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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马与枯枝

2015-03-17丁小村

延河 2014年4期
关键词:广告片部门经理梦境

丁小村,本名丁德文。著有中短篇小说二百万字,作品曾转载于《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并有多篇被收入年度选本。另著有诗集《简单的诗》、长篇非虚构作品《大秦岭:清洁的家园》等。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作协理事、汉中市作协常务副主席。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现任职汉中市文联。

斑马

你不要以为我喜欢干这个职业,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过有什么办法呢,我得生活啊。别人下雨的时候都乘出租车,我总不能还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吧。假日里别人都去吃麦当劳、韩国烧烤,我总不能还挤在街边的小摊上等着农村来的小姑娘给我端一碗面条吧。没办法,我还得干下去。我的老板从来不体谅一下我的心情,他有更多的事要做,像接待电视台的采访啊,跟某个政界要人会面啊,或者去希望工程募捐晚会上做嘉宾啊,等等。他很少跟我们见面,除非逢年过节,或者他高兴了要来给我们做一番鼓动性的讲演。我的工作业绩全都让我的部门经理给占去了,他总是拿着一叠厚厚的资料跑来跟我说,你写这个,你写这个。第二天他会拿着我写好的东西跑来,说,老板说这儿不行,这儿不行。然后我就得一丝不苟地把那些他说不行的地方全改了。其实老板压根儿不会看我的原稿的,老板会在定稿会上说,这东西不错。然后把他那英气勃勃的脸转向我的部门经理,给那个正等着垂青的人一个美好的笑脸。我的所有智力,所有想象力,所有非凡的构思,都随着那个笑脸一道落在那个人身上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我拿了人家的薪水,我得拼命干活。因为我不久前才到这家著名的广告公司里,他们能给我这个职位已经很不错了,虽然我的工作成绩往往只是给我的部门经理换来笑脸,但这总比什么都不能做要好得多。我曾经在好几个广告公司里打工,结果他们把我耍了个够。有个广告公司说要招我做策划,可是等我去上班了,他们却让我当业务员。他们还骗傻子似的说,做业务员好啊,拉到广告有大笔提成呢,广告公司的老板,大都是做业务出身的。我说,我不是来应聘业务员的,我是广告文案撰写人。他们笑了,说,我们可以找到写文案的,没有业务,你写什么去呢?我掉转头就走,我知道吃闭门羹是什么滋味儿。在这座城市里,做个广告业务员,还不如到天桥上去乞讨,至少那里不会有人赶你走的。我在另一家广告公司上了两个月班,却什么也没干,他们像是怕我闲着没事似的,天天拿来各种资料让我撰写广告文案,可是到头来没有一份文案被采用,因为人家客户根本就没有让他们做。可是他们就拿这些不存在的东西来练我,就好像是在为别的广告公司培养人才。我干了42天,到头来只领到936块钱,本来他们说每月给我1500块钱呢,可是最后又说我迟到了12次。我没法再在那儿上班了,那样我会饿得跑上天桥去乞讨的。过了不久,我在街边小摊上吃饭的时候,遇见了这位赖了我12天工资的老板,他也在这儿吃五块钱一碗的面。他倒丝毫没觉得尴尬,还大模大样地跟我打了个招呼。我有些羞愧,不是对他,而是想着像他这样的老板,我自己也可以做的。我那个老板凑过来说,我有些资料,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个买主?我说,你等我的电话吧。你瞧,这家伙混得比我还背,开始出卖资料了。

因为我经历过这么多的折腾,我对现在的职位挺满意的。他们没让我做业务员,他们不会赖我的工资的。这就很不错了,他们让我坐在一台电脑前写文案,这些文案会被广告片导演们拍成电影,或者被美术设计师们写成平面广告。你看到的广告片,没准就有我编的。你最耳熟的广告词,没准就有我写的。我的部门经理像赶毛驴那样,每天狠命地赶着我转圈。为了那点儿草料,我得不停地转啊。

