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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魂叙事小说的叙述魅力——评王华小说《静静的夜晚》叙事特色

2015-03-13蒋雪鸿

语文学刊 2015年24期
关键词:阿朵全知第三人称

○蒋雪鸿

(遵义师范学院 人文与传媒学院,贵州 遵义 563000)

作为近年来最受瞩目的仡佬族女作家,王华的创作一直保持着强劲的势头,她的小说内容始终坚守乡土民间,关注社会转型时期底层人们的生存本相,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在艺术手法上具有开放的现代性品格,在众多同类乡土小说中,显得独具一格。

《静静的夜晚》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小城远水县里的故事,农村女孩阿朵好心收留了被亲生父母抛弃的脑瘫孩子朝朝,家境贫寒的她为了孩子和自己一家未来的生计,作出了大胆的决定:傍个有钱人,挣钱养活全家。她重返城里做了洗头妹,终于与民政局长王格式夫妻俩达成了代生儿子的金钱交易。两人在某个夜晚的一次野外苟合后,被一个杀人卖尸的团伙抓住,王格式侥幸逃走,阿朵不幸遇害,尸体被作为替身卖给别人火化。

小说承袭了王华一贯的人文关怀题材内容,直击现实中的荒诞和悲哀,反映小城镇底层人群生存境遇。但在叙述手法上采用了非常规的死者叙述视角,叙述者“我”——阿朵在故事刚开始的时候已经死去,独特的叙述方式使小说产生了一种全新的审美效果,体现出这位新锐作家在创作上的勇于尝新和成熟老到的创作技巧。

叙述视角也称叙事角,是叙事作品中对故事内容进行观察和讲述的特定角度,视角的特征通常由叙述人称决定。

从叙述的自由性和受限程度,视角简单可分为全知视角和限知视角两种,又通过具体人称的不同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古老的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特点就在于“全知”,其叙述者如同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上帝,几乎没有视点的限制,可以最为灵活全面地展示事件和人物的全貌,作者也可以介入传达他的主观意愿、判断和态度,在古典文学创作中被普遍运用。然而这种无焦点叙述一览无余的展示降低了故事的可信度,也削减了读者的阅读探究兴趣,在现代深受诟病。

当第三人称叙述者作为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或者旁观者存在时,视点被固定,它的讲述必然会受到较多的限制,就成为限知视角。但它比全知视角更客观,更接近实际生活,往往也更连贯,更有条理。第一人称则都是限知的,它只能讲述叙述者的所思、所见、所闻,不能讲述在逻辑和常识范围里叙述视角无法触及的事情,但它能最为自然地深入人物的内心,同时带给读者更多的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和合理性,为现代小说家喜用。

法国学者热奈特不用“人称”而采用“聚焦”的提法,将视角分成三类,即零聚焦、内聚焦和外聚焦,零聚焦相当于全知视角,内聚焦包括故事内人物视点的第一和第三人称叙述,外聚焦则主要指旁观者视点的叙述。[1]

北大学者申丹在研究前人的基础上,进一步将叙述视角分为四类:第一,零聚焦即传统的全知叙述者视角;第二,内聚焦包括热奈特的第三人称的人物有限视角和第一人称的经历型叙事视角;第三,第一人称的外聚焦,包括第一人称叙述者追忆往事的回顾型视角和处于故事边缘的第一人称见证人视角;第四,第三人称的外聚焦,即外部观察者的视角。[2]

