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来得及
2015-03-12安庆
安庆
1
老夏频繁地往街上跑从一张报纸开始。那张报纸不知道是从哪儿得来的,关键是报纸上有一篇关于见义勇为的报道:一个中年人在湖边摆一个钉鞋的摊儿,因为见义勇为,儿子高考差几分不到一个高校的录取线,被破格录取,学费也得到捐助。老夏把报纸藏起来,隔几天摩挲出来再看,整篇文字都被他嚼熟了。老夏动了心:自己的儿子也要高考,为什么就不能干出点见义勇为的事儿呢?
老夏手上有一块表,一条黄不拉叽的皮表带,不知道多长时间了,表带子已经变色,是从旧货店里买的。老夏相信这种表,一看表就能知道一个时代,那年代的表质量其实挺好的。当年厂里的黄大眼当了劳模从北京得奖带回来的就是这样的一块表,黄大眼一直不舍得带,用红布包着藏着,隔一段拿出来炫耀一下,在太阳地里晾晾,还看着表掉眼泪。老夏眼气死了,对老婆说:“咱也当劳模,也领这样的手表戴在手上多好。”对老婆说:“我他妈的绝对不像他黄大眼,太小气,表捂在柜子里都长出毛了,我就天天戴着。”老婆说:“你别做梦,你得不了奖,没那个福气,得奖的人一种是太憨,天天死心塌地地干;一种是精,脑袋活,会捣鼓技术发明呀什么的,你有吗?”真让老婆说中,直到老婆死了,他的奖都没能弄成,后来厂子也停了。这块破表,实话说是为儿子买的,儿子是高三的学生,马上就要高考,他得掌握时间,儿子什么时候放学,几点吃饭,他得给儿子安排好。这个表现在就是他的指挥,什么时候让他回去他就得回去,儿子的事儿不能耽搁。
他上街穿一件儿子淘汰的T恤,专门往人多的地方挤,有时候会突然地跑起来,长胳膊一前一后,摇摆得有些笨拙。他跑的时候就是感觉哪一个地方出了问题,要不怎么会忽然围了一圈子人呢?老夏有时像一个侦探,弯着腰,聚精会神地扎进一个商场。有一次,他走进一家电器店,盯着柜台内一个高挑身段的姑娘,姑娘的前胸让老夏盯得蹦起来,眉往下低,睫毛上挂了怒气。老夏挺了挺身,尽量压低着嗓音:“姑娘,这商场有偷儿吗?”“什么?”“有偷儿吗?”姑娘看着眼前的大个子,看他搁在玻璃板上的长胳膊,手上起着一层榆树皮似的皱纹,问:“你是从公安退下来的吗?”“公安?”老夏摇摇头。“那,你有病吗?”一副逼退老夏的气势。老夏走出商场,仰了仰头,又猛地转身,伸出一条长臂:“你听过那个故事吗?一个下岗工人在湖边见义勇为……”可是,没开讲,姑娘已经不耐烦地忙去了,空落落的柜台前只剩下了老夏。
老夏的目光一直关注着和他家吊角的那座小楼。小楼的气派让他家的老房子相形见绌。老夏不在乎,老夏在乎的是两家房子的距离,正好可以形成一种最佳的观察角度,椿树叶儿的震动都能进入他的视线,小楼离他家大概就是三四十米,开门声和碰门声都会让老夏敏感。雨天,小楼上的雨点格外白,一缕缕的雨雾比地面上重。小楼里住着一个女人:女人的男人几年前死于一场暴病,女人现在的公司是她男人丢下的。女人常和公司的业务员去外地,那座小楼经常空着。女人很会打扮,脸上的沧桑被脂肪掩盖着,男人死后她没有瘦下来,身体还一如既往地丰腴。老夏对女人的印象不错,老婆在时,两个女人家常里短地聊过,说得拢,老婆还喜欢往小楼里跑,老婆住医院时她去看过。
