擂茶情思
2015-03-16林凯旋
“道旁草屋两三家,见客擂麻旋点茶。”每每吟诵《玉林诗话》中这两句诗时,我就会想起家乡的擂茶。
擂茶自古以来就是民间待客的上等茶肴饮品,潮汕地区把擂茶又叫油麻茶、菜茶、大泡茶。擂茶有清热解毒、护肝明目、润肺健胃等功效。据说张飞率官兵士卒过武陵壶头山(今湖南省常德境内)时,因瘴气让许多官兵得了瘟疫,有一位郎中献了擂茶作为秘方给张飞,大家喝了,病即除。当时,张飞开心地说:“真是三生有幸!”擂茶也因此被人们称作“三生汤”。
在我的故乡,家家户户平日里用擂茶作为午餐,或在酒足饭饱之后,喝上几口,喝完之后会感觉油腻尽退,满腹舒畅。有些人家还在阳台和房前屋后栽种苦刺心、假柠檬、蛇舌草、金不换等草药,用于四时擂茶之用。每逢红白喜庆、婚丧嫁娶、聚会消闲,特别是嫁女宴客,新嫁女、老姑婆回娘家,或年底到娘家“做完年客”、姨妗婶姐来访、孩子满月的“做丁”;白事中的“做三七、做头七、做对年”,那些勤快的家庭主妇们都会早早地起床,做擂茶来招待客人。在每年中秋节和七夕佳节时,当地人则用油麻茶来敬拜月娘和七仙姬。因当地自古流传有用一双筷子夹死媒婆的说法,家乡的未婚女孩儿喝擂茶时,仅用一只筷子。
说到擂茶,不得不说爆米花(炒米)。“长板接短板,接到楼棚顶,看阿嫲炒米香,有了粒来吃,无了等到嘴空空……”每当奶奶做炒米时,我和小伙伴们必哼唱起这首活泼的歌谣,这也是我孩提时最快乐的时光!做炒米的头一两天,奶奶就把大米煮熟并晒成饭干,饭干下大铁鼎之前,先在鼎里垫些细细的海沙,再把饭干置于细沙上面,用文火炒爆。每当这时候,我就守在炉灶旁踮起小脚尖,听着细沙中“噼噼啪啪”的爆米花声满鼎乱响,看着一个个又小又硬的饭干变得大而膨松,便迫不及待地一把接一把地抓来吃。刚炒出的炒米香酥松脆,在牙齿之间一咬即碎,“切切”有声。正当我开心之时,奶奶总会慈爱地说:“刚刚炒出的炒米,太热气了,吃多了明天长个大牙包啰!”我哼着歌谣照吃不误,还不时地朝着奶奶扮起了鬼脸。待饭干全部爆开,一大鼎炒米白花花,像一地雪。自然冷却后,奶奶把炒米装进一个大锡罐,盖上罐盖密封,放在高阁上贮藏,以便喝擂茶时多次备用。小孩子们还会趁喝擂茶时,顺手拿些炒米、炒豆子和炒花生,把小口袋装得满满的,带到学校或在玩耍时当零食吃。
幼年的我也不例外,在玩跳绳时,或在做那些追追赶赶的游戏时,一不小心,常常会把炒米撒落一地。还记得上小学一年级时,有一次,趁老师背对着我们在黑板写字时,我偷偷地将一小把一小把炒米往嘴里送,寂静的教室马上传出“沙沙沙、沙沙沙……”的声音,同学们一听到响声,便四处张望寻找,当他们发现是我在偷吃时,都会心地笑了,引得老师转过身来,同学们笑得更欢了,弄得老师一脸莫名其妙,我却窘得满脸通红。下课后,同学们都管我叫“炒米花”。在我印象里,炒米跟擂茶是密不可分的,它是擂茶的最佳拍档。
离开家乡之后,擂茶总在我脑海里魂牵梦绕,成了我有钱也买不到的奢侈品。多少次梦到擂茶,就能见到我慈祥的奶奶;多少次想到擂茶,就能回忆起很多很多童年的趣事……虽说吃在广州,可我在广州生活了二十几年,却从来都没吃过擂茶。没想到,今年竟然有朋友珠姐叫我国庆节到她家去喝擂茶。这是广州耶!真是莫大的惊喜!
