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拍

杨不易

1

鼻梁，还有三十五年来引以为傲，老公最喜欢的精致鼻尖，全没了。从前长鼻子的地方，血肉模糊地露出两个朝天的黑孔，一呼气，还咕嘟冒出俩血泡，在眼底下慢慢鼓胀得大了，啪啪两声破掉，溅出一片血水开的花儿来，满脸冰凉。

周忆惊慌失措，四处寻找手机。那可是刚换的最新款苹果手机，不是土豪金，那个太不上档次。手机里安装了最新版本的自拍软件，能自动调整亮度，自动抹去脸上的痘痘和鱼尾纹，甚至还能自动让脸蛋儿变瘦，像十八岁姑娘的粉嫩锥子脸。可是手机不见了，像那个无耻的男人，说好爱你一辈子，却转眼跑得无影无踪。

所有的东西都翻乱了，家具都移了位置，毫无组织纪律地站在它们不该站的地方。梳妆台最为嚣张，一扭一扭来到周忆面前，镜子反出的光闪一闪，像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就“咔咔”地一阵响，从镜子玻璃开始，直到下面的抽屉，慢慢地破裂开去，最后“砰”的一声，全部散开瘫在周忆脚下。

那只可恶的手机，灰头土脸地躺在抽屉板儿旁边，屏幕已经被划花了。周忆弯腰去捡手机，两线黑红的鲜血立即流下来，像瀑布一样跌落在地板上，四处飞溅。周忆吓了一跳，连忙抓起手机，仰起脸，血就不再流出来。

“我会死吗？”有惊无险地拿起手机，周忆突然想到这个比鼻子更重要的问题。可这个问题转眼就过去了，她试着打开手机，还好，能用。

周忆娴熟地一只手举起手机，像拿着一个小小的化妆盒。举起手机，就忘了消失的鼻子，还有两只冒着血泡的黑孔，她伸出另一只手去，按惯例在眼角按了按，尽量抚去那若隐若现的鱼尾纹，然后摆出一个能拍到略左侧的造型，眼睛的余光竭力看向手机。自己的左脸最好看，周忆一直这样认为。

这只手机有正面拍照功能，取景框的影像就呈现在屏幕上。周忆眼睛的余光竭力地瞟过去。可她没有看到熟悉的美丽左脸，却赫然看到自己的额头上长着一只鼻子，原来长鼻子的地方血肉模糊，正冒起两只血红的气泡。

这太吓人了。周忆奋力发出一声尖叫。可耳朵里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气泡破了，血沫四溅。手机飞了出去，恰到好处地掉在床上。周忆暗自庆幸，慢慢抬起胳膊，去摸那长在额头上的鼻子。

“不用怕成那个样子！那是你的新鼻子！”黑暗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周忆刚摸到鼻尖，吓得缩回了手：“新鼻子？你是谁？”慌张地四处张望，小小的屋子里，看不到任何人影。

那声音再次响起：“我是五官神，是专程来回收你的鼻子的。别人还等着用哩！”

周忆生气了，说这是我的鼻子，你凭什么收走？居然还给我搞一个臭烘烘的新鼻子！你算老几？把我的鼻子还来，我的鼻子可漂亮了。

那五官神在黑暗中哈哈大笑，说所有人的耳眉眼鼻口都归我管，我想换谁的鼻子就换谁的鼻子！你说我算老几？好东西都要轮流用，你怎么能用一辈子呢？

周忆来不及答话，黑暗里又传来一句话：“我要把你的鼻子拿去安装给别人了。好好爱护你的新鼻子，等它长完整了，我就回来替你换上。”

周忆大惊，急得手抓足蹬地哭喊：“还我的鼻子，还我的鼻子……”

醒过来，天色未明。周忆觉得鼻尖有些隐隐的疼痛，像被人揪过一般，连忙伸手摸了摸，冰凉冰凉的，还在。屋子里的家具影影绰绰，似乎并没有擅自移动。欠起身子，伸手在床头柜上一阵乱抓，新手机还好好放在那里。一时叹了口气，再不敢合眼。

2

程选是在步行街的咖啡馆门口碰上那个女人的。严格说来，是擦肩而过，然后程选给她增加了一个回头率。

她站在门口的灯箱招牌下面，拿着一只手机举在面前，大概要自拍一张照片，分享到微博或者微信上去。她把头向街外一边偏着，手机却略偏向咖啡馆的店招。她小心翼翼地挑选着角度，光闪了一下，应该是拍下了一张。