看过报纸后,老夏的注意力往对过投得更多。阳光洒在严光街,光阴在严光街上流。老夏坐在院子里,听着踩过街道的脚步声,如果对过有声音,能断定小楼是开门还是锁门,女人是出门还是回来。送女人的车,每次离开严光街会摁两声透亮绷脆的笛声。有一次,儿子忽然看着老夏:“爸,你又盯人家干吗?”老夏扭过头,儿子瘦长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是一本正经地在问。老夏把两只手落在儿子的肩上,嘎嘎地笑两声,说:“好好学习吧,儿子!爸就是瞎看。”儿子说:“爸,别老看人家的小楼!”老夏叹口气,笑一笑。老夏说:“没什么,如果有一个什么,有一天你会明白。”
日子平淡得让老夏有点急。老夏有一天踱到了他下岗的南岗机械厂,在厂区的周围踱步:老厂荒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野蒿疯长着,老鼠从草窝中钻出来,在阳光下晒暖。这让老夏黯然神伤,紧张忙碌的日子真的远了,没有了丁点的影踪,这地方,怕是一辈子回不来了。老夏捂住胸口,老厂像他生活中的亲人,让他有一种永失亲人的感伤。
因为看到老厂的破败老夏吊着一张长脸,他穿着儿子的棕色T恤,风往衣襟里灌。严光街正享受着晚霞的照耀,椿树上落着几只灰色的斑鸠和白色的鸽子,严光街和其他街道不同的就是旺盛的椿树。就是这样一个傍晚,老夏看见女人站在小楼的大门前,似在开门又似在等待什么。老夏在进街门时,听见了脚步声,鞋跟拖在地上,一声跟着一声。她过来了,盘起来的头发在晚霞中像一个小山,额前的刘海在脚步中抖动。她站在两扇街门的中间,老夏从不知所措到向她拱手大约经过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两个人的世界,一分钟是极其漫长的,这可能是老夏的迟钝。小楼女人先开了口:“出去了,老夏?”老夏说:“是!”小楼女人没有坐老夏慌张从屋里搬出来的椅子,两个人的谈话最终是站着结束的。“天天出去呀,老夏?”老夏说:“是!”俩人的问话和回答都很短,像古诗词里的长短句。老夏说完又慌乱起来:“你知道我天天出去?”小楼女人眼里透出一种笑,诡秘而且轻浅。小楼女人说:“有一次我瞅见你走来走去的,像有心事,你没什么事儿吧?”老夏说:“我没事呀,你看见我瞅什么了?看见我干什么了吗?”小楼女人说:“其实我就看见你那么一次,老夏,我不在家的时候我那个院子你多瞅瞅。”“我,我一直都在瞅着,我瞅着。”小楼女人笑了笑。老夏这才发现自己上当了,说漏了嘴,她其实是在试探自己。这个女人,鬼着呢。小楼女人问:“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老夏说:“没,没有。”“你儿子今年高三了吧?”老夏说:“是,关键时候了,胜败在此一举。”女人走了。老夏站在门口,瞧着女人丰满的臀在严光街上扭动,几步就跨到了路那边。椿树叶遮着淡薄的夕阳,阳光一小片一小片地筛到街上,楼顶上的雾气散了,几只鸽子在楼顶上旋,旋了几圈落在楼顶上。“啪!”铁门关上的声音。
2
在菜市场,老夏被人喊住了。没有老婆后,他每天都要到菜市场里来,挑儿子喜欢吃的菜。“老夏,老夏。”老夏在人群中搜索,终于看见喊他的女人站在一溜的鱼摊前,脚跟是一个大铁笸箩,笸箩里是几条金鳞的大鲤鱼,水被鲤鱼摇头摆尾地搅动出一股腥气。女人叫张小青,在工厂时和他一个车间,是车间女人中比较有姿色的。张小青在车间时就爱和老夏说话,有一天下班,张小青推着自行车脸朝着车后。工友问:“张小青,你咋不走?”张小青毫不隐瞒地说:“等等老夏!”后来,下班时车间的工友就和老夏开玩笑:“老夏,快走吧,人家小青又在等你呢!”那时候张小青已经离婚了,老夏是个刚愎的性格,工友们越是说这话,老夏越是躲着小青走。这都是离开厂子之前的事,已经有几年没见过小青了。