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直道与蒙恬或秦

1

我们打了绑腿，提着木棍，是为防止毒蛇的侵袭。登上危崖峭壁，在灼灼日头的舔舐下，在高过膝盖的荒草中艰难行进，是为探访那一条神秘的古道。

陕北高原真是一片创造奇迹的土地。这里有轩辕黄帝归葬的桥山，有大禹治水始发点的壶口，有名震遐迩的万里长城，还有一条世界上最早的“高速公路”——秦直道。

直道始建于公元前212年，全长900公里，路面平坦开阔，最宽处达40米，可并行30辆战车，而且有一半建在崇山峻岭之上，堑山堙谷，工程之巨超乎想像。

如今，这条古道虽然已湮没在老林与荒草之中，但我们还是可以清晰地看到它的轮廓。一阵大风刮过，路面立时翻起草的波浪，那沙沙声如海啸般蜂拥而至，我们眼前便不由地幻化出两千多年前那车辚辚马萧萧的雄壮场面。

圣人条。

据说这是老百姓为这条奇异的古道所起的名字。

2

对于秦直道的描述，现有的史书中仅能找到寥寥数语。“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斩山堙谷，千八百里。”（《史记·秦始皇本纪》）“蒙恬除直道，道九原，抵云阳，堑山堙谷，千八百里。”（《资治通鉴》）

直道是在筑长城后的第二年，即秦始皇三十五年开始修建的。据此看来，建设直道的原因也许并非仅仅是“始皇欲游天下”。

凭借强大的国力并吞了列国的秦始皇，应该是一个深谋远虑的智者。他是在修筑万里长城之前就有了修直道的想法，还是在修筑长城的过程中突发奇想，我们不得而知。但对这一与长城相辅相成的工程建设的必要性，我们完全可以肯定。只有一座长城，并不等于完成了封疆大业，匈奴族肯定不会因为有了这堵墙便从此死了入侵中原的野心。当边关烽火连天杀声震地时，如果因为道路不畅，援兵或军用物资不能及时赶到，肯定会延误战机。

刚刚督建好万里长城的名将蒙恬在秦始皇的诏命下，没敢稍有喘息，便继续调集30万戍卒，开始了这条“国防公路”的建设。

大约用了两年半的时间，这条南起今陕西咸阳市淳化县西北的秦林光宫，经旬邑县，越子午岭过黄陵、富县，再沿洛河北上，经甘泉、志丹、安塞入子长县，过古阳周、上郡，进入鄂尔多斯草原，再过乌审旗，经东胜南逾黄河，直达九原郡（今包头麻城遗址），全长900公里的工程终于告竣。

不可一世的秦始皇从此更加不可一世了，便觉得咸阳宫太小，根本不足以支撑他这个千古一帝的伟岸身躯。于是，他又动用70万名囚犯，开始建造一座方圆三百里的特大豪华宫殿——阿房宫。

他不知道这一次次大兴土木，总共已征用徭役达二三百万人，占到当时全国人口的15%，且多为青壮年；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一次次特大型工程中被残酷致死；他不知道繁重的赋税早已将老百姓压得喘不过气来，中原大地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男子疾耕不足以糟粮，女子纺绩不足以盖形。”（《史记》）他下令将天下所有兵器除去政府军队使用的以外，统统收集起来，熔化后铸成12尊24万斤重的巨大铜人和一批做乐器用的大钟。

他坚信凭着他完美的管理制度和严酷的刑律，秦室江山绝对是千秋永固的。“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乃至万世，传之无穷。”

他曾经高傲地向天下宣布。

然而，历史往往是权威的嘲讽者。嬴政的江山仅维持了15年便告结束，真不知这位在陵墓里长眠的千古一帝做何感想？

3

这条秦直道在当时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因为有威震敌胆、战功赫赫的名将蒙恬率30万大军在北疆虎踞，匈奴被封杀在黄河以北，根本不敢冒然南侵。

但蒙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亲自督建的这条秦直道，竟会成为自己的死亡之路。

和他一起含怨赴死的还有秦始皇的长子扶苏和他的弟弟蒙毅。

蒙恬之于大秦帝国的贡献，是无人可以比拟或替代的。他出身于名将世家。公元前221年，首次被秦始皇任命为将，率军攻打齐国，便大胜而归，被提拔为内史。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又封蒙恬为将，率30万大军北逐匈奴。

