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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啦圈

2015-03-16尹学芸

广州文艺 2015年3期
关键词:丹妮

林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八点半了,丹妮比她醒得早,正在那张婴儿床上啃苹果。丹妮是一条很特别的狗,它的瞳仁是湖绿色的,鼻子是一道雪梁,黑嘴巴翘模翘样,像生着一团小胡子,看在眼里,让人的心一紧一紧的。林怡很爱丹妮,喜欢和丹妮嘴巴对着嘴巴亲吻。丹妮的嘴里总能发出一种类似青苹果的甜味儿,让林怡着迷。别人家的狗是吃肉的,因为林怡不吃肉,林怡也不喜欢吃肉的狗。丹妮生来就是陪林怡的,林怡悲伤的时候,丹妮会流一种淡绿色的眼泪,那些眼泪像一颗一颗的翡翠珠子,掉在地上就找不着了。

看见林怡醒来,丹妮才叫着跑下床去,在地上撒了阵欢儿。丹妮撒欢儿的时候也没忘记看林怡的脸,林怡的脸有些像青苹果,或者,比青苹果还要绿,一丝红晕也没有。眼圈又大又黑,睫毛像一排小刷子,下半边脸孔都是阴影。林怡夜里没有睡好。丹妮摇晃着肥胖的身躯朝另一个房间走去。它记得那个房间昨晚睡了个男人,那个男人丹妮不认识。

房间里完好如初,连个人的影子也没有。丹妮有些不相信地这里嗅嗅那里嗅嗅,味道还在,但千真万确的是,那个男人不在了,不知什么时候,那个男人走了。

那个男人走了丹妮却不知道。丹妮皱着眉头想,他走了,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

丹妮绅士一样地摇了摇头。

丹妮一边摇头一边走进了客厅。丹妮的眼睛被额上披下来的毛发盖住了,这使它的目光很受局限,它需要扭过头去才能看清屋角,那里曾经有过一双鞋,男人的。昨晚它像两只大鱼一样呈八字摆在那里,鞋窝里散发着一股陌生的气味。丹妮跑过去闻了闻,结果什么也没闻到。那双鞋子不见了,连同鞋子的气味,一起消失了。丹妮略略有些失望,它不知道这种消失意味着什么,是好事,还是不好的事。丹妮记得很清楚,昨晚主人与那个男人有着很长时间的撕掳,那种撕掳,看上去惊心动魄。他们并不吵闹,也不惊叫,他们埋头撕掳的样子让丹妮感到好奇,丹妮一直坐在屋角看着他们,后来男人就被主人推进了这个房间里,男人像一摊泥一样瘫在了地板上。主人关上房门回了自己的房间,丹妮也回去了。主人没有告诉丹妮留意这个男人,丹妮这一夜睡得很安稳。

丹妮有一半的德国血统,像德国人一样喜欢思考。眼下丹妮像个思想家一样注视着林怡的一举一动。林怡洗去了所有的铅华,还原成一个楚楚动人的素面小女子。林怡边为自己备一份早餐边挂通了一个电话。无绳电话夹在她的肩胛处,她的颈项歪着,发丝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在她的腋窝下面悬空了,飘了起来。丹妮喜欢看这个时候林怡的头发,那些头发根根水亮,腋窝下面的光有些晦暗,但却被那些头发照亮。如果林怡此刻回头看见丹妮,能发现丹妮的脸上盈满了笑意,眼睛也是笑意盈盈。丹妮是懂得欣赏的,一条懂得欣赏的狗,特别能打动人。

电话通了。林怡柔声说,想我了吗?

丹妮使劲听也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

林怡说,你两辈子也想不到昨晚谁来我家了。

林怡又说,不是不是……我们见个面好吗?我好好说给你听。

然后便是吃吃地笑。话线两端的人都笑,笑得空气中的尘埃一抖一抖。丹妮也笑了。丹妮知道电话那端的人是谁,是一个叫林青眉的女子,脖子细长细长,长了双入木三分的眼睛。刘海齐齐地深入眉下,仿佛要把长而挺的鼻梁腰斩了。因为林怡的缘故,丹妮也喜欢林青眉。因为见得少,丹妮有时会觉得比起林怡林青眉更让人喜欢。丹妮喜欢一切貌似思想家的人,但张天师除外。怎么说呢,张天师就是林怡的那个人,就是买了丹妮送给林怡的那个人。丹妮是他买的,可他竟会在意丹妮的性别。他点着丹妮的脑袋不止一次说,你怎么是公的呢?你要是母的就好了。你老实点,不老实俺就劁了呢。他用的是电视上小品的语音,当然是开玩笑,他喜欢开玩笑。可他的玩笑丹妮不喜欢。非但不喜欢,丹妮还讨厌,还畏惧。丹妮一旦逃脱他的魔掌,就会趴在床下半天不出来,当然这个时候他和林怡一准在床上。他每次来的时间都很短,来了就抓紧时间上床。他的身量很重,压得木板吱吱乱响。丹妮胆战心惊地唯恐床板落下来,它希望这是瘦身运动,像电视里常看到的那样。遗憾的是张天师一直也没有瘦身,他每次来,床板都一样吱吱乱响。

这个白天与以往的任何一个白天没有什么不同。正是浅浅的秋日,街上都是瓜果成熟的香味。素面女子林怡穿一套白色的纯棉休闲装款款走下楼来,身后跟着丹妮狗。丹妮是一条公狗,却有着淑女的名字。名字是林怡起的,林怡知道它是公狗却情愿它有淑女的名字,这里面的情致,当然只有林怡自己知道。丹妮还是一条价值十几万元的狗,这在整个翠湖小区,是最有身价的。在数十万人口的小城,也是最有身价的。

丹妮是这座城市的明星,走到哪里都有人热情地打招呼。丹妮像任何一位有教养的绅士一样,面对人们的热情只表现出一种彬彬有礼。丹妮湖绿色的眼睛含满了笑意,雪白的鼻梁偶尔一耸,神情优雅得简直难以描述。丹妮与林怡就是一道风景,这样说一点也不夸张。美丽有时候就是一道屏障,可以轻易隔离你,也可以轻易走近你。林怡就是这样,丹妮也是这样。

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永远是一副新面孔。那样一种清新和明亮能让整个翠湖小区为之动容。许多花草都在这个季节表现出了应有的繁茂。花是深红,草是深绿,还有白杨树金黄色的叶片,统统在天上地下渲染着,真是一个赏心悦目的季节。丹妮与林怡亲密的样子很令人感动。她们走在霞光与树影的交映中,世界完美得就像定做的一般。

这是林怡的一种感觉。林怡的感觉中唯美的东西总是多一些,所以林怡的眸子总是清纯多于迷茫。她还很年轻。皮肤饱含着充足的水分,脸形像圆圆的苹果。微笑着的林怡让人们觉出世界有许多美丽,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在这一瞬间产生了。林怡是一个人,或许,林怡还是一种活法。

翠湖小区的人们已经习惯了林怡牵着十几万元的狗去买苹果。这不是小说,故事没有从这里开始。林怡这次户外之行平淡无奇,这让丹妮索然无味。正是八九点钟的时间,一路行人稀少,除了林怡款款的步态,其他什么也没有。丹妮的情绪已经从亢奋转向了萎靡。它远远落在了林怡的后边,极不情愿地迈着慵懒的脚步。林怡不得不停下等它,把太阳从马路的这边等到了那边。

有关林怡的故事其实是从昨晚开始的。也是领着丹妮,也是去买苹果,也是走的这条路。因为正是下班时间,林怡和丹妮听任别人打招呼,这一路都有些应接不暇。林怡每天都买苹果,每次都只买三五个。那些卖苹果的人都跟林怡熟识了,都把个头大模样好的苹果给林怡留着。只要这三五个苹果成交,林怡总会多付一点钱。林怡是水果市场最受欢迎的人,虽然她每天只能照应一个摊主,但所有的水果摊主都会和她亲密地打招呼。

很偶然,昨天林怡结识了一位新朋友。一个和林怡年龄相仿的女人驮着两只水果大筐,孤零零地站在市场的角落里。一只秤盘放在后车座上,秤盘里摆放着几只鲜红的苹果。林怡想也没想就和女人成交了,这让许多摊贩的脸上都有了失望。女人的秤盘约得高高的,女人凑过来拿给林怡看,林怡却在仔细端详女人的脸。林怡喜欢这个女人,尤其得知她的名字叫水秀以后,林怡更喜欢。林怡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会走到山里去,走到水秀的家门口,不但能讨口水喝,还能讨口饭菜。这很重要,林怡经常会有山穷水尽时的那种感觉,面前会出现一双搭救的手,这双手就与山里的女人有关。

所以林怡看见水秀很亲切。水秀不像别的水果贩子,眼里除了钱就只有狡诈。水秀憨憨厚厚的模样,眉目晴朗得连一丝云翳也没有。水秀的样子让林怡产生了一种错觉,她想贴过去,摸摸水秀的皮肤,摸摸水秀的头发,或者把水秀揽在自己的怀里。水秀对林怡也非常有好感,卖了一天的水果,像林怡这样尊重人的不多见。

