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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一秋

2015-03-17高远

延河 2014年4期
关键词:监狱

高远,在《延河》《青年文学》等十九家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四十余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平安夜说再见》《西部的周末》等两部。2008年被《青海湖》文学月刊授予“第四届(2006——2008)青海湖文学奖”。2012年被《延河》杂志聘为“驻刊艺术家”。陕西省作协签约作家、咸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咸阳市群艺馆《渭水》文学期刊主编。

我十七岁的那年春天,田野上一天到晚飘荡着花草的香味,野花野草在村庄外铺天盖地,把庄稼都遮盖得看不分明了。

那时候我哥哥刘金福还是个快言快语的人,他每到做饭的时候就开始对着我唠叨。刘金福站在黄昏的厨房里,一边把手里的铁勺伸向面缸一边对我说道,这可怎么得了呀?你的胃口比一头牲口都大了,这样下去日子可怎么过呀?他刚说完话铁勺就在面缸里磕碰出刺耳的声音,惹得他心情越发焦躁起来。你不是也长了两条长腿吗?他问我,长腿顺来都知道去保管室里偷粮食吃,你为什么就不懂,难道你脑子比他缺了根弦?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一言不发地站在我家院落里,任凭他的唠叨声像夜色一样朝我汹涌过来。顺来是我们那个生产队的队长,我和村里大多数人都知道顺来时常去保管室里偷粮食吃。但是我并不羡慕顺来,我认为把集体的东西搬到自己家里,是一件可耻而又危险的事情。

田野上的气息和暮烟一起越过了院墙。我无所事事地耸着鼻子,闻着青草和炊烟缠绵交错的味道。我的无动于衷在这个春天的夜晚,终于把刘金福激怒了,他一恼怒就把手里的铁勺摔到地上,一连踩了几脚,一扭身躺到了屋里的土炕上。明天你就该喝西北风了!他在土炕上愤恨不休地告诉我说。

春天的夜晚像一池靛蓝的水,把整个村子都浸在朦朦胧胧的夜色里。我走上村街的时候,街道两旁的柳树、槐树,还有家畜和椿树,都在夜晚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是忍受不了刘金福气势汹汹的鼾声才从土炕上爬起来的。刘金福悲伤地仰躺在土炕上,我的健壮和无用使他在睡梦里仍觉得遭受了重大的打击。我无法无动于衷了,我十岁上爹和妈就死了,是刘金福把我从十岁养活到了十七岁,我觉得理所当然不能再让他伤心。不就是去保管室偷点粮食吗?刘金福的要求并不过分。因为据我所知,在我们那个生产队里有许多人都去保管室里偷过粮食。有那么多人走在我前面了,我还有什么不能说服自己的呢?

我踏着四处漫流的月光,来到了保管室后院的围墙下面。十七岁的我已经有两条修长的腿,没费多少气力就从围墙上翻了过去。保管室里面的东西早被顺来那帮家伙偷得差不多了,我撬开门锁,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找来找去,最后才在一堆喂牲口的豌豆堆里刨出两袋麦子。反正是偷,我可不像顺来那么胆小如鼠,每次都脱下裤子绑上裤腿,小打小闹给家里带一点。我那时候有的是力气,两只麻袋我只是稍微使了点劲,就一边一袋扛在了肩膀上。

一只猫正在我家的院墙上叫春,像梦醒的婴儿一样长一声短一声的。刚一走进院门,就能听见刘金福在土炕上哼哼唧唧的声音。刘金福那年快三十岁了,他夜晚一听见猫叫春就哼哼唧唧,身上像钻了无数虱子一样骚动不已。我把两袋粮食一放到地上,他立即被惊醒了。他醒来后老半天没回过神来,晃了晃脑袋,又用手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确认不是做梦,鞋也不穿就从土炕上扑了下来。

明天还吃麸皮吧。刘金福喜气洋洋地坐在两只饱满的麻袋上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黑夜里看着我。这些粮食都够给我换一个女人,白白吃在肚子里太可惜了!他说。他说完把屁股在麻袋上一连蹲了几下。

