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诗审美重构的潜在话语
2015-03-13陈彩林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玉林537000
⊙陈彩林[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广西 玉林 537000]
论新诗审美重构的潜在话语
⊙陈彩林[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广西 玉林 537000]
在新诗近百年的历程里,从诗体、诗质到诗风都未曾停止过争议,这些争议从深层次讲都涉及新诗审美重构问题。就新诗审美重构的社会功用而言,诗体探索无果的最根本原因就是新诗试图颠覆古诗两千多年的审美惯性,从而与“五四”时期变革图存的总的社会企图保持一致,形成与古诗固定模式的反动,以自由灵活多变的形体出现;就新诗审美重构的人文关怀而言,新诗开创者们让新诗以“人的文学”姿态出现而与人的解放的时代命题相契合,从而使新诗内质具有一种排斥任何束缚的本能,使自身获得向前探索的力量;就新诗审美重构的文化冲突而言,新诗自建立以来就一直处于西方诗学与中国古典诗学的撕扯之中,使诗风以冲突动荡的审美冲撞古诗和谐规整的惯性。
新诗 审美重建 潜在话语
当1917年2月胡适率先在《新青年》上发表了《白话诗八首》,特别是1918年1月胡适、沈尹默、刘半农三人的白话诗在《新青年》上集中亮相的时候,新诗以新文学开路先锋的姿态向国人昭示中国文学新的选向。新诗一开始就有意识地以迥异于古诗的美学特征行进,试图颠覆《诗经》以降、极盛于唐、延续两千多年的中国古典诗歌美学从而重构新诗审美。
回顾新诗近百年的历程,关于新诗发展的问题从诗体、诗质到诗风都未曾停止过争议,这些争议从深层次讲都涉及新诗审美问题。因此,只有从本源上把握新诗美学取向,才有助于这些问题的正本清源,而这需要我们重新审视新诗审美重构的潜在话语。
一、新诗审美重构的社会功用与诗体
新诗与古诗审美最明显的差异在于诗体。古诗形体有固定的字数限定,讲究平仄押韵,有严格的声调格律,形式规整小巧,两千多年来在人们头脑中形成巨大的审美惯性。新诗要在诗歌形体审美上与古诗形成反动,必须首先解构这些审美规约。当新诗以形式灵活自由、不讲押韵,以白话文写诗、没有固定程式等诗歌形体特征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这种形体上的审美其实隐藏着新诗审美重构期明确的社会功用,而明确的社会功用又决定了新诗形体的审美取向。
起始于“五四”文学革命的新文学应启蒙运动的时代需要而诞生,一开始就是以思想启蒙、变革图存的社会承担姿态出现的,有着极为明确的现实社会功用。胡适、沈尹默、刘半农、陈独秀、俞平伯、鲁迅、李大钊、周作人、朱自清、康白情、刘大白等初期新诗写作者多是新文学的倡导者。他们以文人感世忧国的情怀积极参与社会变革,试图将中国从封建桎梏中解放出来,通过新文学为这个古老垂死、积弱积贫的睡狮注入一剂少年血性汤。和所有社会变革者一样当他们的力量还不足以在政治、军事上变革旧有社会的时候往往从思想文化先行,试图动摇所要变革社会的思想基础,从而逐步实现变革的目的。当新诗以这种理念萌生时,它首先找准的颠覆对象就是古诗,因为古诗是中国最古老而正统的文学样式,在新文学倡行者眼里它是腐朽思想的载体,严重束缚了民众感情的表达,必须首先予以革除。
在思想启蒙、变革图存这一明确社会功用的驱使下,新诗开山者胡适明确主张“诗体大解放,就是把从前一切束缚自由的枷锁镣铐,一切打破”①。他将新诗创作理念归结为“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②。正是在这样的思想驱动下,新文化者试图创造出一种切合他们理念的新的诗歌形体,但这样的诗歌形体不可能凭空捏造,受过西风美雨浸染的倡导者们自然将目光投向西方诗歌寻找借鉴。他们最终锁定美国诗人惠特曼创始的自由体诗歌。通过胡适《尝试集》、刘半农《扬鞭集》、刘大白《卖布谣》、周作人《过去的生命》等初期中国自由体诗,我们可以看到初步建立起的新诗在形体上这样一些审美特征:不用韵而追求语气、情绪的内在自然节奏,语言舒缓散漫,伴随着情感的起伏来变换句式的长短、字数、行数的排列。