林怡拿了五十块钱给水秀,微笑着说,别找了。林怡其实非常想拿一百块钱给她,可她怕把水秀吓着,没敢。

水秀如林怡期待的那样,千恩万谢以后,把钱小心地装进了衣袋。她没有坚持给林怡找钱,这让林怡满意。林怡细细告诉了水秀自己家的地址,告诉她遇到风天雨天就去喝碗水,躲一躲。水秀听得很茫然。即使林怡觉得自己已经把住的地方说得浅显易懂,水秀依然听得似懂非懂。水秀是没住过楼房的人,她怎么能对那些几号楼几单元之类的数目字有感性认识呢?她眼巴巴地看着林怡,林怡好听的声音像唱歌一样韵味十足,可水秀就是听不懂。林怡住了口,水秀赶紧描绘了自己住的山村,前边是桃花寺,后面是梨花岭,春天花香像云雾一样到处游走,云彩都比山外的白。水秀在灶间烧火,都能被花香熏得打喷嚏。这个季节沟沟岭岭则都是成熟的水果,苹果就不用说了,酥皮脆梨再过几天就要下树了。酥皮梨是中科院搞的新品种,个儿大,味甜,坐上飞机出口日本。订单总是在梨花开的时候就来了。花坐了果,就开始套上袋子,农药打不着。一棵树长几百个,都数上数儿。山里人自己不舍得吃,但贵客来了除外。别说遇见水秀,林怡走到山里任何一家的梨树下,都可以吃饱肚子。山里人家家都是这样,自己不舍得吃的东西,却舍得待客用。林怡感动得眼眶温热,在心里她已经准备到那里去了,不管什么时候。林怡恋恋不舍地与水秀道别,林怡一转身,就看见茶叶店里有一双眼睛在看自己。那目光一收一放,林怡就断定那是个自己认识并认识自己的人。林怡往茶叶店走去,围住那人看了又看,终于叫出声来,林海峰!你是林海峰!

林海峰其实早就认出了林怡,只是林怡不知道。林海峰不知道林怡不知道,所以笑得相当难为情。林海峰当然没告诉林怡水秀是自己的妻子,是他先认出林怡,然后跑进茶叶店的。林海峰家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棵苹果树,往年摘了果子以后,只是这家那家送几篮。今年的果子长得好,水秀说,咱也逛逛县城吧,顺便卖几个果子,不为挣钱,只为见见世面。林海峰说,屁股大的县城有什么世面好见。水秀说,你敢情在县城读过书,我长这么大也没来过几趟。林海峰说,要去你去,我不拦着。水秀说,到了县城我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你光不拦着哪行?

林海峰进了县城就像进了猫营的耗子,一天里都诚惶诚恐。七年前他在县城最有名的一中读过书,等待他的本来是光辉灿烂的美好前程,可因为一念之差,他被学校除了名。林海峰的错误也不是很大的错误,他被人“胁迫”着看了一场表演,与性有关。当时这是一个轰动的新闻,在一个地下舞厅里,一群少男少女表演“性”。林海峰如果不去看也是可以的,被人一“胁迫”,就有些顺坡下驴的意思。“胁迫”林海峰的人比林海峰有背景,校方按照从严从重、杀一儆百的原则,把林海峰开除了。当时林海峰班里的同学集体为他请过愿,一是因为林海峰是班里长相最好的男生,这是说不出去的理由。还有说得出去的理由:林海峰是最偏远山区的学生,那一年,他差不多是整个穿山甲唯一的希望。

请愿之类的事林海峰过了许久才知道。班里二十三名女生率领二十二名男生亲赴穿山甲,进行了浩浩荡荡的慰问活动。他们是利用上课时间来的,每人一辆单车,让校方很是惊恐。大家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印象最深的就是同学们一致认为林海峰有先见之明,在学校公布处理决定之前,就自动退学了,这差不多是林海峰炒了学校。有了这样一种先见之明,不管林海峰进不进大学校门,他都有举足轻重的一天。当时的林怡是学校学生会的主席,在这里面起的作用可想而知。请愿也罢,慰问也罢,都是组织的一项活动而已。林怡要的是过程,同学们要的是结果。林怡的情绪里有蔑视林海峰的成分,因为他来自偏远山区穿山甲,还因为,他是班里长相最好的男生。

一晃就是七年。七年带给每个人的变化真是太大了。七年前的日子简直是太黑暗了。与林怡相比,林海峰简直算幸运儿。谁都不会想到林怡会高考落榜,可偏偏就是林怡落榜了。与林怡一起落榜的还有班里张三李四两个人,人家都不是凭实力进的一中,看中的只是一中那一纸高中毕业文凭。林怡的落榜出乎整个一中的意料。谁都觉得林怡复读一年是理所当然的事,学校甚至在考虑她当学生会主席期间分担了许多工作,可以减免她的复课费用。但林怡实在不是一个让人小瞧的女子,她在成人电大报了名,然后到一家宾馆去端盘子了。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林怡和林海峰是有着共同之处的,不仅因为他们都姓林。他们的碰面也许就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这一天里林海峰都像进了猫营的耗子,怕碰见同班甚至同届的同学,果真就一个也没有遇到。林海峰很庆幸,他已经快要成为进了耗子营的猫了,突然,林怡朝他走来。

高高瘦瘦的林青眉也是翠湖小区的常客。她是那样一个女人,有些酸,有些辣,还有些面。所以她给翠湖小区人们的印象不尽相同。林青眉在大多数的时候面无表情。甚或说是一种无表情的表情。这种神情很叫见过她的人在乎。何况她是林怡的客人。人们都是知道林青眉的,她有着很高的学历,在旅游公司的科室任科员,属于小姐的身子丫鬟命的那路人。还知道她一直都没有男朋友,她走路的样子有些甩胯,会看骨相的人说,这种女人十个有九个妨男人。她每次来翠湖小区别人都要议论她,只是林青眉不知道。林青眉不怎么在意别人说什么。她在这里谁也不认识,她也以为谁都不认识她。

她也姓林,与林怡同班同岁,两个林却了无牵挂。县城不是都市,几乎个个都是名人,拐上几个弯,谁与谁都能攀上亲戚。所以在县城有些事情最好做,比如,支桌麻将,好凑人手。有些事情最难做,比如,隐姓埋名。林青眉常来翠湖小区,有些老人就把她当作翠湖小区的人,离老远就大声招呼。林青眉抬起剪成齐齐刘海的脸,应一声。老人会告诉林青眉,林怡刚从外边回来,还没一刻钟呢,来得真是巧。林青眉也应一声,并不解释她与林怡刚刚通了电话,如果不是林怡相邀,她是不会来翠湖小区的。

她经常来翠湖小区,那就是林怡经常相邀。

林青眉必定带一个空肚子来。她在单位吃食堂,食堂的饭菜有点不像人吃的。林青眉夸张地说,茄子切成那样大的块儿,肉片切得那样薄,酱油买的是散装的,说不定是什么毛发做成的,怎么吃!林怡会为她准备几个小菜,或到外面的饺子馆去买半斤水饺。水饺是水晶饺,小得只有指肚大,馅有咸有甜有辣,林青眉很爱吃。如果有心情,她们还会到不远处的酒吧坐一会儿,找一个比情人幽会更隐蔽的场所,谈谈心。她们经常来这里,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外人。酒吧里的灯是咖啡色的,把人的脸都映成了甜点。丹妮的眼睛比酒吧里的灯更亮,它安静地卧在一把椅子上,从容地看着主人和她的朋友。她们无疑是好朋友,能够彻夜长谈。林青眉是不太在乎宠物的,即使是价值十几万块的狗。她的目光很少在丹妮的身上停一停,更多的时候是丹妮在打量她,打量她如何听林怡说话。

林怡是有话要说的。昨晚的事别提多……有味了。是的,有味。你还不知道昨晚是谁来我家了吧?打死你都不会想到,是林海峰,你还记得他吗?林青眉的眉毛动了动,说是那个长相最好的男生?林怡“哇”地叫了出来,说你真的还记得他。林青眉说,你以为我老得什么都记不得了?林怡说,他到我家来了,而且,我请他喝了酒。林青眉用小小的汤匙搅拌着咖啡,随口问,滋味如何?林怡说,你说的是酒?林青眉说,我说的是人。林怡那个样子笑了一下,说,真下流。林青眉故意说,你说的是林海峰?林怡说,我怎么会说他。林青眉盯紧了问你说的是谁?林怡说,你。

丹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抖了抖毛发,跳了下去,摇摇摆摆往外走,它是去撒尿。它不喜欢两个女人这种谈话方式,太绕,太无趣。