程选从对面走过来时，她正在撇嘴，也许对照片不满意，于是又重新摆放姿势。

不管是在茶楼、酒楼，还是饭馆、咖啡馆，大街小巷，总能见到拿着手机自拍的男男女女，这样的场景，程选自然也是司空见惯的。但他还是多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她不是那种网上称为“年轻妹纸”的时尚女人，而是看上去颇有些苍老疲态的中年妇女。

她满脸笑容，认真地拍着照片，一只鼓鼓囊囊的环保购物袋被她放在脚边。程选迅速脑补了一下，认为这个女人只是借咖啡馆的招牌拍照片，然后传到网上，向朋友们宣示自己的品质生活。这样想着，程选跟她擦肩而过，禁不住又顿住脚，回头再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不想她正好按下快门，光一闪。

程选慌忙扭头就走，暗自懊恼：“好傻！大概被她拍进去了吧？”

但这毕竟只是街头的小插曲，很快就被忘在脑后了。程选需要惦记的事情多着哩。

上午谈好的那家公司，似乎有变卦的迹象。作为一名木地板销售公司的业务员，他需要紧盯那些准备装修的公司，也要紧盯装修公司的项目经理，虽然依着早就约定的回扣，大家已经成为相熟的“朋友”，但还是随时会被其他品牌的业务员挖墙脚。业务上所谓的朋友，有时候连两百块的好处费都不值。但程选还是每天都把“朋友”两个字挂在嘴上，哪怕见面只有三分钟的人，也来上一句：“认识了，就是朋友了！多联系多关照，多联系多关照……”关照不关照谁也不知道，先说着吧，也不掉一块肉。

但这会儿，天已经黑了，就算业务被人抢了，也只能等到明天再设法了。程选得赶紧回家去，老婆孩子还等着他回去吃饭哩。老婆刚刚还在电话里说：“炒了你最爱吃的回锅肉哈……”但她的声音里没有亲热的气氛，倒像邀功式的例行公事。

这时候，程选的手机响了。老六在那头大声大气地问：“老五，你在哪里啊？老二从上海回来了，过来聚一聚吧？”他们就在附近春台大酒楼，人都到齐了。

对于这种不事先商量，一帮人都聚齐了，才想起来临时“发通知”的聚会，程选很是不爽，有一种被排斥在圈外又临时拉去凑气氛的尴尬。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决定去赴约。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再说还是大学时同宿舍的死党相邀。要放弃这些在学生时代绝无功利的好兄弟，他还是有些不舍。

于是给老婆打电话请假，听了几句抱怨后，便匆匆拐过街角，向五百米外的春台大酒楼而去。

老二是当年六个兄弟中混得最好的一个吧。据说他刚出校门，便跟一个大老板的女儿谈上了恋爱。在老丈人的资助下，老二开了个糖果厂，赚下了自己的第一桶金。五年后，他跟老婆离了婚，走上了自己创业之路，并且大获成功。“可以一时寄人篱下，但不能一辈子跟人当孙子！”这是老二反复声明的离婚原因，想必在多金老丈人和老婆的阴影下，五年来过得并不开心。但是，他成功了，也没人还记得他“吃软饭”的历史。

他们果然在标号8888的最豪华包间，好酒好菜摆了一桌。进去的时候，大家聊得正欢，见了程选，都高喊起来：“老五啊，快快快，就等你了。”程选打着哈哈，坐进留给自己的椅子，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热毛巾，满面笑容地在手掌上擦了两下，夸张地骂了一声，说狗日几个的不像话，都点好菜了才叫我，要是我不在附近，岂不是又错过了打土豪分田地？

看了看满桌的菜，程选暗想：“要是刚才那女人坐在这里，一定要拍几张照片发到微博上去，真是高端大气上档次……”

3

自从热衷于自拍，周忆就发现了自家房子这卧室的妙处。早上醒来，太阳正好从窗口照进来，阳光斜打在床头柜上，那仿古的床头灯半在光里半在影里，拍下来很有些意味。若多赖一会儿床，那光便慢慢移将过来，照亮自己的一半头发。如此，举起手机拍上一张，慵懒性感，且又充满阳光和生机。这样的女人，难道对男人没有吸引力吗？

起得床来，将窗帘拉开半幅，果然一道神光投在床上，周忆欣然重新钻进被窝，露出半截香肩，拍了一张媚照。拍照软件自动抹去了刚睡醒的倦容，小脸蛋儿粉嫩无比吹弹可破。于是微博和微信各传了一次，附上文字：“又是睡到自然醒！清嫩的阳光让我跃跃欲试……”

