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甫蜀中诗篇对地域中国风歌曲创作的启示
——从郭敬明《蜀绣》歌词创作谈起
2015-03-13朱瑞昌西昌学院文化传媒与教育科学学院四川西昌615000
⊙朱瑞昌[西昌学院文化传媒与教育科学学院, 四川 西昌 615000]
论杜甫蜀中诗篇对地域中国风歌曲创作的启示
——从郭敬明《蜀绣》歌词创作谈起
⊙朱瑞昌[西昌学院文化传媒与教育科学学院, 四川 西昌 615000]
《蜀绣》是一首有着浓郁地域特色的中国风歌曲,歌词凸显了很多巴蜀意象,在遍地“江南风”曲目中显得别具一格。本文肯定了《蜀绣》歌曲创作的开拓之功,但同时认为,歌词中对古典诗词的选择化用,还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杜甫作为历代入蜀文人的代表,诗歌艺术的高峰正是在巴蜀地区形成的。杜甫笔下的巴蜀风物对于《蜀绣》这样的地域中国风歌曲的创作,具有重要的借鉴和启发意义。
杜甫 《蜀绣》 中国风
中国风歌曲是近年来颇受人们欢迎的一种歌曲形式,它用现代音乐的流行元素,承载了古典文化的唯美意境,引导和帮助青少年重新认识到了传统文化的无穷魅力。周杰伦是演绎中国风歌曲的代表人物之一,但实际上,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有一批优秀的中国风歌曲流行于乐坛,如《涛声依旧》《烟花三月》《九九女儿红》《床前明月光》等。再结合21世纪以来的《东风破》《菊花台》《红颜》《江南》《诗人的眼泪》《青花瓷》,以及2014年《中国好歌曲》第一季冠军《卷珠帘》,我们会发现中国风歌词有一定的规律性。最初主要是将某首古典诗词拆碎扩写,在保持原有意境的基础上加入现代情怀,再敷衍成篇,代表作为《涛声依旧》;后来则演变为把多首诗词中的古典意象集合在某一个有代表性的事物上,给人一种应接不暇的艺术美感,代表作为《青花瓷》。这两类中国风歌曲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即内容地点高度集中于江南,《涛声依旧》的源流——唐诗《枫桥夜泊》本来就创作于姑苏城外,《九九女儿红》主要是绍兴风俗,《青花瓷》里也是直接点明路过的是“那江南小镇”。至于其他中国风歌曲里普遍存在的小桥流水、烟雨重门,以及那凄迷、忧伤、含蓄、淡雅的韵味,也无一不是带有浓厚的江南风韵。
诚然,自明清以来,江南都以人文鼎盛著称,它的明山秀水、文采风流、吴侬软语,确实堪为中国风意象的最佳注解之一。但是,以华夏国土之辽阔,各地人文民俗、环境气候差异之大,仅以江南一隅之地,是不能完全代表中国的。所以,中国风歌曲过于局限于江南风情上,反倒影响了歌曲内涵的厚重深远。在这种情况下,《蜀绣》一曲横空出世,堪称为日渐固化的中国风歌坛带来了一道清风拂过般的涟漪。
《蜀绣》由郭敬明填词,李宇春演唱,最终被选定为成都非物质文化遗产节主题曲。这首歌填词的是四川籍作家,演唱的是四川籍歌星,内容为咏赞四川极富盛名的蜀绣文化,流溢着浓郁的西蜀风情,在充斥着江南意蕴的中国风曲库中,确实让人耳目一新。应该说,《蜀绣》歌词里已经有了不少巴蜀意象,如望帝所化的“杜鹃啼血”,诸葛亮的“羽毛扇”,成都的“芙蓉花”等等,是一首展现了蜀地文化的好歌。笔者认为,歌词作者、著名川籍作家郭敬明,在创作歌词的时候,已经很注意到加入四川的历史文化符号,但就在表现四川独有的文化和环境特点方面,仍有不少值得商榷的地方。
以歌词中的“红烛枕五月花叶深,六月杏花村”句子为例。杏花村确实是富有中国特色的村落形象。唐人杜牧诗句“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清明》),地点往往认为是在山西。元人虞集也有词句:“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风入松·寄柯敬仲》),显然又是江南风景了。然而与之不同的是,四川一带的村落,从古至今,都不以杏花著名。
其实,要在《蜀绣》歌词里写乡村风貌,可以不必借用与四川关系不大的“杏花村”意象,因为在杜甫诗中,就有现成的描写四川村落的句子:
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粟不全贫。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
——杜甫《南邻》
白沙、翠竹、江村,杜甫用何等精妙准确的语言,将四川农村的风貌特色勾勒如画,而且历经千年,这首诗,依然伴随着这样的农村风光,在蜀中大地随处可见,比比皆是。时至今日,四川仍是有竹林的地方就有农家。如果在创作歌词的时候,能够有意识地向杜诗取经,又何必去照搬千里之外的“杏花村”呢?