我如果知道这两袋麦子惹得刘金福一夜没有合眼,我才不会劳神费力把它们搬到家里来呢。但是他真的一夜没有合眼,他是那么兴奋,那么烦乱,整个夜晚都在盘算着自己的终身大事。到我第二天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虽然两眼通红,依然精神抖擞地坐在麻袋上。一看见我醒来了,他立即警告我说,不要指望着吃这些麦子,吃麸皮照样会长身体。他警告完仍觉得心里不踏实,整个早晨都一步不离地看护着麦子。这天的早饭他也懒得去做了,到了上工铃打响的时候,我只好饿着肚子走出了家门。

刘金福就这样一动不动坐在两袋麦子上,直到队长顺来领着几个公安人员走进了我家。那年月生产队虽然经常丢东丢西,但没有人像我这么贪婪,这么大胆,一下偷了两麻袋麦子,制造了一个在当时惊天动地的案子。公安对这件案子非常重视,一来村子就由队长顺来领着逐门逐户搜查。他们一走进我家的二门,就发现了刘金福屁股底下的赃物。刘金福当时刚摆脱幸福的遐想,心满意足地坐在两袋麦子上打着瞌睡。一伙人猛地把他从麻袋上丢开,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坐在了院子里的地上。他起初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见粮食被人从屋里往外搬,才抱住院子里一棵椿树号啕大哭起来。

我是在一畛子地里干活干得汗流浃背的时候,忽然被人叫回村里的。我一进村子就什么都清楚了。许多人围在我家门口看热闹。刘金福那时已经坐在了门外的石头上,鼻涕和眼泪把袖筒都抹得湿漉漉的。我一回家就被几个公安人员扭住了胳膊,他们只是简单地问了几句话,然后就把我押到了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

我在十七岁的那个春天,就这样第一次远离了我们村庄。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第一次奔赴他乡的情景会是那么寒酸,连一件像样的行李也没有,难为情地坐在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的后座上。那天的街道上挤满了人,他们站在春天明媚的阳光下,看见几个公安飞蹬着自行车穿过柳絮飞扬的村街,然后和我一起消失在村外的一条大路上。

田野上的棉花开得白灿灿的时节,我背着一个黄挎包,黄挎包里鼓鼓囔囔塞满了山杏和核桃,回到了我们村庄。这是五年之后的事了。

我五年都没有见过刘金福,可走在通向村庄的大路上,还是一眼在茂密的棉花丛中认出了他。他还是那么瘦小,在一畛棉花地里只露出了脑袋和半个肩膀,像一只行走在夹缝中的昆虫。我站在地头喊我哥哥刘金福,他听到后愣了一下,一时竟没有认出我来。我又呼唤了几声,他才一步一步向地头走过来。他终于认出我了,他迟疑了一下,加快了脚步,一边向我走来一边不停地挠着散乱的头发。

我激动地看着我哥哥到了我面前,我的眼睛都湿润了,立即把黄布包里的山杏和核桃抓了一把往他手里塞,这些东西是我特意在劳改场外边的山坡上为他采摘的。他却并没有接。他两只手放在一起撮了几下,然后就不知所措地站在我面前。刘金福像个没有出嫁的大姑娘,目光羞涩地东张西望,随后落到了身后的一片棉花地里。那边站了个身材胖大的女人,女人也停止了采摘棉花,正好奇地向这边望着。

那是嫂子吧?我高兴地问他。我知道我进劳改场的第三个年头,农村就实行了包产到户,现在所有人不但不再忍饥挨饿,光棍也都娶上了女人。我这么多年都希望我哥哥刘金福也能娶上自己的女人,有自己的家,可现在成了家的刘金福却没有马上回答我的话。他和我站在秋天的田野上,是那么羞怯而又尴尬,让我突然间失去了向他祝贺的勇气,他似乎也很久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语了。

就近的庄稼地里的人们纷纷围拢过来。正在承包地里劳动的顺来脸上红扑扑的,光着黑不溜秋的膀子,一见面就把一个泥乎乎的生红薯递给我吃。我和乡亲们握着手,打着招呼,询问着地里的收成。忽然,刘金福生气了。他本来心不在焉地站在人群外面剥着手里的棉花,突然大声对我喊道,回家吧!回家吧!不要站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你是坐监狱回来了,不是当干部回来了,说话不卷起舌头难道不行?走在黄昏的大路上,刘金福对我说。