我期待奇迹。我想哪天我的老板见到广告文案,会问一声,这是哪位的杰作?然后他会知道在他的职员中,有一个杰出的人才。我渴望平步青云,改善现在的处境。我兢兢业业地工作,让部门经理支来支去,还不是为了那一刹那。可是那一刻来得那么缓慢,它超出了我的忍耐力。我开始懈怠了,我坐在电脑前,会时常打盹,不自觉地进入了我的梦境。我的梦境是奇特的,有时我会梦见鳄鱼,它们凶狠地朝我露出巨大的牙齿,我被它们吓得直冒冷汗,醒来时发现我的电脑上真有一条鳄鱼。其实那还是我自己弄上去的,我找了一个运动的鳄鱼图像,把它变成我的屏幕保护程序,每当我打盹时,它们就龇牙咧嘴地在屏幕上游动。我对这样的梦境不觉得陌生,因为我总是看着那些像要活起来的鳄鱼,当然会梦到的。我有时会梦到非洲的土著,那里的女人一律光着上身,露出她们硕大的养育过一大堆孩子的乳房。我努力去看那个离我最近的女人,看来看去都像我的女友R。R也有一对硕大的乳房。我们有时会在一起过夜,但是我们没办法在这个城市弄到一间房子,所以我们永远不能结婚,看来不能期望她为我生一大堆孩子的。我们自己的幸福也不太多,即便是有一个孩子,那我们也只会给他带去苦难。他没准会变成一个骗子,像我上一个老板一样。可是在我的梦境中,R浑身黑黝黝的,成了地道的非洲女人。这让我没法接受,我不可能娶一个非洲女人。如果我是个女人,我可以嫁给一个非洲男人,因为那样我也许可以到梦寐以求的外国。我把这个梦归咎于我的女友R,她从前让我吃尽了苦头。为了追她,我浪费了几乎整个青春,可是当我追到了她,却发现她满身毛病。她跟我躺在一张床上时,总是会埋怨我们不能拥有自己的房子,她的怨气弄得我跟她做爱时连一丝快感都没有。我只好在某些时候闭上眼睛把她设想成另外一个女人。结果这个似是而非的女人就跑到我的梦境里来了。我正要继续追逐我的梦境时,我的部门经理把我弄醒了,他没有责怪我什么,不过我猜他会到老板的助理那里去告我的黑状。

关于黑状,在我从前呆的那个国营单位里,我吃够了它的苦头。我经常被领导的笑脸迷惑,像一个女人,迷惑于别人的恭维。我努力工作,就为了那些迷人的笑脸。可是评优选先进的时候,为了几百块的奖金他们会把我一脚踢回老家。他们在单位的行政会上说尽了我的坏话,这些坏话,常常来源于那些黑状。国营单位的领导就像某朝的皇帝,喜欢别人给他们汇报思想、谈心。就在这些隐秘的汇报里,在这种亲密的谈心过程中,很多人就成为他们的素材,生动的素材。就像一个女人,被自己钟情的男人送给了他的朋友,自己却丝毫不觉察。我被他们整怕了,我觉得单位简直就是个黑暗的地狱,到处都有陷阱,到处都有眼睛。于是我逃了出来,像一只老鼠逃出阴森黑暗的墓道。在那样的地方待一阵子,我会提前衰老。更为严重的是,我也可能变成一个善于告黑状的小人,这样的设想太可怕了。我到处找工作,一方面是为了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另一方面是为了避免自己回想原来的生活,总之我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去的。

比较起来,我的老板可爱多了,他只要我为他出力工作。他不会去关心我的隐私,他不会派人偷听我的谈话,他不是同性恋,不会要求我亲密地跟他谈心。至于我的部门经理,他也许会去告我的黑状,但这并不影响我什么,要知道他也跟我一样,努力工作为了混得更好些。他占有了我的劳动,可是这正好证明他需要我的劳动。这样,我总算还是有点儿用处。如果我还在我原来那个单位,我的领导会凶狠地说,不想干,你可以走啊。他会像处理一个小妾一样解决我。如果我想在他手底下生活,那我得像小妾那样讨他的欢心。他有权决定我混得好还是混得赖。没办法,我周围的人都会说,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于是他们都低垂着自己的头颅,羞怯地等着老爷来抚摩他们、宠幸他们。

我的手从梦境里面缩回来,跑到那只鼠标光滑的脊背上。电脑上的鳄鱼消失了,显示器变成了一页花花绿绿的纸。我喜欢在漂亮的纸上写字。我的部门经理跟我开玩笑说,你把你的电脑弄得跟个妓女似的。我说,它本来就是个妓女嘛。部门经理说,你来公司多长时间了?我说,半年吧。部门经理说,老板还没跟你谈过话吧?我说,是啊。部门经理说,半年是公司的试用期,现在老板要跟你谈话了,你准备好,明天上午。

我一阵激动。我就等这个时候,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差点儿就对自己失去信心了。现在为了老板的召见,我可以痛痛快快地去喝几杯啤酒了。我热情又真诚地邀请我的部门经理同去,他谢绝了。我只好去找我的女友R,我激动地冲上去给她一个亲吻,说,我被老板召见了。女友R却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高兴,她说,那有什么,不也跟你一样是个年轻男人吗?这句话击中了我的要害,是啊,一个跟你一样的年轻男人要召见你,你居然就乐呵呵地辨不清方向了似的。我这样一想,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垂头丧气地跟在这个一针见血地打击了自己的女人后边,像条挨了打的狗似的,已经没有了一丝豪气。女友对我的态度明显不如从前,这我知道,我们迟早会分手。我早已料到,否则她不会变成一个非洲女人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女友越来越看不起我了,可是我也看不上她了,我不会跟一个非洲女人做爱的。不过她也有她的理由,她也不会跟一个没有房子,一个等着跟自己年龄相当的老板召见的男人结婚的。既然不能结婚,做爱又有什么意义呢,还不是互相欺骗?

