virtues,and finds out the advisability,which is classified as one kind of the reasonable virtues,has a close connection to politics.Both the advisability and politics refer to the human’s practice on particular behaviors.Because of its several special properties,advisability makes it possible for human to grow up from moral virtues to reasonable virtues,which also means raising up from political life to philosophical life.In the thought of ethics and politics of Aristotle,his explanations and the judgments about advisability and politics are regarded as one of the most outstanding contributions.
Key words:Nicomachean Ethics;politics;practical wisdom;political life;philosophical life
作者简介:于文博(1988-),女,吉林吉林人,北京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伦理学。
收稿日期:2014-12-27
doi:10.3969/j.issn.1674-117X.2015.05.018
[中图分类号]B502.2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117X(2015)05-009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