老夏不知道张小青在菜市场上摆了摊儿,不知道张小青在市场卖鱼,他和儿子好长时间没吃过鱼了。现在老夏看着笸箩里那些蹦跳的鱼,忽然有一种吃鱼,给儿子做鱼吃的欲望。老夏在那一刻舌头打起皱来,久违的鱼以及工厂里那些活泼的日子蓦然间让他黯然。张小青说:“老夏,你整天都在干什么?”老夏看着张小青,有些吞吐,老夏说:“没,没干什么。”张小青说:“你去我们那个厂里看过吗?”这一问,老夏心里的憋屈又被勾起来,老夏说:“荒了,荒了!”老夏说:“到处都是野草和老鼠,树上倒有一群一群的鸟儿叫得好听。小青,不提厂子,不提了。”过了一会儿,小青又追着问:“老夏,回厂里没有指望了,这样吧,我想找个帮手,你和我搭个手卖鱼吧?”
瞧着一群红翅的鲤鱼,短命鲤鱼搅着盆里的水。老夏摇摇头,想起一直藏在心里的使命,一直默默寻找的机会,老夏心里有一种堵。小青进一步劝老夏:“老夏,你不用和我在这儿站着,不用和客人讨价还价,只要你每天清早帮我去拉一趟鱼。”老夏还在瞧着笸箩。张小青说:“老夏,在梨屯镇的苇湖,那儿有几个大鱼塘,厂兴旺时咱们结伴去看过的那片芦苇。”
差不多是十年前,他和张小青,还有老婆,还有林满凤、车间主任老柳。那一天他们领了奖金,说我们去郊游吧。就去看了大苇湖,听苇塘的鸟叫,还在苇湖边唱了歌,坐在草地上喝了带去的啤酒饮料。张小青的话让他的心忽然腾起一种反差。
“就这样吧,老夏!啊,说定了。”
什么叫说定了,这个女人。老夏想着得赶紧着去买菜,呼地扭过身,穿过人流,丢给张小青一个背。小青磕磕绊绊地撵过来,在人群里喊着:“老夏,老夏,你丢个话嘛!”
再买菜,老夏故意绕过菜市场。有一次,他禁不住往张小青的鱼摊那儿伸脖子望一眼,听见了张小青的吆喝声。他匆匆地穿过人流,马上被人流融化了。中午的时候,老夏打开街门,在他回头看对角的小楼时,门口已经站着张小青。他吃了一惊。张小青说:“老夏,我想找你谈谈,我知道你的情况,我其实比你去看老厂还早,老厂没指望了,我才卖鱼的。老夏,人得找个活法,干耗着不行,我不逼你,我真的不逼你,我逼你有什么意思,苦兄苦妹的我是想让你帮我……”
老夏和张小青坐在一辆旧三轮车上,被颠得头昏脑涨的。走了近十里的土道才拐上一条油路,油路上出现了很多疤癞,三轮车呼通呼通震得屁股不断从座位上弹起来,颠得张小青的乳房像两只弹簧,要从衣服里窜出来。他们是搭一个鱼贩子的车,出行时天还被一层晨雾包裹着,在三轮车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脸。老夏想起张小青推着自行车等他的旧事,现在同船共渡坐在同一辆颠簸的车上。走了一段路,小青说:“老夏,你跟着跑两趟,以后就由你替我拉鱼了。”老夏说:“哪行啊?”小青说:“行!”说着行,伸出手在老夏的手上拍了拍。
太阳红彤彤地露出来,远远看见了映在湖水中的霞光,从湖边飞出的一群鸟像一张巨大的油画,鱼塘外边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麦垄上的油菜花快要开了。老夏放眼望去,果然如小青所说,大小的鱼塘连在一起,鱼塘中泛着一团一团的水莲,鱼塘的边沿拉起两米多高的铁网。开车的叫吕勇,吕勇抹拉一下脸,张一张腰,嘴里迸出一个长哈欠连带着一个喷嚏。他捅捅张小青:“拉谁的鱼?”小青没有搭他的腔,伸着脖子。起了风,树叶哗哗啦啦地响,湖中水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小青向一座小房子走过去,房后有几棵长得很高的老白杨树,把小房遮在一片树影中。小青没等走到房子跟前,就扯开嗓子喊:“老秋,打鱼——”话音落地,房子里出来一个瘦高的中年人,两眼带着迷糊,狐疑地瞅一眼老夏,从一片空地上掂起一个网。“哗啦”,一群鱼被网兜上来。小青和吕勇看脚下的鱼,捡大个的往旁边挑,把小鱼又扑扑通通地撂进水里。岸上的鱼挣扎着,扑嗒着身子,尾巴和头部从两端向上翘,腮鼓动着,但吸进腮里的是岸上的风,不是已经习惯的水和水中的藻味。老夏忽然感到生命的可怜,想起星期天的动物市场,整笼整笼的鸽子被卖给饭店,成为老板诱惑客人的一道佳肴,心里隐隐地有些难受。