林海峰虽然跟在林怡的后面,但仍然是被胁迫的意思。他这一生两次被“胁迫”,但两次胁迫都足以致命。他无数次地想打退堂鼓,想告诉林怡那个叫水秀的女人是自己的妻子,自己是和妻子一道来的,也要一道回去。有什么东西没让林海峰把这些话说出口,是林怡的眼神。林怡的眼神不是普通女人的眼神,是花开的颜色。那种颜色很热烈,热烈得你根本没有办法拒绝。这让林海峰感到非常好奇,毕业七年,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女同学,他很想探究女同学的眼神花开的背后是什么。上一次见面,他们还是少男少女。他原本还有一个选择,大大方方地把水秀介绍给林怡,然后大大方方地跟林怡走。这种念头曾经在脑子里闪了一下,但林海峰没有选择。林海峰想不透自己为什么没有选择。他觉得他不是有意欺瞒水秀。他和水秀结婚几年了,他从没对水秀说过谎。连他被学校开除的事,他也一五一十地对水秀说。可今天,林海峰选择了逃避。他从水秀的身边走了过去,悄悄对她做了一个手势。林海峰一路走心里一路不踏实,有些懊恼,也有些苍凉。当年林海峰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来读县一中的。因为偶然的一个因素,网破了,鱼却没有死。林海峰逐渐把那一段生活淡忘了。除名的事虽然在县里闹得沸沸扬扬,在山里却没多大响动。并不影响林海峰的家庭是山里的望族,并不影响林海峰娶山里最俊的媳妇。所以,眼下的林海峰与七年前的林海峰并无多大区别,虽说久居山里,却并没有多少自卑和自鄙。

林海峰不知道,这也正是林怡下决心带他回家的原因。

林海峰确实是聪明的林海峰。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儿,就断定林怡所谓的家其实只是一个金屋,林怡不过是一只翠鸟。林海峰世事洞明般地含笑望着林怡,并不问这问那。林怡说,林海峰你都快成神仙了。林海峰说,见了你才知道离神仙还差得太远。这话说得没有距离感,七年前的那种感觉很快就回来了。这让林怡满足,也让林海峰少了拘束。林怡打电话给餐馆,叫了几个菜,含笑对林海峰说,我们多少年没见面了,不喝几杯真说不过去。林海峰明知故问,就我们俩?林怡说,你的意思是多找几个人?林海峰心里一宽,说,我只是随便说说。林怡说,我只是随便问问。林海峰幽默地说,我可是山里人,你别吓着我。林怡嘻嘻一笑,说,林海峰是谁,什么世面没见过?

林海峰的脸红了。他当然知道林怡在影射七年前的那场艳舞,在地下舞厅,所有的灯倏然都灭了,女人光溜溜的身体像一幅画一样走来,让所有的男人瞬间支起了帐篷。这样的影射让林海峰的心里不舒服。但同时他又觉得自己离林怡近了些。林怡把那样的话随便说出口,林怡没把自己当外人。

林海峰是这样想的。

林海峰的心底还是有些不踏实。看见自己的手,觉得有些粗。看看自己的衣服,也不是很整洁。在城里奔波了一天,鞋面有了厚厚一层灰。可那两年半的高中经历告诉他,对待那些城里的女人什么都不在乎强似什么都在乎。当年他就是这样做的,所以没有哪个女生小瞧他,否则也不会全班的人倾巢而动,跑那么远的山路去看他。他吊儿郎当在屋里逛,任何能看一眼的地方都没放过。他这才知道一只翠鸟的窝做得多么舒服,到处纤尘不染,到处洁净整齐得像被装在了画框里一样。目光再一次转到林怡,林海峰就觉得心里“咯噔”响了一下。林怡脱了纯棉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色的丝织内衣,柔软光滑得像月光一样。身量那样小,那样紧,乳房秀挺的模样清晰可见。胸脯白得像雪,长出腻瓷样的一段脖颈,这让林怡像个从没晒过太阳的瓷娃娃。林海峰由衷地说,你还像七年前一样。其实七年前的林怡什么样林海峰也没怎么在意。那只是一团影子,似乎比现在年轻,比现在健美,但无论如何没有现在迷人。林海峰的脸有些发烧,他故意看了看房门,说你那位什么时候回来?林怡说,他出国了。林海峰说,所以你就随便往家里领男同学。林怡把头一歪,盯着林海峰说,我随便了吗?林海峰的后背毛茸茸地爬出了汗,他不敢接林怡的话茬儿了。林怡却不打算放过他,他愣神的工夫,林怡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问他在想谁。林海峰下意识地想说想你。话已经到喉咙口了,林海峰又狠狠地咽了下去。局势虽说有一点明朗,林海峰还是不愿意做首先捅破窗户纸的人。

林怡问林海峰是喝白的还是喝红的。林海峰说我喝绿的。林怡问绿的是什么。林海峰说我以茶代酒,我胃不好。林怡说,我是可以答应的,你问酒答不答应。

一切准备就绪,林怡在林海峰的对面坐下了。此刻林怡还在想自己为什么要邀请林海峰。为什么?似乎不是为了叙旧。像林海峰一样,林怡不愿意叙那段旧,而且也觉得无旧可叙。除了林青眉,她的所有同学都失落了。失落的东西她都不想捡回来,何况失落的是人。城里她的同学不少,她像林海峰一样,绕着他们走。其中也不乏想和她联系的,可她不愿意见人,也觉得无人可见。今天是有些意外,认出林海峰的一刹那,林怡就想卷住他,裹挟而去。就想做成现在这个样子。当时林海峰如果不从,林怡会调动许多办法,说服林海峰。她是不会让他走的,尽管没有现成的理由。她不想让他走,这就是理由。林怡为林海峰斟了满满一杯酒,自己则倒了小半杯,举起杯,碰了一下,说干杯。林海峰却不端,他说这怎么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女同学。他拿起酒瓶,也为林怡满上。林怡乜斜着眼睛看他,说好没风度。林海峰说,知道你想看我的笑话。林怡突兀地说,你的话怎么有些像调情?林海峰的脸再次红了。其实他知道调情的是林怡而不是他,是林怡在把情绪和言语往那边靠,只是他说不出口。他遮掩道,到底当过学生会主席,嘴皮子就是厉害。

席间,林怡去了一趟卧室,去了两次洗手间。林海峰当然不知道她去卧室干什么。林怡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去卧室写了一行字:穿山甲人氏,水秀。她需要记住这个名字,她害怕酒后忘掉,她当真想交水秀这个朋友。她去两次洗手间则有些无事生非。她去洗手间没做什么事,只是照了照镜子,顺便化了下妆。林怡的妆化得很随意,任意涂抹,就像负气似的,化得自己不像自己。睫毛膏抹了厚厚一层,睫毛粗成了一根一根立柱,像是要远离眼睑一样。林海峰对化妆却一点也不敏感,城市女人的妆,其实就是面具。面具没有什么值得探究的,看一眼或不看一眼,都没有什么。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林怡从洗手间里出来已经换了个人。洗手间里的镜子像墙壁那样大,林怡映上去,就像水粉画一样。第二次从洗手间出来,林怡明显脚步不稳。她其实没喝多少酒,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她喜欢醉眼惺忪的感觉,喜欢飘起来的那种状态。经过林海峰这边,她在椅背上靠了靠。说,怎么办呢,我醉了。她是醉了,心是醉的感觉。她的话风也飘了起来,语音轻柔得腻人了。林海峰老实地说,那就不要喝了。林海峰还能说什么呢,他想扶一把林怡,手却没处放,林怡穿得那样少,那样单薄,感觉把手放在哪里都不合适。林怡却捏了捏林海峰的肩,孩子一样耍赖说,我想喝,你陪我。林海峰说,喝多了不好。林怡说,可我就是想喝,来,一醉方休。林怡端起了林海峰的杯子。那是一满杯酒,林海峰以为林怡要一饮而尽,刚要伸手去夺,林怡却把酒杯端到了林海峰的唇边。林海峰慌忙站了起来,说林怡你坐过去。林怡负气似的说,我为什么要坐过去?林海峰说,那你就坐在这里,我坐过去。林怡蛮横地一按,就把林海峰定在了椅子上。这时的林怡像个女霸王,但是可爱的女霸王。脸色绯红,星目含风,风情万种,像极了戏里的人物。林怡虚着声音说,你害怕是吗?林海峰笑了一下,心说,你有什么可怕的。林怡把脸贴了过来,近得不能再近,说,小男生,你是小男生。林海峰小心地说,大男生什么样?林怡看着他不答,眼神飘得都难以聚光了。林海峰的牙齿动了动,突然像狼一样恨不得咬一口什么东西在嘴里。林怡轻声说,想知道是吗?林海峰的身子晃了一下,又稳住了。林怡用手指点了一下林海峰的胸口,说,这里不动,是吗?

