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食
2015-03-17王宏哲
王宏哲,60年代末生,西安长安人。供职陕西某报,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散文、诗歌见诸于《散文》《钟山》《延河》《延安文学》《佛山文艺》等刊物。系列散文《远处的故乡》荣获“2008中国散文排行榜提名”;散文《树这一辈子》《送别麦子》《草像是村庄的主人》相继被《读者》《中华活页文选》和《中学生阅读》等转载并收入年度散文选。散文《麦香盈怀》获第二十二届东丽杯全国孙犁散文奖。
粘面
夫妻俩在田里劳作,日头在当空笑着看着大地。男人就直起了腰,抹一把汗呼呼的脸,然后仰起脖子瞅了眼太阳,说这日头爷咋也日急慌忙地像贼撵,刚才睁开眼没多久,咋就一下子快到了晌午端。女人闻声便停下了手里的活,跟着男人一块往天上看。看毕了说:“罢罢罢,你在地里先干着,我给咱回去先做饭呀。”女人拍了拍手捞起农具就往回走。男人嘴上回应说:“噢么,那我就再干上一会儿。”手却从腰里掏出烟锅装上一袋烟,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慢悠悠地抽烟,一边看着婆娘扭着屁股往村里走。
一袋烟抽完了还不想动,扭头往四下里胡乱看。见谁还在地里忙活着的就搭话,谝一会儿。抹一把头上的汗,两个人站着或坐着,东拉西扯嘻嘻哈哈地说上一阵子话。说着说着却听见村子里隐隐约约有谁扯长了声在喊谁吃饭,便各自扛了家什,斜披着上衣敞着胸,踢踢踏踏地朝村子走去。
刚一进村巷就有一股子饭香往鼻子里窜,闻得人心里暖暖地眼里热热地,不由得一边走一边往四下里瞭。看见王老十坐在自家门前门墩上,一只手端着个大老碗,一只手捏着一双筷子挑起一根长面歪着脑袋往口里咽;张老三圪蹴在一棵槐树下端着碗,不急着吃,却向围着他的几个人在胡乱谝;旁边李老二一手端碗一手拿着筷子,指间还夹着一咕嘟蒜,吃一口饭咬一口蒜,嘴里发出波叽波叽的响声,惹得几只围着他的老母鸡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男人走在村巷里像个首长,和这个打打招呼,和那个开开玩笑,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家。放了农具就朝灶间喊:“饭好了莫,把人都饿地前心贴后背咧。”女人在灶间急急地答:“好咧,马上就好,你先洗手吃烟歇缓下。”男人就拍打着身上的灰尘洗了手,点一锅子旱烟边吸边等饭熟。不多时女人便端上碗来。碗里盛着的是粘面,擀得薄切得宽,放了辣子葱花泼了油,端到跟前看一眼就惹人馋。男人笑嘻嘻地接过碗,朝老婆屁股上捏一把,说一声美得很。也不知道是说老婆的屁股美还是碗里的面条美,就地一蹲,拿起筷子歪着脑袋呼喽呼喽地吃了起来。
话说有一年春天家里粮食断了顿儿,麻六给人帮完忙,主人家留着让吃饭,麻六说:“不吃了,来时我已经吩咐老婆中午给我做好饭。”主人家笑说:“你客气啥,得是嫌俺家的饭食差?”麻六嘿嘿笑着说:“不是的,好长时间没咥粘面了,我早上特意交代了老婆中午给擀粘面。”主人家笑着说:“噢,怪不得看不上吃俺家的稀汤面,原来是回家吃好地啊。”麻六嘿嘿笑着不说话,偏偏主人家儿子没眼色,说:“我也要跟麻六叔去他屋咥粘面呀。”话毕,没等着父母出手拦,就跟着麻六往门口走。两个人相跟着来到麻六家,却看见灶间烟尘雾罩地正忙活。麻六站在厨房门口喊,说:“老婆子,隔壁家的小子跟来了,捞面时你就多捞上一碗。”老婆子被烟呛得咳嗽着,说:“瓮里的麦面不多了,我中午给咱做的是搅团。”麻六在门口愣了一下,气冲冲地就往厨房里跑。他怒吼:“给你说的是擀粘面擀粘面,谁叫你自作主张打搅团?”女人说:“过两天村里要过会,我想着那点儿面留到过会时吃。”麻六眼睛睁得像牛铃,说:“留,留,我叫你留。”眼睛在地上扫来扫去地看,正好看见了水桶在脚底下,猛地一下提起来,又揭开面翁盖子哗地一下倒进去,说:“这下我叫你好好地留。”女人被麻六的举动惊呆了,哇地一下哭出了声,喊着不过了,举着铁勺朝麻六打。麻六也不示弱,两个人你推我搡,灶洞间掉下一撮火,差点儿没点燃了一座房。
事后,麻六也心疼那半翁子面。老婆问他该咋办?麻六想了想,说:“既然已经成了一瓮稀面糊,那还不如蒸凉皮。”老婆骂了一句羞你的先人哩,却也只能按着他的主意蒸凉皮。村里的人就挖苦,说麻六这狗日的日子美,居然一连几天吃凉皮呢!