我没精打采地走在霓虹灯下,五颜六色的霓虹打在我的脸上,使我显得十分怪异。我很像我的梦境中的某个人。仔细一想,不是梦境,倒像是我在电脑屏幕上拼贴出的一个奇异的形象。我想起自己写的广告片,在一部广告片里,我让一个男人长出了绿色的头发,然后他的脸变成了一个肥硕白嫩的萝卜。在另一部广告片中,我让一个孩子变成了一只老鼠,老鼠的脸却又是一只老虎的脸。

我在我的广告片中让另一个世界活起来,那是我梦境的一部分。我很多时候会为自己的设计而陶醉。可是更多的时候,我沉湎于梦境,我渴望从电脑屏幕上深入进去,进入那个不可知的世界,那样我会更快乐些。当初我本来是抱着多挣点钱的念头来干这个工作的,现在我发现我有些乐不思蜀了。我常常在电脑显示屏前打盹,我在梦境中找到灵感,然后把他们变成真实的广告片,为老板换来大把大把的钞票。我现在被老板召见了,我想我会有更多的自主权,我愿意不受干扰地工作,部门经理最好离我远些。

我的老板说,你干得不错,下个月起,我要为你加薪。我说,我希望我的工作更独立些。老板笑了,说,在我的公司里,你可以享受充分的创作自由。我说,当然我会照顾客户的念头的。老板说,你可以走得更远些,客户都是笨蛋,我的公司里到处都是聪明人。我也笑了,我有些得意地跟老板握手,像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我的薪水果真上去了。我的部门经理对我的态度好多了,不是像上司而是像朋友那样跟我说话交谈。我猜是老板给了我很高的评价。是啊,我们要创造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跟我们所在的世界完全不同,但是它又要参与到我们这个世界来。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现在,我也说,有了光,就有了光。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光。整个公司里,我是个光源,他们时刻等着我来说那句本该上帝来说的话,我于是显得重要起来。我的重要性体现在我的薪水的多少上。

我的老板交给我一个任务,为一种乳制品撰写一个电视广告脚本。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非洲女人,那个很像我从前的女友R的女人,她在我的梦境中出现过好多次,我决定把整个镜头对准她那对巨型乳房上。在这个15秒钟的广告片里,我把10秒钟的时间都给了那对硕大无比的、黑黢黢、亮光闪闪的乳房。它们养育了一大堆儿女,它们显然是最光彩的。可是在拍这部广告片时,我跟我的老板之间却产生了很大的分歧——由于演员的问题。我坚持用真人来演,老板说,你到哪去找这样一个演员呢?老板坚持用电脑来制作这样一个女人。我想他是太迷信电脑了,可是我宁愿相信我的梦境。当然还有目的,他要掏客户腰包里的钱,我却要表现我的梦境。我发怒了,说,如果不用真人,我宁愿重新写一个可以用电脑来制作的。老板却喜欢上了我的梦境,他坚持要用这个剧本。关键时刻,我的那个部门经理出来调和。他说,是不是先找一下,看能不能找这样一个演员?我的老板说,你们都去找,如果能找到,就拍,如果不能找到,那就用电脑制作。不过,演出费不能太高。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那位前女友R。不过我没把握她会答应出演。我多么想把这光彩照人的镜头留给她啊,我毕竟是爱过她的。我去找她,希望自己能说服她。可是她断然拒绝了我,说,你真无聊,什么时候你做了电影编剧,我会演你写的电影的。我说,这是一部很艺术的广告片。她说,什么艺术,不就是钱吗,现在谁还不讲钱啊。我说,有片酬的。她问,多少?我回答了她一个数目,这是我能答应的最大数目了。她却撇撇嘴说,你另请高明吧。我对她不死心,把这个信息透露给了我的部门经理。不想部门经理还真说动了她,他给了她一个很好的价码。这个价码老板绝对不会同意的,我想。果不其然,老板又坚持用电脑制作。电脑制作出来的东西明显不能令人满意,老板很丧气地说,那就让R演吧。

两个月后,我们的广告片开始在几个电视台播放。老板兴冲冲地找我去看那部片子,我的女友R变成了我梦境中的人物,在非洲的大地上袒露出她巨大的乳房。那是可以养育一个大陆的乳房啊,可惜它们只有10秒钟,像一个梦境那样短暂。老板给我端来一杯香槟,说,地地道道的法国货。我们把杯子碰得叮当响,他说,为了我们的胜利。我说,为了我们的梦境。他说,什么梦境?我说,那广告片是从我的梦境中找到的。老板说,我没看错人,连你的梦境也能赚钱的。我说,你也可以的。老板说,我没有梦境,我的梦境太真实了,是白天的复写。我说,那样的梦境很可怕。老板说,只要你有梦境就可以了。我说,人人都得有梦境。老板说,只有你有那么奇妙的梦境。