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匈奴一直是中原人谈之色变的可怕的敌人。

按照司马迁在《史记》中的描述，匈奴的先祖其实还是大禹的后代，族名淳维。他们逐水草而居，以狩猎和饲养马、牛、羊、驼、驴、骡等牲畜为生。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能骑在羊背上练习弓法，猎杀鸟鼠。和平时期，他们以狩猎为生，一有战事，他们便人人参加战斗——好战是他们的天性。弓箭是他们的长武器，刀和短矛是他们的短兵器。有利可图，他们会奋勇向前，无利时他们便会撤走。他们从不以撤退逃遁而感到羞愧。

我们来见识匈奴的几种战法。

一是诱敌深入。匈奴人从小就学习围猎，练就了长期埋伏和诱敌深入的种种计谋。他们不和猛兽硬碰硬地搏斗，总是选择时机，出其不意地攻击，然后即刻逃走，让受到袭击的猛兽发怒追击，等追累了，他们又突然回头发起攻击。一而再，再而三，直到猛兽精疲力竭，他们便会大获全胜。

二是闪电战。由于拥有优势的武器和优质的骏马，匈奴人会瞅准时机，发起大规模的袭击。和匈奴交锋的军队都有一种经历暴风雨的感觉：先是看见在远方升起了一片云彩——那是匈奴人高速冲锋时掀起的尘土；尔后便听见闷雷般的轰鸣——那是铺天盖地的马蹄声；在连匈奴人的影子都没见到的时候，突然间大雨倾盆——那是匈奴人像蝗虫般射来的箭矢，是死亡之雨。好多中原将士至死都没有见过敌人长什么样子。

这就是匈奴，一个强大的马背民族。

蒙恬接受了北伐匈奴的使命后，对这一民族进行了详尽的分析，不但掌握了其长处，更重要的是找到了他们的短处，那就是：长于野战，短于攻坚。因此，他制定了一套周密的作战计划：以强大的攻势挫其锐气，攻取其战略要地，尔后筑城固守，以守制攻。

于是，蒙恬便率军出发，沿黄河北进，很快便收复了整个陕北地区。匈奴族见秦军锐不可当，仓皇北逃，蒙恬又率军乘胜追击，“却匈奴七百余里”，夺取了黄河以南的全部土地。第二年，他又率军北进，渡过黄河，占领了高阙、北假、河套地区，进而控制了阴山与阳山间的通道，并在占领区域设置了44个县。从此，蒙恬的名号成了匈奴的丧钟，在蒙恬镇守上郡期间，匈奴闻风胆丧，“民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蒙恬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北逐匈奴，辟地千里，在陕北创建了新秦郡，移民三万户共10万余人，或耕作，或放牧，既巩固了北方边疆，又使这一方“人烟稀少，地固泽卤，不生五谷”之地逐步兴旺起来。

当蒙恬在北疆建功立业时，他的弟弟蒙毅也因过人的才华而被秦始皇器重，屡获提携，官职很快便升到了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恬任外事而毅常为内谋，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争也。”

蒙氏兄弟之得宠，到了炙手可热的程度。

而公子扶苏的命运却正好和蒙恬相反。

公元213年，秦始皇接受了丞相李斯的建议，一把火烧掉了除秦国的史、医、林、法等类以外的所有书籍，并一次性活埋了460多名持不同政见的儒生，又将一大批读书人流放到边境地区。这样一来，举国上下人人自危，“畏忌讳谀，不敢端言其过。”

作为长子的扶苏意识到了这一行动的严重后果，便在一片死寂中多次上书直谏。

“如今天下刚刚平定，偏远地区的民众还不是很安分，儒生们都学习和效法孔子。现在您用严厉的刑罚绳治他们，我担心天下会动乱啊！”

然而，秦始皇正在得意忘形之时，哪里能听得进忠言！但秦始皇毕竟还是有头脑的。他将扶苏谪贬到北疆，做了蒙恬的监军。这样，一可以封住其他进谏者的嘴，二可以让扶苏在蒙恬处得到很好的锻炼。

可人算不如天算。

公元前210年，49岁的秦始皇再一次巡游天下。同行的有丞相李斯、小儿子胡亥、赵高等一干人众。

这一路从东南转到东北，从冬季转到了夏季。结果，不可一世的秦始皇却染上了疾病，百般医治皆无起色。走到河北沙丘时，秦始皇已自觉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便命赵高起草了一份给公子扶苏的诏书：“将兵权交付蒙恬，速来治理丧事，到咸阳会合后，再举行葬礼。”

秦始皇一死，赵高便扣留了这份已加盖了玺印的遗诏，并马上与胡亥商议篡改遗诏，抢班夺权之事。胡亥与赵高一拍即合。

接着，赵高又与持有玉玺的丞相李斯商议。他对李斯说：“皇上去世前，赐给长子扶苏遗诏，现在尚未发出，皇上已去世了。如今，谁来当太子，就靠你和我来定夺了。”