林海峰已经坚持不住了。他想,他今天能撇下水秀跟在林怡和一条狗的后面也许就是有所期待的。当时的那种期待不明晰,现在反过来想,也不能说林海峰没有期待这个结局。七年没有见面的女同学,见了面他就跟着人家走,后面的故事怎样发展都不过分。否则,他跟在林怡和一条狗的后面算什么!他还记得水秀那张脸,那双眼,满是焦灼和失望。她不明白男人为什么不打招呼就跟另外一个女人走,而另外一个女人不过买她几个苹果。她想喊住他,留住他,告诉那个买苹果的女人自己是谁,但男人向她晃了一下手,水秀就把自己所有的话都咽进了肚里。水秀是个好女人,对男人总是依顺。她觉得男人是有难言之隐,是不方便在另一个女人面前跟自己说什么。她充分诠释了林海峰的那个手势,别说你是谁。你自己回家吧。别等我。甚至别给我留门。事实上水秀还想了很多,她知道七年前男人是被这个城市清除出去的,所以七年中男人从不到城里来。今天既然来了,男人是应该有些遭际的。男人曾经属于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应该挽留他。水秀奋力推起驮着大筐的车子回家了,她是个能干的女人,这点困难不在话下。

林海峰隐隐的一些目标终于清晰可辨了。他想,林怡是寂寞的。林怡的寂寞就像一座山一样。一座山上还有成百上千只鸟,林怡却只有一条狗。林怡和一条狗的日子过得多么凄惶。那样大的房子,却没有一丝烟火气,这样的日子如果换作水秀,她一天也过不了。难怪她那么想念老同学,根本不容你说话,根本不容你分辩,你只得跟她走,你不走不行。别说我林海峰,任何一个人也休想从林怡这里逃出去,只要你在那个时候碰到她,你根本没法拂她的好意。林海峰觉得自己再浪费时间简直就是罪过,他抢过林怡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

出去撒尿的丹妮很久都没有回来。林怡无数次想出去看看,都放不下已经将近尾声的话题。林怡的叙述柔软而轻飘,眼神是桃色的,许多细枝末节都被她颠覆了。比如,林海峰的内裤。林海峰的内裤是红色的,是本命年的时候水秀给他买的,旧是旧了些,但没有像林怡说的那样不堪。在林怡的嘴里,那是条可笑至极的内裤,林海峰调动多种手段掩盖内裤的可笑至极,这只能让他显得更可笑。林青眉听得眉飞色舞。她懂得林怡,林怡很隐晦的一些表达方式,林青眉都懂。林青眉说,结果呢?你快些说结果。林怡神秘地说,什么结果?林青眉说,他总还是男人吧?是男人就会有结果。林怡说,关键时刻他已经不行了。林青眉呵呵笑了起来,她清楚林怡在耍把戏,林怡是个喜欢耍把戏的人,这些林青眉也懂。林青眉说,你的问题怎么解决?林怡说我有什么问题。林青眉说,别说得那样轻松,你骗不了我。林怡淡淡说,那也不能有病乱投医。林青眉说,只是可怜了那位本家。林怡说,谁?林青眉说,还有谁。林怡击掌大笑,说你不提我一点也没意识到,他还是本家。林青眉说,倒退两个世纪我们也许都是一家人。林怡坏笑着说,你和他?林青眉打了她一下,去你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空气清凉湿润地沁人心脾,原来外面刚下了些小雨。丹妮独自蹲在夜色中,看一个小女孩在晃动呼啦圈。呼啦圈忽上忽下地在小女孩身上旋转,像竖起来的旋涡一样。丹妮看得入了神,它觉得呼啦圈很神奇,它在想这个呼啦圈如果放到另外两个女人身上会怎么样,它会不会像网一样一下子把她们俩都罩住。

丹妮冲着夜色摇了摇尾巴。

林怡站在酒吧门口,畅快地吸了吸鼻子,说,多幸福的生活。

林青眉说,你很快就不幸福了。

林怡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青眉凑趣说,赶快回家吧,也许有人在等你的门。

林怡没反应过来,问,谁?

林青眉吃吃地笑,说,他没达到目的,说不定又回来了。

林怡说,借他二两胆子他也不敢。你信不信?

林青眉摇头说未必,说你不了解男人。

林怡揶揄说,未必我还没有你了解。

这话有点同着瘸子说短话,林青眉亲口告诉过林怡,她还是处女。她要把初夜献给自己的爱人。

林青眉的不高兴很快摆到了脸上,她草草和林怡打了个招呼,就往马路中间跑去,那里刚好停着一辆公共汽车。

林青眉生气时候的背影愈发显得像峭壁一样直挺。她甩动胯骨时的样子,把女人应该有的妩媚都甩没了。林怡认真为她发了一下愁,不知什么时候她才能把自己的初夜献出去。

那个人该是上帝。

林怡有些恶毒地对自己说。

林海峰在城里东游西逛了整整一天。他在城东的湖边看人家钓了半天鱼,越看越觉得没意思。钓鱼的是个五十几岁的男人,被林海峰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解释说,林海峰没来之前他已经钓到了一条鱼,在水里的网兜里。为了证实自己说的话,他把网兜提起来给林海峰看。林海峰看到了那是一条鲫鱼,没有二两重。钓鱼的却怕林海峰看不起,自言自语说,不小了,这湖里没有太大的鲫鱼。这让林海峰很郁闷。林海峰在想城市里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都是病人,而且病得不轻。钓鱼钓的应该是个情致,哪能以鱼的大小作结论呢。下午他又转到了城西。城西的建筑工地上尘土飞扬,一座高楼正拔地而起。那楼高得有些夸张,林海峰想,城市完全没有必要盖这样高的楼,盖这样高的楼有什么意思呢?尤其是,周围都是平房。平房与高楼之间,连一点循序渐进也没有。这不过在标榜这是城市,城市有权利这样做。城市也是有病的城市,而且病得不轻。林海峰一整天没吃没喝,一整天胡思乱想,完全像一个正牌的流浪汉,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其实却什么也没看见。他心急如焚,只安静了一小会儿时间。他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家里没人接。水秀一准去了山上,山上的承包地种了野玫瑰。镇政府的人说,种子是野的,只有野的东西才能卖上好价钱。山里人信公家人说的话,公家人说是野的,那就是野的。玫瑰花那么好看,还能卖钱,就成了水秀的眼珠子,水秀一天不知要往山里跑多少趟。林海峰把电话打到了邻居家,邻居叫玉树,是个嘴比心快的男人。林海峰听见玉树的声音踌躇了半晌,还是告诉他给水秀捎个话儿。林海峰说,告诉水秀我要在城里多呆一天,要见很多老同学。玉树粗声大气说,是有相好的了吧?有了相好的言语声,别把水秀耽误了。玉树的言外之意是,还有我呢。他对水秀是有用心的,林海峰看得出来,他看水秀的目光总是黏稠得像糖稀一样,目光闪开了,还有丝丝缕缕的丝线连缀着。放下电话林海峰就想扇自己的嘴巴,也想扇玉树的。玉树爱开这种玩笑,真的当假的说,可假的谁又能说不是真的。林海峰真想回家算了。玫瑰花种在了夹山谷里,四周都是葱茏的绿色。林海峰一共去了两次,两次都把持不住自己,把水秀拖到玫瑰花丛中,做了。事后水秀也像玫瑰花一样是粉的,通体都是粉的,比玫瑰花还粉,让林海峰欲罢不能。林海峰真的就想回家了,自己在这城里算什么呢,真连一条狗都不如。可林怡又算什么!说是一只鸟,那是好听的。说不好听的那还不就是一道菜,吃一吃根本不算回事。想起林怡,林海峰的心湿漉漉的,又难过又隐晦,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和隐晦,令他五内俱焚。同时,一种抑制不住的欲望比下山的洪水更猛烈。昨晚那一幕让林海峰所有的自尊都荡然无存。他没有想到那只是一场游戏,林怡玩的是猫捉老鼠。林海峰使出了浑身解数甚至没能在林怡的要害部位摸上一把。林怡的脸上都是挑逗,都是高高在上的胜利与优越,这些都是强大的力量,削弱了林海峰原本无懈可击的细胞组织。林海峰屈辱得要死。林海峰一点也没想到事情是这样,林怡是这样。林海峰成了一堆肉,虚弱,无力。他曾引以自豪的男性器官像一位蒙羞的武士,一点也抬不起头。他是在羞愧得无地自容的情境中离开那所房屋的,离开了,又深深地后悔。就好像曾经唾手可得过一只钱包,有了它就能填平所有的情天恨海。那是多诱人的一只钱包啊。林海峰眼巴巴地盼着天黑,意识中天黑才是最好的屏障,才有可能做一些事情,而且做得深入。林海峰已经准备好了自己,他迫切地想证明自己是一个对手,是一个能与城市抗衡的对手。许多年前他那么轻易地就被一座城市清除了,清除得干净利落。许多年里林海峰都觉得自己不洁净,现在想一想才知道,比自己更不洁净的是这座城市自身,是城市藏污纳垢。

林海峰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这个夜晚是林海峰的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夜晚。他在一个女同学的门前整整蹲了五个小时。失望、失望、再失望,已经把他最后的那一丝勇气磨成了烂布片。他无数次地想离开,想回穿山甲,想回到水秀身边。他想水秀了。他还从来没有离开过水秀这么久。水秀如果在娘家住一晚,他找个借口起大早也要接她回来。他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思念水秀,入骨入肉地想。可他却不得不蹲在这里。是不得不蹲在这里。林海峰不住地这样说服自己。他蹲在这里是因为屈辱,是林怡剥掉了自己所有的面皮,是她毁了林海峰对生活的美好憧憬。这个婊子!林海峰狠狠地骂,她是个歹毒的女人,无论怎样干她都不过分!林海峰不住地摸自己的下体,一整天了,那里都像快要涨破的堤坝,分分秒秒都很紧迫。他预备给林怡来个下马威,他不会爱抚她,不会亲吻她,他什么也不会做。他要像狼一样去撕扯她去征服她!林海峰不停地鼓励自己又否定自己,他说一分钟,再多一分钟也不等了。他已经站起了身,双腿酸麻得难以移动,这样他又多耽搁了半分钟,就在这半分钟里,林海峰忽然看见一条狗窜上楼来,林怡回来了。

