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性别角度浅析库切《男孩》《青春》和《夏日》中的男主人公形象
2015-03-16张向阳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210046
⊙张向阳[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南京 210046]
从性别角度浅析库切《男孩》《青春》和《夏日》中的男主人公形象
⊙张向阳[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南京 210046]
库切“自传三部曲”中的男主人公有别于传统性别角色观念中具有“男子气概”的男性形象,而是表现出同性恋的倾向,这样的边缘性男性形象体现了库切对“性别”的怀疑与探索,表达了作者对个体生命生存状态的关注和对社会支配性男性气质的批判。
“自传三部曲” 性别角色 性倾向 男性气质
南非白人作家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John Maxwell Coetzee)是当代世界文坛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是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从1974年第一部小说《幽暗之地》发表之后,库切便笔耕不辍,先后出版了十三部小说,三部自传体小说和四部文学评论集。其实库切早在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前就已经多次获得各种文学奖,并凭借《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1983)和《耻》(1997)两次获得布克奖,成为第一位两次获得该奖的作家。库切自1997年出版了自传体小说《男孩》后,又陆续写了《青春》(2002)和《夏日》(2009)两部。这三部作品的副标题都是“外省生活场景”,内容上也基本连贯,分别写了主人公童年时代、青年时代和成年时代具有代表性的事件和感受,因此在形式上可视为“三部曲”。
库切书中这名叫“约翰·库切”的男主人公从小就认为自己是个“不正常”的孩子。他恋母憎父,在学校与其他同学难以合群,长大后成为一个孤独、冷漠、敏感、社交无能的青年,一辈子单身,与生病的父亲相依为命。这样的形象一点也不符合传统性别角色对男性的期望与要求,即认为男性具有主动、上进、竞争性强等特质。而在和他交往过的几位女性看来,约翰甚至是一个“中性”人,被误认为是同性恋,是一个不适合与女人结合的男人。如果说作为一个南非白人,约翰的文化身份是使他感到自我认同困难的一个主要原因的话,那么他与传统男性气质的格格不入也是造成他自身危机的一个原因,这在三部小说中都有所体现。本文从性别的角度出发,结合澳大利亚社会学家康奈尔(R.W.Connell)的男性气质理论来浅析库切这三部自传体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形象。
长期主导着人们性别认知的性角色理论把性别划分为男女二元对立的关系,“性角色被铸造在一个僵死的容器中,男人和女人被要求依据他们的生理性别进入这个容器,而不管他们在行为或态度上是多么的不适合”①。澳大利亚社会学家康奈尔是男性气质理论研究的重要学者,她认为男性气质是一种社会构建,“是在特定的时间和场所形成,而且总是顺应变迁的……男性气质是历史的”②。康奈尔还颠覆了单一的、符合主流社会的男性气质,认为男性气质是多元的,不仅受性别的影响,也受阶级、种族、民族、文化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她把建构现代西方性别秩序中的主流男性气质的种种实践和关系分为四种:支配性、从属性、共谋性与边缘性,使用masculinities这一复数形式。
一、与传统男性角色不符
从社会学的角度看,长期以来人们对男女两性的认识主要是基于“性别角色理论”。“角色”这一概念始用于20世纪30年代,通过一些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如纳涅克、帕森斯、林顿、纳德尔)的努力,在20世纪50年代末期正式成为了社会科学领域的术语。“性别角色”概念强调:“做一个男人或一个妇女就意味着扮演人们对某一性别的一整套期望‘性角色’……任何文化背景下都有两种性角色:男性角色和女性角色。”③这种对男女两性在角色上明确的二元划分虽然稳定了社会结构和文化规范,但却忽略了人作为个体的个性自由和差异,因此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受到了一些觉悟高的知识分子的质疑。如沃伦法雷在《解放的男人》以及杰克尼克尔斯在《男人的解放》中认为“男性角色”是受压制的,应该改变或放弃这种角色。