3
中午和傍晚老夏是一定在家的,儿子要按时吃饭,吃了饭要匆匆地往学校赶。进入高三星期天没了,天天都要这样紧张。给张小青去拉鱼后他已经给儿子吃了几次鱼。儿子说你不要破费,省着吧,我考上大学得花很多钱。他说:“没事,这鱼是便宜的,我亲自看着从坑里捞上来的,绿色食品。”儿子说:“爸,你受得了吗?”他说:“我受得了,只是早饭给你做得不正常了。”
老夏越来越觉得失望,四月过去已经迫近五月了。他上街的脚步没有停过,即使很早起来和小青拉鱼回来,他照样上街。他两只眼瞪得像一只鹰,不断听到哪里出了盗贼,或者谁在抢劫的时候被抓了,却一次也没让他撞上。他在电视上看到这样的消息,会狠狠地拍一声大腿,啪叽就把电视关了。他妈的,怎么一个都没让自己撞上呢?怎么越找越找不到?已经是五月了啊!儿子马上就要考试。晚上的时候老夏掂着报纸砰砰地在房间里踱步,报纸被晃荡得呼呼响。老夏说:“真他妈的没运气。”
小楼女人来他家时手里掂了一把蔬菜,一个小食品袋里网着几个苹果。小楼女人说:“老夏,这些东西我吃不了,你看我一个人放着也放坏了,别嫌剩。”老夏不知说啥好,小楼女人顺势把东西搁在老夏的厨房里。小楼女人放完菜出来,在老夏的对面站住,没有随时要走的意思,说:“老夏,怎么样,过得顺吧?”老夏说:“凑乎。我和儿子挺顺的,我天天侍候儿子就指望他能考上个好学校。”小楼女人说:“老夏,你真尽心!有啥难没?”“没有!”老夏说,“能过,日子能往前走就行。”小楼女人忽然对老夏说:“老夏,我老是做梦,做噩梦,一个人住在一座小楼里做噩梦让我有些恐惧。”
老夏说:“怕什么呢,那是你住惯的院子,你心里别想那么多。”
小楼女人说:“做梦,就是做梦!天天做梦。”
“那你找个保姆吧,和你是一个伴儿。”老夏本来想说你找个男人吧,把话拐了个弯儿。
女人离他很近,闻见了女人身上的脂香味,像香椿树上的香气。小楼女人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多留心一点我家的院子。”
老夏没接话,瞧着街边的椿树,椿树的叶子更浓了,椿枝儿沉重地往下坠。
张小青陪他去拉了几趟鱼后不再去了。老夏每天坐在吕勇开的蹦蹦车上,蹦蹦通通地去鱼场拉鱼。老夏和鱼塘的老板已经熟了,尤其那个瘦高的老秋,老秋有时额外地送他两条草鱼,对他说:“你儿子上不了大学来和我养鱼算了。”老夏说:“不能这么说的,我儿子一定行的!”老秋改了话题,说:“等你儿子上了大学,你来和我养鱼。”老夏说:“你这话还可以考虑。”
隔几天,小青拽老夏陪她去喝一场酒。和小青喝酒的都是那些鱼贩子和菜贩子,少不了吕勇和几个男人。喝酒都在晚上,脱掉了一身腥气,穿得干干净净,大口地喝酒,大口地吃菜。小青每次都是唯一的女性,大家伙都起哄地劝她喝酒,说一些荤话,有时喝过了酒去包厢里唱歌。老夏不习惯,一次喝到半酣时,独步去了大街,路灯冷冷清清照着,街灯下是他孤零零的身影。小青跟了出来。老夏拽着小青往前走了几步,在一个阴影处,老夏问:“小青,他们都是什么人,那个吕勇贼头贼脑的,会不会犯罪?”
