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弘范、张珪父子的文学创作看其心路历程
2015-03-16侯计先晋中职业技术学院山西晋中030600
⊙侯计先[晋中职业技术学院, 山西 晋中 030600]
诗文评鉴
从张弘范、张珪父子的文学创作看其心路历程
⊙侯计先[晋中职业技术学院, 山西 晋中 030600]
汉人世侯是金元鼎革之际的历史产物,张弘范、张珪父子是文武皆备的世侯代表,他们的诗词作品真实记录了他们的心路历程,反映了他们复杂的内心情感和生命体验。建功立业的壮志和特殊身份的尴尬时常让他们游走于进、退之间,“入世”与“出世”的矛盾便成了他们诗词中发人深思的一种现象。
张弘范 张珪 文学创作 心路历程
金末元初,汉人世侯作为一支特殊的政治、军事力量在辅佐蒙元建朝、维护社会稳定和保存中原文化方面都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保定张氏就是当时雄霸一方的汉人世侯之一。这个家族跟随元廷南征北战,助蒙元灭金平宋,最终实现统一大业。元世祖忽必烈曾给予张氏家族以高度评价:“此家父子相继,自太祖皇帝以来,定中原,取江南,汉人有劳于国者是为最。张氏、史氏俱称巴图尔(拔都),史徒以策议,不如张氏之百战立功也。”①
张弘范(1238—1280),张氏世侯之第二代,他身长七尺,修髯如画,素善马槊,能为歌诗,勇略绝人,轻财下士。至元六年(1269)授益都行军万户围攻襄阳,攻下襄阳也就打开了元军南进临安的大门,临安陷落前,张弘范在焦山大破宋将张世杰、孙虎臣的精锐水师,战功卓著,被赐予拔都称号。至元十五年,被任命为蒙古汉军都元帅,往平宋室遗孽。第二年,在崖山一举歼灭宋室余党,勒石纪功而返。后瘴疠疾作,端坐而死,年四十三。②
张弘范之武功、文采在整个汉人世侯中都是首屈一指的,其诗词作品存于《淮阳集》中,《四库全书》著录《淮阳集》1卷,附录诗余1卷。《淮阳集》所录之诗,按体制编排,依次为五言律诗(10首)、五言绝句(10首)、七言律诗(32首)、七言绝句(66首),共118首。另录词31首。前有许从宣序,又邓光荐序,后有周钺序。张受业于宋礼部侍郎邓光荐,“光荐尝遗一编书,目曰《相业》,语曰‘:熟读此,后必赖其用。’故其为学不尚章句,务求内圣外王之道。”④张遗诗不多,顾嗣立《元诗选》收录张诗7首,其中写景诗4首,题画诗3首;4首写景诗皆为五言,3首题画诗皆七言绝句。张弘范、张父子的这些诗词作品,诚如张弘范自己在他的词中所说“星斗文章,词源落落倾胸臆”。当然,从文学艺术的角度看,张氏之诗文算不上“星斗”,但是这种纯粹的“倾胸臆”之作,却能让我们领略到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像他们一样身份特殊的汉人世侯的心路历程。
一、武略文韬,树雄心建功立业
逢于宋元乱世,生于将门之家,特殊的时代背景和家族背景赋予了张弘范特殊的使命,也给了这位英雄以真正的“用武之地”。一方面,他通过在战场上快刀利剑英勇杀敌来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政治抱负;另一方面,他也毫不掩饰地把自己这种建功立业的愿望表露在诗歌当中。如《述怀》:
这首诗前两联刻画了一位英姿勃发、气概如虹、品行高洁、志向高远的士人形象,暗指诗人自己。颈联运用宁戚击牛角而歌以自荐和祖逖闻鸡起舞两个典故说明了有志之士要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华,奋发有为。因此诗人也就不屑与那些风月场上的纨绔少年为伍,将大好时光蹉跎于歌舞笙箫之中。诗人珍惜所处的时代,亦对自己的才华颇为自负,“天生我材应有意,不成空使二毛华”(《述怀》),更以“仰报九重圣德,俯怜四海苍生”(《木兰花慢·征南》其一)为己任,故诗篇中多次流露出一统河山、重振乾坤的壮志豪情。如《木兰花慢·征南》其三:
混鱼龙人海,快一夕,起鲲鹏。驾万里长风,高掀北海,直入南溟。生平许身报国,等人间,生死一毫轻。落日旌旗万马,秋风鼓角连营。 炎方灰冷已如水,余烬淡孤星。爱铜柱新功,玉关奇节,特请高缨。胸中泠然冰雪,任蛮烟瘴雾不须惊。整顿乾坤事了,归来虎拜龙庭。⑥
诗人不愿混迹于芸芸众生,欲做鲲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为报国恩、济苍生而将生死置之度外。更仰慕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平定交趾、立铜柱记功的壮举,向往像马援破虏平蛮一样建立赫赫功业。对于功名的追求,诗人向来直言不讳,如“此外谁无名利念,红尘千丈尽悠悠”(《述怀三首》其三)、“六月长安道,功名两字催”(《夏日道中》)、“功名当壮岁,疏懒记当时”(《临江仙》其二)。
作为一员武将,沙场自然成了张弘范实现功名的地方。张弘范亲历的战争主要有襄阳之战和闽、广之战,这些战事在其诗歌中都有所反映。比如围攻襄阳时他作诗《襄阳答王仲思》以赠友人。“昼夜干戈备不虞,等闲诗酒兴全疏。”说明战事降临,他恪尽职守,严阵以待。“麾下雄兵山有虎,目中穷寇釜奔鱼。”诗人把“雄兵”和“穷寇”分别比作“虎”和“鱼”,将敌我双方的力量做了对比,前句表现出对自己军事力量的信心,后句则表达出对敌方势力的蔑视,其胸有成竹、志在必得之气溢于言表。
二、身份尴尬,进退间沉吟不决
对于蒙元政权,张氏家族可谓竭尽股肱之力,加之以忠贞之心,劳苦而功高。然而,蒙元对汉人世侯的不信任似乎也让他们时常游走于得志和失意之间。济南李之乱,更使蒙元统治者意识到汉人世侯的迅猛发展必将让蒙元政权面临尾大不掉之患,因此忽必烈开始对汉人世侯大加控制,而对汉臣之信任也大为降低。“前后持续四五十年的汉人世侯雄霸一方的局面至忽必烈立国中原后有了急遽而根本的改变”⑦。张弘范的两首咏史诗即借古人的命运来浇自己胸中之块垒,很微妙地流露出他对自身处境的一种忧虑,而这种担心也不幸成了张氏家族命运的谶语。先看《读韩信传》:
前两联首先肯定了韩信灭赵、降燕、破齐、伐楚的赫赫战功,古今无人匹敌。对于韩信的悲惨结局,人们无法理解他为什么既已拒绝了蒯通让他离开汉王的谋略,却还要与陈再图谋反,这也是张弘范读此传后最难以接受的事实。颈联慨叹韩信居功自傲,羞于与樊哙同列;更不善学留侯张良,明哲保身,云游出道。其实,对于汉王朝来说,韩信的功劳不逊于张良,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就说:“汉之所以得天下者,大抵皆信之功也。”然而与张良的“善终”相比,韩信却落得个“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下场。所以诗人只能替他惋惜,发出“可怜一片肝肠铁,却使终遗万古羞”的慨叹。
