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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天边月

2015-03-16付秀莹

广州文艺 2015年3期
关键词:媳妇

今年闰九月。眼看着到了八月十五,秋庄稼还都青绿着。喜针掰着指头算了算,处暑,白露,秋分,恐怕还要等小一个月,庄稼们才能熟透。

今儿个八月十二,青草镇逢集。吃罢饭,喜针就去翠台家,叫上她搭伴儿去赶集。翠台一家子正在院子里吃饭。饭桌子不大,饭食倒分了两样儿。油汪汪一大碗豇豆角炒肉丝,放在爱梨跟前,还有一小碗腌小黄瓜青辣椒,被翠台两口子吃了大半。箅子上干粮也分了两样儿,有三四根馃子,黄金金的,想必是早上新买的。还有几个剩卷子,馏得飞了花,龇牙咧嘴的,难看得很。爱梨手里拿着一根咬了半截的馃子,尽着给喜针让座。喜针却不坐,踱到丝瓜架下面,仰脸儿看那丝瓜花。翠台掰了一块卷子塞进嘴里,含含混混地说,这丝瓜真能结,都吃不过来。翠台说上顿炒丝瓜,下顿炒丝瓜,把人都吃麻烦了。喜针说丝瓜好呀,通筋络,我就好吃个炒丝瓜。翠台说,啥好东西?你随便摘。喜针就随便摘,挑着肥大好看的,摘了总有六七根,送回家一趟。再过来的时候,翠台早把锅碗收拾清楚了,正接了半盆水,哗啦哗啦洗脸。

喜针低声说,走了?又四下里看了看。翠台拿毛巾擦脸,一面嗯了一声。喜针说什么世道这是。咱们做媳妇那会子,谁敢这样?翠台擦完脸,抄起一把塑料梳子梳头。喜针说,人家都说,生个小子生个爷,娶个媳妇娶个且(客)。这话真是不假。翠台叹了一声,找出一瓶大宝,拿指头勾了一点子,在手掌心里匀了,往脸上抹,说这天儿一凉快,脸上就紧。喜针笑道,臭美,你倒舍得。喜针说我这张脸,长年也不抹东西,砂纸似的。喜针说儿媳妇那些个高级油,怎么不跟着人家抹点儿?翠台就笑。喜针拿过那大宝看了看,倒还有大半瓶,看日期,竟是前年的,哎呀一声,说过期啦这个。翠台说,啥过期不过期的,抹上滑溜溜的,好着呢。

天儿不错。日头懒懒地照下来,软软的,有一点温,有一点凉,是秋天的意思了。槐树却都还枝枝叶叶的绿着,好像是打算就这样绿下去。白杨树就收敛多了,再没有了夏日里森森郁郁的气势。不知道谁家的爬山虎,一直爬到院墙外头,那一墙就绿幽幽的,把墙头那几朵丝瓜花,照得越发明艳了。街上有三三两两的人,都是赶集的样子。要过节了,节前这最后一个大集,可不敢错过了。喜针说这节怎么过哪?翠台说,不过是割点肉,吃顿好的。喜针说,我家那儿媳妇不好吃饺子,我就炖菜吧,炖冬瓜还是炖茄子?冬瓜倒还便宜,也出数儿。喜针说肉得多割点儿,头一年么,新人儿家。翠台说,可不是。喜针说,家里这一头儿倒好说。人家娘家那一头儿,怎么也得出点血。头一年么。喜针说这是啥世道!养个小子,就活该低三下四的,给人家当孙子!

正说着话儿,迎面遇上建信媳妇。建信媳妇穿一件枣红色薄丝绒旗袍,外面搭一件豹纹小披肩, 描眉画眼,打扮得花枝儿似的,见了她们,眼皮子朝下,下巴颏子抬得老高。喜针赶着跟她说话,那媳妇却待理不理的,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喜针碰了个软钉子,心里气不忿,眼看着建信媳妇一扭一扭走远了,方才压低嗓子骂道,小贱老婆!仗着男人当个破干部,眼睛都长到天上去啦。翠台说,人家男人厉害么。喜针说抬头老婆低头汉。这贱老婆,一看就不是个善茬。自家男人在外头招猫递狗的,还美哩。