视角对于叙述的意义愈来愈受到现代理论家的重视,但现代小说创作的发展实践也不断对传统理论观点提出挑战,我国当代一些知名作家在他们的小说中运用已经死去的人物作为叙述者讲故事,如方方《风景》,莫言的《战友重逢》,阎连科的《丁庄梦》、《鸟孩诞生》、《寻找土地》、《和平殇》,余华的《死亡叙述》、《第七天》等等。这种视角不同于上述任何一种常规的叙事角,过去的叙事理论明确叙述者必须活到故事结束,而这些作品中他们在一开始就死去,传统观点大多认为全知视角只属于第三人称,但这些运用第一人称的作品大大突破了第一人称叙事局限,具备了全知视角的强大而丰富的叙事功能。王华在《静静的夜晚》娴熟地运用这一视角,在过去与现在、回忆与现实,不同场景、不同人物之间灵活转换,内隐创作意图,使小说呈现出独特的叙述魅力。

《静静的夜晚》利用故事中已经死去的人物作为讲述者的尝试是成功的,死者视角让小说获得了高度的叙述自由,它以第一人称叙事却获得了超越全知视角的叙述张力。

故事从王格式和阿朵在某个夜晚的一场劫难开始,他们被尸贩子抓住注射了大剂量安定,阿朵不幸遇害,王格式仓皇逃走。“在我沉甸甸往地府坠落的时候,我曾问过自己那正在离去的灵魂:如果王格式事先晓得绑匪的最终目的是要用我们的尸体去换钱,他会不会一逃出去就直接找个就近的派出所报案或者找个就近的公用电话亭打110”,这个开头告诉读者,已经死去的“我”是故事的主要人物之一,承担了叙述者的任务。

小说在叙事结构上主要由两条线组成,一条是阿朵的,一条是劫后余生的王格式的,两条线并行发展穿插,最后一起收束在结尾:

这两条线的叙述者都是死去的阿朵,在前一条线中,她作为亲历者,把由那个惊魂之夜带来的遭遇幽幽道来,细节和心理描述给人身临其境的感觉。同时从容地插入回忆,详细讲述了她的生前往事,如何收养被抛弃的朝朝,如何动用心思与王格式签订生子协议,交代了故事开始的来龙去脉。这就是申丹说的第一人称的经历型叙述视角和第一人称叙述者追忆往事的回顾型视角,作为体验者,经验自我的叙述让读者近距离走近事件,走进人物的内心,由死去的见证者亲述其事比其他人的转述更具可信度和真实性。

后一条线由王格式逃回家后的经历构成完整的情节,讲述者也是死者阿朵,她虽然已经死去,但灵魂尚存,能看见其他任何人做的事,透视他们的内心。这部分主要从王格式的视点展开,写深受惊吓的他如何回到家中,如何做出了一系列“不正常”的举动:去公安局报案;协助抓住杀人卖尸团伙;重新拟定文件下发,纠正错误的殡葬政策;寻找阿朵的骨灰并送她回家;在阿朵的老家照顾病儿朝朝,表面看来是使用了第三人称视角,但担任叙述者的其实是“我”:

“王格式按老婆的意思报警的时候,是想过要说一说我的,但那仅仅是一个念头,并没有变成现实。放下电话以后,他问老婆:阿朵怎么办?老婆说:还能怎么办?就当她死了。他说:说不定真的死了呢。老婆说:你心痛那婊子?他说:我是心痛我们的儿子。老婆很烦躁,说不都还没怀上吗,哪来的儿子?她知道王格式其实是在心疼我,这惹得她十分的恼火。”

在王格式之后的各种活动中,不时出现“我”,提示这个亡灵旁观者阿朵的存在,她似乎并未离开人世,而是一直隐身在人群之外,平静地观看着他们的所作所为,用目光穿透他们的灵魂。“我”始终紧随着王格式,将看到的一切,包括王格式们的心理活动一一道来。

写王格式大白天带人掘尸时产生幻觉:“王格式的脑子里呼的一声就拉出了自己才刚刚遭遇的那场生死劫的画面,像电影快进一样,那些画面呼啦呼啦地从他眼前滑过,然后定格在两具尸体上。那两具尸体,一具是他的,一具是我的。”