张弘范从小跟随郝经通读经史,对《汉书》《后汉书》用功尤甚,因此对汉代的历史人物相当熟悉。两汉名将辈出,而他只选韩信和李广作为抒情主人公,这绝不是一种偶然,这里蕴含着作者浓浓的身世之感。两位名将的赫赫战功无疑令他倾慕不已,但他们的最终结局却让他感到困惑和无奈,联想到自己与其相似的经历,而等待自己的又会是什么呢?真是进亦难,退亦难,灭宋前忽必烈委以他“蒙古汉军都元帅”的重任时,他以“汉人无统蒙古军者”的理由而拒绝,但他的辞呈未被准许,他别无选择地背负着压力前行,他或许也隐隐地意识到像韩信、李广那样的骁勇善战、立功无数又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结局。殊不知一诗成谶,在张弘范死后约半个世纪,到张氏第四代,这个家族被卷进了一场史称“两都之战”的宫廷政变之中,充当了皇权争夺的牺牲品。张之子张景武兄弟五人全被杀害,家产全被籍没,张之女被霸占为妾,整个家族几近覆灭。
当然,张氏父子不会是先知先觉,更不会预料到他们的子孙非但没有享受到祖先功德的荫庇,却最终落了个被灭门的可怜下场。但是从他们的诗作中,我们能感觉到一个渺小的生命个体在被推向风口浪尖上时的恐慌与沉吟,还有那种进退抉择身不由己却似乎已看破结局的困惑与无奈。
三、久居樊笼,羡陶潜归去来兮
连连征战,无休无止。漫长的军旅生涯使张弘范实现了建功立业的理想,但也让他饱尝了聚少离多、生离死别的情感折磨。铁马楼船的阵容固然令人振奋,然天南地北、举目无亲的生活更让他伤心。回想平生,颠沛流离,鞍马劳顿,孤独落寞,这一切都让诗人感到厌倦。所以,在一些描写战争的诗中,诗人流露出明显的厌战情绪并且伏下了“功成、名遂、身退”的思想。如《木兰花慢·征南三首》其二:
功名归堕甑,便拂袖,不须惊。且书剑蹉跎,林泉笑傲,诗酒飘零。人间事、良可笑,似长风,云影弄阴晴。莫泣穷途老泪,休怜儿女新亭。 浩歌一曲饭牛声。天际暮烟冥。正百二河山,一时冠带,老却升平。英雄亦应无用,拟风尘,万里奋鹏程。谁忆青春富贵,为怜四海苍生。⑫
诗人追求功名并不意味着想要追求荣华富贵,而是想要战争尽早结束,天下太平,老百姓能早日安宁。“我军百万战袍红,尽是江南儿女血。”(《过江》)“天南地北,何日兵尘息,四海升平。”(《清平乐四首》其三)而对于诗人自己,战争早已让他身心疲惫,“秋风咫尺襄樊了,好约扁舟泛五湖。”(《襄阳答王仲思》)“玉门今日功劳了,好去临江醉一场。”(《鹧鸪天·围襄阳》)这才是诗人最真实的愿望。
在《淮阳集》中,诗人多次强烈地表现出渴望挣脱名利的羁绊、归隐山林、逍遥物外的思想。诗词中既有“功业悠悠白发生”(《送张孝先》)的喟叹,也有对“东篱把菊坐,共赋南山诗”(《寄刘仲泽》)的生活的向往。诗人还是不讳言功名,但是与前建功立业的雄心相比,更多了几分参透世事的沧桑。如“名利著人浓似酒,肝肠熟醉不能醒,黄尘奔走过浮生”(《浣溪沙》其二);“十年鞍马是非场,虚名半纸几多忙”(《浣溪沙》其三);“功名负我青春。匆匆日月奔轮”(清平乐四首》其二);“等闲岁月过难再,劳落功名拙自伤”(《初夏》)。诗人回顾自己所走之路,深感平生为功名所累,终于领悟到名利如浮云的人生真谛,他把这种对人生的反思表现在其《述怀》诗里,诗曰:“已著戎衣十载过,江南未了鬓先皤。前生应欠路途债,今世故教离别多。功业千年须好在,荣华一笑待如何。几时得遂归欤志,高咏渊明岁暮歌。”⑬鞍马十年,诗人已是“人未老,鬓先斑”,而这些年经历的离别相思之苦,又岂是眼前的荣华富贵所能弥补。
于是诗人发出如孔子一般的“归欤”之叹,并欲效法陶渊明辞官归里,隐居田园。而在另一首词《南乡子》中,诗人则对其憧憬的未来生活做了一番美妙的勾勒。“深院日初长。万卷诗书一炷香。竹掩茅斋人不到,清凉。茶罢西轩读老庄。世事莫论量。今古都输梦一场。笑煞利名途上客,干忙。千丈红尘两鬓霜。”庭院深深,郁郁竹林掩映着的茅斋,少了车马的喧嚣。旭日初升,燃一炷沉香,品一杯清茗,有万卷诗书做伴,休论时事,静读老庄。平静地栖身于此,诗人感到从未有过的内心的“清凉”。自己终于从纷繁的名利场中撤出,笑看那些还在“名利途上”奔波的人“干忙”。