他的话一下说得我哑口无言。在我们村子里,以前只有在城里上班的人回到村子,才偶然会卷着舌头和人说话。我在劳改场里几年工夫,不知不觉中口音里夹杂了许多外乡的卷舌音,刘金福没有想到这是我五年光阴的可怜留存,竟然认为我是在装腔作势。

坐在我家昔日的院落里,我很久没有和刘金福说话,直到他的女人扛着一包棉花从地里回来。他和女人在厨房嘀嘀咕咕了一阵,女人黑着脸拿起一把扫帚,开始满院子撵打乱跑的老鼠。我突然明白我不是五年前的我了,而眼下这个家,也不再是五年前我和刘金福的那个家。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从第二天起,就开始和刘金福夫妇一起下地劳动。我把这些年从劳改场学来的劳动技巧都用在了承包地上,刘金福似乎仍不满意。他很少和我说话,对我的种种表现视而不见。通常的情形是,我在地的这一头间苗除草,他则带着自己的女人,劳动在离我很远的另一头。这样的日子本来就够让人别扭的了,过了没有几天,家里又来了两个大大咧咧的陌生人。他们不大客气地把我打量了半天,然后又把刘金福叫进了屋子。我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刘金福的小舅子。我不晓得他们和刘金福说了些什么,但是自从他们走后,刘金福一连几天都闷闷不乐。

有一天吃过晚饭,刘金福少有地把我从饭桌上叫住。他干咳了两声,对我说,你现在这个样子,老住在我的家里也不太合适,东畛子那三亩地是你的承包地,你以后就住在外面好好拾掇自己的承包地去吧!

刘金福决定了的事情,我从小就没有和他犟过嘴。第二天,我在自己的三亩土地上搭起一个草棚,从此就住在田野上了。

秋雨落了一层又一层,土地上的苞谷成熟了,扳完苞谷,又挖掉满地的苞谷杆,几个月就过去了。把成麻袋的苞谷晾干堆进草棚以后,我这时候才想起来,我已经几个月没有看见刘金福了。我住到草棚后刘金福一次都没有来过,起初我没怎么在意,心想我这个劳改犯给他脸上抹了黑,他有意躲着我,也是正常的吧。但是日子一久,我心里就不好受了,夜晚一个人躺在空旷的田野上,就时常怀念当年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日子。那时候晚上寂寞的时候,我和他还可以相互蹬着对方的光腿取乐。遇着狂风大做的夜里,两个人睡不安稳觉,就讲故事、斗嘴,以此来抵挡心头的恐惧和不安。但现在我的生活里只剩下一个人,除过偶尔在白天的田野上和就近劳动的村民说上几句话,大部分时间,过的都是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刘金福把我忘了吗?这么些日子了,他怎么连看我一眼都不来呢?

心里生着闷气,我一连好多天都没有好好营务地里的庄稼。蒿草很快就长到有半人高,所有经过地头的人都惊讶地吐着舌头。这回刘金福总要坐不住了吧?他可是地地道道的庄稼汉,绝不会容忍我这样糟蹋庄稼,我断定他一得到消息就会指手画脚地来数落我。但是一直到冬天来临,刘金福都没有出现。

冬天的夜晚单调而漫长,一个人在草棚里睡不着觉,我有时候在深夜里就劝告自己说,他不是躲着我,不想见我吗?我为什么就不能回家去看看他呢?他怎么说也是我哥哥呀!

我这么想着就在黑夜里向村庄走去。冬天的夜晚四野一片寂寥。一走进我家原来的土门,远远就能听见刘金福在静夜里打着鼾声。我站在矮小的二门外听了一会,越听心里就越觉着失落。夜晚的寒风吹得我浑身打战,可刘金福的鼾声却一直平静而悠长,像天空的云一样慢条斯理地扯着。不是说骨肉之间都会有心电感应之类的东西吗?我在门外冻得瑟瑟发抖,他怎么一点感应也没有?我和他还算是亲兄弟吗?