朝盼夕盼,终于盼到了国庆节。那天,天刚破晓,淡青色的空中泛起几丝鱼肚白,我就早早地起床,草草吃了碗清粥,火速地往珠姐家飞奔而去。生怕早餐吃多了,吃不下擂茶。一路上,“隆隆、隆隆”的擂茶声响彻了整个耳畔。我心里盘算着:好久没吃擂茶了,这次一定要吃个够,好好地过把瘾。
一进珠姐家,一股清香之气味扑鼻而来,珠姐家那幽雅整洁、窗明几净的环境让我眼前一亮,难怪珠姐每次提起她的婆婆(我叫她郑婶)都赞不绝口,说她勤劳贤惠,在农村吃了大半辈子苦,为儿女操劳一生,却没有半句怨言,现在儿女都出人头地了,她还不肯尽享清福,每天依然忙忙碌碌,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郑婶七十有余,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一头花白的头发梳理得十分整洁,两鬓上面夹了支黑色小发夹,身上穿的浅灰色套装浆洗得干净平整。她不识字,也不会讲普通话,却非常注重儿女的读书教育,宁愿自己省吃俭用、吃苦受累,也要让儿女接受大学的高等教育。在她悉心地培养下,个个儿女都德才兼备,有些还在省里位居高职,有些英语水平已达到了八级。郑婶走路如轻燕,说起话来温婉而淡定,总伴随着亲切的微笑,与之相遇,如沐浴一帘春风。她在家里家外是一把好手,是村里出了名的模范母亲!没见面之前,我就对她敬佩不已,如今见了,果然是名不虚传。
只见郑婶坐在小板凳上,两脚着地,并夹住一个茶钵,双手紧握着一根茶槌,娴熟地擂着茶钵里的擂茶原料。一会儿左擂擂、右擂擂,一会儿又舂舂捣捣。见到我进门时,她连忙起身热情地用潮汕话跟我打招呼:“来吃擂茶啰!坐坐坐,先喝杯茶!”她沏了杯茶给我喝后又接着擂茶。
我走近她身边,仔细一看,茶钵里有擂得快要成碎屑的茶叶、芝麻、苦刺心,以及很难擂碎的花生等原料。尽管郑婶使劲地擂,乖乖,那顽固的花生米,有些还是一瓣一瓣的。我捋起袖子,兴奋地对郑婶说:“让我也来擂一会吧!”郑婶笑着满口答应,她一边把茶槌交到我手里,还一边调侃我说:“你在大城市生活了这么久,哪里会做这种粗活!”我笑着回答:“我小时候经常帮奶奶擂茶的。”没想到我趔趔趄趄地刚擂了十几圈,手就开始发酸了。放下茶槌,我站起来不停地甩手。郑婶哈哈直笑,说:“我说你不会擂呢,还不信!”她接过茶槌,又继续轻松地擂了起来,一点都不觉得累。
擂到最后,茶钵里的原料渐渐变成酱泥状,呈白、青、褐色各种原料混在一起,散发出怡人的清香味,闻起来沁人心脾,非常舒畅。这时,珠姐端来了一盘盘炒米和炒花生、虾米、鱿鱼丝、香菇、芫荽、茴香、蒜苗、茼蒿等起鼎茶料,和煮熟的赤小豆、粿条、粉丝,再把一壶刚刚烧开的水放在桌上,笑着对我说道:“凯旋,等下你是要赤小豆,还是粿条,或是粉丝作为茶底,随你挑。”只见她说完,又匆匆进厨房忙活去了。啊,香喷喷的起鼎茶料呈红、白、黄、青、绿等颜色……真是色香味俱全,还有那浓烈的香气铺天盖地翻腾!这时,我才意识到肚子咕咕噜噜直响,满腔垂涎欲滴。