久矣厌朝市,心栖岩壑幽。今朝复何朝,陟此苍峰秋。玉宇正寥廓,风籁寒飕飕。平生获壮观,万里供寸眸。烟岚缥缈中,青原间桑畴。琳宫一何丽,突出寒岩陬。茅君此仙去,遐想希前修。胡为尘土踪,岁月徒悠悠。何当乘云虬,八表同周流。念念竟忘言,凝神入冥。仿佛鸾鹤音,还来故山游。⑭
茅山是一座道教名山,有“第一福地,第八洞天”之美誉。相传西汉年间,陕西咸阳茅氏三兄弟茅盈、茅固、茅衷来茅山修道养性,采药炼丹,济世救民,日久终于修成正果,名列仙班,人称“三茅真人”。三茅真君道法神奇,医术高明,给当地百姓带来了福音。这“三茅真君”就是张诗中提到的茅仙。这首诗乃诗人登临茅山之作,首先描绘了秋日的茅山胜景:寥廓的天空,萧瑟的秋风,缥缈的岚烟,青翠的桑田,华丽的宫殿,陡峭的山岩。置身于此,诗人思绪飞扬,遐想联翩,想那羽化成仙的茅君远离红尘,驾青虬神游八荒;冥冥之中,耳边好像传来了鸾鹤的鸣声,该不会是仙人驾鸾鹤故地重游吧!其实,本诗的点睛之笔在首句,“久矣厌朝市,心栖岩壑幽”,这才是诗人真情的流露,“朝市”泛指官场。陶渊明《感士不遇赋》中有“拥孤襟以毕岁,谢良价于朝市”。久在官场让人厌倦,厌倦是因为心累,所以诗人想觅一处幽静的岩壑作为心灵栖息的港湾,故在深秋时节,“陟此苍峰”,让疲惫的灵魂得到暂时的安宁。
再看《展子虔游春图卷》。展子虔的《游春图》是我国现存最古老的山水卷轴画之一,它经宋徽宗题签后,约在宋室南迁之际即行散出,后归南宋奸臣贾似道所有。宋亡后,元成宗之姊鲁国大长公主得到了它,并命冯子振、赵严、张等文人赋诗卷后。《游春图》通过描绘贵族游春的情景,展示了我国的壮丽山川和贵族悠闲安逸的生活。张的《展子虔游春图卷》诗曰:
东风一样翠红新,绿水青山又可人。料得春山更深处,仙源初不限红尘。⑮
作为特定时期的历史产物,汉人世侯这一特殊群体随着元朝政权的瓦解也退出了历史舞台。张弘范、张父子的诗词作品,记录了他们的心路历程,当然也是那个时代汉人世侯的一个缩影。
① 虞集:《道园学古录》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207册,第211页。
②③ 宋濂:《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3683页,第4083页。
④⑪⑭⑮ 顾嗣立:《元诗选》二集乙第4卷,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41页,第142页,第143页,第142页。
⑤⑥⑧⑨⑫⑬ 张弘范:《淮阳集》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191册,第708页,第717页,第711页,第718页,第707页,第719页。
⑦ 萧启庆:《内北国而外中国——蒙元史研究》,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88页。
⑩ 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871—2876页。
作 者:侯计先,文学硕士,晋中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