赶集回来,已经晌午错了。喜针打电话叫立辉回来,把从集上买的油酥烧饼豆腐脑给他媳妇端过去。立辉在增志厂子里上班,穿了一身干活的脏衣裳,匆忙赶回来,见他娘脸色不好,也不敢多嘴,拿了东西起身就走,气得喜针在背后骂道,没良心的东西,白养了你一场!一心顾着你媳妇,也不问一句,你亲娘吃的,是糠还是菜!立辉卡在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吭哧了半晌,只好硬着头皮问,晌午饭吃啥?喜针见他诺诺的样子,越发来了气,骂道,现如今养儿子有罪!我养了儿子,我活该受罪!人家好命养闺女,吃香喝辣,顺嘴流油!立辉见他娘话里有话,猜着又是他那丈母娘惹的,也不敢深问,就立在门口听着。包烧饼的报纸被浸得油光光的,依稀可以认出上面的字,新农村……建设……美丽……还有一个好像是招工启事,小工……建筑……包吃包住……豆腐脑已经不怎么烫手了,塑料袋子里面哈着一层水珠子,白茫茫的,香油葱花的味道直往人鼻子里钻,夹杂着芫荽特有的香气。正骂着,顺秋回来了,见他们娘儿俩这个架势,知道是吵了架,也不劝一句,自顾去小东屋里做饭,又大着嗓子叫立辉接水。立辉赶忙趁机溜了。

晌午饭只喜针和顺秋两个人吃。喜针的嘴噘得老长,一句话也不说。顺秋也不问她,埋头呼噜呼噜吃饭。喜针见他这个样子,越发气得不行,摔摔打打的,把碗筷弄得叮当乱响。顺秋只作听不见。喜针深知男人的脾气,也不敢大闹,胡乱吃了两口,赌气把饭碗一推,跑到北屋里床上躺着。

日头透过窗子照过来,正好落在床上,半张床就明晃晃的,像是浸在水里面。窗前那棵枣树结满了果子,沉甸甸的,有一大枝被累得弯下腰来。七月十五红半圈儿,八月十五打落竿儿。这个时令,枣儿们都熟透了,一大颗一大颗,一大颗又一大颗,红玛瑙珠子似的,十分喜爱人儿。时不时有按捺不住的,终于坠下来,噗嗤一声,落在院子里,便有鸡们咕咕咕咕叫着,跑过去啄食。

真是芝麻掉进针眼儿里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赶得那么巧,今儿个在集上,偏偏碰上了梅她娘。论起来,梅她娘比喜针还要大两岁,却穿了一件颜色极鲜明的衣裳,乍一看,像极了那种小蛾子,叫做花媳妇的,张着红地黑点的翅膀,喜欢招惹人。梅她娘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一张铁皮菜瓜脸,倒是紧绷绷的,一道褶子也没有。喜针心里不待见,暗骂一声老妖精,脸上却笑得挺大,赶着叫姐姐,拉着手,问暖问凉。梅她娘也是一口一个妹子,一双眼睛,却只是朝喜针篮子里瞟。两个人立在当街,手拉着手,被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挤得一歪一歪的,也顾不上管。那亲热的模样,冷眼看上去,简直不像是儿女亲家,倒像是嫡亲的姊妹俩。喜针问姐姐赶集这是买啥来了?梅她娘说不是快过节嘛,割点肉,包饺子。喜针忙说,真是巧了,我正要割肉哩,想着叫梅给你捎回去。梅她娘说,啊呀,那怎么好?喜针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子话。梅她娘啊呀了好几声,说妹子你是不知道,我就好吃个羊肉馅,刚刚我打问了,肉二摊子上的新鲜羊肉,可是忒贵。喜针笑道,看姐姐你说的,一年能有几个八月十五?就拉着她去割了羊肉,抓着肉二的电子秤,看了老半天,直把肉二都看恼了。说你这个人,认不认秤?我肉二哪一回坑过你?喜针也不同他理论,只管从肉案子下头的塑料盆子里抓了一把羊杂子,却被肉二劈手抢下来。喜针挓挲着湿淋淋的手,撇嘴道,不值钱的东西,小器!见梅她娘脸上似笑非笑的,生怕惹她笑话,便转到旁边的果木摊子上,二话不说,买了一大把香蕉,好说歹说,硬是给梅她娘装上。梅她娘推不过,便欢欢喜喜地受了。喜针掉脸儿便破口大骂,直骂了一路。翠台横竖是劝不住。

噗嗤一声,又有一颗枣儿掉下来。喜针张着耳朵听一听,听不见动静,想着顺秋是去拉脚儿了,心里气道,拉,拉你娘个脑袋!拉不了个仨瓜俩枣,全孝敬小辛庄那老娘儿们了!

