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陶诗韵味
2015-03-13杨松冀凯里学院人文学院贵州凯里556011
⊙杨松冀[凯里学院人文学院, 贵州 凯里 556011]
陶渊明研究
论陶诗韵味
⊙杨松冀[凯里学院人文学院, 贵州 凯里 556011]
韵味是古典诗学的一个重要概念,亦是诗歌评价的重要标准,其主要内涵是指“有余意”“有余味”,本质是读者的一种感觉。古人认为陶诗臻于至境,主要是因为其有韵味。本文认为陶诗的韵味主要表现为两点,一是有“奇趣”,二是有“至味”。其“奇趣”主要表现为反常合道,其“至味”表现在日常生活的诗化和常言中含至理。
韵味 陶诗 奇趣 至味
一
陶渊明诗风平淡,似已成古今定论。但是,如果我们论及陶诗之时,仅以平淡概之,必是大谬不然。明代黄文焕在《陶诗析义·序》中曾说:“古今尊陶,统归平淡,以平淡概陶,陶不得见也。”清代龚自珍亦有诗云:“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基于此,我们欣赏陶渊明诗歌之时,似应透过其看似平淡的表象,去深刻体会诗中所蕴涵的意味。这种深藏于陶诗中的意味,仅凭聪明才智是品味不出来的,年少轻狂不谙世事者亦品味不出来,诚如宋代黄庭坚所云:“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知决定无所用智,每观此篇,如渴饮水,如欲寐得啜茗,如饥啖汤饼。今人亦有能同味者乎?但恐嚼不破耳。”①陶诗之中的这种需要经历岁月沧桑洗礼才能“嚼破”品味的特殊之“味”,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正是我们古典诗学中所经常谈及的“韵味”。宋人推崇陶诗的平淡之美,无疑是发现了陶诗平淡的表象下所蕴含的深长韵味。
韵与味,是传统诗学批评中两个关系密切的美学术语;韵本源于音乐,味发生于烹饪,在感官上分属于听觉与味觉,但后人常把它们合而言之以论诗。韵,语源于音乐。《说文》《广雅》皆训韵为和,《尚书·尧典》有“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之句,曹植《白鹤赋》有句曰“聆雅琴之清韵”,嵇康《琴赋》亦有句曰“改韵易调,奇弄乃发”。可见,韵初始不但有形容音乐的互相唱和之义,而且还指音乐所达到的一种美妙的境界。韵,作为一个文艺批评术语,经历了一个由论音乐到论人,再由论画推而论诗的过程。②自古以来,雅韵清音、高人韵士、诗画神韵也一直是士人艺术家对最高人格与艺格的追求。味,《说文》训为“滋味”。以味论诗,要早于以韵论诗,《文心雕龙·情采》篇云:“繁采寡情,味之必厌。”钟嵘《诗品序》批评玄言诗“淡乎寡味”,推崇五言诗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这说明早在南朝齐梁时代就已经有以味论诗的风气了。此后,晚唐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明确提出了“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的著名观点,并认为诗歌应该追求“韵外之致”“味外之味”,把韵味作为品评诗歌的一个重要标准。苏轼继承了司空图的观点,并将其标举为“美在咸酸之外”。我们把韵与味合论,是因为古人在品评诗歌之时,常常把它们相提并论,如《文心雕龙·声律》篇云:“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吟咏滋味,流于字句。气力穷于和韵。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③上述司空图的诗论亦是如此。特别是在宋人诗论中,他们不但经常韵味同论,而且常常把韵与味作为诗歌艺术的最高境界加以推崇。如宋人张戒就认为诗以韵胜的曹植为古今诗人第一,苏轼也认为陶诗“发纤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④,“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⑤。陈善《扪虱新语》亦载:“乍读渊明诗,颇似枯淡,久久有味。东坡晚年酷好之,谓李、杜不及也。此无他,韵胜而已。”⑥现代美学家们则把“韵味”等同于“韵”,如乐黛云等编的《世界诗学大辞典》就明确说“韵,也称韵味”⑦。
明确了“韵”与“味”之关系,再来探讨“韵味”的诗学内涵,我们这里采纳宋人范温的观点,范温《潜溪诗眼》有专文《论韵》,其文曰:
有余意之谓韵……凡事既尽其美,必有其韵,韵苟不胜,亦亡其美。夫立一言于千载之下,考诸载籍而不缪,出于百善而不愧,发明古人郁塞之长,度越世间闻见之陋,其为有包括众妙、经纬万善者矣。且以文章言之,有巧丽,有雄伟,有奇,有巧,有典,有富,有深有隐,有清,有古。有此一者,则可以立于世而成名矣;然而一不备焉,不足以为韵。必也备众善而自韬晦,行于简易闲淡之中,而有深远无穷之味,观于世俗,若出寻常。至于识者遇之,则暗然心服,油然神会。测之而益深,究之而益来,其是之谓也。其次一长有余,亦足以为韵;故巧丽者发之于平淡,奇伟有余者行之于简易,如此之类是也。⑧
“有余意之谓韵”,这就是范温的观点。“有余意”其实就是有余味。范温认为书画文章皆以有韵为最高境界,有韵才能尽善尽美,无韵则亦无美。这确实是极有见地的。在我国古代诗论史上,如此系统论述“韵味”这一审美范畴的,唯范温一人而已。正如钱锺书先生所说:“吾国首拈‘韵’以通论书画诗文者,北宋范温其人也。”⑨钱先生也曾给“韵”下定义曰:
诗之道情事,不贵详尽,皆须留有余地,耐人玩味,俾由其所写之景物而冥观未写之景物,据其所道之情事而默识未道之情事。取之象外,得于言表,“韵”之谓也。⑩
显然,钱先生吸收了范温的观点,先生所云“未写之景物”,“未道之情事”,“取之象外,得于言表”的这个“韵味”,其实正是读者阅读欣赏诗歌之后所体味到的意蕴情趣。