想想粉丝们将一阵骚动，特别是男粉丝们一定会点上无数个“赞”，甚至色迷迷地露骨夸上几句，周忆便心花怒放，果然有些“跃跃欲试”。“跃”了两下，心情又像那阳光照不着的一片儿，暗淡下来。如果那死鬼看不见，不心动，收获再多的“赞”有个屁用啊？

半年了，死鬼气势汹汹地搬走之后，就再无消息。周忆有些心灰意冷。

结婚八年，周忆一直在幸福中自我陶醉，以为如此便可白头到老。不曾想，有一天他突然就宣布要离婚了，原因是把另一个女人肚子搞大了。他竟没有一丝愧疚，倒是一派意气风发的样子：“我马上就要有孩子了，我不能放弃自己的孩子。”

周忆呆了半晌，竟傻拉吧唧地问了一句：“那我咋办？”

他似乎这才想起，为了治疗不孕不育症，周忆一直在家吃药养身子，已经五年没上班了，如果离了婚，她靠什么活下去？

在客厅沙发上翻来覆去烙了一夜烧饼，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拎着包走了，说这房子，还有全部的存款，都归你了。你想好了打电话给我，咱去办手续。走到门口了，回头说了一声：“对不起。”跟蚊子嗡嗡似的，理不直气不壮。

离婚？周忆想都没想过，所以也没去打他的电话。结婚八年，周忆一直没有生育，虽然夫妻俩都设法在治疗，但他从来没表现出失落和嫌弃，浓情蜜意不比热恋时少多少。所以周忆想，就算没有孩子，他们也能相爱到终老。可他却在外面有人了，还有了孩子。看到他那像中了五百万大奖的兴奋劲儿，周忆才明白，其实他一直都在乎生孩子这个事的，只是一直压在心底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周忆在等他回心转意，虽然几乎就是个海枯石烂般的妄想。在漫长的治疗不孕症的岁月里，远离职场的光鲜，依赖着他挣回来的钱养活，她曾坚信自己这辈子只爱他一个人，没有了他，便没有了活路。服下苦不堪言的中草药，是为了有一天能成功怀孕，可于她而言，更像是服下迷魂剂，并将此作为将二人捆绑在一起的绳索。可他突然弃绳而去。

绳索乱成一团，堆在周忆面前，她抓住其中一头，茫然失措。

周忆实在无颜启齿将离婚这样没面子的事告诉朋友，她们一定会冷笑：“当初劝你出去上班，你铁了心要给他生孩子，这下知道自讨苦吃了吧？”她只好成天蜷在家里，蓬头垢面地在网上瞎逛。QQ上有一个从未谋过面的男网友，叫“结巴大叔”，听了她的故事，胸有成竹地说：“男人吧，喜欢孩子是可能的。但我觉得，他肯定是找了个更年轻的女人。男人喜欢年轻女人这个事，是一辈子都不会变的。”他还玩笑说，“男人是这个世上最忠诚的，他们永远都只喜欢年轻女人！”

听了男人们的心里话，周忆大为光火：“老娘才三十五岁，难道就老了？”

时不时自拍些照片传到微博和微信上，就是为了向朋友们昭示——老娘过得挺好挺幸福！最重要的是告诉那个死鬼——没有你，老娘也过得很舒服，还越活越年轻。

4

第二天上午，程选打了四五通电话，终于跟项目经理联系上了，相约一起喝个咖啡。既然能喝咖啡，接下来的事便好办多了。什么折扣啊，返点啊，都可以在优雅之间谈妥。程选便暂时忘了昨晚吃豪华宴时的失落，振作精神去找自己的生活。

老二财大气粗，不但点了两瓶茅台，还点了两瓶程选叫不出名字的红酒，看那势头，昨晚六个人至少吃喝上万元。到买单的时候，几个兄弟连客套话都没有，都盯住老二坏笑。老二义不容辞地掏出卡来，大笑说你们还真当是打土豪啊。

最终，程选还是没好意思冲那些好酒好菜拍照片。网上有个段子，说吃饭拿手机拍菜是一种病，得治。当然，除了拍照这个举动显得没品位，他也不好意思把手机拿出来。兄弟几个都用的苹果最新款，和汽车钥匙并排摆在面前，气壮山河。而他用的，却是一只不到一千块的山寨智能机，鬼眉鬼眼，实在上不得台面。虽然都喊着好兄弟不嫌弃，可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炫耀着自己的成就，谁口袋里钱多，谁说话的声音就大底气便足。程选心里跟明镜似的，所以连话也不多。偶尔冒两句，也是虚张声势。