臭菊来串门的时候,喜针正在洗衣裳。臭菊自己搬个凳子坐下,絮絮叨叨说起来。喜针怎么不知道她家的事儿,这阵子听得多了,也懒得搭话,只管埋头干活。原来是臭菊家的小子海亮,刚刚退了亲。本来预备着今年腊月里过事儿的,按照人家女方开的条件,城里的楼也买了,家里的房子也盖了,车也预备下了,喜帖子也打了,正忙着装修买家具,不想这桩亲事却黄了。臭菊唉声叹气的,愁得什么似的。喜针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劝她。臭菊说,如今这联系方便了,是非倒平白的多了,小年轻儿的们,左一个短信,又一个电话,不知怎么,一句不合,就不乐意了。臭菊说从提亲到眼下,多少冤枉钱花进去了?肉包子打狗哇。喜针说,叫海亮好好跟人家闺女说说,递两句柔软话儿,谁叫咱是男方哩,可不就是这低贱角色。臭菊咬牙骂道,那个犟驴,跟他那犟爹一个样儿,头撞南墙不肯拐弯儿的货!喜针说,要不就去找找媒人?谁说的这是?臭菊说建信媳妇。这闺女是建信媳妇的娘家堂侄女。喜针啊呀一声,说这可是皇亲国戚呀。臭菊叹口气说,有啥用?要是旁人倒好了,偏偏是建信媳妇。建信媳妇是谁?她那门槛子,是谁轻易敢迈的?喜针说,那看来海亮这小子倒挺厉害。蔫萝卜辣死个人。这小子,怎么就把人家闺女给迷住了?臭菊说,两人原先倒一块念过书,谁知道怎么,后来就在网上好上了。臭菊说真把人急疯了,海亮这年纪,咱家这条件,可不敢再耽搁了。臭菊说我这辈子就这一个小子,难不成还真打了光棍?喜针见她急得什么似的,也只有一句一句慢慢劝她。心里却想,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自己再不如意,好歹算是把媳妇娶进了门。臭菊这烦恼,真是比天还大了。这么想着,心里那疙瘩,倒是渐渐解开了些。

吃过晚饭,喜针到她妯娌兰月家去。兰月刚吃完饭,正在收拾锅碗。见喜针来了,忙着叫她坐。喜针就坐了,看着兰月慢条斯理地干活。兰月在芳村小学教书,算是个公家人儿,说话慢悠悠文绉绉,喜欢说“字儿话”。兰月穿一件橘黄薄开衫,烟色裙裤,戴一条粉色小围裙,上头开着一朵一朵的小紫花,两根带子系在后腰上,越发勾勒出细腰圆屁股。头发却拿一根皮筋绾起来,露出白净的脖子,一根细细的银链子,在灯下一闪一闪的。喜针心想,不就是多识几个字么,装啥大尾巴狼!嘴里却问,顺春哩?兰月说出去了,刚接了个电话,说是厂里有事。兰月说就他忙,忙得都不着家。喜针说忙了好,不忙怎么挣票子?兰月就笑。喜针说青儿家快满月了,咱们商量一下,这礼钱还涨不涨了?兰月说,我都行,听嫂子你的。喜针笑道,我倒是不愿意涨了,我这条件,比不得你们,你们是月月有活钱儿,心里踏实。我和你哥,是干一天有一天,干半天有半天,一天不干,就一分也没有。喜针说可要是不涨吧,如今兴得忒大,这几十块钱,又觉得拿不出手。兰月说可不是。喜针说我要是张罗着涨呢,那些个事儿老婆们又该有话说啦。兰月说什么话?喜针笑道,无非说我财迷呗,刚娶了媳妇,不出一年半载,眼看着也要添人进口,这不是明摆着替自己打算?兰月笑道,嫂子你可真是仔细人儿。我脑子慢,都没有想到这个上头。喜针笑道,啊呀你识文断字的,脑子慢!喜针说你不想不等于旁人不想。咱们这个院房大,人多嘴杂,难保那些个碎嘴老婆们说出不好听的来。兰月擦了手,给喜针倒了一杯水,说嫂子你真是,前怕狼后怕虎,倒不像你素日里的脾气了。喜针嘎嘎嘎嘎笑起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也不放下,只把那杯子在手里倒来倒去,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说也是,光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地了。