小青摇摇头:“什么贼头贼脑的?你不要想得太多。”
两个人走着,走了很远,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老厂外。整个厂区黑糊糊一片,他们摸着大门,锈蚀的铁皮呼呼啦啦掉下一片;听见老鼠的叫声,鸟儿惊动着树枝,野蒿野草在夜风中摇晃。小青靠在老夏的身上。他们就那样站着,老夏紧紧攥着铁门的条框,抓得很紧。小青抓住他的手,喃喃地:“老夏,告诉我,你什么都不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你啥事儿都不要问,只要好好地拉鱼,好吗?”小青扬着头,鼻尖抵住老夏的下颌。
老夏又望望老厂的深处,仿佛那里藏着什么东西,或者罪恶。
一天早晨,老夏按点儿在东风桥头等吕勇开车过来,薄雾像一层棉团裹过来又被晨风吹走。但车上跳下来的是小青,开车的是一个陌生人。老夏狐疑地瞧着小青。小青说:“走吧,上车!”
“吕勇呢?”
“吕勇昨晚喝多,摔伤了。”小青说。
半路上,小青干脆坐在车厢的底板上,头倚着车厢睡着了,歪着头仄倒在老夏的怀里。老夏不忍心推开她,因为倚着他要比倚着车厢舒服。老夏几次想问关于吕勇喝酒的事,再看半梦中的小青,止住了。身后是三轮车颠簸起的尘雾。
进入鱼塘,老秋站在鱼塘拐弯的路上。老秋截住了小青:“吕勇呢?”小青说:“病了,不能来!”老秋说:“他欠我二百三十块钱的鱼钱。”小青一愣,但随后说:“老秋,老客户了,大气点。”老秋说:“吕勇不是你!我看这小子不像好人。”小青说:“老秋,弄鱼、弄鱼!二百块钱算么事?他不还我还!我保证把你的口信捎回去,下次来就让他把钱还上。”
连在一起的几个大鱼塘水波涟涟,蓝色的水面溅着水泡,鱼在打混儿。老夏站上一个高度,极目望去,满野的庄稼真是好看,像望不到边际的绿毯。老夏一阵冲动,做一个农民其实挺好的,拥有这么宽敞的田野,这么自然的风,还有这么大的鱼塘。
老夏再看到吕勇是一周后。那些鱼贩子菜贩子又聚在酒场上,女的还是张小青独个儿。一群人喝得很爽快,酒端到嘴边“叽”的一声倒进了肚里。老夏不想再参加这样的酒会,但小青邀请得很诚恳,执意要他过去。吕勇和老夏碰杯时,老夏摇头。吕勇跛着一条还没有完全痊愈的腿,固执地非和老夏碰,而且还有第二杯;如果第二杯碰了,吕勇情愿独个儿再喝一杯。小青为吕勇说情,说:“老夏,喝了吧,你又不是不沾酒。”吕勇的目光里藏着一种不可迂回的固执,老夏反感这种逼人的方式。张小青过来解围:她自己倒了个满杯酒,一仰脖先干了。又倒一杯,说:“咱三人碰,我们搁伙计这么长时间,这杯酒喝下去!”