好吃面又缺面,那些年就有好多故事和面有关。面由麦子来,麦从地里生,长麦子的土地里出生的人,当然会和面有着纠扯不清的关系。
搅团
男人在炕上懒睡,女人低着头做针线。窗户外西北风在呼呼地吹。女人呵了一下手,男人动了动,翻了个身,打一个长长的呵欠,又伸一个长长的懒腰,说:“真舒服,这热炕把人睡地,浑身的骨头都软了。”女人抬起头将针在发间篦一篦,瞟一眼男人,说:“就知道睡,一整个冬天吃了睡,睡了吃地,再这样下去就快跟圈里养着的黑黑一样了。”男人明知黑黑是自家喂着的一头猪,却不恼,只管龇着牙笑,说:“你不说吃还罢了,你一说吃我咋觉着肚子饿了。去去去,快去给咱做饭去。”女人翻一眼男人,将手里的活计往炕沿上一放,说:“你赶快起来扯了柴禾回来拉风箱,我给咱和面水打搅团。”男人嘟嘟囔囔地似不满,却也磨磨蹭蹭地下了炕朝院门口走。院门口北边摞着麦秸垛,院门口南边晒着玉米秆。男人扯一大把麦秸又抱上一捆晒干的玉米秆朝灶间走,一旁几只觅食的老母鸡歪着脖子咕咕咕地叫着看。
男人在灶间坐下来,麦秸引着火,玉米秆折成截住灶膛里塞,另一只手将风箱拉得噗哒噗哒地,就见火苗子呼呼地在灶膛子盛不下,拧成一股子朝灶膛外窜。男人被火苗子映红了脸,笑说:“你看咱烧的这火,不说是做饭,就是来打铁也不差。”女人扑哧一笑,拿了勺在盛了面加了水的洋瓷盆子里来回地搅,疙瘩搅匀了,又舀一勺从高处慢慢地往盆里流着看稀稠。做搅团掌握住稀稠就很关键,面水稀了搅团软,用筷子夹不到嘴里边;面水稠了搅团硬,盛到碗里像砖头,吃到嘴里像石头。
女人把面水搅和好,锅里的水哗哗地开得正好。她把面水盆端到灶台前,锅盖一揭开一团气雾就围上来,忍不住扭了头嘟起嘴噗噗地吹几下,招呼男人说火慢些。眼见气浪消退些,女人就一手端着面水盆缓缓地往锅里倒,一手拿着勺子在锅里慢慢地搅。倒完了面水把锅盖再一扣,对男人说:“现在你给咱大火烧。”男人一手往灶膛里加了柴,一手就把风箱拉得更欢实。不一会儿,看到锅盖四周蒸汽渐圆,女人揭开锅盖拿起勺子又在里面搅。搅是有讲究的,一般是左搅多少下,右搅多少下,边搅还边念叨,说搅团要得好,得搅一百搅。搅完了舀一勺扬起老高往锅里流,流成一道黄黄亮亮的线,不见断,证明软硬合适也筋道,就把锅盖再一盖,慢火烧开就好了。
再揭开锅的时候,热腾腾的搅团已做好,现吃的时候就一个一个往碗里盛,再舀了煮熟的浆水汁儿往里浇,抄了鲜红的油泼辣椒往里调。一时间碗里是黄黄的搅团红红的汁儿,如果能放上一块子臊子或荤油,再撒些绿色的韭菜或香菜,一圈一圈的油花子荡开来,一阵儿一阵儿的酸香散开来,端着碗急不可耐地就想动筷子。但吃搅团往往又急不得,会吃的一般是嘴巴凑近了碗,顺着碗沿转着圈地夹,一口一口地慢慢地吃,搅团吃完了汁儿可能还是清澈的;不会吃的性子急,拿一双筷子在碗里胡搅和,夹一筷子送到嘴里急急地就下咽,结果是刚一下肚就放了碗哎呀哎呀地直叫喊,烫得心尖尖一阵阵地疼。弄得满头大汗的,一碗饭吃完剩下的汤汁也成了黏糊糊。
还有一种吃法叫漏鱼儿,也有的地方叫滴流儿。在我们柳树村叫咕嘟儿,后一个字发儿话音,轻轻巧巧地从舌尖蹦出来往上挑,光听名字就有味儿。一般是事先放一盆冷水在灶台,然后将刚做好的搅团舀出来,隔着一个圆眼的篦罗往下倒,那些搅团经过了一个一个的圆眼儿流出来,入水便成了一条一条的面鱼儿。煮好的面鱼儿捞出,放进事先备好的冷水里冰一会儿,捞出来,盛到碗里浇了汁儿,端着碗用筷子往嘴里拨,绵绵软软,润润滑滑地,呼喽呼喽地就入了肚。