茶擂好了,郑婶慢慢地站起身来,端起茶钵利索地放在桌面上,她一手拿起开水壶把水倒进茶钵里,一手拿着茶槌不停地搅动着。霎时间,茶钵里酱泥状的原料就化成了浑白色的浓汤,翻滚起来,原有的生芝麻、花生和青草的生青味都消失了,只闻到茶叶和起鼎茶料等混合的浓烈香味。看着郑婶那双斑驳布满老茧的手不停地忙碌着,我似乎看到潮汕女人特有的品质和美德,那是崇高妇女的象征,一如我的妈妈和奶奶,还有很多很多为子女、为家庭、为社会默默奉献的贤良淑德的伟大女性。
泡擂茶的时候,郑婶高兴地说:“这次的水温把握得刚刚好,如果水一开就冲下去,水温太高了,有些原料会结成块,如果水温太低,冲不熟,则会产生青草味!”郑婶笑起来,一口洁净的牙齿白莹莹,大大的眼睛像弯弯的初月。我觉得,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莫过于像郑婶这样的正在劳动着的女人。劳动着的女人充满了无限能量,心中总有一颗永不降落的太阳,她奉献自己的光和热,温暖着周围的人,照耀自己生命里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郑婶边说边随手抓一把生芫荽和青葱粒放进了茶钵里。
擂茶冲泡好了,起鼎茶料、茶底料也一切准备就绪,大功告成!郑婶马上拿起一个大碗,夹了些粿条放进碗里,从茶钵里舀一瓢茶汤,加一把炒米,再放上起鼎茶料,热情地端到我面前,说:“趁热吃,趁热吃!”然后对坐在一旁写功课的小孙子说:“快去叫大家过来吃擂茶啦。”小男孩很机灵,他放下手中的作业,先到厨房叫来了爸爸妈妈,又箭步跑到邻居家门口,大声喊:“叔叔阿姨,大家过来吃擂茶啰……”
“吃擂茶啰……”这清脆的叫喊,尾音拖得很长很长,把我的思绪拖回遥远的故乡。那个时候,我也经常在奶奶的吩咐下,穿街过巷,挨家挨户喊那些亲朋好友到家里来喝擂茶。
“来来来,再添点茶汤,吃点花生……”好客的郑婶和珠姐不停地往我们的碗里添上一勺勺的茶汤和起鼎茶料,擂茶的香味溢满了整个屋子,漫出了街头巷尾。我细细地咀嚼着,满嘴琳琅,唇齿留香。喝着擂茶,看着还在忙个不停的郑婶和珠姐,我想到已在天国的奶奶,突然眼睛湿润了。
记得奶奶每天中午就把擂茶当正餐,每天刚吃完早餐,奶奶就开始进入做擂茶的程序了。节假日时,奶奶一大早就起床张罗,做好擂茶,叫来亲朋好友围在四方桌上一起吃,这时要是有邻居或者哪个亲戚刚好碰巧进来,奶奶也赶紧盛上一碗,热情客气地端到来访的客人面前。那些淳朴的客人们,看到我们,总是憨厚地绽开笑脸。大家围在一起喝擂茶时,喜欢边喝茶边聊天,聊天的内容离不开家长里短,什么今年谁家的闺女可以嫁人了、李家的儿子考上大学了、大米或干柴多少钱一斤……款款的亲情和悠悠的乡音弥漫了整个客厅,厅里装满了欢声笑语。我现在想来,人世间的幸福和快乐莫过于此,无需豪华,不必尊贵,也不在于房子有多大,更不在于积蓄有多少,而是在于能否拥有安宁和睦的生活与融洽的生活氛围。这种生活的背后,往往少不了一个温柔、善良、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家庭主妇。这样的灵魂人物,郑婶和我的奶奶就是最好的典范。