都喝多了。
小青的腮上飞上红晕,头发散了。在酒桌的乱声中,小青向老夏走过来,酒杯还在手里捏着。她拉住了老夏的手,叫了声老夏,身体在老夏的身前软下去。老夏脸一热去拉小青,叫着:“小青,小青,你起来,你不能再喝了!小青,不能再喝了!”吕勇从背后抱起了小青。小青推开吕勇,一杯酒洒在吕勇的脸上。吕勇又扑过来把小青抱住。老夏还是清醒的,他挡住了吕勇。小青在酒精的作用下轻轻地喊着:“老夏,老夏!我们,我们去看老厂,去看老厂。”
老夏说:“小青,我送你回去。”他扭过头对着吕勇:“吕勇,你他妈不能耍酒疯!我们把小青送走。”吕勇嘟囔着:“老夏,你他妈的去送!她让你送。”老夏眼瞪着吕勇,他一手拉起来小青,他想尽快送小青回家。吕勇在他返身时冲了过来,老夏的臀上沉沉地挨了一脚。老夏侧过身,掂起一个凳子。
小青的哭声制止了一场酒斗。
4
夏天的阳光更炽热,夕阳也走得慢了,老半天了,还在西山边吊着。老夏静静地坐在门口等儿子放学,看着严光街的椿树,在夕阳的树影里,小楼女人踏着碎步向他走来。
女人的头发湿漉漉的,自然披散的头发下是一张保养很好的脸。“老夏,你每天早早地起来去干什么?”老夏欠起身支吾着,老夏没有想到这女人会问他这个问题。老夏说:“我去拉鱼,帮人拉鱼。”
“拉鱼,拉什么鱼?”
“帮人的,原来和我一个厂的同事,在市场上弄个鱼摊。”
小楼女人说:“你真不容易,比我还难!你看,我儿子已经在外地上学了,只要把钱寄过去就行。”
老夏说:“我得对孩子负责,孩子就要考学了,我相信孩子能考个好学校!”
小楼女人说:“会的!”
严光街的椿树显得模糊,老夏想起这个夏天没有完成的使命,心里隐隐地有一种惭愧,难道这个夏天真要碌碌无为地过去呀。小楼女人说:“老夏,别跟他们去拉鱼了,弄得满身水腥气。”老夏想发火,老夏一想发火眉头就会耸起一疙瘩肉。老夏想说,我为什么不能跟他们去贩鱼去拉鱼,我不拉鱼干什么?我是什么人,我是你们那种做生意挣大钱的人吗?他又想起他这个夏天的使命,一个夏天快过去了,心里真急。小楼女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急、他的情绪,想安慰他。小楼女人说:“你不要生气,我不是看不起贩鱼拉鱼,我是想求你跟我去办一件事儿。”“你求我,我能办什么事儿?”“老夏,我是让你和我出去一趟!这么多年了,我信任你!我不想求别人。”
老夏有些疑惑,女人怎么会求起了自己?“和你出去,和你出去干什么?”小楼女人的话有些诚恳,说:“外边有几笔账,都是他在时留下的遗留,手续都有,我得出去讨回来。最少得出去讨,不能这样不了了之,想求你陪我去。”
小楼女人说:“老夏,我给你报酬的。”“不!”老夏说。老夏其实在惦念孩子,惦念他这个夏天的使命,老夏又无端地有些烦躁。看见严光街的椿树愈加模糊,老夏说:“我不合适,我还得照顾孩子,怕孩子丢家里不放心。”
女人说:“可是,我想了好久,还是想让你和我出去,我按比例给你报酬。”老夏说:“不合适!真不合适!”小楼女人说:“我们很快就会回来。”老夏仰着头,老夏说:“我得想想,得和孩子商量。”
女人走后,老夏还是怔怔地瞧着严光街的椿树。椿树街正沉入越来越深的夜色,老夏看见小楼墙根的两棵树,这两棵椿树离墙太近了。
没有想到小楼女人会做通儿子的思想,儿子竟然反过来做他的工作:“爸,你跟阿姨去吧,小青阿姨让你帮忙拉鱼你能答应,帮阿姨去一趟外地为什么不能呢?爸,你应该去,你老在家呆着太寂寞了,去外边的城市看看,去吧,爸!”