写头脑暂时获得清醒的王格式去阿朵生前工作的发廊找阿七:“现在,当阿七把他的头搁到她的乳房中间去的时候,他开始强烈地思念我的乳房。他曾好几次对我说,它们很香,像芒果一样香。他还专门让我认真闻过芒果,说我的乳房就是那种香味。”

“我”也知道王格式老婆所有的内心活动:“如果她这个时候就赶着去民政局,正好能碰上王格式,但她没有。原因是她那时候突然冒出一个赌气的念头,不想再去找王格式了。你要逃就逃吧,最好逃没了,我也清静。她想。丢你母的扶不上墙的稀屎,你最好是给汽车辗了,要不就掉下水道了……她恶毒地想。”

作为游荡人间无处不在的幽灵,“我”还详细讲述了杀人犯们落网的经过,“我”看到了王格式去寻找“我”骨灰的全过程,最后跟着他回了自己的老家,目睹父母悲痛地接过“我”的骨灰盒……死去的叙述者“我”具有极为自由的叙述功能。

如前所述,每一种叙述视角都有优点和缺点,它们带给作品不同的叙述效果,《静静的夜晚》中的“我”其实身兼三种身份:亲历者(体验者)、目击者、观察者,这个特殊的无处不在的叙述者,既能充分体现第三人称视角的自由性和客观性,从外部展现不同场景的全部事件经过,描述细节,构建完整的情节结构,又可以从内部将人物的内心活动和感受细致入微地袒露,具有第一人称视角的真实感和亲切感。这样,死者视角在功能上兼具了几种传统视角的优势和长处,成为几无限制的特殊全知视角。

实际上,作家采用哪种叙事手法,不仅与创作习惯相关,也与审美倾向相关,《静静的夜晚》死者视角的运用,不仅让小说获得了强大而丰富的叙述能力,使叙事开合自如,情节完整,而且内隐着作者的现实诉求,呈现出独特的审美效果。

小说写的都是一系列丑恶灰暗的社会现象:病残儿朝朝被亲生父母无情抛弃,年轻女孩与老男人的肉体交易,血腥的杀人卖尸,懦弱无能的基层官员,荒唐的殡葬指标政策……但没有激愤的批判,呈现为极为平缓冷静的叙述基调,夹杂着调侃戏谑,甚至自嘲。“我”把和王格式之间的性交易称为“工作”:“为了保密,我们的工作地点也不是固定的,而且大多数时间是王格式开了车把我带到郊外去,在车里完成工作。对我来说,并不在意工作地点问题,哪儿都是一样,反正就是一个目的:怀上”,“我希望自己尽快怀上王格式的娃,我比他老婆还着急”。

写令人发指的杀人卖尸行为,尸体被叫做“产品”:“尸贩子们制造尸体时就要严格很多,既不能用刀,也不能掐脖子或者施用毒药。为了保证产品能换个好价钱,他们采用注射大剂量的安定制造尸体,我和王格式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

尤其是讲述经历的恐怖杀人过程,没有惊惧,就像是一个游戏:“他们大概觉得事情有些好玩了,就像大猫捉到了一只小老鼠,他们也起了玩心。他们拿掉了我们眼睛上的布”,当寒光闪闪的刀横在我们眼前——“我突然听到一个山崩地裂的声响,那是王格式吓出屎了。随着一股恶臭味起来,一片开心的笑声也起来了”,堂堂民政局长在遭遇杀人犯后,竟然先吓尿,后吓出了一裤裆的屎,正因为臭烘烘的屎尿被尸贩子嫌弃,反使他得以侥幸脱身。

这正是死者视角的巧妙利用,阿朵曾经是当事者,现在她却作为旁观的叙述自我与原来的经验自我分离,可以平静地讲着“她”和他们的故事。死后回看人生,一切已成云烟,一切亦无相关,于是“我”讲述过去的人生遭际时,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也不作控诉,平淡冷漠的叙述消减了本应强烈的感情,强化了叙事的中立和客观。许多现代小说家面对现实情境追求中立的创作态度,不介入明显的伦理评判,淡化主观感情倾向,让当事者自述其事,把直接的现实呈现给读者,作者的消隐反而能更好地实现其把握现实的叙述意图,这也是现代小说常常采用的技巧。