中午的搅团吃不完,寻一个大盘或大盆盛了先晾着,吃的时候先用刀子蘸了水划成几大块,然后再一块一块地切成小方块,倒进开水锅里加了调料菜蔬慢慢地烧,烧滚后就可舀到碗里端着吃——这是烩搅团。也有的根本不用烩,肚饿了临时从盘子里切一块丢碗里,调了汁儿放了辣椒,手端着碗坐在门墩或是倚着门框,边和谁说着闲话边夹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往嘴里送。吃搅团胀肚却容易饿,所以有一个俗名叫“哄上坡”。我记得有一年半下午,我对门的半大小子王奋勇玩饿了,端一碗凉搅团靠在街边的电线杆子上歪着头吃。他端的是个大老碗,汁儿里辣子放得多,每夹一块儿搅团还没送到嘴边,舌头先伸得长长的,顺着碗沿一前伸,接着了搅团一后卷,喉结上下一蠕动,紧接着咕咚一声就咽进了肚。村里的一个知青正好往过走,站在王奋勇跟前咽着唾沫一个劲儿地看。王奋勇停住筷子说:“你看啥?”知青说:“我在看你吃搅团。”王奋勇说:“我吃搅团有啥好看的,想吃了我给你也端一碗。”知青一听高兴得很,忙说:“好好好,那你给我也端一碗。”不多久,王奋勇端来了一碗调好的凉搅团,知青接过碗拿起筷子学着王奋勇的样子不一会儿就吃完了一大碗,辣得满头是汗,却连声说:“好吃得很,赶明儿个我们自己也做呀。”第二天几个知青果然借了苞谷面和浆水,烟熏火燎地忙了一整天却吃不成——熬成了一锅黏糨子。
我们家那时大多中午是搅团,吃得多了就觉得厌。每每中午放学了我回家先往灶房钻,一看见母亲做的是搅团,就刷地一下吊了脸,嘟囔说搅团搅团,整天光知道吃搅团,谁谁家隔三岔五地就吃面。我妈心情好的时候会许诺什么时候可以吃回面,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揶揄,说人家吃面你咋不去抢人家的碗。我就气哼哼地,也不吭声,抓一个冷馍撒点儿盐,凑合着就当了中午饭。实在没办法了也会吃,却在心里边狠狠地发毒誓,说以后一辈子都不再吃搅团。
多少年后,当吃什么再也不成问题的时候,我却常常会想起当年大铁锅里打出的苞谷面热搅团。有时候我会在家里尝试着做一顿,有时候回家前母亲电话里问吃什么,我也会回答说吃搅团。只是再端起搅团碗的时候,我才知道,当年的味道是吃不出了,就像我曾经的那些岁月,看似留在脑海里,其实已经无法寻回了。
蒸馍
太阳还没升起来,屋里已隐隐地有响动。先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再是咔咔咔的干咳声;然后是辘轳绞着井绳发出的吱扭声,风箱拉动的啪嗒声。然后,一缕缕炊烟从一个个烟囱升起来,一丝丝柴草味儿粮食味儿在清凉的空气里散开来。有鼻子尖的抽一抽鼻子就感叹,说狗日的谁谁谁家日子过得就是谄,今儿个保准又吃白蒸馍呀。
有时可能还就真的让他猜对了,或者冤枉了这一家,因为这一锅白馍很可能也是寻摸了好久才蒸的。
面是先一天晚上就发上的,软塌塌地上面布满了马蜂眼。女人叮嘱男人烧着了火,摊开了发面往上面撒碱面,完了再又添些面粉揉啊揉。揉得面团不粘手,揪下一小块捏成团,吩咐男人放在灶间往熟烤。偏偏有时候男人粗了心,只顾着添柴搭炭猛劲儿地烧,只听着女人吊着两手面站在案边喊,快取出来,取出来,迟了小心烧成黑焦炭了。男人哦一声,停了风箱,拿一根树棍在灶间拨,瞅准了伸一只手进去飞快地捏出来,这手倒到那手,那手倒到这手,嘴里唏尔哈尔地址直嗓子喊叫烫烫烫。女人在围裙上擦了手,从男人手里接过面团先嘟起嘴儿噗噗地吹,吹得不烫了,再掰开面团放在眼前看,又放在鼻子前闻,末了说:“好着哩,碱合适,面也旺,你快抓紧了烧开锅。”男人于是加了柴火添了炭,风箱拉得啪嗒啪嗒地响。