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一个人蓄谋已久,像一只呆在鼠洞边的猫。一个人满脸错愕,像一只初见猫的老鼠。

他们甚至没说任何话,林怡只是把房门打开,林海峰只是走进了房门。

丹妮也感到了空气的紧张,它屏住呼吸叫了两小声,就吱溜钻进了自己的卧房。

那个夜晚许多户人家都亮着灯光,因为城南的一座商厦着火了。火光把城市的上空照得亮如白昼,人们只当那是一件大事,议论的都是与此有关的话题。

另一件更大的事情也正在发生着,只是没有人亲眼看见。

正在上班的林青眉被一男一女两个公安带走了。他们代为林青眉请假,说是去协助调查。本月二十三号那天夜里发生了一件血案,一个叫林怡的人被乱刀捅死了。有人看见你那一晚一直和她在一起,公安甲男说。

翠湖小区的居民人人心里都像压了块石头似的沉重。那么美妙的一个人儿,那么活灵活现的一个人儿,转眼就变成了一堆血肉。那些血呀,从四楼就开始往下流,一直流到一楼去了。一个上中学的女孩从五楼下来,刚走到四楼,就被血把脚沾住了。女孩发出了一声惨叫:杀人啦!把整个翠湖小区都给吵醒了。无数个窗子都推开了,彼此问:哪个楼出事了?许多人穿着睡衣跑了出来,团团围住了那个楼口。等到有人想起报警,公安的车子已经开过来了,他们例行巡查正好走到这里。公安的人轻轻一推,就把402室的房门打开了,房间里惨不忍睹,凡是柔软的地方都被那把杀人刀捅过了。床,沙发背,窗帘都是大窟窿小眼儿,鲜血把房间涂抹得触目惊心。当然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一团肉体,衣服被刀子挑开了,无数块血肉翻飞起来,就像被开了膛的鸟儿一样。现场很快就被封锁起来,有几个老太太哭天抹泪想最后看死者一眼,公安的人没有答应。

那股血腥的气味儿在翠湖小区的上空整整弥漫了三天,第三天夜里下了场大雨,真是好大的一场秋雨,雨声把阳台玻璃都给震裂了。无数个小道消息在人们的嘴巴上流传,各种猜疑比雨后的蚱蜢还多。但人们也只是在私下里讲讲,没有谁去公安局提供情况。人们最关心的除了凶手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就是张天师。张天师是一个人的化名,他在翠湖小区很少露面,或是他露面别人也看不见。他总是尽可能地化装,尽可能地不坐同一辆车子来。其实他化不化装有什么要紧呢,谁都知道林怡是他的女人,他换多少辆车子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很快就从国外回来了,他回来之前案件毫无进展,他回来以后案件进展神速,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奇迹。

大凡凶杀案,不外乎有三种可能:情杀、仇杀、财杀。这件血案有它的特殊之处,排除了情杀仇杀,最后也排除了财杀,因为很显然,尽管不知道房间都遗失了什么东西,但很多贵重东西都没有被拿走,有的甚至摆在了非常显眼的地方。一开始,案子只围绕着那位深夜来客打圈圈。同样是五楼的女孩,上晚自习回来被四楼蹲门的男人吓了一大跳,但也只是被吓了一大跳。因为楼道太黑,女孩甚至连那人穿什么衣服都没有看清。为了弄清楚这个人是谁,公安局几乎动用了所有的警力,最后却被张天师骂个狗血喷头。张天师说,你们有谁见过一个想行凶杀人的人半天半天地坐在门前等门呢?张天师这样一骂,就把公安的人骂醒了,他们把原来的设想推倒再来,寻找新的线索。

林怡的房间可谓干干净净,除了几本时装杂志,连一片带字的纸也没有。林怡既不写日记,也没有电话号码本儿,这使调查本身都无从下手。除了一个林青眉,左邻右舍都不记得林怡有过什么朋友。她这里真的很少有人来,连推销什么东西的都很少敲她的房门。不管她在不在家,她的房门总是锁得紧紧的。大家都对她好,但她从不串任何人的门子,当然也没人到她那里去,所以她的房间什么样,真的只有上帝知道。

出事的头天她请了一个人,从林青眉那里得知,她请的那个人叫林海峰,是高中同学。公安局的人本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精神,对林海峰进行了缜密的调查,知道了他曾经被学校除名的事,公安局的人很兴奋,他们喜欢林海峰身上有污点,林海峰身上的污点让他们看到了某种希望。他们马上进行了新的部署,决定派甲男和乙女亲自去一趟穿山甲。

他们去穿山甲共有两个任务,其一是调查林海峰。其二是因为他们在一本时装杂志上发现了一行小字,上面写着:穿山甲人氏,水秀。

经鉴定,林怡写这行字的时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不过这都说明不了什么。公安内部的人都深明此理,但为了每天汇报案件进展能有话可说,他们表现出了一种集体惊喜。

穿山甲是县里最偏远的山乡。那里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等诸多方面都远远落在了其他乡镇的后面。但那里山青水秀,姑娘生得美,小伙长得俊。还有一个非常优良的传统,那就是整洁和干净。那里的人都以邋遢为耻。穿山甲是有着文化和历史双重底蕴的,随便一把山土抓在手里,也许就是宋陶唐瓦。公安甲男和公安乙女到穿山甲了解的第一件事就是林海峰和水秀居然是一对夫妻。按说这是应该能够想象的,但不知为什么,谁也没有想象得到。公安甲男是一个非常容易受挫的人,还没见到当事人呢,他先泄了气。他对乙女说,搞凶杀案谁也不会带家属。乙女问,他带了吗?甲男说,起码他们之间谈到了。乙女说,这很正常。甲男说,别忘了这起凶杀案是先奸后杀。乙女叫了起来,说怎么跟真的似的,别忘了林怡请林海峰吃饭在先,林怡被杀是在转天。甲男说,万一林海峰那天没有回家呢?万一那天在门口等人的人就是林海峰呢?乙女说,等一等!你的话里好像有玄机。甲男说,有什么玄机,我也就随便说说。乙女说,也太随便了,我都让你带沟里去了。肯定得分头去谈,你是跟男的谈还是跟女的谈?甲男想了想,说我和男的谈。乙女说,那我就只好和女的谈了。

甲男通过村委会的人把林海峰叫到了村中心的一棵老橡树下,然后揽住林海峰的肩,像一对亲密的朋友似的傍着一条小河往村北走。这时甲男已经和林海峰攀上了同学,虽然相差有七八岁,可甲男愿意攀,自然攀得上。林海峰完全相信了甲男来穿山甲就是为了看村北的那一片泉眼。那片泉眼别提多著名了,相传李世民在那里饮过马。那片泉眼翻着水花,像喷泉一样。不是一朵两朵,也不是十朵八朵,而是整整一大片水面。这片水面孕育了一条河,这条河一直朝南流,滋润了数不清的山林和村庄。水底是一个神秘的世界,或者根本看不见水底。密密匝匝的水草别提多繁茂 ,说它们是从唐代生长过来的也未可知。甲男说他喜欢这个名叫穿山甲的地方,空气里连一点尘埃也没有。甲男还说喜欢这里的历史氛围,走在石径上就像走在几千年前的路上一样。他们谈到了许多同学,基本上是林海峰谈往事,甲男谈现在。其实那些同学甲男根本就不认识,但随口作一些张冠李戴,林海峰并没有听出破绽。

在这之前甲男做了大量的调查走访工作,在走访的林海峰的那些同学中,他们一致表示自打高中毕业就再没见过林海峰的面。不是大家不愿意见他,是他自己过得封闭。有时同学聚会曾经找过他,但林海峰不给面子。久而久之,大家就把他忘了。

甲男装作要联系林海峰的样子,要他的同学提供联系方式。同学说,除非你亲自跑一趟穿山甲,否则肯定找不到他。

这样的结果让甲男满意,他已经估算到,林海峰应该对近期城内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假如他不是凶手的话。甲男愿意谈话有这样的效果,林海峰对任何事都毫无防备。

随后甲男把话题一转,切入到了另一种情境中。甲男说,知道我为什么今天来这里找你吗?林海峰不解地看着甲男,心里说如果不是你自行介绍谁知道你是谁。

甲男说,林怡是我表妹。

林海峰猛地一惊,他忽然就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脚底和手心都有些凉,内心紧张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甲男心里一动,他努力做出一副关心的样子问,你怎么了?