毕业不过十年，当年同宿舍的穷兄弟们，早已分出高下，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了。这是不得不承认的残忍现实。都说同学会同学会，搞散一对是一对。可同时，这同学会也是一面镜子，各个都在其中照出本来面目。程选照出的，便是自己的灰头土脸。

跟项目经理约的地方，正好是昨晚经过的那家咖啡馆。程选提前了十分钟到达。走到门口，便想起那个专心自拍的女人来，又暗自嘲笑了一气。

买了杯最便宜的咖啡，程选坐下来。大上午的，人不多，程选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东张西望一圈，竟生出些恍惚的放松感来，差点忘了自己来这里是为了抢业务，而不是装小资范儿。

趁项目经理未到，程选果断拿出山寨手机，冲着四周胡乱拍了两张照片，刷刷传到微博上。想了想，配了几个叫苦的文字：“太苦逼了，大上午跑这里来泡……”叫苦是叫苦，可那照片便显出另一种味道来——哥很忙！但哥忙得有档次。

项目经理跟程选年龄相当，但是满面红光胖乎乎的，看来过得挺惬意。在程选面前，他是甲方，应该的。但他对业务的事一直东拉西扯，好像并没有真心想做成这单生意。程选一咬牙，直接开价：“兄弟，只要生意能成，十个点子，外加我自己提成的一半，全归你。”小胖子在他的卡布奇诺泡沫上嘬了一口，抬起头来说：“你知道的。你们的老对手，约克公司的货色跟你们相仿，但返点比你们高。”

程选几乎要哭了。最后只好又把自己的提成让了三成出来，只留下两成，小胖子才在合同上签了字。要是再喝两次咖啡，只怕要亏本了。

走出门来，客气地跟小胖子告别。程选叹了口气，心想权当充业务量了，要不然回到办公室非被经理骂死不可。

这样半喜半忧地想着，程选绕到咖啡馆背后的小街上，在路边找到自己的电动自行车，准备赶紧回公司去给合同盖章，以免夜长梦多。

出了小街，一拐弯，便是一家商场。程选一走神，挂着个什么，一跟斗摔在了地上。爬起来一看，原来挂倒一女人。她慢慢站起身来，立即去捡地上的手机，嘴里嚷嚷着：“怎么骑车的啊？啊！”

居然是昨晚在咖啡馆门口自拍的女人。不想她抚着脚踝，抬头一看，竟也认得他：“是你啊！”难道她认真自拍，也注意到这个擦肩而过的男人？也许只是正好把程选拍进了镜头，所以有了印象而已吧。

程选挺不好意思，只好道歉，问她要不要去医院。那女人哭丧着脸说，医院倒不必，不过我好像也不能走了。原来脚踝处被挂破了皮，还渗出一线血丝来。程选只好把她扶上电动自行车，载到旁边的诊所去简单包扎了。

“你家远吗？要是不嫌弃，我还是送你回家吧。你这样行动也不便。”毕竟是自己惹的祸，程选很是歉意。

5

周忆是早上翻手机里照片时发现程选的。在自拍软件的修饰下，光洁如玉的脸庞恰到好处地放在照片的中间，背景正好是咖啡馆的店招。强烈的闪光照亮了身后的街道，一个男人扭转回来的脸，嵌在周忆的头和店招之间的空隙里。他似笑非笑，可分明是特意回头来看。

他在笑什么？周忆猜他看穿了自己，在嘲笑这个站在街边拍照，制造优雅生活假象的落魄女人。“有什么可笑的？老娘又不是喝不起咖啡，只是懒得进去而已。再说晚上喝了咖啡会失眠啊。”周忆恨恨地删掉照片，可那张笑脸却在脑子里抹不掉了。

鬼才知道怎么回事，两个小时之后，竟被他的车撞倒在地。丢人的是，周忆站在商场门口，又在专心自拍。这次，她要拍下自己站在华丽丽商场门口的样子。

程选将周忆扶进她的家门，又道了一声歉意，就要转身离开。

周忆坐在沙发上，喂了一声，说你也别太没良心了，到楼下超市帮我买些食物吧，我孤家寡人一个人住，都伤成这样了，你打算让我饿死啊？

程选无奈，只好去小区门口的超市，自掏腰包买了两大包食物，方便面、饼干之类一应俱全，心想这也算赔偿损失了吧。重新回去，周忆还在沙发上龇牙咧嘴，痛苦非常的样子。程选只好留了张名片，说要有什么事你打电话，我会负责到底的。周忆哼哼了两声，挥了挥手说，走吧走吧，等我把这两包东西吃完了再叫你啊。