月亮慢慢升起来了。天空是那种很深的蓝,湿漉漉的,好像是刚从染缸里捞出来一样,只要轻轻一拧,就能拧出蓝的汁子来。月亮却是淡淡的黄,也不怎么圆,挂在树枝子上,一路上只管跟着人,走走停停。星星很稠,在天上一亮一亮的。远远地,见村委会小白楼前围了一堆人,一声一声的,像是在吵架。喜针刚要过去看热闹,听见建信大着个舌头在骂人,猜着又是喝高了,找茬闹事儿。这帮狗日的,成天价吃吃喝喝,灌二两马尿,连亲娘老子都不认了。喜针有心绕到旁边小街上走,却听见建信在骂团聚。心里跳了一下,赶忙过去看。

建信敞着个怀,两手叉着腰,嘴里骂骂咧咧,会计四槐在一旁苦劝。团聚蹲在地下,耷拉着脑袋,一声也不吭。听了一会子,喜针才听出了八九。原来是团聚的厂子被罚了,连累着建信也要写检查。晚上团聚请建信喝酒,不知怎么不痛快了,就闹上了。四槐急得满头大汗,好说歹说,也劝不动建信。围着看热闹的越来越多,人们鸡一嘴鹅一嘴,嘈嘈杂杂议论着。喜针看团聚那低三下四的样子,气得心里骂了一句。有心掉头就走,又不忍。听了一会子,见人们也不怎么真劝,只顾看戏,建信也是姥姥妗子的,越骂越难听,喜针咬牙恨了一句,跺脚走了。

顺秋歪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喜针回来,也顾不上看她一眼,自顾盯着电视看,一面看,还一面咯咯咯咯地笑。喜针心里不痛快,越发见不得他这个样子。自己烧水洗了,去里屋睡觉。

电灯光黄黄的,把屋里也照得黄黄的,就有了那么一点温暖安闲的意思。这房子还是当年结婚时候盖的,算起来总有二十一年了。那时候房子盖得窄,喜针老是埋怨,说这房子呀,取灯盒子似的,转不开身儿。在芳村,火柴不叫火柴,叫取灯。这么多年了,村子里变化忒大。眼看着盖新房的盖新房,起高楼的起高楼,一个一个,盖得铁桶似的。住这种旧房子的,已经没有几家了。喜针也买了宅基地,盖了新房,可那是给大小子立辉盖的。要是二小子考不出去,还得盖这么一处。喜针心里乱糟糟的,像是有一百只小鸡崽在怀抱里,毛烘烘闹得厉害。不说远的,单这眼前的八月十五,就是一道不难迈的坎儿。喜针掰着指头算了算,往少了说,也得小一千块。电视上的嬉闹一声一声传进来,喜针气得一下子把头蒙在毛巾被里。