我老是在工作台上打盹。这样真是美妙之极。我经常晚上工作,白天却在电脑屏幕前做梦。从前在城市的嘈杂和混乱中到处奔波找工作时,我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岁月。那时候我只想着赚钱、过日子、买房子、跟R结婚、生孩子。现在我却乐于干这份工作,通宵达旦地工作,并且白日做梦。我梦见火星人,他们穿着奇怪的服装,眼睛长在后脑勺上,他们在那颗冰凉的星球上,跳的却是热烈欢快的儿童舞。后来我又梦到月球人,他们拿着矿泉水,说“真好喝”。有些梦境开始跟我写过的广告片的镜头雷同了,我觉得这是个不好的兆头,它们是不是预示着我的梦境已经开始枯竭了?

我有一种恐惧,这恐惧不同于我刚从那个国营单位出来时的担忧,不是那种害怕到天桥上去乞讨的恐惧,而是害怕自己的梦境从此以后变得越来越没有了原创性。我怀疑有一天我所有梦境都成为做过的梦的复印稿。那真是太可怕了,那样的梦怎么会令我激动呢?如果连梦境也会衰老,那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样想着,我浑身渗出冷汗。我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游动的鳄鱼们,觉得它们似乎也丧失了野性,它们变得温柔可爱。它们张开的嘴巴里露出的牙齿,原本凶狠现在却变得柔和了。我觉得应该换掉这个画面了,我想在我的梦境里找出这样的画面来。它得给我某种奇特的震动,而不是一群温和的鳄鱼给我的感觉。

恐惧越来越严重了,因为我居然再次完整地重复了我的前女友R的非洲形象。那个画面如此清晰,使我醒来后还在怀疑,刚才是不是在看电脑上那部广告片。我疯狂地打开光盘驱动器,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那部广告片的光盘。我这下明白了,我是在做梦。做一个自己从前做过的梦,一个被拍成了影片的梦。我不由浑身战栗起来,像被一阵冷风袭击着。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座被废弃了的教堂,没有了神灵,没有了圣歌和祈祷之声,只有风从穹隆下吹过,发出枯燥的声音。

我的老板许多天不再露面,据说公司现在又要招人了。我想他对我最近的工作不怎么满意。我弄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了,他那么聪明的人,看出我的变化。我知道他可能会找另外的人来替代我。我不知道当初我替代了谁,但是肯定曾有这么个丧失了梦境的人,他被我替代了。现在他也许就在天桥上乞讨呢,或者他正在街边的小摊上吃一碗五块钱的面。

我像一个老酋长一样,时刻想念着那个还没出现的年轻的竞争者。在自己的假想面前,可怜的老酋长露出了恐惧。这样的恐惧是苍凉的。我懂得,我原来单位的领导为什么要拼命压制我们那帮年轻人了。我现在的恐惧跟他们是一样的,只不过我表露出来了,而他们没有。

我想我罪有应得,我像个贪婪的地主一样拼命榨取自己的梦境,为什么不想它也有枯竭的一天呢?我在恐惧万分中进入了自己那荒凉的梦境。这一回我没有重复自己,我到了热带的草原,我看见了旱季里金黄的草叶,它们茂密拥挤,高过了人的身体,你可以看见被它们遮住的人。人在这茂密广阔的草原的深处,根本不算什么。然后,我看到我此生梦见的最后的一个东西:斑马。这群脊背露出草丛的动物,在阳光下闪动着绚丽的光泽,我看清了它们身上的条纹。旱季的斑马在我梦境中出没,成为一种新鲜的梦中事物。我留恋不舍,如果不是老板的助理跑来叫我的话,我会跟着那群斑马走向草原的深处的。老板的助理告诉我说,公司里新招了文案撰写人,现在请你去做考官,给他们考试。

我知道这将是我的最后一个梦境了。明天就会有一个新人坐在这里做梦。

我木木地坐在那儿,希望失去的梦境能够延续。

我的眼前绚烂一片,不要以为这是睡后的眩晕。我这是真正的眩晕,一阵眩晕之后我感到阳光照临,眼前一片金黄。在我的身边,草叶高出了我的身体,淹没了我身上的条纹。我跟着这群斑马,走向了草原的深处。我撒开四蹄,像真正的斑马那样,越过旱季,走向雨季。我在干燥的草原上觉着生活里有了信念,因为那些高过马头的草倒了下去,还会在另一个季节里长出来。