女人在案前更麻利,揉好的面团搓成胳膊粗的条,拿了菜刀当当地剁;剁成一般大的面块子,又一个一个按着在案板上揉,揉成一个一个圆形的,摆放在篦子上等锅开。一般是,馍揉好了锅正好开,女人掀了锅盖一股子热气腾起来,女人两手提着篦子在雾气里往锅里放。放好了,又拿来一块早已包好的磺叫点燃,看着蓝色的火苗子弱弱地升起了,顺势往一个馍上摁下去,盖了锅盖然后招呼男人大火烧。
风箱于是拉得愈紧,火苗子窜得愈高,呼呼地舔着锅底,窜出灶膛,映红了男人女人的脸。很快地,锅盖周围腾满了气,有淡淡的硫磺味,麦香味飘散开,飘到鼻孔里,吸到肚子里,便有一种彻骨的舒畅在脸上活泛了。女人对男人说,火可以慢些,只要气圆就行了。男人答一声哦,就放缓了拉风箱的速度,有一搭没一搭地烧。
半个小时光景,女人说馍蒸熟了,熄火熄火快熄火。男人就停了风箱,站起来看女人掀开锅盖把一篦子蒸馍提出来往案上放。刚出锅的蒸馍白生生,热乎乎,软嘟嘟地,惹得女人禁不住抬起手一下一下地用指头在馍上敲,在馍上摁,一按一个坑,手一离开了马上又复原,可爱得恰似娃娃的脸。男人忍不住就咽口水,伸了黑乌的手掌想去抓,女人啪地一下打开他的手,说:“手伸的恁长干啥呀!馍没蒸下多余的,一个留给蛋娃子吃,一个留给他爷吃,剩下的收拾了拿去我娘家看我妈呀”。男人讪讪地笑着搔后脑勺,脑子里就冒出了坏主意,掀开了女人的衣襟一边头往进拱,一边嬉皮笑脸地坏笑着,说这蒸馍俺总是应该吃得的吧。女人骂说:“去去去,都不看啥时候了还骚情,小心把蛋娃给惊醒了。”没想到蛋娃刚睡醒,迷迷糊糊听见爹说要吃热蒸馍,就在被窝里奶声奶气地喊,说:“爹吃热蒸馍,我也要吃热蒸馍。”两口子于是赶忙都住了手,捂了嘴禁不住偷偷地笑。
那年月在村里吃白蒸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般是逢年过节或家里过事了才吃的上蒸白馍,其余时间大多是玉米面和好在篦子上摊平了,放到锅里蒸,蒸熟了用刀切成块,一块一块地拿着吃。这在我们村叫粑粑馍,后来知道在城里叫发糕;再好些的是麦面里掺和了苞谷面,做成了馒头在锅里蒸,看着样子像蒸馍,但颜色黄黄的,吃到嘴里不筋道。正因为吃白蒸馍极稀罕,有白蒸馍吃的时候吃的人免不了就显摆。我上小学的时候大家书包里喜欢塞零食,大多是红薯萝卜之类的东西。王光荣那天书包里装了一个白蒸馍,下课时取出来跑到院子里一块一块地掰着往嘴里塞,惹得一双双眼睛围着他馋馋地看。王光荣知道大家在看他,笑眯眯地回望着大家,掰馍吃的动作就故意放得很迟缓。这时候不知道从哪窜出一条大黑狗,飞快地扑向王光荣,准确地叼下他手里的白蒸馍飞速地转身跑开去。王光荣张着嘴愣在那,我们大家都张着嘴愣在那。哇,缓过神儿的王光荣禁不住哭出了声,他哇哇号啕着去撵狗,我们也大呼小叫地尾随而去,但那狗很快地就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这让我们怅然若失了好久。