第二天早晨,做好饭,喜针就给立辉他们打电话。等了一会子,过来的却是立辉一个人。喜针问梅哩?立辉说她身上不大好,不过来吃了。喜针急得问道,怎么不好了?是不是着凉了?烫不烫?立辉说不碍事儿。说是心口儿疼。喜针说我一会儿另做点儿,给她端过去。立辉说她说了,就想吃一样儿酸酸辣辣的东西,油别大了。喜针还是放心不下,问长问短,立辉就有点不耐烦。喜针说你烦啥?我问你媳妇哩。是不是——有了?立辉说,想哪儿去了,真是。怎么啥都往那上头想。喜针说我当然得想。我白操了半辈子心,我为了啥?立辉见他娘急了,也就不说了。儿媳妇不在,一家子这顿饭吃得倒没意思了。喜针看着那一碗鸡蛋糕,埋怨道,也不早吭一声,白白瞎了俩鸡蛋。立辉笑道,怎么就瞎了?真是,我吃了就算瞎了?说着端过来就吃。喜针说,鸡蛋可是忒贵,四块多一斤,谁没事儿吃鸡蛋?立辉说你真是偏心,倒一心向着外人。喜针笑骂道,胡说!那不是你媳妇?立辉就吸溜吸溜吃鸡蛋糕。见喜针发呆,便拿勺子往他娘碗里舀了小半碗,一面说,她说明天回趟小辛庄。喜针正忙不迭地挡着,听了这话,便停下了,等着立辉往下说。立辉却不说了,只顾埋头吃鸡蛋糕。顺秋说,过节气哩,该回去看看。扭头对着喜针说,去给他们拿上二百,够不够?立辉一口鸡蛋糕没咽利落,忙说够够,怎么不够。立辉说那啥,我就不去了,叫她自己回去。顺秋说按理你也该去,去看看老人,过节了么。立辉吞吞吐吐地说,要是我也跟去,这点子钱,怕就拿不出手了。喜针见他爷儿俩一唱一和的,把小勺子当啷撂在碗里,说你们都商量好了?好!好得很!说着就通通通通去屋里,拿了几张票子出来,一下子扔给立辉,说够不够?不够还多的是!谁不知道咱们家种着摇钱树呀!几张票子轻飘飘的,落在地下,立辉也不敢就去捡。顺秋说你这是干啥哩?回娘家么。喜针说,什么话!我拦着不让她回娘家了?我吃了豹子胆了?喜针说今儿个就咱们一家子,没有你们那亲人在。我把丑话说在头里,立辉你算算,你自己掰着手指头算算,从结婚到如今,有多少钱花进去了?咹?盖房子装修,全套家具,汽车摩托,不说这些个,就是你们身上穿的戴的,嘴里吃的喝的,你们的手机费电话费车油钱,大病小灾的药费,擦脸手巾擦屁股纸,哪一分不是朝我们要?逢年过节了,还要替你去到你那好丈母娘跟前去尽孝。人家是爹娘生养的,难不成你个下贱货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还是从树杈子上结出来的?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我吃过你一嘴东西没有?穿过你一根布丝没有?顺秋说你这都扯到哪里去了?立辉端着半碗鸡蛋糕,一声也不吭。喜针哭道,昨天集上,遇见人家那亲娘,人家想吃羊肉馅饺子,我也是犯贱,听不得一声儿,上赶着就给人家割了二斤好羊肉。你去问问,羊肉多少钱一斤?还有那么一大把香蕉,进口香蕉哪,沉得砸胳膊。她那亲娘没有打电话来,告诉她一声儿?顺秋呵斥道,小点声儿!看不让人家笑话!喜针说我为了谁?咹?我那老娘还活着哩。奔八十岁的人了,我都舍不得给我那老娘吃一口。甭怨你妗子骂我不孝顺。我是不孝顺!我只顾着往下亲,不往上亲!我是为了哪一个?没良心的王八羔子们!顺秋见她越说越不像样,赶忙跑过去把大门关上,回来把她往屋里推,一面给立辉使眼色,立辉把地下那几张票子拾起来,立在当院里,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正闹着,听见有人敲门,翠台在外头一声一声的,叫喜针。立辉赶忙跑过去,把门打开了。翠台说这是怎么了?五马长枪的。在大街上就听见了。喜针哭得一噎一噎的,只是说不出话来。顺秋说闹不痛快呗,你劝劝她。都当婆婆的人了,真不嫌难看。翠台赶忙努努嘴,叫他别说话,一面说,你们父儿俩也真是,这都几点了,还不赶紧走?该上班上班,该干活干活。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门上还挂着薄帘子,绿的冷布,四周包着软布边,中间拦腰横了一道窄木条。阳光透过冷布照进来,在地下画出水纹样的影子,一波一波地流动着。门前头那棵香椿树,落下一地的乱影,同那水纹样的影子纠缠在一起。黄狗在门口张了张,又张了张,不放心的样子。翠台说,怎么了,这是跟谁呀?喜针说还能跟谁?自打娶了这儿媳妇,我哪一天顺心过?翠台说媳妇娶进来,不就是自己孩子么。喜针叹口气,就把今天早晨的事儿学了一遍,说昨天在集上,你都见了,我只说是这个节气就算是过得去了,不成想,过不去!她不知道家里是怎么一回事?为了他们过事儿,我遭了多少难,借了多少账?这本子上,一五一十,我都一笔一笔记着哩。眼瞎心也瞎呀?翠台说,孩子们,到底是年纪轻,他们哪里就知道大人的苦处。翠台说谁家都一个样。喜针说我把她娶进门子,天天抬得高高的,当且(客)待着,当奶奶供着,三茶六饭,盛到碗里,递到手里,就差一口一口喂到嘴里了,还要怎么样?我说呢,怎么今儿个不过来吃饭,原来是指使着立辉开口要钱。心口儿疼!我看是心眼子烂了!翠台说,说不定真是心口儿疼哩。喜针说心口儿疼早去看了,还能等到这会子?前些天,立辉打电话来,说是人家胳膊上像是被啥咬了,一抓红一片。叫我带着去看看。吓,夏天还能没蚊子?咬了个疙瘩就去看先生?庄稼主子,也不怕人家笑话!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喜针说我一听就火了,难不成在娘家也是这样娇气?土生土长的,又不是城里的金枝子玉叶子!翠台说立辉这孩子也是,自己带媳妇去看看不得了,这点子事儿还值得提。喜针说,未必就是立辉的主意。我养的小子我知道。这小媳妇,不是个省油的灯。就说今天这事儿,她就是故意。又咬牙恨道,立辉这王八羔子,肚子里没东西,草包一个,耳朵根子又软,专听媳妇的话。人家把他卖了,还要巴巴地帮着人家数钱哩。喜针说他挣的工资,一分都不往我这手里交,全给了他媳妇。自己攒个金疙瘩银疙瘩,生生地往娘老子身上啃肉。喜针说大坡哩?大坡的工资,交给你不?翠台忙说,还没有分家么,肉烂都在锅里—— 哎呀火上还坐着水哩,我得过去看看。