旱季的斑马,深陷草叶之中,四蹄如风,带动一片黄金。

枯枝

我住在一个朋友那里,他在一所大学读博士。我每天在他们学校唯一的博士楼里出出进进,这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要知道我从前是不屑于读什么博士的,按我当时的水平,只能考自己学校的博士。可是大学四年,早让我对这所学校厌烦透了。那些有水平教我的教授都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在我自己学校里,那些给我们讲课的教授们的课程早让我倒了胃口,他们大多是些平庸无能的家伙,我从没想过要再去受他们的折磨。可是世道变化快啊,就在我毕业不到两年的时间,博士吃香起来了。即便你是个极度不学无术的博士,那也是博士,身价倍增。我不由后悔自己当初的年幼无知和草率了。

可是我再也不能考博士了,因为我被分配到一个山区的穷县。那是个穷得鸟不下蛋的地方,随便抓住什么都被算作财富。我既然算个“人才”,就是他们的“财富”,他们说什么也不愿意丢弃。他们不让我考博士。我去找我所在的那所中学的校长,他笑眯眯地说,年轻人,有上进心,这是好事,你找教育局吧,只要他们同意,我当然愿意你能有更好的前程。这个狗娘养的,我一出门,他就跟教育局长打电话。我被他们玩儿了一通。教育局长说,你想想,你这么个人才,你们校长哪舍得放你走呢?还是好好干吧,干上个5年,你结了婚。干上个8年,你有了房子。干上10年,学校就是你们的了……年轻人,前程远大啊。我没有任何可以反驳他的理由,但我对他为我描绘的远大前程嗤之以鼻。我还有什么比这更远大的前程呢?即便我真有,说出来他们也不会相信的。他们对他们走过的路深信不疑,以为我们也必须走那样的路。以后我又多次去找他们,他们终于失去了耐性,很干脆地说,如果你坚持要考博士,那么你必须工作五年以后再说,人民培养了你,你总得有点儿回报吧。既然得等五年,我干脆放弃了自己的幻想。因为正如他们所说的,不到三年,会有个姑娘来做我的老婆。五年以后我得在老婆的软硬兼施下挣钱买房子。我会欠一屁股债,然后用整个青春来偿还。我彻底绝望了,把课本摔在校长的桌子上,说,我不干了,行不行?!校长的笑脸像一道门一样合上了,从我课本摔在桌子上的那一刻起,就永远对我关闭了。

我只好到城市里去混。我住在我的博士朋友那里,跟他一块儿吃馒头榨菜和天津小尖椒。他为了留在城市,正在拼命弄钱四处奔波找门路。他是个委培生,很多单位想要他,可是他已被卖给了别人,谁也不敢要他。他于是去找一所军校,希望凭借那里的特权把他截留下来。他早出晚归,到处花钱,晚上回来跟我唉声叹气。我们于是紧缩银根,每天吃馒头下小尖椒。吃了一星期,我都拉不出屎了。我在县城中学上两年班,存的钱不到两千元,现在我不能坐吃山空,我得加快步伐找工作。我每天在城市的烈日和灰尘中奔波,却一无所获。明摆着,这个城市在拒绝我。当我蹲在博士们蹲的厕所里拼命拉屎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耐性已经到了极点。我想,在一座拒绝你的城市里,你拉屎也不会是畅快的。我蹲在那个门已经破烂了的便池上,龇牙咧嘴的,刚好有个博士小便完转过身拉拉链,看见我那个样子,吓得转身就走,连拉链也没拉好。我那样子肯定很可怕,头发长长的,胡子拉碴,脸部极度扭曲,看上去像个突发肠绞痛的病人。我拉屎吓跑了可爱的博士,便不由地笑了出来。奇怪的是便秘因此也解决了,我终于拉出了肚腹中的块垒,真是万分快意。我于是对着洗手间那面肮脏的镜子,重新回顾了一次脸上的表情,镜子再现了那恐怖的面孔。整个过程的确是痛苦的,肉体和心灵的双重痛苦啊,我于是面对着我的痛苦笑了。笑使我忘却了自己的艰难处境,我对着那面肮脏的镜子整理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我决定再去找工作。我希望这座城市能接纳一个这样的人:一个拉屎也充满痛苦的人,一个现在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变得纯粹的人。

那段时间我成了报亭的常客。每天到报亭去买最新的晚报和晨报,希望新的一天能带给我新的运气。可是我经常被那些公司拒之门外,他们几句话就能打发我。还有更狡猾的,他们向我收报名费,收过之后就再无音讯。后来我变得聪明了,总是在交报名费的时候说我没带钱,他们就让我填一张表格,姓名、性别、年龄、学历、毕业学校、有无重要的社会关系。他们最感兴趣的就是那最后一项,我发现“重要的社会关系”成为我求职的法宝。可是我找不到什么社会关系,即便有,那也不是“重要的”。我什么都有,就是缺少重要的社会关系。看来缺少了这东西我是无法在这座城市里立足了。