夜风吹动了堆在院墙一侧的苞谷杆,四周响起一片枯枝败叶的沙沙声。鸡架上的几只母鸡,这时也对着我这个夜晚的不速之客“咕咕”叫开了。我踏着冷冰冰的月光沮丧地往外走,走出没有几步,身后的鸡叫声陡然增大,吓得我浑身发颤。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怒气,我一返身扑到鸡架跟前,把几条细长的脖子全都狠狠地攥在了手心。

刘金福第二天在田野上粗鲁地叫骂起了偷鸡人。隔了几畛地,我看见他可笑地伸着脖子,像一只站在田野上的公鸡。他骂累了就坐在地头的树下喘气。我在草棚外欣赏完他滑稽的骂人表演,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在草棚里用一锅清水开始清炖夜里带回来的母鸡。我倒是希望鸡肉的香味能飘散得远一些,最好让刘金福闻见,那样他就能想起来这间草棚里的我了。但是他除去一连三天在田野上叫骂,压根就没有想过他还有个做贼的弟弟。或者说,他即便想到了,也仍然不愿意理睬我。

三只鸡很快就吃光了。随着在土地上掩埋掉的鸡骨头和鸡毛,几天来短暂的快乐也宣告结束。我夜晚里又睡不着了。和刘金福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不就是蹲了回监狱嘛!他怎么连见我一面都那么吝啬?我没有太多的奢望。我好歹在那个春天的夜晚给他带来过短暂的欢乐,他如今遗忘得干干净净了吗?我只是想他来看看我,哪怕见了面什么也不说,我心里总是踏实的。但是他像是有意和我执气,即便是在田野上叫骂的时候,他的眼睛也不朝我这边眨一下。我有时候就想,如果刘金福丢的不是几只鸡,而是一头牛,他还会只是嘴上快活一番就完事吗?

把刘金福的牛从他的后门内牵出来的那个夜晚,一走出村子我马上就后悔了。站在村外的大路上,打了个寒战,我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平心而论,从监狱出来的这一段日子刘金福并没有为难过我,不过是把我当作个陌生人一样没有理睬我,我怎么就能偷他的牛呢?再说他从小就是个心眼很小的人,我虽然只是想吓唬他一下,说不定他就当真了,谁知道他当真后该多么悲痛欲绝呢!但是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如果我现在把牛的缰绳松开任凭它在黑夜里行走,说不定它真就给走丢了。

我后悔不迭,心烦意乱,漫无目的地在黑夜里走着,天光大亮时候,来到了二十里外的王村镇上。一到集镇就有人缠着我要买刘金福的牛,这是一头膘肥体壮的惹眼的牛,一圈人把我和牛团团围在中间。可这是我哥哥的牛呀,我怎么能随便就卖呢?我随口说了个价钱,只想把这些买牛的人吓回去算了。一圈人听到我报出的价格果然都吐出了长长的舌头,我就笑嘻嘻地牵着牛继续往前走,直到几个戴着红袖筒的人冲过来把我拦住。

我是糊里糊涂被扭送到派出所的。被铐在派出所的长条凳子上了,我还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会盯上我。在他们带着调侃味道的问话里,我知道了答案。原来坐了几年监狱,我根本不了解一头牛的行情了,刘金福那头膘肥体壮的牛,我自以为报了个相当可观的价钱,谁知道那价钱最多能买一只牛犊,难怪市管人员会把我拦住!

你就别提刘金福知道这事后是多么气急败坏了,他站在派出所的院子里,身子像蚂蚱一样一蹦就是几尺高。他用沾了红色油墨的手指指着我说,你这个贼性不改的畜生,竟然连我的牛也偷!我从今往后没有你这个兄弟了!他骂完使劲在笔录上按了指印,头也不回就牵着自己的牛走了。

劳改场离我们村子有四百多公里路程。我虽然从这条路上多次往返,但我真是不知道这段路有四百多公里路程。我和老蔡坐着一辆吉普车来到我们村口的时候,老蔡看了看吉普车的里程表,回头告诉我的。

坐着吉普车回到家乡,我敢说,在我们那个有着几千犯人的劳改场里,享受过这样待遇的人还真不多。吉普车后面冒出一股好闻的汽油味道,那种味道让你一坐进去脑子就兴奋得晕晕乎乎。车在劳改场和我们村子之间的那段路上行驶,我一路上都晕晕乎乎地坐在后座上,一边欣赏车窗外的风景,一边听老蔡对我说话。老蔡问我,在监狱是模范犯人,回到家乡同样也要做模范村民,这样的信心你有没有?我马上回答他说,有!老蔡说,管教干部们都觉得你这个人本质不坏,这样的信心应该有!