吃过晌午饭,喜针收拾完锅碗,打算去春环家打月饼。现如今,人们都兴打月饼了。自己预备东西,用人家的烤箱,不过是掏点加工费。喜针预备好面粉,红糖,白糖,炒花生仁,炒芝麻粒,花生油,还有集上买的青丝玫瑰的馅子。自家的东西,又实惠,吃着又放心。喜针盘算着,给婆婆二斤,给爹娘三斤,儿媳妇娘家那头是大份儿,少说也要五斤。加上家里留着吃的,十五斤恐怕是打不住。还有傻货媳妇那儿,总也得三五斤,人家是媒人么,不能干那种过河拆桥的事。再者说了,这傻货媳妇是个财迷,又是个出了名的搅屎棍子,要是伺候不周到,难免生出是非来,就不好了。这么粗粗一算,竟然得打二十来斤。喜针心里面剜肉似的,舀一瓢面,骂一句娘。身上热烘烘的,燥得厉害。正心疼肝儿疼,听见电话响了,便沾着满手面粉,跑过去接。

兰月在电话里说,燕奶奶摔了一跤,送县里医院了。喜针笑道,燕奶奶跟咱家婆婆是堂姊妹,按理说呢,该去看看。可是人家燕奶奶是多高的门槛子?人家闺女小子都是能人儿,日子过得火炭似的。咱这样的人家,日子艰难,东西拿少了吧,脸儿上不好看,白惹人家笑话。就算是踮着脚后跟儿,努着劲儿地多拿,人家哪里就会把这一点子东西看在眼里?兰月听她说话的口气,知道是不情愿去,说那你就装不知道吧。我得过去看一眼,燕奶奶素常待我不错。喜针笑道,这是什么话?我装不知道?芳村才多大?我不过是跟你掏心窝子说两句,哪能就真的不去了?我再穷,也不能短了这个礼数。心里却咬牙骂道,臭老婆!打量我不知道你那几根曲里拐弯的肠子?两个人就商量好日子,到时候一块儿去看。喜针趁便问兰月打月饼不打?兰月说打呀,外头买的那些,谁知道用的是啥油。喜针说我今儿个去,你去不去?