再一年,我父亲外出干私活得一些粮,母亲在某一个早晨特意蒸了一锅白蒸馍,并叮嘱我们就在家里吃。我记得也不就菜,调一碟油泼的辣子汁,软软的蒸馍揪一块往辣子汁里一蘸,张了嘴囫囵嚼着往下咽,一时间,麦香,醋香,辣子香混合着朝五脏六腑里散开来,似乎是每一个细胞都陶醉着,每一个毛孔都欢畅着。事后,这一顿白蒸馍被我们弟兄几个津津乐道了好几天,每一次说起来都仿佛余香未散,脸上满是幸福的表情。几天之后,我母亲拉着一袋玉米去磨面,磨坊磨倌解开袋子一看吃一惊,说:“啥意思,你家白蒸馍多得吃不完,放到玉米袋子里往霉里放?”我母亲一看也纳闷,一回家就把我们弟兄几个叫一起,问是谁把蒸馍放到了玉米袋子里。我弟兄三个都说没,我母亲气得就操起了扫帚把,吓唬说不说实话三个人免不了都得要挨顿打。我二弟这时才小声承认了,说他原想藏起来过后吃,没想到自己却忘了。还没等我母亲动手打,他自己先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说做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我母亲当然没有真的动手打我二弟,但我二弟却哭得很伤心——许是在心疼那个馍吧。
再后来我当兵去部队,我隔壁一个老汉来送我,说:“娃去当兵好着哩,起码把白蒸馍能咥美。”多年后我把这话说给妻子听,妻子玩笑说:“还以为你有多么崇高的革命理想呢,原来是被白蒸馍吸引着去参军的。”我笑着没有再答话,脑子里满是关于蒸馍的记忆。现在的人大多都不再自己蒸馍吃,想吃了熟食店里多的是。奇怪的是,那些买来的蒸馍看着比那时的蒸馍要白许多,却怎么也吃不出当年蒸馍的味道了。
锅盔
男人要出远门,女人在屋里就忙活着。脏污的衣服洗好了,路上的盘缠备下了,就掀开面瓮子往里面瞧,眼瞅着瓮里的白面见了底,就拿了量面的升子往门外走。一边走脑子还不闲,寻思着左隔壁家的娃们多,粮食经常接不上顿儿;寻思着右隔壁家的嘴馋身子懒,有今没明的难结余;寻思着对门子勤快人细发,日子过得有眉眼……前后左右想了个遍,就打定了主意往对门子家端直走。到了门前先喊一声嫂,说:“你看你精细麻利地,把屋里收拾得多亮堂。”被叫作嫂的妇人听了就呱呱地笑,说:“咱婆娘家的没正事,可不就剩下在屋里瞎忙活了。”说笑着看见了女人手里的升子,问:“妹子你这拿着升子是弄啥呀?”女人扑哧先一笑,回说:“端着老碗是吃饭呀,拿着擀杖是擀面呀;好我的嫂子哩,我拿着升子是想在你这借些白面呀。”妇人听了也嘻嘻地笑,说:“妹子你这嘴巴真能行,说出的话儿咋恁动听。借一平升还是一尖升?”女人答说:“一平升,等我套了磨子就还你。”妇人边说不急不急,边去瓮子里舀了面,一只手在升口抹平了,双手捧着往女人的手里递,说:“你先拿去吃着去,不够了你再随时来。”女人端过盛面的升子脸上笑开了花,说:“够了,够了,我得赶快回去呀。你那兄弟要出趟门,我得赶回去给他烙锅盔呀。”
女人双手端了面升子往家返。
锅盔似乎是最适合作为干粮在路上吃的。一是不像蒸馍长时间装在兜里容易坏,再是吃一个顶一个地耐得住饥,更不要说锅盔一般都是纯麦面制成,在那些年简直就是奢侈品。因此在我们柳树村就有一句流行的话。比方说谁问谁啥事对方不知道,却不直接说不知道,而是说:“这事我还真不清楚,要不你给烙上二升面的锅盔我跟咱打听去。”问话的人就嘿嘿地笑,心想有锅盔我不会自己吃,为啥要去喂你的嘴?