老蔡的话说得我心里美滋滋的。我这回坐了六年监狱,最大的收获就是做了件让自己一想起来心里就美滋滋的事情。我本来不会这么快就出狱,偷刘金福牛的那一年,正赶上全国严打,我这个前科犯一下就被判了七年徒刑。我是在一次仓库着火中立了功被减刑一年的。那是我进了监狱的第三年,一间大仓库起火了。老蔡是我们的管教,老蔡带着我们那个分队赶到火灾现场的时候,大火把半个仓库都快烧完了。仓库里堆的是整麻袋的食粮,我一见那么多粮食被火烧着就着急,一着急就不顾一切往火场里钻,一口气搬出来二十一只麻袋。我搬出来第二十一只麻袋的时候,眉毛和头发都全烧光了。这是我一生中最荣耀的一段经历,这段经历使我在后来的服刑生涯中享尽了荣耀和辉煌。你现在就明白了,我之所以能坐着吉普车被老蔡送回家,都是那段经历给予我的资格。

吉普车来到我们村口的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们村子和我一样,在六年当中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变化得我都找不着我哥哥刘金福的家了。在村街上问了一个刚下地回来的村民,我们才在他的指点下来到刘金福的门口。刘金福的新家坐落在以前保管室西边的空地上,崭新的门楼,院子里盖了一排青砖到顶的厢房。我四五岁的侄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好奇地看着门外的吉普车。吉普车的喇叭声把刘金福从屋子里引了出来,他在厢房门口伸出头,一看见我,马上又把头缩了回去。

我没有想到本来心情不错的我,回家的第一天夜里就像一件卸了车的货物,被扔在门外的大街上。刘金福紧关自己的大门,老蔡在门外连哄带吓唬,他的女人后来才把门打开一条缝。他们不让我进门,这条缝仅仅能容老蔡一个人闪身进去。我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外的大街上,月亮挂上树梢的时候,老蔡从刘金福的家里走出来了。狗日的!老蔡骂道,不让你往家里住,我们一起住旅社去吧!

在我们镇政府的招待所里,我和老蔡住了三天。老蔡每天天一亮就和司机去村子和刘金福交涉,三更半夜的时候,才从村子里回来。到了第三天清早,看着老蔡又要出门,我对老蔡说,你们不用给我哥哥做工作了,大不了我还住到自己承包地上去。老蔡听了这话用白眼瞪了我一下。我又说,要么还和你们回劳改场,在那儿劳动一辈子也没什么,我也愿意!老蔡就在我的肩膀上擂了一拳。我不知道老蔡这天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这个傍晚回来以后,老蔡很高兴,老蔡说,刘金福答应单独在村口给我修一间房子了。

老蔡是一周后才离开我们村子的。那时候我的新房已经破土动工了,老蔡在工地上给一帮乡亲把我在监狱的英雄事迹宣讲了一番,末了又给村长顺来交代了几句话,然后才离开了我们村庄。吉普车离开村庄的时候,我默默地跟在车后边,把老蔡送出去了很远。车都开上北边的灌溉渠了,老蔡从车上跳下来,对赶上来的我说,做一回错事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你也看到了,以后可得好好做人了!看着吉普车在挂着露水的田野上消失了,不知怎么搞的,我一时间心里空荡得厉害,鼻子也酸溜溜的,眼泪不由分说就流了下来。

整个冬天,我都在顺来的砖厂里打工。我在劳改场里就是专门做砖坯子的,这工作干起来非常顺手。这一年我已经29岁了,如果像这样老老实实干下来,或许三五年我就能攒够钱给自己也娶个女人,然后过上正常人的日子了。