天儿半阴着,日头好像是害羞的新媳妇,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又藏起来了。喜针肩背手提的,拿了一大堆东西,累得喘吁吁的,正琢磨着在半道上歇会儿,听见后头有汽车喇叭声,赶忙往一边闪。那汽车却在她身旁停下了,团聚从里面摇下窗子,问她吃了没有。团聚穿了一件明黄乱花衬衣,皮马甲,头发梳得油亮,戴一副墨镜。喜针心里恨道,这半阴天儿,装啥洋相!嘴上却说,吃了。团聚说,这是去哪儿?我送你吧。喜针看了一眼那黑洞洞的墨镜,猜不出他的表情,说甭管了,你忙你的。团聚沉吟了一会儿,说他哩?成天价在家里养着,坐月子呀?喜针说去拉脚儿了,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可养不起。团聚说那立辉哩?长那么大个子,你省着他们干啥?喜针笑道,我自家的男人,自家的儿子,我愿意。关你啥事儿?你开你的车,我走我的道儿,谁碍着谁了?说着扭身就走。团聚倒在车里愣住了,半晌,才摁了下喇叭,嘟囔道,厉害样儿!

喜针赌气走了好远,方才停下脚,在路边歇一歇。浑身汗涔涔的,一颗心好像惊了的马车,卜卜卜卜,跳得又慌又急。真是年岁不饶人呀。这一点子东西,要是在年轻时候,算得了什么呢。看来,不服老是不行啦。那时候,喜针可是出了名的泼辣闺女。干起活来,连汉们家都要惧她三分。口才又好,真真是手一分,嘴一分。团聚呢,倒是个体格文秀的,人又瘦小,大闺女似的,说话动辄脸红,干活更是没把的篮子,提不起来。村里那些个大闺女小媳妇,动不动就拿团聚开玩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喜针就是看不得团聚那书生模样儿,心里是又爱又恨。想当年,团聚家托人来提亲,喜针是愿意的,但没有拗得过爹娘。她爹说什么来着?娘儿们似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庄稼主子,跟了他,还不得一辈子受苦?谁能够想得到呢,就是这么一个团聚,如今,竟然开了工厂,发了。牛高马大的顺秋,却原来是一个空心大萝卜,除了一身力气,什么都没有。这不是命是什么?

小汽车拐了个弯儿,迟疑了一下,开到村外去了。一片尘土扬起来,在车屁股后头半天不散。有一只蛾子,追着那尘土飞远了。喜针眼看着那蛾子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看不见了,只觉得喉头硬硬的,又酸酸的,像是噎着什么东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这个时候,日头不知道又藏到哪里去了。整个村子灰蒙蒙的,像是雾气,又像是烟气。秋庄稼们郁郁青青的,一大片一大片,向着天边铺展开去。空气里有一种草青气,夹杂着泥土湿湿的味道,还有粪肥淡淡的臭味儿。大玉米棒子一穗一穗子的,歪着大肚子,好像是怀孕的媳妇。紫红的玉米缨子都蔫了,一绺一绺耷拉着。真快呀。过了这个节气,眼看着就要收秋了。