晚上我回到博士楼朋友的房子里,两个人都垂头丧气,无言以对,像是两座相邻的坟墓,在黑暗里一声不响。从前我对博士生活充满美好的憧憬,我想他该是在图书馆里读一本本的厚书,记笔记填卡片,然后写一沓沓的论文。可是他现在却在一个本子上画联络图似的写写画画,我伸过头去看,原来是几个学院的著名领导的姓名、住处。他像运筹帷幄的将军一样,在攻克了的堡垒上画上红圈,在没有攻克的堡垒上画上黑色的箭头。然后他打开上了锁的抽屉,像个守财奴一样数钱。干完了这些,他开始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我没事,把报纸翻得哗啦啦响,可是他没一点儿反应,继续着让我羡慕的鼾声。我突然感到了尿急,然后是小尖椒灼烧我的下腹。我走进那间让我感到痛苦又快乐的厕所,再表演一次吓跑博士的动作。这次由于灯光太暗,我无法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表情。我回到充满鼾声的屋子里,像尸体回到自己的墓穴里。由于我们两个人分了他一个人的被褥,我只好在床板上铺他的席子,盖他的毯子。就像复活了的尸体,我突然感到身下的床板坚硬无比,知道这样躺着并非抛却了世间的诸多痛苦,也无法逃离这坚硬的床板与人生。

我决定到一家杂志社去应聘当记者。那是一家畅销杂志,在市场上很有名气。我是刚从报纸上看到他们的招聘广告的。我在学校里读的中文系,写文章的事是难不倒我的。我对这次机会充满了信心,我希望它能使我走出目前的艰难处境,能使我解除拉不出屎的痛苦。

到了考试那天,我被通知到一所中学里,几十个应聘的人都坐在一个大教室里。然后有人来考我们。这次没人收我们的报名费和考试费。杂志社的人还搬来几箱矿泉水,看样子他们要狠狠折腾我们一番。我以为他们会把题目印好分给我们,可是他们既没写也没印,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做主考。她的跟班介绍说,这是我们杂志的副主编陈雪儿老师。我听到这位陈雪儿副主编的名字就想笑,她那么老,名字却带个“儿”字,她那么黑,名字里偏偏就有个“雪”字——这种反差不知道别的应聘者有没有想笑?

陈雪儿老师像幼儿园的老师一样给我们念考试题目。她每个题念两遍,我们很快地在纸上写下来。我写字速度比较快,笔走如飞地把题目写下来。我旁边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偏过头来问我,最后一题是什么?我想,人倒是漂亮,不过就是没脑子,这考试,不就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吗?我会说吗?不过我又想,这么笨的人哪里是我的对手,说了又何妨?于是把题目告诉了她。她却得寸进尺地说,这最后一个题目最难,你准备怎么答呢?最后一个题目是:我们主编是著名的服装模特儿雅丽小姐,她是许多时尚杂志的封面女郎。我们副主编是著名专栏作家陈雪儿小姐,她是许多杂志的明星作家。请问,如果你是位男士,你爱哪一个?(要求:无论男士女士都必须回答。)这个题目,我一看就知道答什么。明摆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肯定是雅丽小姐了,她总是让男士心动的啊,如果见着这么美丽的小姐都不心动,那你还编什么时尚杂志啊。我跟这个漂亮女孩说,爱陈雪儿吧,她有才啊,她写那么漂亮的文章,你不爱她就说明你根本没读过时尚杂志。漂亮女孩说,我也想这么回答,你这么一说,我就更有理由了。我心里暗笑,你这么笨的人,能有个什么理由呢?

题目在我看来是小菜一碟。写两则幽默啦,写一则令人悲伤的故事啦,写一个笑话啦,等等。我平时就爱看个什么幽默笑话的,这会儿即便是抄别人的,肚子里也装得满满的,像富人的信用卡一样,随时都有用不完的钱。不过我想,既然是考试,当然不好意思抄了,自己动动脑筋写几个吧。写了自己一看,很得意,胜券在握的快乐,一点儿也不亚于厕所里的那一刻。

我交卷的时候,剩下的那些笨蛋还在那儿冥思苦想,矿泉水都快让他们喝完了。我是第一个交卷的。我是写文章的快手,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我就凭这点儿在年级里出名。我把那瓶矿泉水带出考场,一口气喝了一半,然后用剩下的洗手,我的手上全是汗水。

过了几天,我去看公布的考试结果。我初试过关了。不过我的分数最低,被排在最后一名。我想我完了,这个城市老是跟我作对。我怎么会是最后一名呢?照这样,面试我还能有什么作为呢?不是一上场就给涮了吗?我们被召到一家招待所里,在那里等着面试。主编、副主编、主编助理、编辑部主任等等一干人在一所房子里,把初试过关的人一个个叫进去面试。我们这些人一个个进去,虔诚地回答他们的问题。我看了初试结果,头早就木了,我对这个城市绝望了,我最后一点儿希望差不多也没有了。我只是觉得这个城市在跟我作对,我回答那些题目是多么卖力,我对考试充满了信心,没想到才勉强过了初试,我还有什么希望呢?