林海峰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林海峰审慎地看着甲男,甲男一米八几的身高,肩宽背阔,粗眉环眼,像个有身手的人。林海峰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他意识到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他来穿山甲的目的也许并不单纯。林海峰想。

他出汗了。他想他是遭遇讹诈了。

林海峰迅速调整了一下自己,盘算自己可能接受的条件。可以给一点钱,但不能太多。可以当面道个歉,如果林怡有这个要求的话。这个时候林海峰已经宽宥了林怡,林怡无论耍多少把戏,最后吃亏的是她。虽然在她的门外蹲了五个小时,蹲得腿脚发麻,林海峰还是觉得林怡吃亏了。林怡不想要林海峰,但林海峰要了林怡。这就是结果。虽然林海峰要得有些悲壮,但他是胜利者。他有胜利者应该有的姿态。

可他还是不免紧张。他注视着甲男,猜度他下一句会不会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甲男把林海峰的紧张看在了眼里,他有些于心不忍。换一个角度想,林海峰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张天师,但甲男知道。甲男因为知道而同情林海峰,他们都对张天师没有好印象,他们情愿有个人与张天师斗斗法,他们也好在一旁看热闹。可林海峰实在不值得一提,他裹进张天师的生活,那是他自不量力。甲男轻描淡写说,我在几天前见到了林怡,她谈起过你。她问我记不记得一个叫林海峰的人,我说,是不是你们班长得最好的那个男生?

甲男轻松地笑了起来。

林海峰长舒了一口气,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他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深深地懊恼。他在心里说,你紧张什么,难道林怡会把这样一件事告诉什么表兄?退一万步说,假如那个晚上称得上强暴也是林怡自找,如果不是她引诱在先,自己卖得好好的苹果,会做这样莽撞的事吗?

那天林海峰一回家就后悔了。林海峰到底是穿山甲的男人,穿山甲的男人一点也不以为山外的女人有多好。即使有过一次放纵以后,也不会成为第二次放纵的理由。

林海峰没回家前先到河里洗了澡。秋天的山泉水冰冷刺骨,何况又是深夜,皮肤一接触水面,就像是冷水掉进了滚烫的油锅里,能发出“滋滋”的响声。林海峰之所以这样做是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水秀,水秀是个好女人,对林海峰一向是言听计从。可林海峰却把她丢在了一个相对陌生的城市里,而且没有给她一个最起码的解释,让推着水果筐的水秀毫无防备。

下河洗澡的念头林海峰一离开县城就有了。所以他这一路都有些郁郁寡欢,总觉得自己身上某些地方不洁净。还有更不洁净的想法,他疑心自己会传染上什么病。曾经怜惜过林怡,可林怡做爱时的那个样子令林海峰非常不舒服。林怡表现得很无辜,很受伤,甚至很屈辱。她始终大睁着一双厌恶的眼睛,倒激起了林海峰的万丈豪情。林海峰从来也没有这样优秀过,这样持久地亢奋,足以使他藐视身下的尤物。他当时想的是,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谁小看我都要付出代价。

优秀的男人做完优秀的战事心里并不痛快,这是林海峰没有想到的。这几天他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回味从前到后的每一个细节,林海峰也似乎明白了林怡并不是喜欢自己,她是想找一个玩偶,并不想有实质性的接触。

那样林海峰就逃脱不了一个罪名,那个罪名想一想就伤筋动骨。

甲男坐在那道水坝上,东拉西扯了一些与景色有关的东西,突然问,知道林怡最近出事了吗?

林海峰大愣,赶忙问出了什么事?

甲男故意叹了口气,说,她羞于见人。

林海峰说,怎么……

甲男仔细地看林海峰的脸,连睫毛下的一小片阴影都没放过。甲男说,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她自杀了……

林海峰“哇”的叫出了声,他几乎有些失控地问,为什么?

甲男淡淡地说,当然未遂。不过她情绪很坏,总是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林海峰的一颗心立刻变得水淋淋的,身体抑制不住地要打摆子。他拿不准林怡的事和他有没有关,想了又想,觉得干系不大。林怡那样一种人,做那样一种事,还不是像家常便饭一样?

林海峰便觉得胸膛都要气炸了,他愈发肯定甲男就是来敲诈的。林海峰下定决心似的说,我几天前见到林怡了。

甲男赶忙问什么时候?

林海峰说,几天前,我去县城卖苹果,正遇到林怡牵着一条狗去买苹果。林怡死气白赖要我去她家,我去了,而且吃了一顿饭。

甲男说,然后呢?

林海峰警觉道,什么然后?

甲男换了一种语气,说,你离去的时候是什么时间?

林海峰觉得自己应该把事情说清楚。他说我们七年没见面了,谈了很多。我几次想走,林怡都拦着不让我走。后来我出来都快深夜十一点了,我在南面路口叫了辆出租车,再晚一刻连出租车也没有了。

甲男问,说,那天是几号?

林海峰坚定地说二十二号。

甲男说,好好想一想,到底是几号?

林海峰说,二十二号。

林海峰这时修正了自己的想法,他意识到了甲男不是来敲诈的。他来的目的,也许比敲诈严重得多。

甲男说,也就是说你在见到林怡的那个晚上就回到了穿山甲?

林海峰说,是。

甲男说,作为林怡的表兄我很感谢你。她这几年一直活得很寂寞,连一个朋友也没有。许多同学都不愿意跟她联系,你却肯吃她一顿饭。

林海峰说,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甲男轻松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不过是被人……骚扰了一下。

林海峰背过脸去,他简直要淌泪水了。

甲男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林怡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什么时候去城里别忘了找我。

林海峰说,是朋友就别打哑谜,你这次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甲男嘲讽地看着林海峰,说,为了什么我都告诉你了,怎么,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乙女轻而易举就取得了水秀的信任。水秀很在乎这个城里来的女人,把心里所有的疑惑都对乙女讲了。水秀是一个冰雪聪明的人,只是学上得少,否则该是山里的一只凤凰。但这不影响水秀曾经是山里最有身价的姑娘。水秀的婚礼是山里最体面的婚礼,水秀的婚姻是山里最美满的婚姻。在城里那一天水秀受了很多委屈,林海峰一走,水秀顿时觉得手足无措,要命的是,她还不知道林海峰为什么走。好在苹果所剩不多,费了许多周折总算找到了回家的路,才把那只果筐驮回了家。水秀一路走一路流眼泪,她不是小心眼的女人,并不担心城里的女人把男人拐走。她只是像一个丢了母亲的孩子,心眼儿里都是无助和胆怯。当然,对城里的女人林怡,水秀也有自己的看法,虽然她买了水秀的苹果,并给了水秀足够的尊重,水秀一方面感激,一方面也觉得未免太过分。她就是在水秀的眼皮子底下,把别人的丈夫生拉活拽地扯走了。水秀想,城里的女人也未免太骄傲、太霸道了,她分离别人就像分离一棵菜一样,只需一刀砍下去,连一点最起码的说法都没有。水秀就是为这点忿忿不平,她想林怡又不是不认识自己,她这样做纯粹因为她是城里女人。

水秀还为自己的丈夫担心。她担心城里的女人欺负山里的男人。

水秀这几天都不痛快。她把不痛快埋在心里,既不与丈夫讲,也不与村里的要好姐妹讲。从表面看,水秀还是原来的那个水秀,见人笑眯眯的一张脸,什么变化也没有,但水秀的心底存了许多话,许多看法和想法就在喉咙里,只要有一个适当的机会,水秀就会把它吐出来。于是公安乙女就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几乎不用她开口,水秀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得一字不漏,令乙女暗暗称奇。乙女简直要崇拜甲男了,因为水秀所言与甲男话里的玄机基本相符,乙女反复证实,林海峰离开县城的时间是二十三日深夜而不是理所应当的二十二日!也就是说,他有作案时间!乙女激动得简直要拥抱水秀,她反复与水秀告别,也没挡住水秀把她送到村外。水秀心里别提多敞亮了,她说她不怪林怡,她有机会会去林怡家避雨。她也叮嘱乙女转告林怡,欢迎林怡来穿山甲作客,她既是丈夫的同学,就永远是自己的朋友。

与甲男一样,乙女也没向水秀透露林怡被杀的消息。这是他们提前约好的。

水秀与丈夫的又一次会面其实是有它特定的历史含义。林海峰先到了家,他拿了笤帚扫院子,扫得满院子尘土飞扬。他不预备把甲男的事告诉水秀,他觉得这件事情越说越说不清楚。好在说不清楚的事已经过去了,他与甲男的会面有惊无险,他对自己有了许多把握。林怡的事不会与自己有关,不管她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与自己有关系。林怡的那种处境那种心态都决定了她的命运走向,在她的生命之河中,自己可能连颗露珠都算不上。所以,林海峰觉得自己之所以心虚是因为过高地估计了自己。林海峰使劲舞动着扫把,一切的一切都像尘土那样滚蛋吧!他想。

水秀走进院子里来笑眯眯的,她的心情很好。她不准备把自己心情好的原因告诉丈夫。她情愿自己有些秘密,那些秘密很小,但那是水秀自己的。

水秀问林海峰吃什么饭?