一个晚上,砖厂丢了一台电机,大清早,我去砖厂上班的时候,顺来的女人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说,你为什么吃谁的饭偷谁的家当?你把我家的电机交出来!我心里好奇怪,我怎么可能偷砖场里的电机呢?但是顺来的女人认定这事是我干的,她蛮横地说,你还想抵赖?你连你哥哥的牛都敢偷,还不敢偷谁?最可气的是,顺来竟然也把我拉到一边,和颜悦色地对我说,我们不是心疼一台电机,你这样做立时把砖厂的工作就影响了嘛!电机你如果还没有卖,我买了,你把它还回来吧!我的肺简直都要气炸了,我摔开顺来的手,当天就离开了他的砖厂。

后来,知道这事的人都说顺来是个好人,顺来不会冤枉我,而我却辜负了顺来的一片好心。我再想找一份给人打工的工作,谁也不敢雇请我了。我心里憋气不过,几个月后把顺来三台电机从砖机上拆下来,扔进离砖厂不远的灌溉渠的导水沟里了。

唯一的出路只剩下靠种地养活自己了。这时候粮食变得非常便宜,我寻思着想靠种地吃饭,还是得种点经济作物。

刘金福在村里四处联络人种植辣椒,说是种植的人越多,产量越上规模,辣椒成熟后城里的公司才会来统一收购,也能卖上好价钱。我第一个就到刘金福家报了名。刘金福压根儿不理睬我,看见我和看见一堆牛粪一样。我没有灰心,看见别人在地上开挖栽种辣椒苗的土坑,自己也一天到晚在地里忙活着,很快把三亩土地开挖得停停当当。

辣椒苗育好了,我和大家一起去刘金福的地头领苗子,从中午一直等到黄昏,刘金福就是不搭理我。我知道他还在为几年前的那头牛生气呢,我晚上就主动到他家里去找他。我见到了刘金福,我说哥呀,给我也分点辣椒苗吧,你娶了女人睡了十年热乎觉了,我还没有挨过女人的身呢。我以为我的话又幽默又通情达理,想不到刘金福听完后说,你还用问我要?你不是会偷吗?你随便去苗圃里偷就行了嘛!

这一年别人地里的辣椒都获得了空前的丰收,而我三亩土地上的土坑,一直到冬天还像饥饿的嘴一样朝天上空荡荡地张着。

三五成群的人们开始到集镇上采买过年的年货了。刘金福在院子里擦洗自己崭新的自行车,我站在门口对他说,借我点钱吧,算我借你的,开了年我保证给你还上。刘金福说,我不像你,你有别的手艺,我是老老实实靠种地过生活的,你不是也有地吗?为什么要问我借钱?我就说,我的地里没有种上辣椒。

刘金福不再说话了,把一条鲜红的绸子往自行车头上缠。他的女人这时端了一盆水在厢房门口洗头,洗完头又洗脸,洗完脸从窗台上拿下一个精致的磨砂瓶子,把里面的香水往头上抹。她一遍又一遍地把抹了香水的头发撩拨,那种馥郁的、清香的气味强劲地钻入了我鼻孔,我浑身一时间都酥软起来。过了这么多年,我现在才理解了刘金福当年向往女人的心情,我一闻见这种好闻的气味心里就猫抓了似的。

刘金福骑着自行车,车头上坐着他的儿子,后面坐着他抹了香水的香喷喷的女人,一家人到集镇上采购年货去了。

我一个人生气地躺在自己屋子里的床上,把回家后的这一段日子不停地回想,越想心里越觉得伤心。最让我伤心的莫过于刘金福了,我一想起他心口就像刀子扎了似的疼。别人冤枉我嫌弃我,都没有什么,为什么当年非得要我钻保管室的他,也会那么对我呢?我不能容忍他日子就那么滋润着,我一定要让他也和我一样,一想我来心口就疼。这个念头像抑制不住的杂草一样把我脑子长得严严实实的,我兜里装了一把钳子就出门了。

我这天晚上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一想起半下午站在村口看见的刘金福家闹哄哄的场面,心里就觉得格外舒坦。我小心翼翼把口袋里一个精致的磨砂拿出来,把里面的香水给枕头上撒上一点,头一挨着枕头,鼻子就闻到了香腻腻的气味,女人身上那些冒香气的地方就一骨碌都来到我睡梦里了。