孩子真是……老夏在这天晚上又找出了那张报纸,反复地看。他攥着报纸看着房顶,这个夏天过得真快真让人憋气。
那件事发生在他回来的第三天晚上。
白天老夏又去见了小青,和小青卖了一会儿鱼。后来又和小青去了一家酒馆,小青说给他接风。老夏有些可笑:“嘿,我是经理,我当官儿了啊?弄那么多的套套?”小青说:“你以为只有他们那些人才配得上接风?呸!我不理这个茬;我们平凡人有平凡人的方式,有平凡人的快乐!你以为我为啥给你接风啊?我们是工友、曾经同甘共苦的工友!知道吗?”老夏说:“别说了,我承你的情还不行吗?”说着呼噜一杯酒进去了。小青问小楼女人给了他多少报酬。老夏说:“什么报酬?”小青说:“就是钱啊,她一个大老板不至于让你空帮忙吧。”老夏说:“没有。”小青说:“是不是给你的多你不好意思对我说?”老夏说:“真的!还没给。”小青说:“唉,夜里的忙帮了几次?”老夏说:“呸,再说可就跑题了,我跟你恼!你把我当什么人,把人家当什么人了?”他们喝着酒,一递一搭地争着。端菜的女孩说:“唉,你们两口儿吵得挺有意思的。”老夏一愣:“小姑娘,你乱说什么?我们吵了吗?你,你不能乱说的。”小青的脸红了,有点发烧。
这天晚上老夏睡得很晚,又看了那张报纸。睡不着的老夏想去街上走走。
老夏看见了椿树,夜色中发出低微风声的椿树。老夏往外走,盯着椿树,小楼外的两棵椿树。老夏忽然愣住了:老夏看见院墙上一个人影,人影攀着椿树,从椿树上闪进了院子。老夏感到不对,噌噌几下跑到椿树底下,竟然刷刷也攀上了,又扑通跳进了院子。老夏看见那个人影撬开了门,看见小楼客厅的灯微弱地亮着;老夏知道小楼客厅的灯天天夜里这样亮着,这是小楼主人的习惯:主人走后,小楼女人天天让客厅的灯亮着。穿过亮着灯光的客厅就是女人的卧室。
贼。老夏断定。
听见了女人的惊叫,老夏大喊一声:“我来了!”老夏看见了女人,穿一身睡衣,脸色苍白……老夏就是这时候冲了过去。
5
老夏身上挨了五刀,两天后才醒过来。老夏睁开眼看见了鲜花,红的、紫的、粉的、洁白的各种花儿。老夏似乎在梦中就看见了这些花,花丛里有儿子的笑脸。
小楼女人叫了一声大哥。老夏看小青挤过来,小青叫着:“醒了——醒了!”老夏问着:“我没有死?”小青说:“活着!好好的!你怎么能死呢?”小青说着,眼眶已经湿了。老夏说:“我看见了吕勇的车,在椿树下。”小青说:“他已经投案了,吕勇是被雇的……”小青抓住他的手,老夏挣开小青,找着儿子,摸着身上的钥匙,钥匙上沾了血。老夏对儿子说,去,去把报纸拿来!
泪从眼眶里滚出来,他喃喃地说着:“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小楼女人和小青都有些迷糊,异口同声地问:“你说什么?什么还来得及?”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