林海峰说,吃打卤面吧,我馋你了。

林海峰的声音很小,恐怕邻居玉树听见。否则玉树又会当成笑话传得满穿山甲都知道。水秀当然明白林海峰的一语双关。他馋打卤面了。当然,他不止馋打卤面。

水秀的脸红得像山里的野玫瑰。

9·23项目组每天都有专人向张天师汇报案件的进展情况。可以这样说,公安内部一片混乱,每天都为如何汇报大伤脑筋。张天师每天都要大发脾气,骂专案组的人个个都是饭桶,他说我花钱养着你们,就是为了让你们气我的!张天师习惯这样讲话,就像父亲在教训儿子。公安的人转过脸去也骂张天师,比张天师骂他们骂得狠。只是张天师不知道。但转天还是要来汇报,汇报时还是要敛声静气。还要遭张天师的无端指责和谩骂。这有什么办法呢,张天师是管公安的人,还管这座城市里大大小小的许多事。张天师每天都看报纸,看电视,还上网,如果网上电视报纸没出他的镜头,新闻记者和管新闻记者的人就该挨骂了。所以,公安的人也知道张天师不独独骂自己,有了这样一个前提,张天师的骂也就容易接受了。

案情就在张天师的大骂中有了进展,那个男人找到了。在林怡体内留下秽物的不是别人,正是林海峰。

张天师高兴地说,他奶奶的。

9·23专案组一片欢呼之声。他们终于可以有所交代了。他们为张天师推测了一个尽可能翔实与合理的故事本源。林怡与林海峰在水果市场不期而遇,林怡出于同学之宜邀请林海峰到家里小坐,林海峰有了非分之想。第一天未遂。第二天,林海峰怀着满腔仇恨与报复心理重新登门,强暴以后杀人灭口。张天师对这个推理表示满意。他作了两点批示:一、弄清作案人的手段。二、对胆大妄为之徒决不手软。

林青眉成了单位的重点保护对象,去厕所都有人在门外站岗。林青眉弄不懂这是为什么,她怒气冲冲去找单位领导,领导无奈地说,你以为是我们想这样做呀,这是上级有指示。林青眉找不到上级在哪里,一肚子的气没处去撒,便想了一个绝好的主意,终日去逛大街。平日里上班是没有机会逛街的,单位管得严,外出十分钟不回来就扣奖金。林青眉逛大街的举动招来了不少人羡慕的目光,还有单位领导体恤温和的神情和脸孔。不要说扣奖金,单位领导的意思仿佛在说,也许还要发你些奖金呢。跟在林青眉身后的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新分来的,对工作的那种热忱已经到了澎湃的程度。他们从始至终都是严格按照规程来做的。吃饭坐在林青眉对面,林青眉在屋里睡觉,他们会在门外加一把锁。林青眉搬到了单位一间带卫生间的客房,林青眉很满意。

公司的一位副总姓许,与林青眉有一点私谊。这天林青眉上床以后接到了许副总经理的电话。许说,小林,你那里说话方便吗?林青眉赶紧说,方便,方便。你在哪里?许说,我还在办公室。林青眉说,快帮帮我,他们是不是怀疑我是凶手?许说,小林你多心了。你若是怀疑对象,还能太太平平地呆在单位吗?上边说要保证你的安全,单位只有这样做。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为了对上边有个交代。林青眉说,这是侵犯人权,如果不是我的同学出了事,我一定去告他们。许说,权且忍一忍吧,听小道消息说,案子已经破了。林青眉问凶手是谁,许说,名字还不知道。据说是同学,但一定与你无关。

林青眉很快就自由了。她在办公室要通了张天师的电话,是通过秘书转的。秘书小姐坚持问她是谁,林青眉响亮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林青眉在众目睽睽下问,是张天师吗?那边说,你有什么事?林青眉说,我想见你。张天师说,我这就让车去接你。林青眉说,我骑车过去,十分钟以后到你那里。

林青眉在一幢二层小楼里找到了张天师的办公室。办公室很大,很空旷,一只贴墙玻璃缸里养了很多条热带鱼,看上去有一点海底世界的感觉。林青眉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走进这样阔大幽深的办公室也还是第一次。林青眉有一点战战兢兢的感觉,有一点毛骨悚然的感觉。她与张天师从没打过照面,虽然也算彼此熟知,但都是通过中转站林怡那里。林青眉非常瞧不起张天师,张天师经常在电视里出现,每一个动作都写满飞扬跋扈。

与林怡在一起林青眉称呼张天师为“你们家那个老官僚”,口气里满是轻辱。

一见到张天师的面,林青眉才知道人家到底不是吃素的,人陷在转椅里,不说话,眼睛眯着,自有一种威严和震慑。林青眉想做出一副潇洒自然的神态来,但到底不能够。

张天师问,林小姐找我什么事?

林青眉惊魂未定的样子张了张嘴,说,也没什么事。

张天师简单地说,是不是为了林怡的事?

立时便有一团怒火填住了林青眉的胸。林青眉说我好些天失去自由,是不是你有指示?

张天师说,是啊,我对公安局的人讲,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不能失去另一个。在凶手没归案之前,不能放松任何警惕。我知道那帮人执行我的任务也打折扣,怎么,他们委屈你了?

原来是这样。林青眉的心宽了一下,她找到了一点自信的感觉。她能想到这件事情的背后隐匿着什么。张天师不过是随便行使一下权力,就有人草木皆兵。她想那帮公安真的是很能打折扣,他们连面也没照,何谈委屈不委屈。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我讲一点事。林青眉说。她小心地抿了一口茶,但还是有水顺着嘴角淌了下来。林青眉小心地用手擦了擦,一抬头,见张天师已经走了过来,皮鞋差一点踩到林青眉的足尖儿。张天师站了会儿,然后在林青眉的身边坐了下来。

张天师说,你说吧。

林青眉斜了他一眼,见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高低不平,紫色的皮肤像透明的液体,有一种流动的感觉。张天师不说话的时候牙帮骨也是错动的,让林青眉想起了刚从鸡笼里出来的狐狸。

张天师问,你想讲什么?

林青眉说,那晚我和林怡。

张天师说,这也是我想知道的。你们在酒吧里坐了那么久,都谈了些什么?

林青眉说,如果林怡不出意外,这些话打死我也不会对你说。可现在不同了,林怡死了,可她连累了另外一个人。

张天师猛然站起身来,他已经不想听了。

林青眉踌躇了一下,勇敢地说,你做梦都不会想到林怡对我讲了些什么。她说的是她调戏林海峰的经过。林海峰并没有怎么样她,至少在二十二号那天是这样。

张天师冷冷地说,林海峰已经招了。

林青眉说,林海峰不会杀人。

张天师嘲讽地问,你怎么知道?

林青眉努力不让自己战战兢兢,她把话说得很慢。他没有理由,林海峰曾经是高材生,他可没那么蠢。他知道林怡勾引他在先,即使他的做法是强暴,林怡也无话可讲。

张天师不耐烦了,大声说,林海峰已经伏法了,事实证明你的推论是错误的。

林青眉坚持说,让林海峰伏法并不难,只需一把老虎钳子。可林怡呢?她不是白白送命了吗?她可知道是谁杀了她,她会死不瞑目的。

张天师说,她已经瞑目了。该得到的她已经得到了,你就不用为她操心了。

林青眉站了起来,她准备走。张天师斜了她一眼,她又莫名其妙坐下了。林青眉的心里很懊恼,她在张天师的面前总显得手足无措,毫无自信,她不希望自己是这个样子。

林怡跟你说了什么我不在乎。张天师缓缓吐出了一口烟,烟圈呈螺旋状往上飞升。它们一定觉得自己能高到极处,可不久它们就消失了。上升的态势只是一种虚幻,原来里面什么也没有。你听得明白我的意思吗?张天师弹了弹烟灰,那是只琥珀色的烟灰缸,风度翩翩得阔大无比。我不在乎林怡跟你说了什么,我甚至不在乎林怡做了什么,但是我在乎那个叫林海峰的人,他吃了豹子胆。

林青眉寒噤了一下,问,杀害林怡的那个人,你也不在乎吗?

张天师盯住林青眉的眼睛,问,告诉我,他是谁?

林青眉惊惧地说我不知道。

张天师忽然笑了一下,说,林小姐真有意思。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林怡是最有意思的。没想到还有比她更有意思的人。

林青眉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她想这就是张天师,除了张天师谁也不会这样讲话。她站起身来想说走,张天师从文件柜后面拿出了一个呼啦圈,张天师问,你会摇它吗?

是一只朱红色的呼啦圈,看上去已经许久没人用了。张天师把烟噙在嘴里,自己找抹布草草擦了擦,还问,你会摇呼啦圈吗?