《静静的夜晚》中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纯粹的好人和坏人,更没有理想化的人物,阿朵是无数普通发廊妹中的一个,她原本和其他许许多多农村女孩一样,去城里打一份小工,安分守己谋求生存,没有学历,没有专长,她们的劳动仅仅勉强维持清贫的生活。阿朵因为收养朝朝,决定出卖自己的身体,这是她思考之后想到的唯一出路,无私的善举受制于物质上的困窘,竟然需要牺牲贞操换取,这是这些卑微女孩难为人知的痛苦和无奈。她们虽然心存善良,但为生活所困时往往只能被迫放弃自己的节操和尊严,可以想见生活中还有多少无助、艰辛和孤独在困扰她们。这是平时不为人们了解的人群,阿朵的叙述客观而冷静,实录式地展示她们的精神世界和真实生存状态,不煽情、不粉饰,不辩白,这反而更能让人反思社会对她们的偏见。她们并不完美,只是努力想要该有的生活,相比狠心抛弃亲生儿子的朝朝父母,用金钱交换年轻女孩肉体的老男人,她们是值得关怀和同情的。

民政局长王格式是众多庸碌无能的官员中的一个,他胆小懦弱,听从老婆的指示借腹生子,以金钱换取与阿朵的苟合。就是这样资质平平的人,可以在老婆的扶持安排下步步晋升,可以在他的管辖领域一手遮天,制定出荒谬的殡葬政策,在远水县造成一系列乱象,还差点让自己命归黄泉,这真实地反映出现实中官员选拔的沉疴和权力监管的缺失。小说还用夸张的手法,描写了小城里追逐利益而天良丧尽的尸贩子,还有争抢尸体陷于疯狂的尸倒们,在他们的眼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交易的,活人与死人都只是可以换钱的货色,他们残忍而贪婪,麻木而冷酷,金钱驱使之下的人性泯灭让人触目惊心。今天我们的生活中也有不少道德沦丧的逐利现象,如肉体交易、拐卖儿童、买卖器官,当人们对这些现象司空见惯而浑然不觉时,也许这将是更大的悲剧,小说极度冷漠的叙述令人悚然,发人深思。

可见,《静静的夜晚》虽然写死亡,但并不探讨死生问题,也没有描写另一个亡灵世界,视野始终留在现实中,死亡只是一个契机,利用它揭开小城镇中由权力与利益、欲望与贪念,贫困与堕落带来的种种丑恶、暴力和荒诞。死亡事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幽魂叙述者阿朵,她极度冷静的讲述中透着刺骨的寒意,灰色的调侃五味杂陈,亡灵的自嘲则让人倍感心酸,从另一方面凸显了现实的悲哀和压抑。“无论叙述者站在什么角度叙述故事,背后总是由实际意义上的作者在决定。作者所作的视点选择,暗含着希望传给小说读者意义价值的维度。”[3]

《静静的夜晚》也有不足之处,小说通过小人物的故事反映当下社会问题,揭示底层人群的生活困境,直击城镇世俗乱象,但在“为什么”和“怎么办”的思索层面上显得乏力,故事结局戏剧化的改变仅仅源于死里逃生的王格式,于深度刺激之后的自我救赎,这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精神失常者的偶然之举。结尾部分写王格式去阿朵的老家照顾朝朝,似乎实现了自己良心世界的平衡,这也不过是作者勉强涂上的理想之笔,现实在贫穷和权力面前依然无助,未受惊吓的王格式们依然当着他们的糊涂庸官,活着的阿朵们前途命运依然迷茫。

[1]王文融译.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2]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3]伍茂国.现代小说叙事伦理[M].新华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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