库切三部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就是一个与传统“男性角色”格格不入的“另类”。他从小就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正常的男孩,这在学校生活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在伍斯特的学校上体育课时,别的男孩子可以很轻松快活的脱下鞋子光脚做练习,而他却对肌肤裸露深感羞耻,并且他的脚又软又白,下课后都磨破了,不得不在家休养。在学校组织的童子军露营中,他更是显得格格不入,其他的男孩子都带了黄色的专用褥垫,只有他带了母亲给的红色橡皮睡垫,与其他男孩子相比显得幼稚可笑。在野外的露天茅厕中,他甚至不能排出大便。学校作为一种社会机构,是性别角色集体实践的场所。男孩从小被要求成为一个“男子汉”,要具备良好的运动技能,爱冒险和竞争,性格上要暴烈、有征服欲等。而一旦某个男孩子的性格表现出内向、害羞、温和等特质时,他就被认为具有“女孩子气”,在一个集体中会被人瞧不起,甚至排斥。小说中的男孩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出于不愿成为“另类”的心理,他渴望能和其他男孩一样,这种渴望融入集体性别角色的心理甚至发展到病态的地步,比如看到其他男孩都被老师体罚并且事后能一起津津乐道地谈论不同老师的教鞭时,他也渴望能有这样的经历以便可以加入这种所谓“男孩子的谈话”,从中可以看出小男孩对自己性别角色的困惑和对自己男子气的焦虑。集体的性别角色观念在小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已经内化到他的内心,当他感到自己与这一角色不符时便对自己产生怀疑,并视自己为不正常。
长大后的约翰更是缺乏传统性别角色观念所认可的“男子气概”。在几次恋爱关系中他都是被动的、柔弱的,甚至遭到女人的嘲笑。第一次与女人发生关系后,他马上感到自己在性方面是失败的,怀疑自己的男子气。在使一位情人怀孕后,他被吓得手足无措,口上答应对她负责,心里却想扔下一切逃走,他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极不光彩。而在《夏日》中的巴西妇女阿德瑞娜眼中,约翰更是一个不适合婚姻的人,“像一个僧侣似的,失去了男性气质,不能再让女人满足”④。也因此,她极力反对女儿对家庭老师的崇拜,也极度厌恶约翰对自己的追求。在阿德瑞娜看来,她死去的丈夫才是一个极具男性气质的男人。他是一名保安,在巴西时坐过牢,以阿德瑞娜的话说,坐牢是她丈夫“考验自己男子气的人生经历”,后来,丈夫在一次抢劫中遭到暴徒斧头的袭击而死。这里无论是阿德瑞娜丈夫的职业,还是他充满暴力血腥的经历都展现出传统性别角色观念中那种强壮有力的“硬汉形象”,与库切苍白无力的知识分子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在这里,阿德瑞娜是一个明显深受“性别角色”影响的女性,她只是简单保守地把男人等同于“阳刚”“安全”“责任”等抽象的观念,却忽略了不同男性的个性差异。
二、性向的模糊不清
虽然库切三部小说中的男主人公约翰爱恋女性,是一个“异性恋者”,然而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却不止一次表现出对同性的爱慕之情。在学校时,当老师体罚班上一位叫罗伯·哈特的男生时,他竟然发现自己受到他的吸引。“罗伯·哈特个头挺高,有一种满不在乎的帅劲儿。虽说人不怎么聪明,甚至还不及一般水平,但罗伯·哈特对他很有吸引力。罗伯·哈特是他尚未得其门而入的世界的一部分:一个性与暴力的世界”⑤。对年幼的约翰来说,罗伯·哈特隐隐约约代表着男性性成熟的魅力与桀骜不驯,而他自己则是一个听话、从来没有挨过老师打的“乖孩子”,因此他渴望自己也能具有像罗伯·哈特那样的“男子汉”魅力。与上面比较隐晦的同性欲望相比,青春期的约翰对男孩身体的迷恋就更加明显了。《男孩》中的主人公不止一次对男孩子的身体,尤其是腿部表现出迷恋之情:“他总爱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孩子们)紧身短裤下光溜溜的晒成棕色的一双细腿。他最欣赏双腿晒成蜜糖色的一头金发的男孩”⑥。他又写道:“美和欲念,那些男孩的腿在他心里唤起的知觉也困扰着他,那是茫然的、实实在在而又难以言诉的情愫”⑦。这样的“欲念”使他苦恼的同时也把他和其他“正常”的小孩子从心理上隔离开来,使他甚至怀疑自己有性变态(perversion)的倾向。后来家中来了一个叫埃迪的混血男孩帮助干活,约翰对他也表现出了明显的同性恋欲望,例如他和埃迪玩摔跤时能感到埃迪的身躯一直和他在一起,当他的嘴唇和鼻子触碰到埃迪的头发时,他呼吸着他的气息,埃迪洗澡时他也喜欢爬在垃圾桶上看他赤裸的身子。在《青春》中,约翰与女性的几次关系都是不和谐的,让他感到筋疲力尽,于是他得出自己天性中有“对女人的冷漠”,他甚至怀疑自己“可能生来就不适合去爱女人,实际上他是个同性恋”⑧,于是他在大街上任由一个男人把他带走,然后听任那人与他发生关系以检验他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同性恋者。可以看出,库切笔下的男主人公并没有完全按照约定俗成的异性恋男性角色去实现爱情,他诚实地表达了自己成长过程中对异性和对同性的欲望。他的爱欲具有模糊性,也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性别,与“酷儿理论”(queer theory)不谋而合。
三、支配性与从属性的男性气质