林青眉给弄蒙了,她想不透张天师的办公室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是小孩子玩的,有一段时间,这个城市的人风行用呼啦圈锻炼身体,城市里到处都是摇呼啦圈的人。

不知道张天师的用意是什么,林青眉没敢问。她点了点头。

张天师把呼啦圈递了过来,说,你摇一个。

林青眉还穿着夏天的凉鞋。她的脚娟秀好看,她愿意穿凉鞋,不穿袜子。现在天有些凉了,再凉一点她就要换鞋了。但今天她还是赤脚穿凉鞋,凉鞋有一点高跟儿。

张天师说,你的鞋不行,你光脚。

木地板光可鉴人。林青眉甩掉了鞋子,她的小脚丫踩在了凉森森的地板上,五个脚趾有些炫耀地分得有些开,但开得恰到好处。

林青眉开始摇呼啦圈。她摇得比这座城市的任何人都好。呼啦圈旋转的速度比风还快,林青眉的身形像蛇一样不停地扭动。她和呼啦圈成了一体。不知是她在摇动呼啦圈,还是呼啦圈在摇动她。林青眉很忘情,她不自觉地把手臂扬了起来,她的手臂很长,像柳树的两根枝条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张天师已经走了。林青眉近似舞蹈的摇动动作并没人观赏。林青眉一下子泄了气,她停止了扭动,让呼啦圈自由落体。她这时才感到脚底下钻心地凉,她连忙套上鞋子,把呼啦圈放回了文件柜的后面,张天师是从那里拿来的。带好自己的东西,林青眉小跑着下了楼。她这个时候有点像偷儿,身上都是虚虚的汗,魂魄像是被什么索走了,腿脚像是安上去的,一点也不听使唤。

后来张天师解释为什么喜欢看女人摇呼啦圈。他第一次看见林怡,林怡就是在干这个。他追林怡追得很费神,其实就是想请她再摇一次呼啦圈,林怡很拧,对张天师的要求置之不理。张天师说,呼啦圈其实就像一口井,女人什么时候最可爱,女人在井里最可爱。女人可不可爱,把她放到井里就知道。张天师的谬论林青眉闻所未闻,但不影响林青眉崇拜他。

与她见过的男人相比,张天师是很特殊的。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把丹妮忘了。丹妮没了主人,每天寄宿在公安局内部的一间客房里,专门有人负责饮食起居。但丹妮还是瘦弱了许多,一双湖绿色的眼睛变成了暗蓝色,神情忧郁地注视着窗外的天空。那天夜里,丹妮被鲜血成河的场面吓走了魂,直到有人在壁橱里发现了它,它已经不会走路了。眼下丹妮恢复了些元气,毛发有了光泽,眼睛有了水色。它期待着从这间房子里走出去,每次房门一响,它就支棱起耳朵。

公安甲男和公安乙女打了个赌,这个赌是有关洋犬丹妮的。他们都不是宠物热爱者,所以对丹妮都有或多或少的鄙视。乙女的鄙视更强烈些,那天是她从壁橱里把丹妮抱出来的,丹妮的嘴角淌着白沫,就像吃了死耗子。如果不是丹妮的特殊身份,它就是一条流浪街头的野狗,不管它身价几何,公安局断没有接管它的道理。可丹妮就是丹妮,它像一位尊贵的客人一样来疗养了。开始丹妮对这里的饮食很不习惯,饿得终日哀号。后来有人专门去翠湖小区了解情况,才知道丹妮每天的主食不是肉食,而是苹果。

事情就简单多了。

公安甲男和公安乙女是整个案子的主要力量,他们对每一个环节都了如指掌。最初的胜利曾让他们欣喜若狂,那是他们从穿山甲回来的路上,把彼此了解的情况两相对照,便有了世事洞明的感觉。本来他们的穿山甲之行没抱什么希望,忽然喜从天降,这一路简直让他们乐晕了。

案子结得很快。一方面有人催,一方面有人急,还有一方面有人认罪伏法,事情微妙得简直像异曲同工。

虽然那个叫水秀的女人疯了似的为自己的丈夫叫屈,但那个叫林海峰的男人在强大的攻势面前招认了。这就是结局,结局就是这个样子。

只有公安甲男的心沉重得无以复加。他反复问乙女:林海峰招认的一切怎么与案发现场对不上号呢?

心存疑虑的不只是甲男,但只有甲男不把这疑虑藏在心里。甲男甚至问过局长,当然局长没有回答他。

乙女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在她的心里,9·23案件已经画上了圆满的句号。虽说她的心里也有疑虑,可她把疑虑挂在了心外边,来一阵风,就给刮走了。因为与甲男有一点特殊关系的缘故,她不得不做倾听状。甲男说,林海峰说他行凶时用的是菜刀,可验尸结果分明是水果刀。林海峰说的那些行刺方位也不对,刺伤次数也不对。更不对的是,林海峰还穿着那天行刺时的衣服,上面连个血点也没有。

乙女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她怜惜地看着甲男,说,你脑袋里装那么多为什么干什么。你的力量能做什么?不是我们想给林海峰治罪,是上上下下万众一心。

甲男许久都没有再说话,他的心里很难过。就在这个时候他有了一点特别的想法,甲男对乙女说,如果让丹妮见到林海峰,你说它会怎么样?

乙女愣了一下,说,它会吓晕过去。

甲男说,它也许无动于衷。

乙女说,我们让他们见个面。

甲男说,打个赌?

乙女干脆地说,赌一顿肥牛,如何?

甲男从车库里开出来一辆车,刚一打开车门,丹妮就身手敏捷地跳了上去,乙女赞叹说,到底是外国种,就是与众不同。丹妮面露得意之色,轻轻叫了两声。乙女问,你在说什么?丹妮说,谢谢你的夸奖。乙女对甲男说,你听见丹妮说话了吗?它好像会说人话,可惜我听不懂。甲男专注地把着方向盘说,它说谢谢你的夸奖。丹妮欢快地叫了起来。乙女高兴地说,看来你说对了,丹妮表扬你呢。

乙女拍着丹妮的头说,你的主人被人杀了,我们知道你难过。一会儿我们就去看一个人,如果那个人是凶手,你就扑上去咬他,听明白了吗?

丹妮看着乙女,闭着眼睛叫了一声。

乙女一下子把丹妮搂在怀里,说,丹妮你真聪明,我就要喜欢上你了。

甲男说,想不想做它的主人?

乙女真的要心动了,她叹口气说,岂是咱们想要就能要的。

甲男说,有什么难的,完全可以说有人把狗偷跑了。

乙女说,你以为局长会放过你?他会把你拴在这个盗窃案中,破不了案让你一辈子窝在这里。

甲男忽然把车停下了,头也不回地说,为了你我情愿冒这个险。

乙女笑得天翻地覆,她拍着丹妮的脑袋说,听见了没有?有人肯为你花大价钱呢。

城东的山坡上坐落着一大片青砖瓦房,坐北朝南面向一大片湖水。谁都认为这里是风水宝地,不盖民居实在可惜。动迁的计划再三摆到议事日程,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总也没能实施。如今林海峰就住在这片房子里的其中一间,心如枯槁。乙女带着丹妮走了进来,甲男却远远站住了,他有点不敢见林海峰。乙女对丹妮说,去看看是不是他。丹妮围着那个烂兮兮的人转了转,绝望地说,不是不是。那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脸上有胡子。我看见他时曾经叫了一声,提醒主人注意,那人踢了我一脚,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

丹妮的叫声像风笛在呜咽,可惜乙女听不懂。丹妮流下了两行长泪,丹妮对乙女说,不是他,凶手另有其人,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乙女说,我们回去吧。

丹妮率先跑了出去。

甲男喊,丹妮!丹妮!

乙女说,跑不了它。

甲男说,可惜我们听不懂狗语,刚才丹妮的叫声像是在哭。

乙女说,像谁在哭,水秀?

甲男像是不认识似的看着乙女,忽然转身一个人走了。

那个心如枯槁的人一丝动静也没有,乙女不敢断定他还活着。

一年以后。是的,就是一年以后。我们这座城市的人都这么说。一个偶然发生的事件使另一件凶杀案真相大白。这个时候林海峰的坟上已经长了草,许多传说流传在穿山甲以及穿山甲以外的地方。杀害林怡的是水果市场的阿三,当时他被误诊为肺癌,医生说他只能活三个月,让他把自己应该办的事提前办了。阿三是一个心理阴暗的人,他在水果市场总受人欺负。他的摊位在角落里,林怡从来没有买过他的苹果。

阿三决定杀人,而且要杀一个最富有的人。

阿三选定林怡,是因为林怡总牵着狗来买苹果。

动机单纯得令人瞠目结舌。

人们知道故事的另一面已经是一年后了,当然只是极少的一部分人知道。事情本身并没有像一年前那样搞得沸沸扬扬。一切都是小道消息。这年月小道消息很多,就是因为许多事情都可以掩耳盗铃。阿三很快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和他的癌细胞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水果市场繁荣依旧,并没有因为少了阿三而少了什么。谈起阿三人们所有的表示只是轻蔑,还有庆幸,还惋惜那个牵着狗的女人,那是一个出手多么阔绰的人哪!多令人怀念啊!人们知道那条狗名叫丹妮,长着湖绿色的眼睛。那是多出色的一条狗,如果把这座城市所有的狗都放在一起,丹妮也能被人一眼认出。

丹妮又出现在水果市场的时候正是浅浅的秋日,街上到处都是瓜果成熟的香味儿。谁都没有想到还能见到丹妮,丹妮真的来了。湖绿色的眼睛含满了笑意,雪白的鼻梁偶尔一耸,神情优雅得简直难以描述。牵着丹妮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水果贩子们费了许多周折才打听到这个女人也姓林,叫林青眉。因为没有前一任姓林的女人出手大方,只三两个回合,这一个姓林的女人与其他许许多多买水果的人就没什么不同了。

责任编辑 梁智强

尹学芸 出生于1964年3月。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0多万字。曾连续五届获天津市文化杯中篇小说创作一等奖,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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