新诗形体自建立时起就引发争议,而且很多学者、诗人都进行过新诗诗体的探索。针对新诗过分散漫化的问题,闻一多、徐志摩为代表的前期新月派试图建构新诗的和谐审美,在诗歌形体上,追求均齐的诗的形式,追求押韵方式的多样化,追求错落、协调的节奏。但是,我们注意到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新诗的形体至今也没有一个共同确认的程式,一个可资遵行的模式,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仍是一个没有结论的尚在探索的话题。
如果从深层审视,新诗形体探索而无结果的最根本原因应该与新诗创建的理念有关,它就是要形成与古诗固定模式的反动,以自由灵活多变的形体出现,进行“诗体大解放”,这里融入了最初新诗创建者们变革社会的目的、启蒙思想的意图、对民主自由的企盼的新诗审美重构的深层动因。在这样的审美重构理念和动因下,新诗形成一种开放的姿态,一种排拒束缚的本能,一种跃动不拘的内在张力。唯此新诗方谓之“新”,一旦有了可资遵行的诗歌形体模式,新诗岂不成了另一种“古诗”。20世纪80年代以来新诗更加活跃多元,各种诗体、诗派层出不穷,追根溯源,都是因为享受了新诗审美重构时所倡导的“诗体大解放”的恩泽。
二、新诗审美重构的人文关怀与诗质
新诗与古诗审美最主要的差异在于诗质即诗歌的情感和思想内容带来的不同美学效应。在古诗中,我们感受更多的是宁静、和谐、纯然的诗情,形成一种“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和之美,内容侧重于乡愁、别绪、失意、闲适、自然等的表现,以抒发情感、陶冶性灵、平衡内心为审美标准和规范。在新诗中,我们明显感到一种古诗所缺少的个人灵魂的动荡和躁动,有一种冲突和张力。古诗因合于强大的审美惯性和规约最终反复书写着大致相近的内容,在一个统一封闭的模式中对落日而思暮年,对秋风而思凋零,意象、意境、诗情、诗蕴的雷同让人很难激起内心的涌动,急需在这种审美疲劳中注入一种雄性和血气、一种灵魂的搏斗和震荡、一种摧枯拉朽的变革力量。新诗试图建构这种全新内质的审美重构姿态,其实隐藏着新诗审美重构期强烈的人文关怀,而强烈的人文关怀又决定了新诗的内在审美取向。
怀着思想启蒙、变革图存这一明确社会功用的新文学倡导者们认为社会的变革首先在于人的解放。人的解放的呼声始终是文学革命乃至整个“五四”时期的最强音,它驱使着新诗开创者们让新诗以“人的文学”姿态出现,正如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所言:“民七以来,周氏(周作人)提倡人道主义的文学,所谓人道主义,指‘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而言。这也是时代的声音,至今还为新诗特色之一。”人的解放具体而言就是对自由的追求,对个性的张扬,对人生的关怀,对人性的关爱,对人的尊严的维护。这在最初的诗作中不难发现,胡适的《老鸦》、周作人的《小河》、陈衡哲的《鸟》等新诗显示了一种追求自由的个人主义精神,胡适的《人力车夫》、沈尹默的《人力车夫》、刘半农的《相隔一层纸》等或同情下层劳动者,或对弱小予以怜悯,显示了一种博爱精神。
强烈的人文关怀需求使新诗内质发生的这种跃变让新诗呈现出区别于古诗的审美姿态。古诗重感兴,新诗重感受。古诗重天籁之音、自然之美,新诗重心灵的搏斗、情与理的交织。古诗重画卷和意境的营造,让人获得美的欢愉与净化;新诗重在书写丰富的个人情感、深邃的思想认知、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企图以人文关怀、人本主义取代天人合一,最终将主体的精神意志强加于自然物象之上。