在《男性气质》中,康奈尔把不同男性气质的关系大致分成四种:支配性、从属性、共谋性与边缘性。这里简单地说一下前两种关系。“支配性”男性气质是目前被社会组织机构广为接受的男性样板,当“文化的理想与组织机构的权力之间存在某种一致性”⑨时,支配性男性气质被建构起来,例如商界、军队和政府高层官员。“从属性”指那些处于社会主导文化从属地位的男性,比如男同性恋的男性气质以及具有“女子气”的男异性恋的男性气质。这里不难看出“支配性”和“从属性”男性气质既相互排斥又相互依附的关系,两者在性别等级结构中的地位都是由处于统治地位的主导文化所建立起来的。
在《青春》中,库切描写了他年轻时就职于IBM公司时的尴尬处境。IBM这种大型跨国公司可谓构建“支配性”男性气质的典型机构,里面的那些男性白领无疑是被社会主流文化所认可的“男性气质”的标准样板,他们聪明、冷静、理性、富有、讲求效率,但同时也缺少人情味和诗意,几乎和冷冰冰的机器没什么两样。库切写道,IBM的“办公楼是一个毫无特色的玻璃水泥大厦,似乎散发出一种气味,无色、无味,一直钻进他的血液,使他麻木。他敢发誓,IBM在杀死他,把他变成一具僵尸”⑩。约翰是一个偏重感性、热爱艺术的青年,缺乏人情味的职场环境和抹杀个性的工作最终令他感到极度厌倦,最后他选择辞职。结合前面的分析,我们知道约翰的男性气质不能归为“支配性”男性气质,而更倾向于“从属性”男性气质。工作场所和体育运动一样,是男性气质发展的一部分,这就注定了约翰会与“支配性”男性气质的代表机构——商界发生矛盾。同时,库切也对城市主流价值观对人个性和灵魂的扼杀做了批评。这种价值观所崇尚的男性气质把人变成了冷漠无情的工具,那些自认为很符合社会“支配性”男性气质的男性其实成了后现代工业文明的异化牺牲品。那些所谓成功的男人们穿着一样的黑西服,和任何别的办公室职员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整日在灰色、冷冰冰的工作大楼里干着扼杀创造力的工作。从IBM辞职后约翰迫于生计又在国际计算机公司找了份工作,这里的工作又一次使他陷入深深的不适,使他对生活不再有强烈的渴望。同样,约翰的印度裔同事甘纳帕西是一位拥有美国计算机科学学位的精英人才,被公司看重并享受高薪待遇。以都市主流文化的价值观判断,甘纳帕西具有“支配性”男性气质,是别人眼中成功男人的典型,然而他的个人生活状态却极为病态:他面容憔悴、孤苦伶仃地住在一间臭气熏天的公寓里以香蕉为生。在库切看来,甘纳帕西已经不知不觉得沦为美国计算机行业的牺牲品。
四、结语
作为南非前殖民地白人的后裔,库切的小说多关注前殖民地国家的知识分子在后殖民时代的身份诉求和文化身份焦虑,但他也同样关注个体生命的生存状态。他的小说三部曲《男孩》《青春》和《夏日》就是如此,而且三部小说浓厚的自传色彩更使读者能够更亲切地感受到作者本人的生活体验和感受。如果说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作为南非白人经历了文化身份认同上的危机和挣扎的话,他也同样表现出了“性别”上的焦虑。福柯指出人们习以为亘古不变的“性”其实不是一个常数,而是不同历史时期人们的独特体验,是随历史形态变化而变化的变数。朱迪思·巴特勒也认为根本不存在“恰当的”或“正确的”社会性别。在库切的理想家园中,阶级、种族、性别都应该被超越,这样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误解才会消解,人的个性才能得到解放,为了理解性别就必须超越性别。
① 方刚:《当代西方男性气质理论概述》,《国外社会科学》2006年第4期,第68页。
②③ [澳]R.W.康奈尔:《男性气质》,柳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259页,第29页。
④ [南非]J.M.库切:《夏日》,文敏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68页。
⑤⑥⑦ [南非]J.M.库切:《男孩》,文敏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6页,第59页,第81页。
⑧⑩ [南非]J.M.库切:《青春》,王家湘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88页,第52页。
⑨ [澳]R.W.康奈尔:《男性气质》,文敏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107页。
[1] Boehmer,Elleke,Katy I.,et al.J.M.Coetzee in Context and Theory.London:Continuum,2009.
[2] Head,Dominic.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J.M.Coetzee.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
[3] 李银河.酷儿理论面面观[J].国外社会科学,2002(2).
[4] 朱刚.二十世纪西方文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作 者:张向阳,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