这是闲话。
女人到屋里先和面,和好了放到盆里等着发。夏天时随便放案上,半晌就能发好;逢到冬日则比较麻烦,有的是放在灶台上,有的是盆子上盖一块笼屉布,小心地放到炕头上。估摸着时间快到了,端过来面盆先用眼睛看,再放到鼻子前慢慢地闻;若还是不放心,就伸出一只指头到面里,挑起一绺看有没有马蜂眼。待到确认面发好了,女人就急忙刷了锅,提了老笼走到麦秸垛前去扯柴——烙锅盔用柴有讲究,炭火太猛使不得,柴火太硬容易焦,玉米秆虽说凑合也能烧,但火候仍是难把握。唯有这麦秸秆火苗子软,添一把进去缓缓地烧,温度不高也不低,不但锅盔着色好,还透着一股子特别的香。
扯好了麦秸回屋里,先不急着去生火,倒了盆里的发面在案上,加了面粉、碱面的使劲地揉,揉得面团又筋又光了,拿起擀杖往圆里擀。擀成脸盆大的一个饼,有讲究的朝上面撒上一些芝麻粒粒,或者在馍边边上捏上一圈圈花。这才麻利地洗了面手,抓起一把麦秸点着了,蹲下身朝灶膛里塞。约莫着温度上来了,站起身拿手离着锅底一拃高的距离试一试,感觉火候差不多,用一块蘸着菜油的布团在锅底擦一圈儿,然后双手托了擀好的面饼往锅里放。一瞬间听得滋一声响,用两手抵着面饼转一圈,再盖了锅盖添了麦秸缓缓地烧。估摸着贴着锅底的那一面封住了皮,揭开锅盖用两手提着面饼的边儿,快速地将饼翻个面,又有意识地再转一圈,捂了锅盖继续烧。我母亲烙锅盔时一般在翻完第二遍后,会拿一根筷子在饼面上噗噗戳几个均匀的眼儿,那时候,翻过来的那一面刚有了一点儿火色,胀鼓鼓地隆起着,筷子一戳就有一股股白气袅袅地冒出来,紧接着就会有一缕缕麦香散开来,直往人的鼻孔里钻,心肺里钻,让人心里暖暖地,胃里痒痒地,嘴里咕嘟咕嘟地,忍不住要一个劲儿地咽唾沫。
我曾问我母亲面饼放到锅里为什么还要转一圈?为什么翻过第一遍后还要在上面扎几个眼?我母亲说刚放到锅里转一圈是防止粘锅,也使得受热均匀些;扎几个眼是为了能透气,使挨着锅底的那一面不至于烧焦了,也使得锅盔的里瓤能熟透。
锅盔出锅,看样子能有半拃厚;两面的火色也合适,黄亮黄亮地,真耐看。一般是先在案板上稍放一放,然后提了菜刀切。切锅盔各人切法不一样,有的是从正中间横着切一刀,再竖着切一刀,切成的四大块再两刀分成八小块,块块都是三角形;有的则是横着切几刀,竖着切几刀,除了边角上的不规则,其余的基本都是四方形。不管是三角形还是四方形,一样的外皮酥脆,里瓤嫩松,拿一块送到嘴边咬一口,那个舒坦自不必说;要是逢上个会吃的,趁热从中间掰开来,夹上辣子抹上盐,张大嘴狠狠咬一口,一时间馍香辣香飘满了嘴,又朝着每一个毛孔飘将去,香得人简直要飘飘然。
放凉的锅盔比较硬,但咬一口在嘴里却有嚼头。当然,这就需要有好牙口。在我们柳树村还流行着另一句和锅盔相关的话,比方说某人机会来了时却没能力;有能力时却不见有机会。在我们柳树村就这样说:“唉,你看那谁个背背命,有牙时没锅盔,有锅盔了又没牙,你说这是啥事呀!”