“白沙翠竹江村暮”是最典型的四川农村风光,曾让入蜀的诗人吟咏不绝,产生发自内心的共鸣。晚唐著名文人韦庄,在垂暮之年入蜀,并终老于此。在成都期间,他找到位于浣花溪畔的杜甫旧居,在上面重建房屋居住。去世前,韦庄每日吟诵“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不辍,时人以为诗谶。韦庄独爱杜诗的这两句,表现了他追随杜甫脚步的意愿,并且把人生的最后时光留在了诗中描写的美好世界里。
这句诗更成了出蜀的诗人永远的故乡记忆。北宋苏轼“身行万里半天下”(《龟山》),后半生再也没有回过四川。当他途经江西时,看到当地的景物类似故乡,高兴地说:“江西山水真吾邦,白沙翠竹石底江。”(《江西》)然而这里毕竟不是蜀地,所以在赣南他还是感叹其风光与故乡似是而非:“只疑归梦西南去,翠竹江村绕白沙。”(《留题显圣寺》)可见,杜甫的这句诗,在蜀人苏轼的心里,就是四川风物的最佳文字描述。
清末川籍诗人赵熙在《下里词送杨使君之蜀》中写道:“万山一一来时路,尽谱乡心上《竹枝》。从古诗人多入蜀,花潭杜老望君时。”中国风歌曲有个很明显的特点,就是融化古典诗文入词。同理,《蜀绣》这样的歌曲,自然也可以旁征博引关于蜀地的诗词。“从古诗人多入蜀”,因此这样的作品并不难找,而杜甫作为一代诗圣,蜀中岁月是杜甫生命中最安稳的一段时光,更是他作品内容和质量的高峰期,前人谚语:“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笔者以为,熟读杜诗也是了解四川的一条捷径。在他的川行华章中,记录着一个极富地域文化特色的、如梦如幻的天府之国。
“安史之乱”爆发后,中原动乱,民生艰难,北方士人纷纷入蜀避乱。杜甫也随着逃难大军来到了四川。从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到唐代宗大历三年(768),杜甫在巴蜀地区生活了近十年的时间。这十年是杜甫人生中最重要、创作中成就最高、作品数量最多的时期,杜甫诗歌至今留存传世的有一千四百多首,而其中竟有八百多首写于巴蜀。自有杜甫居此,这里的山川风云、草木砖瓦,俱带诗意。而巴蜀风物也随着杜诗为中国文化史增添了一道别样的美丽色彩。
杜甫刚入蜀的时候,就敏锐地发现四川气候环境与中原的迥异。在《成都府》一诗中写道:“大江东流去,游子去日长。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时值冬日,成都依然江流滔滔,树木苍翠,让北方来的杜甫大为惊奇。由于盆地原因,四川冬天不仅远较北方暖和,而且也比同纬度的江南地区气温高。苏轼也曾自豪地说:“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波棱如铁甲。岂如吾蜀富冬蔬,霜叶露牙寒更茁。”(《春菜》)《蜀绣》歌词里面没有提及四川的气候、植被特点对刺绣题材的影响,反而有这样的句子:“羽毛扇遥指千军阵,锦缎裁几寸。看铁马踏冰河,丝线缝韶华,红尘千帐灯。山水一程,风雪再一程。”读后让人疑惑不解,即便是诸葛亮北征,前锋兵力也不过到达陇右岐山一带,何来如此严重的冰河风雪?实际上“千帐灯”“山水一程,风雪再一程”等,是化用了纳兰性德《长相思》里的句子:“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夜深千帐灯”,纳兰词写的是辽东地区才有的严寒行军景象。《蜀绣》歌词,弃杜诗而选纳兰词,可谓舍近求远,南辕北辙。