明确了“韵味”的诗学内涵,我们再来品读陶诗的韵味。
二
陶诗,正如魏晋时期其他文人五言诗一样,当属于钟嵘《诗品序》中所云,是“众作中之有滋味者也”。据笔者研究,在具体理解陶渊明诗歌上,或者说在对陶诗的感觉上,古代评陶诗者有两种有代表性的观点,那就是以苏轼为代表的“奇趣”说和以范温为代表的“余意”说,换言之,陶诗之“韵味”主要就表现在有“奇趣”和有“余意”上。下文亦从这两个方面讨论陶诗韵味。
陶诗有“奇趣”,这是苏轼首先提出的观点。苏轼《书唐氏六家书后》云:“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复不已,乃识其奇趣。”⑪此为以“奇趣”论陶诗之始。然何谓“奇趣”?苏轼借评柳宗元诗而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理解其“奇趣”涵义的范例,其《书柳子厚渔翁诗》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⑫可见,苏轼所理解的“奇趣”正是以“反常合道”为特色。苏轼认为韦应物、柳宗元诗“发纤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并认为柳宗元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柳子厚晚年诗,极似陶渊明”,⑬可见,“发纤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亦可以之评价陶诗。结合另外两处评价陶诗之语:“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我们则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苏轼这些评陶诗之语几乎都由截然相反的两种感觉组成:纤—简古、至味—澹泊、质—绮、癯—腴、外枯—中膏、淡—美,每一组都是反义词,这些看似矛盾而实合情理的感觉,就是苏轼所讲的“初视若散缓,熟视有奇趣”,就是典型的“反常合道”。苏轼能在李杜韩柳诸大家之外,独推重陶诗,固然是“于其为人,实有感焉”,但与陶诗这种独特的艺术成就也是不无关系的,也可说是苏轼第一次在文学史上发现了陶诗的“奇趣”之美,并进而把这种“寄至味于澹泊”的美学风范大力加以提倡,使之成为宋代诗学追求的最高境界,其功莫大焉。
范温继承了苏轼的观点,并加以发挥,其《论韵》一文云:
自《论语》《六经》,可以晓其辞,不可以名其美,皆自然有韵。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之书,意多而语简,行于平夷,不自矜炫,故韵自胜。自曹、刘、沈、谢、徐、庾诸人,割据一奇,臻于极致,尽发其美,无复余韵,皆难以韵与之。惟陶彭泽体兼众妙,不露锋芒,故曰: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初若散缓不收,反复观之,乃得其奇处;夫绮而腴、与其奇处,韵之所从生;行乎质与癯,而又若散缓不收者,韵于是乎成。《饮酒》诗云:“荣衰无定在,彼此更共之。”……一时之意,必反复形容;所见之景,皆亲切模写。如“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乃更丰浓华美,然人无得而称其长。是以古今诗人,惟渊明最高,所谓出于有余者如此。⑭
作者把渊明抬至古今诗人最高处,认为唯渊明诗歌可以“以韵与之”,而其理由则是陶诗“体兼众妙,不露锋芒”,其“韵味”正来自于陶诗“绮而腴”之“奇处”,这些观点,显然是受到苏轼的影响。
具体就陶诗而言,最能表现这种具有“反常合道”之“奇趣”的,无疑是《饮酒》其五诗: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细味此诗有“四奇”:“结庐在人境”,为一奇;结庐人境,“而无车马喧”为二奇;“悠然见南山”,为三奇(南山本日日可见,而此时猝然相遇,仿如久别重逢,奇也);“欲辨已忘言”,为四奇。“四奇”亦即“四反常”也。另此诗有“三合道”:因心远而觉地偏,一合道也;因采菊而悠然见山,二合道也;因欲辨而忘言,此三合道也。诗歌正是在这“反常合道”之中,不经意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悠然淡远的意境,品味此诗,确是韵味无穷,令人目夺神迷、流连忘返。据宋人陈正敏《斋闲览》所记:“荆公在金陵,作诗多用渊明诗中事,至有四韵全使渊明诗者。又尝言其诗有奇绝不可及之语,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有诗人以来,无此句也。然则渊明趣向不群,词采精拔,晋、宋之间,一人而已。”⑮苏轼、王安石两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指出陶诗奇绝,可见,陶诗有“奇趣”,乃众所公认。
陶诗奇绝之作,所在多有。其他名作如《乞食》《止酒》《拟挽歌辞》等,这些诗作,或是诗歌史上绝无仅有;或是引起后人无限争议难以索解;或是跨越生死两界之冥界灵魂之审视;虽是奇而又奇,但又吻合陶渊明之人生经历与思想境界,其中韵味,非经细读精思反复咀嚼难以体会。
三
陶诗不但有奇趣,而且还有一种淡泊之“至味”。宋人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曾云:“陶渊明诗专以味胜”,“渊明之诗妙在有味耳”。其实,张戒所言之味,亦同于范温所言的“有余意”,范温认为陶诗以韵胜,其所论“韵”之核心内容就是“有余意”,这种认识显然是来自于韵之音乐本源的启发。依范温“有余意之谓韵”的理论,则陶诗亦可说是“以韵胜”。我们这里讨论陶诗中的余韵、余味,亦即苏轼所言“寄至味于澹泊”之“至味”。