只可惜那时候锅盔还是稀罕物,更多的时候只是过眼瘾。一般是谁要出远门了,妇人精打细算着收拾了面,小心仔细地烙好了,放案上切好凉一凉,就该寻了馍袋子往里装。这时候难免有小孩儿在一旁含着手指眼巴巴地望。女人回头看看孩子,眼里又在一块块锅盔中间挑拣着,拣出一块稍小的塞到孩子怀里面,说:“乖娃听话,那是给你爸出门路上吃的,这一块儿你拿去解解馋。”孩子怀揣了锅盔脸上笑开了花,跑一边大口大口地吃去了。
有一年冬天我父亲要到很远的一个地方去干活,我母亲先一天下午腾空面瓮子烙了一个小锅盔。切锅盔时我三弟在一边眼巴巴地看,趁我母亲不注意伸手拿了一小块。这一幕被我母亲看见了,她拉住我三弟把那一角锅盔要回来,哄说:“这个锅盔没啥好吃的,让你大(关中方言,父亲的意思)带着在路上吃;到明天妈给你烙油饼吃。”我三弟嘴里答应着嗯,脸上却写满了不愿意。我父亲那时刚进屋,无声地收拾着地上的工具,沉默着啥话也没说。
第二天鸡啼时分父亲就早早地出发了。被一泡尿憋醒的三弟感觉头底下有些硌,迷迷糊糊地用手摸,不由得惊喜地喊出了声,说:“锅盔、锅盔。”我和二弟被吵醒,我们都下意识地在枕边摸,结果我们每人居然都摸到了一块锅盔。
萝卜
包谷刚收完,麦苗子才破土,远处近处的田地便裸露着,呆板得像是一张缺乏表情的脸。那时是清早,一个人在这样的田间小道上走着,冷风在脸上嗖嗖地吹,寒霜在地上悄悄地白。这个人操着手,缩着脖,眼睛往路两边无聊地看。这边是土黄,那边是黄土,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心里边就恹恹地,步子也迈得没了劲。忽然,就望见了一片绿,地块虽不大,绿也没有多么深,但却足以让人眼一亮,步子不由得也迈得欢。到跟前才看清是一片萝卜地,萝卜缨遭霜打后不再挺硬着,平不塌塌地耷拉了,却遮不住高出土层的萝卜白,胖嘟嘟,白生生地惹人爱。这个人脸上不由就露出了笑,转头朝四下看了看,这才瞅准一个萝卜抓住缨子猛一拔,又握住萝卜再一拧,这才敞开怀将去掉了缨子的萝卜往棉袄里一揣,拍打了双手上的泥土哼唱着秦腔朝家里走。
家中的妇人刚烧好饭,正丢了风箱起身准备去浆水坛子里捞酸菜,却听见男子咚咚的脚步声进了门,就招呼一声说:“饭好咧,我给咱捞了酸菜就饭吃。”男人说:“不捞了,不捞了,咱今天不吃酸菜了吃萝卜。”女人瞬间就瞪大了眼,说:“生产队的萝卜还没出,我在哪给你弄萝卜呀?”男人解开衣襟取出那个萝卜往老婆手里递,老婆顿时一脸的笑,拿了萝卜在水里洗呀洗,洗净了又放到案上切呀切,不一会儿一个囫囵的大萝卜就被切成了一大堆丝儿,装到盆儿里加了盐,放了醋,再搁一小勺辣椒,滋啦一声泼一点儿油,一盆儿凉拌萝卜丝儿就做好了。男人看得忍不住吞口水,走上前夹几丝放到嘴里嚼一嚼,脆生生,甜丝丝,香喷喷,禁不住一个劲儿说好。
那一顿饭全家人就吃得越外的多。