一进春环家院子,就听见叽叽嘎嘎的说笑声。今儿个人不少。春环忙得脚不沾地,指挥着她那胖闺女,拿这个,弄那个。喜针看了看,不见兰月。正盘算着是不是打电话问一声儿,却见素台在屋檐下朝她招手。素台穿一件葱绿小衫儿,偏搭了一件鹅黄软坎儿,下头配一条茶色薄呢裙,奶白的高跟皮鞋,在院子里踩出一个一个小坑来,马蹄印子似的。喜针心里说,人比人,气死人呀。这素台跟翠台立在一处,哪里像亲姊妹俩?一面答应着,过来跟素台说话。喜针说怎么你也来打月饼?你这老板娘,怎么也舍不得买?素台说,我这是要发给工人。过节了,一人二斤。喜针说我说呢。原来是给工人们谋福利。喜针说谁不知道你最是一个好心眼儿的,待工人们厚哩。工资也从不拖欠着。不像有些老板,叫人干活的时候是一张脸,发钱的时候又是一张脸。光叫马儿跑,不叫马儿吃草哇。一说支点工资吧,跟剜他肉似的。一年一支,还得三求四告的。素台说,乡里乡亲的,我们从来不干那事儿。喜针说可不是,乡里乡亲的。人这一辈子,谁还没有个凹处?谁能净站在高处?素台听她这样说,便不再搭话,只是笑眯眯的,东张西望。喜针见她这样子,知道是说话造次了,便赶忙恭维道,你这身衣裳好看,颜色也新鲜,直晃人的眼哩。哪里像我,烧糊了的卷子似的。素台就笑。喜针见她待理不理的,脸上便讪讪的,正没主意,听见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兰月。

兰月累得红头涨脸的,喜针赶忙过去帮她。一面数落道,真是女秀才呀。看你这点子出息!喜针一把把兰月的东西接过来,通通通通走到排着的队伍里,撂在她前头。后头的人就嚷起来,喜针婶子,怎么插队呀。喜针说,我妯娌的就是我的,又不是外人儿。就你事儿多。一面扭身朝着兰月挤挤眼儿。兰月就笑。

喜针和兰月说着话儿,忽然一拍大腿,叫道,啊呀,看我这猪脑子。兰月忙问怎么了,喜针说,忘了拿芝麻了。我得回家去拿一趟。兰月说,我这儿有呀,甭跑一趟了。喜针想了想说,那明年你使我的。喜针说你家芝麻去年收得真不少。兰月说,可不是。喜针说我明年也种点,就在村东那块棉花地里,套着种。喜针说芝麻这东西可娇贵,谁轻易敢种这东西?

从春环家出来,天已经慢慢黑下来了。街上的路灯还没有亮。倒有一家一家的灯火,星星点点亮起来。村子里雾蒙蒙的,那灯光像是浮在水里一样,一明一暗的。满街的晚风,悠悠吹着,把这点点灯光吹得一忽远了,一忽近了,一忽呢,又好像是吹灭了,正疑惑着,却又忽然亮起来了。喜针抱着一箱子月饼往家走。月饼刚出炉,还热乎着,有香甜的气息不断溜出来,叫人觉得,又妥帖,又温暖。这个时候,街上麻麻黑,难得见到小孩子,也就省得白瞎了月饼。还有一箱子,她弄不动,等着吃过晚饭,叫顺秋来拿。

远远地,却见立辉从会开家卫生院出来,正要叫他过来接她,才看见后头还跟着梅。立辉帮媳妇高高打着帘子,还拿手替她虚挡着门框,防着她磕碰了,一脸的笑,明晃晃的,嘴巴都要咧到耳朵根子了。喜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眼瞅着小两口儿双双出了门,往家里走,两个人的肩膀一碰一碰的,走一步,碰一下,再走一步,再碰一下。有一点故意,又有一点挑逗的意思。喜针越看越气,把箱子往地下一顿,咬牙骂道,小王八羔子们!正要叫立辉,却见不知怎么,立辉把媳妇给得罪了,立辉在前头跑,媳妇在后头追。咯咯咯咯咯,笑得喘吁吁的。快到臭菊家新楼的时候,却忽然好像是把脚崴了,蹲在地下,哎呀哎呀叫唤。喜针吃了一惊,正要追过去看,见媳妇又忽的立起来,捡了个砖头,朝着立辉就扔过去。喜针吓得一下子捂上了嘴巴。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这个季节的夜晚,是秋天的意思了。喜针一身的热汗,被夜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喜针擦一把汗,弯腰把一箱子月饼抱起来,叹了一声。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在头顶了。金黄金黄的,也不怎么圆,却亮亮的照人。喜针走,它也走。喜针停,它也停。喜针脚下磕磕碰碰的,也顾不上抬头看它一眼。

付秀莹 文学硕士,有多部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等文学刊物。作品被收入多种选本。著有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花好月圆》、《锦绣》等。曾获首届、第四届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品奖、优秀编辑奖,首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五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首届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展奖等。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责任编辑 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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