在浓郁的擂茶香和窸窸窣窣的喝茶声中,那时奶奶也像郑婶一样,乐呵呵地拿着勺子满屋转,看到谁的碗快要空了,马上就舀一瓢茶汤,抓一把炒米添上,碗里的茶汤似乎永远也喝不完。直到大家的肚子都滚圆滚圆的,打着饱嗝离开之后,奶奶才用勺子在茶钵里搅拌一遍,把剩下的余汤残渣通通倒进自己的碗里,一口口自在地喝下,然后井然有序地收拾饭桌上的残羹冷炙。到了这个时候,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慈祥的奶奶和满满的爱,夕阳的余晖暖暖地照在奶奶霜染的发髻上,散发出柔美的光芒,这个难忘的画面一直在我眼前闪现。
如果奶奶是自己一个人吃擂茶的话,一般不用起鼎菜和茶底料,只需用茶叶、金不换、生花生、芝麻、艾草或苦刺心作擂料,再加上炒米、炒花生为佐料来做擂茶。后来因为渐渐上了年纪,满口牙齿已所剩无几,奶奶只能把炒花生舂捣成花生酱,再下点生抽来伴着擂茶吃。奶奶天天必喝擂茶,活到了九十多岁。可见,奶奶的长寿离不开擂茶的巨大功劳。我想,擂茶也许就是延年益寿的上乘佳品吧!
我最喜欢吃奶奶做的花生酱了,记得奶奶还没舂捣好,我就迫不及待地用手抠来吃。那味道香而不腻,好吃极了!擂茶、咸花生酱一直是奶奶的标签,这股沸腾的香气,也是我永不泯灭的亲情味道!
珠姐的屋里不知何时已坐满了人,“吃擂茶,来来来,坐坐坐,大家赶紧来喝擂茶……”郑婶和珠姐热情地招呼着。我的思绪也慢慢地回到了眼前,闻着熟悉的擂茶香味,看着一张张真诚的笑脸,我突然想到都市里的猫眼门。那些远离家乡的人们,虽然大都住上了高楼大厦,品尝到了美酒佳肴,却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猜疑。或许在同一个小区内住了几年、几十年,也不见得能认识自己的邻居,很多人还不知道住在自己隔壁的人是哪一位;有时一听到敲门声,总会担心一打开门会不会被陌生人劫持……城市里的生活虽然繁华热闹,但每个人都带着面具,灯红酒绿下是一张张小心翼翼、互不信任的脸。
“最美不过家乡水,最亲不过故乡情。”喝着擂茶,我怀念起那种没有隔阂的乡情和那些朴实厚道的乡里乡亲,就算生活中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亲戚朋友之间也会闹点小矛盾,都会在“来吃一碗擂茶”的邀请中消除芥蒂,化干戈为玉帛。
做一碗擂茶,放入醇厚的亲情;泡一碗擂茶,泡出真挚的友谊;喝一碗擂茶,喝出擂茶人的勤劳朴实;吃一碗擂茶,吃出长辈对晚辈的爱,吃出晚辈对长辈的关怀;擂槌,舂捣出左邻右舍的和睦;“隆隆、隆隆”的擂茶声,奏响了人与人之间的信赖和真诚……源远流长的擂茶习俗永远地烙刻在我的心坎上;秾芳甘醇的擂茶香味,久久地留在我的唇齿之间。
大朴自然的擂茶,这至高无上的茶魂,时刻在我血液里流淌,是我生命的源泉!
责任编辑 高 鹏
林凯旋 1974年生,现代诗人,企业家。祖籍汕尾陆丰。毕业于暨南大学经济系,吉林大学在职研究生。现任政协广东省第十一届委员会委员、民主促进会广东省直委员、共青团广东省青年联合会第十届委员会委员、中国诗歌协会理事、中华文学基金会中外交流工作委员会第四届理事、广东省高尔夫协会副会长、广东烨龙集团有限责任公司总裁。出版诗集《前世的约定》《飘零》,在《光明日报》《读者》《羊城晚报》《诗潮》《诗林》等报纸、杂志发表散文及诗歌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