出萝卜一般是在秋收后,说是洒了头道霜味道甜,熟得透。出萝卜在队里是大事。男男女女的劳力进了地,铁锨齐挥舞,不出一晌一大块地的萝卜就出完了,长长地在地头堆一溜。有长的,有圆的;有白的,有红的,全都水灵灵的惹人爱。还有一种样子怪,上面小,底下大,有人给起名叫“贼不偷”。想想也是,贼偷都是挑大的,没有谁会捡小的下手呀。以至于,见到有人两鬓窄,腮帮子大,村里人也会说这个人长了个贼不偷头,惹得大家会心地笑。分萝卜是件喜悦的事,爱吃了尽你随便地吃。便见一个个男男女女拿了一个长的圆的萝卜掰了泥,在顶上咬开一个口子,用手剥掉皮,手握着萝卜缨子倒拿着,咔嚓咔嚓地咬着吃。吃饱了,分萝卜的事情也准备好了。会计拿一个本子在一边念,谁谁家多少斤,谁家多少斤。就有三两个壮劳力用筐装了萝卜往磅上抬,念到名的一家老少齐上阵,拿了口袋箩筐的装好了往架子车上放,说说笑笑地往自己家里拉。
萝卜拉回家储存有讲究,先是一个个用刀子连着萝卜缨璇去盖,再是用刀子切掉根,然后在院子里挖一个坑,坑底铺上一层沙土,再把萝卜往里放。放好了在坑中间竖起一根包谷杆,然后填了熟土严严地埋——这叫窖萝卜。萝卜缨子也有用,连着盖用一条绳子串起来凉,到时候取下来腌到瓮子里做酸菜。说来也怪,窖好的萝卜吃时随便取出来,一样的甜脆新鲜不走样;而窖不好的萝卜要不生了芽芽走了味,要不芯子空了没水分。这本是一件乡村的工艺活,却滋生出了一些颇有意思的说法。在我们柳树村,就流传着一些和萝卜相关的话,比如一个萝卜一个坑,比如咸吃萝卜淡操心;比如说某个男人不中用说他是个糠心萝卜;说谁谁不懂礼数叫六月的萝卜——少窖(教)。想一想萝卜确实算是好东西,在那个时候它不但满足了乡村的肠胃,捎带着把乡村的思想也滋润了。
萝卜分到家,一冬天几乎就是家里的主菜了。凉拌着吃,炒着吃,煮着吃,或者干脆拿着一个萝卜生着吃。大人们都说萝卜是个好东西,生克熟补赛人参。我却总觉得这是大人们为着让孩子不讨厌吃萝卜哄人的。在我的印象中,生吃萝卜爱放屁,走不了几步屁股后面就咚咚地,感觉着地面上都能被砸出一个一个的坑。偏偏那时候去学校好多同学都爱给口袋装上一个生萝卜,没事了取出来咔里咔嚓地咬,教室里不时就能听到放屁声,或者豪壮,或者委婉,此起彼伏的听得人好气又好笑。以至于,那时候我们听谁说话不顺耳,就骂说你刚才不是说话是放屁,你放的那是萝卜屁。
熟萝卜吃得多了也烦人,总感觉味道寡淡惹人厌。主妇们便想尽了花样做萝卜。有手头活泛的咬咬牙割了二斤肥猪肉,切碎了合着萝卜块放到锅里烩一大盆,吃饭时舀一盘子端出来;有买不起肉的买些猪油拿回来,伴着萝卜块一起熬。肉味油味入了萝卜块,吃起来的确能好些。我母亲那时最常做的是把萝卜切成条,伴了包谷面放在锅里面蒸,熟了一个人盛一碗,搁点辣子调点儿盐,味道也还过得去。开春后我母亲有一次切了一大堆的萝卜片,放在席子上让太阳晒,连着晒了几日晒成了干,装到一个袋子里,说以后想吃了取出来随便吃。我拿出一片儿尝了尝,甜甜的,筋筋的,还有着一种特别的香,就装了一口袋到学校。有几个同学尝了说真好吃,问是啥?我说是萝卜干,那几个同学竟不相信,说你骗人,萝卜谁没吃过,怎么会是这个味儿?
长大后多年里我一直不太喜欢吃萝卜,我一直以为我小时候吃萝卜吃伤了。近些年包饺子我会买一点儿,剁碎了合着肉末做馅用。再后来看到妻子买回白生生的水萝卜,我会忍不住切一片放到嘴里嚼一嚼。嚼着嚼着,关于萝卜的记忆便在脑子里活气来,动起来,让我想起小时候村里的那一片萝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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