杜甫在蜀期间,对四川的气候环境特点体验很深,如著名的《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这首诗很准确地抓住了四川气候的一个特点:巴蜀地区多夜雨。在《水槛遣心二首》中杜甫更明确地写道:“蜀天常夜雨,江槛已朝晴。”对蜀地夜间下雨,白天放晴的气候,他非常喜爱,产生了就这样“深凭送此生”的想法。杜甫的诗有开拓之功,写的是川西夜雨“润物细无声”,再加上此后白居易《长恨歌》里写川北的“夜雨闻铃肠断声”,李商隐《夜雨寄北》中写川东的“巴山夜雨涨秋池”,可谓唐人写巴蜀夜雨的三大名篇。从此夜雨润物、夜雨闻铃、夜雨剪烛、夜雨怀人成了诗词文章中绵绵不绝的主题。这也是四川对中国文学的贡献之一。至于《蜀绣》歌词,里面当然也提到了雨,毕竟“和风细雨”常常是中国风意境里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只是这样的歌词“芙蓉城三月雨纷纷,四月绣花针”,依然让人觉得奇怪。一则四川气候温润,刺绣又多在室内,完全不必像北方那样需要“猫冬”,难道还得等到四月才开工刺绣?二来没有写四川特色的夜雨,“雨纷纷”与后面的“行人欲断魂”,很明显是取自杜牧《清明》诗意,也就是作者前期还是广泛搜罗了古典诗词进行融汇运用的,但是在选择时却没有考虑到四川的地域特色。《蜀绣》歌词全篇,还存在不少这样的问题,如写“君可见牡丹开一生,有人为你等”,实际上牡丹并非四川最有代表性的花卉,古典文化中的四川,有两种花卉最为著名,一是芙蓉花,歌词倒也提到了;二是海棠花,西蜀被称为海棠香国,晚唐和宋代的文人多有题咏,有陆游诗为证:“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成都行》)杜甫居蜀,不咏海棠,曾被视为诗史上的一桩疑案,说法甚多,但也正好说明杜诗和海棠都是四川的文化特色,所以才被人如此关注。如果了解杜甫文化,就会知道杜甫不写海棠的原因一直为历代文人所津津乐道,争论不休,恰好也就会懂得海棠才是蜀花代表。当然,四川也并非没有牡丹,天彭牡丹自古很有名,陆游诗:“常记彭州送牡丹,祥云径尺照金盘。”(《忆天彭牡丹之盛有感》)只是洛阳牡丹太过深入人心,如果歌词未能提及牡丹与四川的关系,地域特色就十分模糊了。
入蜀对杜甫来说,不仅是个人生活之幸,也是文学生命的幸事。历史上,由于蜀地恃险而富,山水甲于寰区,文人入蜀,往往就会迎来自己创作的春天,最具代表性的当然就是杜甫。蜀地极大地开拓了入蜀文人的视野,为他们的创作提供了新的素材。巴蜀地区不仅有江南山水的明秀宜人,更有西部山川的雄奇博大。杜甫的“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客至》),“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江村》)等南方清幽村景的诗句,在中原就写不出来。同样,他笔下的“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登高》),“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白帝》),又非江南的柔美山水可比。最典型的莫过于这首《绝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种川西平原的春景或许在江南也常见。但“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却是中原、江南都不具备的壮阔奇景,只有在蜀中江河纵横的春天里,能有晴窗看雪山的独特体验。这首千古绝唱的诞生,不仅仅是因为杜甫的才高学博,还得益于蜀地独有风光给他的新奇感受。
综上所述,笔者以为,杜甫蜀中诗篇对地域中国风歌曲的创作,有着极其深刻的启示:
首先,杜甫居蜀期间,比起中原时的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来,生活可谓非常闲适悠然,但杜甫一生心系国事,忧时念乱的情怀从未抛却。杜甫的蜀中诗歌,既有大量如“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二首》)的田园闲适诗,也有“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这样关心国事的抒怀诗,更写下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如此忧心苍生、襟怀广阔的伟大篇章。杜甫的蜀中诗歌,风格上萧淡清丽与沉郁顿挫并存,内容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应为中国风歌曲所认真吸收。当下中国风歌曲的内容偏于感伤缠绵,歌词题材是比较狭窄的,无非伤春怨别、爱情失意。最典型的就是获得2014年《中国好歌曲》第一季冠军的《卷珠帘》,歌词字句表面华丽,弥漫着胭脂香、梨花泪,然而全篇只是在摹写一个旧时代思妇的百无聊赖,这不过是古人已经写滥了的闺怨宫愁而已。笔者以为,中国风歌曲将流行与传统结合起来,确实能帮助青少年培养对传统文化尤其是诗词的兴趣,但如果听任歌词创作偏向空洞消极、无病呻吟,对青少年塑造正确的审美情趣和艺术修养,反倒是有害而无利的。因此,将杜诗引入中国风歌曲的创作,让青少年在哼唱中体验和学习杜诗关注现实、爱国爱民的人文情怀以及浑涵汪茫、兼收并蓄的艺术张力,是非常急需而重要的。
其次,《蜀绣》相对于其他中国风歌曲来说,是一首有着浓郁地域特色的作品,内容和形式都有新的开拓,允推佳作。但在歌词上,《蜀绣》还可以进一步地精雕细琢。而要能更好地体现四川风情,熟读杜诗即可做到这一点。四川成就了杜甫,既在乱世中为杜甫提供了安稳的创作环境,雄奇的江山又为诗人佐以才思。另一方面,杜甫也成就了四川,杜甫的入蜀,极大地宣传了四川,提高了四川的知名度和美誉度。在巴蜀完成的杜诗,让巴蜀意象为世代中国读书人所熟知。这是杜甫和杜诗为四川所做的伟大贡献。杜甫将巴蜀风光、气候、环境、习俗、人文写入不朽的诗篇,他的诗歌是我国古代文学的宝库,千百年来国人的必读书,凡是熟读杜诗的中国人,往往很自然地会对四川怀有一种美好的感情。因此,不仅在创作巴蜀地域的中国风诗歌的时候,需要从杜诗中汲取营养,乃至我们今天要把四川建设成文化大省和文化强省,杜诗也是可以不断挖掘的最宝贵的文化资源。
最后,正如本文前面所引赵熙的诗句“从古诗人多入蜀,花潭杜老望君时”(《下里词送杨使君之蜀》),杜甫是历代入蜀文人中最杰出的代表。在杜甫之后,文人入蜀成了历史上一个持续不断的文化景观,其中,李商隐、韦庄、黄庭坚、陆游、范成大等写了大量咏赞四川风物的诗文,用笔墨共同构建了一个如诗如梦的蜀地,是四川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例如,《蜀绣》歌词里已经用到了陆游诗里的“铁马冰河”“红酥手”等意象,然而这些都与蜀地无关。另一方面,陆游“自计前生定蜀人,锦官来往九经春”(《梦蜀》),和杜甫一样在蜀多年,留下了大量咏赞巴蜀风物的诗篇,连自己的作品集最后都定名为《剑南诗稿》。《蜀绣》在创作时如果向历代入蜀诗文揽章求句,将更具地域特色。总之,笔者以为,这首歌的歌词里化用杜牧诗、纳兰词而不用杜甫诗、东坡词,用陆游在吴越的诗词而不用他在巴蜀的作品,确实是很大的遗憾。当然,这些可能与当下对入蜀文人及作品的整理、宣传还不够有关。随着四川文化资源开发的深入,文化强省建设步伐的加大,杜甫及历史上众多文学大家的入蜀经历和蜀中诗篇将成为更普遍的文学常识,其成就和价值也将更为学界所关注和研究。
作 者:朱瑞昌,西昌学院文化传媒与教育科学学院教师。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