第一阵敲门声把我惊醒的时候,门口站了两个公安人员。我早就知道刘金福家里丢了钱会怀疑我,所以我把他的钱一偷到手,就掩埋到了承包地上的一棵椿树下边。两个公安人员在空荡荡的屋子搜了半天,一无所获,客客气气又走了。

我又开始做自己的美梦。我把香水又给自己的鼻子上,脸上,身上都撒了一点,在睡梦里就像怀抱着天仙美女一样兴奋得一塌糊涂。

又一阵敲门声把我惊醒了。刘金福的女人拿着手电,带着她的两个弟弟找上门来了。我平静地躺在床上,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两个凶神恶煞般的男人在屋子里搜查。我知道刘金福不会死心,我就是要让他既找不着证据又不死心,心口也像我这么多年一样揪心地疼着。女人猛然大喊了一声,我睁开眼,看见她从我的床底下摸出了一个香水瓶子。难怪她一进门就耸着鼻子,原来她早就闻到了满屋子飘散的香水的味道。

那年冬天的西北风可真够狠的,像刀子一样在我皮肤上划拉,不到一根烟工夫,把我流出来的清鼻涕就冻成了又细又长的冰凌。刘金福的两个小舅子尽管穿着棉衣,仍冻得不住地打喷嚏,后来干脆就钻进我的被窝里。我就那样赤身裸体被他们捆绑在门外的一棵树上。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被发落到派出所的,我自己都不清楚了。

离开监狱才一年时间,再回到监狱的时候,很长一段日子我都没有看见老蔡。没有碰见老蔡让我暗自觉得庆幸。这次犯事以后,老蔡一天到晚都在我脑子里钻着,我最担心的事就是进了劳改场怎么面对他。一想起他当年送我回家的情景,我就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总算万幸,在会场上,在劳动的路上,在卫生所里,我一直都没有碰着老蔡。

这回我的管教是个小伙子,姓刘,是刚从警察学校毕业没多久的学生。刘管教见我干活又踏实又卖力气,在一边就开导我说,你都来这儿三趟了,不会还着急着回去吧?惜着点力气,不是还有八年干头嘛!

他的话说得我浑身燥热,心头一阵发急。八年,我还有八年才能离开这里,也就是说,我要想报复刘金福的两个小舅子,得整整再等上八年时间。我急火攻心,没过几天就病倒了。

我这辈子也忘不了被那两个家伙捆绑在树上的夜晚,那个冬天的夜晚像一根鞭子,不停地抽打着我,我像中了魔似的,从来没有这么着急想走出监狱。我这回从走进劳改场的第一天,所有的想法都凝聚为一个念头了,就是争取早一点被释放,然后叫刘金福的两个小舅子尝尽苦头。我没有精力和他们杀杀打打的,我报复的方法只有偷。这两个人都算得上我们当地的能人,一个有一辆摩托车,另一个有一辆四轮拖拉机。我已经想好了,我不会贪图他们的财产,我除过十七岁那年偷粮食是为了给我和刘金福充饥,这么多年都没有贪图过别人的财产。我会把他的摩托车偷来后扔进灌溉渠里,至于四轮拖拉机,完全可以开到南山脚下,然后随手推进路边的山沟。

我被自己心里的疯狂念头折磨着,在病床上躺了三天,脑子里就想出个冒险的方法。算起来我在劳改场先后待了有十多年了,许多角角落落的地方都去过。劳改场后边有一排废弃的砖窑,那里很荒凉,砖窑一直延伸到了后山脚下。如果我能在出工的时候躲进那一片废窑场去,穿过窑场西北方向的铁丝网,就走出监狱了。我不想越狱,回到老家了结完自己的心事,我会主动再回到监狱来。我已经习惯监狱的生活了,在这里只要劳动不偷懒,一般不会遇着什么烦心事,不像在家乡每天都有一肚子闷气要受。

在病床上计划好了,就一刻也躺不住,刚刚能站起身子,我就向管教主动要求出工。我开始仔细观察劳动现场的地形,寻找逃跑机会。我差不多快要实施自己计划的时候,忽然听到,劳改场里出事了。