这种审美重构潜在的人文关怀使新诗具有一种排斥任何束缚的本能,一旦个性遭到压抑、人性遭到抑制,它便以解构的姿态出现,从而使自身获得向前探索的力量。新时期以来的新诗创作便是最好的实证,盛行一时的朦胧诗、先锋诗从深层讲,仍是沿此的纵深推进;从内里讲,表现的是重新面对当代人的思想情感世界的意向,是对人性的深度呼唤和书写,只是表现的姿态不同:朦胧诗是“对图解政治概念疑虑或厌烦”③,先锋诗是对朦胧诗企图经典代的反叛。
三、新诗审美重构的文化冲突与诗风
全新的诗体、诗质必然形成不同的诗风。相对于古诗的小巧、拘谨、规整、宁静,新诗呈现出自由、宏大、雄伟、动荡的不同风格。这种对照分明的审美,如果我们透过明确的社会功用、强烈的人文关怀需求的直接驱使会看到更深层次的文化冲突。
自新诗创建之日起,一直存在这样一种矛盾:一方是试图以与古诗断裂的姿态对新诗进行审美重构,一方是试图借鉴传统古典诗歌来设计新诗。前者让我们看到了新文学开创者们意欲通过新文学实现思想启蒙的明确社会功用,后者让我们看到了传统古典诗歌在国人心中形成的巨大审美惯性。我们注意到这样一种现象:新诗开创者多为海归人员,胡适、闻一多留学美国,郭沫若、周作人留学日本,徐志摩留学英国,李金发、戴望舒、俞平伯等都借鉴外国诗,他们试图借用西方话语重构中国诗学话语,从而实现中国诗学的现代化。也就是说,新诗审美重构的内驱力是当时强势的西方诗学,早期新诗吮吸外国诗歌发展起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西方诗学注重人的隐秘的内在世界的表达,追求意象的象征化和内在审美构成的矛盾性、动态性、多重性。而中国古典诗歌则不同,“整个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诗歌传统都是乡土中国这个大文本所支撑和产生的”“中国古典诗歌里的审美境界和审美情趣正是把乡土中国的乡土经验文人化、诗化、审美化。在中国古典诗歌里虽有《诗经》、杜甫、白居易等反映民生疾苦的诗,但是,有境界和诗情的诗歌还要在山水田园中去‘寻章摘句’。相对于现代诗,整个中国古典诗歌趋于和谐,而少冲突;多外部呈现,寻求人与自然的对应,而少个人灵魂的动荡和躁动,更少把人作为审美客体来呈现。所以,中国古典诗歌的总体美学风格是和谐优美,这得自于乡土中国这个大文本”④。
当闻一多借鉴中国古诗格律为新诗构建“三美”、宗白华试图将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引入新诗的时候,虽然他们对新诗艺术探索是有益的,但这也只能是一种适度的节制与调和,不可能改变新诗审美重构的总体风格取向,因为建构新诗的基本理论话语是异质的西方诗学。虽然闻一多认为新诗是中西艺术结合而生的宁馨儿,但这个宁馨儿的基因中包含更多的是西方文化血统。新诗这种先天的基因遗传使它对西方诗歌元素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和力,相反中国古典诗歌元素倒成了闯入新诗世界的外来客。1980年代的朦胧诗、先锋诗等新诗从形式到内容对西方诗歌创作的集中自觉借鉴可谓对新诗审美重构期的跨越时代的呼应。
明确的社会功用是新诗审美重构的直接动因,强烈的人文关怀需求是新诗审美重构的着力点,深层的文化冲突是新诗审美重构的内在驱动。这些新诗审美重构潜在话语的综合效应使新诗诗体自由灵便,诗质闪耀人性,诗风涌动张力。
① 胡适:《〈尝试集〉自序》,见《胡适文存》第1册,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148页。
② 胡适:《谈新诗》,见《胡适文集》第2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35—138页。
③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93页。
④ 杨匡汉、孟繁华主编:《共和国文学五十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33页。
作 者:陈彩林,文学博士,现任教于玉林师范学院,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