可气的是,那个问我题目的女孩也考上了,名字居然排在第3个,从面试的那间房子里一出来她就喜气洋洋地对我们说,我考上了。我问她,考什么题目?她说,第一个问题,问我平时爱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我说是绿色,因为它是青春的颜色;第二个问题,你喜欢哪个明星?我说,自然是我们主编雅丽小姐啦;第三个问题,明天你就要到杂志社上班了,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我说,告诉我的所有朋友,让她们都来买我们的杂志。我笑了,都是些弱智的问题嘛。我又对面试充满了信心。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对那些考官们发问了,请问诸位老师,我初试为什么只得了个最后一名?

一个被介绍是编辑部主任的男人发话了,他说,我来告诉你,你犯了两个要命的错误。第一个,你该爱我们的陈雪儿女士。我急眼了,为什么?那个人并不理会我的急眼,慢慢悠悠地说,我也是个男人,我也知道应该爱一个美女,不过你不会说假话,你能干什么?

编辑部主任得意地看其他的考官,他们都笑,包括主编雅丽小姐和副主编陈雪儿老师。然后他又对我说,第二个错误,你是最先交卷的,我们的题目不那么简单的,用的时间越长给的分数就会越高。

我说,那我写的文章呢?编辑部主任拿过一份答卷说,我跟你读一个别人写的:

国王要招一个最勇敢的人做女婿,于是招来全国的年轻人,让他们从一个养满了鳄鱼的池子里游过去,没有一个人敢下水,有个年轻人噗的一声跳下水,拼命地往池子那边游,等他上了岸,国王说,你是最勇敢的人,你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勇气?那个年轻人并没有回国王的问话,却怒气冲冲地望着那群在池子边的人说,刚才是哪个混蛋把我推下去的?

我气呼呼地说,这是抄的。

编辑部主任说,对啊,你为什么不抄?

我感到肚子里的小尖椒又开始灼烧我的胃、小肠、大肠,它们幸灾乐祸地在嘲笑我。它们像一群顽皮的儿童,闹哄哄地挤在我的肠道里边,它们哈哈大乐。我一急就想上厕所,上了厕所却什么也拉不下来,只有疼痛。现在我望着编辑部主任和其他的人,尴尬万分地说,对不起,我想上个厕所。我急不可耐地冲出门,冲进厕所。我蹲在便池上,又开始龇牙咧嘴。小尖椒对我肚腹是那么留恋,纵然我使出万分的力气,它们还是赖在里边不出来,它们把我折腾够了,我又带着火烧火燎般的疼痛去继续那该死的考试。

编辑部主任说,只给你出一个题目。他说着拿来一个花瓶,里边插着一枝花,枯萎了的花,我弄不清那是玫瑰还是月季。看上去花插得太久,没有了花朵,只有干枯的花枝。编辑部主任说,给你15分钟时间,用这枯枝为题写一篇文章,长短不限,我知道你是个快手,你是第一个交卷的。

我一边忍受着小尖椒们带给我的痛苦,一边听考官给我出题。我想我这样下去是什么希望也没有了,我本想就此罢休,回到那可爱的博士楼,回到那间可爱的厕所里去。只有那才是能解除我痛苦的地方,我已经爱上那个地方了。

我忍受着疼痛来完成编辑部主任给我出的题目。我如坐针毡,本想抄一段现成的文章了事,可是该死的小尖椒,弄得我没法去挖掘自己宝贵的记忆。我只能信手涂抹一篇。我写道:

你见过枯萎的花枝吗?岁月抹去了她的鲜艳,就像漂亮的雅丽小姐,她最终会被岁月抹去脸上的容颜,岁月就这样让一朵鲜艳的玫瑰变成了丑陋难看的枯枝。

从前,在我的生活中充满了憧憬,可是那些该死的校长和局长,他们不让我笑,不让我为美丽的憧憬而笑,他们喜欢严肃,他们喜欢那些美丽的枯枝,他们喜欢小尖椒对肠胃的灼烧,他们喜欢在厕所里的龇牙咧嘴……