事情发生在十二分队,也就是我第二次在劳改场待过的那个分队。十二分队的七名犯人在傍晚收工的时候,藏进了劳改场西北脚的那片窑场里。监狱连夜组织人包围了现场,双方在黑夜里对峙的时候,一个劳教干部主动要求和七个犯人对话。得到允许后,他就只身一人拿着一把手电走进了窑场。人们直到天光大亮也没有看见他走出来。武警天亮后去窑场里搜索,才发现管教早被犯人用石块砸死了。那个被犯人砸死的管教,就是老蔡。

我听到这个消息差点吓傻了。那个说话声音又尖又细的老蔡,那个陪着我住了几个夜晚,临走时又擂了我一拳的老蔡,那个我一来到监狱,就生怕被他撞见的老蔡就这么死了吗?许多天里,我整个人都一直恍恍惚惚的。

我是得到刘管教特许之后,才由他领着到老蔡的坟上和老蔡见最后一面的。老蔡死后监狱考虑到家属的要求,破例把他安葬在劳改场的后山上。他的坟坐落在半山腰,站在那里,整个监狱都尽收眼底,西北脚的那一片窑场更是看得清清楚楚。

秋天的太阳从西边的山头照射下来,金黄色的光亮撒满了整个山坡。荒草簇拥在坟地周围,一棵新栽的柏树孤零零在坟旁耸立着。

我坐在老蔡的坟旁边,又一次想到世界上这个我最惦记的人,已经死了。一簇簇秋草被秋风折断,散乱地铺在我脚下。从这里向正前方望去,目光穿过四百公里距离就是我们那个村庄,夕阳的余晖把我们村庄的方向照得一片通红。但是,我却再也不想踏上回家的路了。老蔡以前老给我叨咕,说什么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春天却只在我十七岁那年短暂闪现过一次。而现在,我的一切都停在了这个秋天。我就是一枝从远方飘过来的秋草,飘飘荡荡,等着随便那一阵风把我刮下山坡,再跌落进一旁的万丈深渊里去。

创作谈:

从种种迹象来看,在娱乐狂潮席卷一切的时代,文学的娱乐化趋向也不可避免。经常听身边的朋友说:不要再阳春白雪了,娱乐,全民娱乐,在这个大环境下,文学不应该自命清高,更不应该缺席,否则就是自取灭亡!

老实说,这些话听起来不大顺耳,但仔细想来,却也并非毫无道理。

但我同时想到另一个问题,即便是娱乐,用文字娱乐,大概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它不像我们用身体或者用身体的某一部分取乐那么容易。娱乐是一种社会活动,既要有人发出娱乐的信号,又得有人肯接受,并且回应,从而达到一种默契与互动。

一个人坐在电脑前码字,一忽儿把自己弄得悲悲戚戚,一忽儿又把自己搞得大笑不止。但是把码出来的文字拿给别人看,别人却无动于衷。这是怎么回事?

我想,原因无非有两个。一是使自己感动的事情,并非必然会感动别人。一个人在自己的生活中,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感情累积和生命体验,需要宣泄倾诉,甚至求诸文字的表达。但让自己刻骨铭心的东西,一定也会让他人刻骨铭心吗?一己私情如果很容易就会成为大众的感受,那么这个世界就太单调了。这牵涉到一个古老的话题:写什么?

第二个原因,一个人想把自己搞得很舒服,这很容易,因为他最了解自己,最明白自己的感情需求和思维方式。但是感动了自己的,怎样去感动别人,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把自己的生命体验传输给别人,相当于把一条隐秘的线接入别人的脑瓜,这需要高超的技艺。这大概就是另一个古老的话题:怎么写?

不管文学是否已经成为娱乐的工具,但对一个写作者来说,要参与这场娱乐,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同样需要冷静面对。娱乐是一种双向的活动,如果只顾自娱自乐,那就是一种可耻的自私。因为它不能激起别人在精神层面上的回应,也激发不了情感上的共鸣,作为娱乐时代的文学,它也是难以胜任的。

责任编辑:阎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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