“一派胡言！”李斯厉声喝道，“这是我们臣子应该议论的事吗？”

赵高也不焦躁：“您自己估量一下，您与蒙恬相比，谁的功劳大？谁的能力强？谁深谋远虑没有失误？谁不被天下的人怨恨？谁会得到扶苏的信任？”

李斯说：“我当然没有一样能比得上蒙恬，但那又有什么呢？”

赵高说：“我本是宫中的仆役，有幸能以熟悉刑狱文书而入朝廷，管理有关事务20余年，从未见过始皇罢免的丞相、功臣有受封于第二代的，他们最后都遭杀戮身亡。扶苏如果登上皇位，必定会任用蒙恬为丞相，那您就有性命之危了。……如果您能听我的计划，立胡亥为太子，就可以永久享有通侯封爵，长命百岁，福及子孙啊！”

在权力和利益面前，李斯终于昧了良心，亲自起草了一份伪诏并盖上玉玺。

伪诏中说：“朕巡行天下，祈祷山川以延年益寿。如今公子扶苏和将军蒙恬领兵数十万驻守边境，已有十多年了，士卒多有损伤，却无半点建树。反而屡次上书，诽谤我的所作所为，因为不能做太子，日夜怨恨不已。扶苏作为不肖之子，特赐剑以自杀！将军蒙恬不加规劝纠正，作为不忠之臣，也赐剑自杀。”

持伪诏的使者由秦直道很快便到了蒙恬与扶苏驻守的上郡。

接到伪诏，扶苏如雷轰顶，不觉凄然涕下。而饱经世事的蒙恬却从中看出了问题。他对扶苏说：“皇上身居在外，而未立太子，派我统率30万大军驻守边关，您为监军，这是天下大任啊，如今就凭一个使者，就去自杀，谁知是不是假的！还是再请示一下吧！”

扶苏没有听从蒙恬的劝告。以他的才能，不可能看不出伪诏的问题。在生死存亡面前，任何人都不会去做冒失鬼。但他却不想争辩，毅然选择了死。与其说他是轻信了伪诏，倒不如说他看透了父亲的为人：狂傲自大，残暴成性，无情无义。在这样一个统治者面前，要想作为正直有为的皇室子弟而生存，根本就没有可能。

于是，他纵马向着东南方跑去。马如风一般疾驰，人像雨一般落泪。驰至雕阴县东南五里的地方，马突然停了下来。公子扶苏翻身下马，在如雨的冷泪中引颈自刎。

从此，这地方就出现了一眼冰冷的泪泉。

他这种就死的方式，难道是在给大秦帝国一个明白无误的昭示吗？

扶苏死了，蒙恬不死。他要据理力争。他坚信凭着自己对大秦帝国的一片忠心赤胆，终究能够讨回属于自己的公道。

“……今臣将兵三十余万，身虽囚系，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主也……”他在申辩书中如是说。

4

蒙恬死了，蒙毅死了，无数忠于秦王朝的大臣们死了。扶苏死了，胡亥又在赵高的唆使下，将自己的22位兄弟姐妹尽数杀害了。

然而，阴谋家的胜利却是那样苍白，那样短暂。

蒙恬死后，各诸侯国纷纷背叛了秦国，中原一片混乱。秦王朝所迁的戍边之人都纷纷离去，于是匈奴便又乘隙而起，攻占了黄河以南的大片土地。

由秦始皇与蒙恬苦心经营的万里长城和秦直道，并没能抵挡住匈奴南侵的脚步。

赵高得意了。他可以在文武百官面前一言九鼎，可以在秦二世胡亥面前指鹿为马，他设计陷害了丞相李斯，接着干脆又杀掉了胡亥，眼看着秦室江山就是他赵高的了——可恨那胡亥屠杀了那么多兄弟姐妹忠臣良将，只换来区区两年的傀儡皇帝生涯，而且还得以死来偿还。

——而转眼间，赵高肮脏的头颅也落地了。

以阴谋换取一己私欲的人自然死不足惜。当如日中天的大秦帝国轰然倒塌时，又有谁会为它洒泪成泉？

圣人条。真不敢相信这名字是来自老百姓之口。

谁是圣人？秦始皇吗？而他分明是个高傲、凶残、目空一切的暴君。

蒙恬吗？倒可以算一名足智多谋的勇士，然而离“圣人”这一称号怕还差得远。当初，打算向秦始皇上书申辩的请求被使者拒绝后，蒙恬思忖良久，才缓缓地说：“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万余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

而司马迁却不买他的账：“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