我觉得自己这会儿又回到了那个博士楼,走进了那间厕所,在一面肮脏的镜子里看自己扭曲的面孔——

就这样,一朵枯萎的花会带给他们快乐,枯萎的花枝带给你的是快乐的芳香。谁能阻止你快乐呢,谁能阻止你爱一枝枯萎的丑陋的花枝呢?如果你见到我们的陈雪儿老师,你会知道什么叫枯枝的,她是那种曾经有过鲜艳的花朵,现在她的脸上布满了高级化妆品也掩盖不了的丑陋。尽管她是那么有才气,可是她还是枯枝,她让我们想到曾经有过的岁月不再来,雅丽小姐为之自豪的美丽将会一去不复返。

我的小尖椒们终于把我折腾够了,我在纸上胡说八道,我在胡说八道中得到了解脱,我慢慢变得舒畅起来,我写到——

朋友,当你看到一枝枯萎的玫瑰,你会有那么多怀想,你会怀想那些时光,令人高兴的或者是令人丧气的,你在镜子前看到自己日渐衰老的容颜,你开口一笑,做出龇牙咧嘴的表情,你吓坏了一个博士,你走在城市的灰尘中,你觉得自己的痛苦也是自己的快乐,你觉得枯枝也是最美丽的花朵,你把它投进冬天的炉子,你的一切都结束了,你将得到解脱,就像你在镜子里看到的表情。

我畅快地摆摆头,把我早晨刚整理过的长发都给弄得凌乱不堪了。我夸张地喘了一口长气,然后把我的答卷递给我亲爱的考官们。我走出门,像一个醉酒的人,在白昼的亮光中晕晕乎乎。门外的阳光刷地照过来,像一个耳光清脆地打在我的脸上,我清醒了。感觉到小尖椒又开始活动起来,折腾我的大肠和它的出口,那里像烟囱一样,火辣辣地向外冒着一股一股的疼痛。

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那些没考上的垂头丧气地走了,那些考上了的欢天喜地地走了。只有我,站在招待所门外的院子里,希望能找一个肮脏的露天厕所。

一个杂志社的人出来,朝我招手。考完了试还傻呆呆地站在这里,既不想自己是不是考上了,也不想考不上又怎么办,却是在寻找一个露天厕所——我想自己这样子真他妈的混蛋。我朝那个人跑过去,他说,你考上了,明天可以来上班了。

你瞧,现在我不用吃小尖椒下馒头了。我骑着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不用去挤公共汽车了。我在这个城市里有了一点儿可以栖居的地方了,不用睡在博士楼里坚硬的木板上了。不过我上厕所时,还是会龇牙咧嘴,这仿佛成了一种乐趣,我每天都想在厕所里玩味一番。我寄了一本我们的杂志给我从前的局长和校长,封面上是我们的主编雅丽小姐,她现在正朝他们甜甜地笑呢。我想,看着她的笑脸,他们会把自己的笑脸像门一样关起来。

创作谈:

几年前,在某个创作研讨会上,谈到我的创作,我说出了两个词:“破碎”和“游离”。这是我对当下文学现状的理解,也是对自己创作思想的总结。

我们生活的时代,是充满了“破碎感”的。在一个经济高度繁荣的时代,人们每天面对炫目的场景,面对科学技术的加速进步,物质的丰富使我们的视野纷繁复杂。一瞬间,我们的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都遭受了巨大的冲击。我们只能面对这种破碎。

我们的个体精神是破碎的。在信息发达的时代,我们耳边充斥着喧嚣。这种喧嚣不可阻挡,令我们惶惑而恐惧。偌大的世界,可能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我们可以倾听外部世界杂乱的喧扰,却无法听到自己片刻的心跳。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破碎的。今天,在一个拥挤的大都市里,林立的高楼鸟巢般装载着无数家庭。但是这些隔离的区域,往往缺少传统社会那样悠闲而富有人情味的交流。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以往我们以为说的是封闭的农业社会,现代的城市却恰恰展现了这种现实。

因此,现代社会里文学这种东西越来越被边缘化,变成了“小小的个人的声音”(多丽丝·莱辛语)。这小小的个人的声音,与历史的宏大并非是协调的。往往它是不和谐的声响。这种不和谐,意味着“破碎”是它的常态。

作为一个作家,在这样一个时代保持一点“小小的个人的声音”,对我来说,最好的用语是“破碎”。破碎状态意味着我不会去在意宏大叙事,意味着我将更关心我们小小个体的存在状态和价值,也意味着我更愿意做一个现代社会里的琐碎写作者:片言只语的写作,跨文体的写作,各种与历史和现实抗拒的写作。

利益群体对话语的垄断,必然令更多的作家游离于主流之外,这些游离于主流之外的作家会像那些走在大地上的游吟诗人一样,发出他们小小的个人的声音。这种声音可能是非主流的,也可能是不和谐的,但这种小小的个人的声音,正是人类生存和发展所必须保留的,是文学最正常的形态,也是文学对现实的历史性抗拒。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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