陶诗这种“至味”,首先表现在日常生活的诗化。渊明能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美,并能将这种发现以自然平淡的语句表达出来,使人能在静静的品味中得到极大的美的享受。如:“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停云》)“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时运》)“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归园田居》其一)“山涧清且浅,可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归园田居》其五)“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移居二首》其二)“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读山海经》其一)“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等等。这些诗句所表现的无不是最普通最平常的农村田园生活,然而,却无不充满诗情画意,无不令人悠然神往,其意境闲适恬淡至极,而韵味却悠远深长之至。古人把渊明的田园诗意称为“野意”,宋陈知柔《休斋诗话》“诗要有野意”条云:“人之为诗要有野意。盖诗非文不腴,非质不枯,能始腴而终枯,无中边之殊,意味自长,风人以来得野意者,惟渊明耳。”⑯这样的野意,当然是高居庙堂或奔走于名利场的士人们所津津乐道的。
其次,陶诗的“至味”还表现在其常言中含至理。在渊明那些平淡质朴的语言中,他只是把其平常生活中的真切感受质朴地表达出来,却竟然皆是达道的至理名言。《杂诗》其一就是这样的诗作的典型: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此诗的哲理意蕴已无需我多说。我们且以前人的一段评论来见出诗中愈品愈浓的“至味”,明人黄文焕《陶诗析义》卷四评析曰:
(“落地为兄弟”二句)合既生之后未生之前,作此幻喻。逐风原无定处,落地何必认真。未坠胞胎,安秉形质?本自无身,复何云常?此一逐风也。暌离万变,无所不有,身则各其,常竟安在?又一逐风也。溘然物化,朝不保夕,身之灭矣,宁有常期?此又一逐风也。专言兄弟者,此毕生情亲之身犹不保其常,况他人乎?何必亲者,言未必如其骨肉之愿也。⑰
此处黄文焕还只是分析其前几句,就已经品味出如此多的味道来,遑论诗中的其他名言至理,此诗真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典范。这样常言中含至理的诗歌在陶诗中俯拾即是,如:“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归林二首》其二)“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杂诗》其二)“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杂诗》其四)“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饮酒》其十四)“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归园田居》其四)“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后置。”(《杂诗》其六)等等。都是将生活体验朴实说出,却是人生之至理,这样的本事,正是陶渊明的最难企及之处。
① 黄庭坚:《书渊明诗后寄黄吉老》,《豫章黄先生文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352页。
②⑨⑩ 钱锺书:《管锥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31—252页,第242页,第246页。
③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552页。
④⑤ 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孔凡礼:《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124页,第2515页。
⑥ 陈善:《扪虱新话》,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页,第49页。
⑦ 乐黛云:《世界诗学大辞典》,春风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738页。
⑧⑭⑯ 郭绍虞:《宋诗话辑佚》,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73页,第373—374页,第484页。
⑪⑫ 孔凡礼:《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206页,第2552页。
⑬ 苏轼:《题柳子厚诗二首》,孔凡礼:《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109页。
⑮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廖德明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8页。
⑰ 黄文焕:《陶诗释义》,《四库存目丛书》集部三,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203页。
作 者:杨松冀,文学博士,凯里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