临走前，程选才把这房子扫视了一圈，装修还挺有品位的，倒不像这女人般潦倒。于是到底没忍住，问了一句：“你老在街边拍那么多照片干吗啊？”

周忆脸色一变，说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程选原本也没想管，笑一下，挥挥手，走了。

经理对程选怎样把业务拉回来的，能提成多少一点不关心，他只关心自己的地板能卖出多少，因此对程选大大夸奖了一番，说了些大有前途之类的废话。

程选松了一口气，仗着这功劳的便利，还不到下班时间，便找了个理由早早溜出办公室下班了。

鬼使神差，他竟又转到周忆住家的那条街上来。把电动自行车停在路边树下，以脚支地，想起她说的“孤家寡人”，便径直去了路边一家小餐馆，炒了两个小菜打了包，给她送去作为晚饭。

周忆打开门，夸张地将受伤的脚提得老高，满脸疑问地看着这个倒霉男人：“你还来干吗？是不是准备赔我点精神损失费？”等看清他手上拎着的饭菜，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嘴上仍刁钻，“还算有点良心！进来坐会儿，喝点水吧……”

便进去坐会儿，自己动手倒了杯白开水，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这样凭空相遇，又莫名坐到别人家里，实在没什么话题。满脑子想到的，除了把她撞伤了，就是她在街边痴心自拍的傻冒样。倒是周忆，大概觉得这男人还算靠谱，又吃了他买的饭，多少有点感激，便东拉西扯找些诸如干什么工作，天气不错之类话题。

程选应付着回答，难免抬头看她。发现这女人倒也没那么潦倒，大概三十四五了，身材和皮肤都保养得不错，笑起来时真有几分熟女韵味。可一不笑，就像全世界都欠她的巨款。看她家这么大一房子，又“孤家寡人”住着，大概是离婚了吧。

这样东看西望，程选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不到半个小时，便自觉坐不下去了，找了个理由就走了。

还是早些回家吧，以免老婆又是一宿抱怨。这两年，她的抱怨似乎越来越多，想想难免心烦。大概也并不是她变得不好了，而是这渐渐麻木乏味，又看不到光明前景的日子，让大家都有些不耐烦吧。可这怪不得她，只能怪自己无能，没能挣上大钱买房买车，让她当上阔太太。如果自己像老二那般发达，也许这些没来由的抱怨便烟消云散了。

6

那天之后，倒一直没接到周忆的电话，大概伤得并不严重。其实程选一度担心她是个没气度的女人，要真赖上他，估计没个三五千是脱不了身的。现在看来都是多虑了。

偶尔骑车从那条街经过，程选也想起她的笑容来，上楼去敲门自然是不能的，倒潜意识里希望在街边遇上。这也大抵是男人的通病，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单身女人，便莫名想入非非。

业务时好时坏，老婆时亲时冷，这日子便草草地过着，倒也惊喜俱无波澜不惊。

只是这天下午，程选正躲在一家茶楼打瞌睡，却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喂，你能不能帮我买一点感冒药送来？”瞌睡被打扰，程选很是冒火，冲口便问：“你谁啊？打错了吧？”

那头声音很虚弱，说我是周忆啊，上次被你撞伤，你还来过我家里。

没搞错吧？都三个月了，突然打一电话，还让帮忙买感冒药。程选无言以对。那头又可怜巴巴地说：“我发着烧，实在动不了了，你要觉得麻烦就算了……”

闲着也是闲着。程选问了症状，便去路边药房让店员配了几样药，拿着又去敲门。

周忆穿着睡衣，摇摇晃晃扶着门，勉强说了声感谢。程选赶紧把她扶到沙发上，又倒了开水侍候她服了药。

周忆斜躺在沙发上，半眯着眼睛，脸上如同打了腮红。程选劝她去医院输液，她拒绝了，说吃了药便会好一些，你要是忙就先走吧，吃了药，我就不会有事的。

程选倒不好意思走了，说你休息一会儿吧，睡一觉或许好一点，到时候我再走，反正也是闲着。周忆大概没有精力跟他客套，便不再多说什么，果然很快便睡了过去。

这下，程选才觉得无聊。看电视，怕吵着她，房间里四处看看，又不礼貌，只好在茶几下寻着几本时尚杂志，胡乱翻着。偶尔抬头看她一眼，却见沉沉睡着，身体玲珑凸凹，两条匀称的小腿，略略弯起在沙发上，两线暗影没入睡裙，又免不了心间咯噔一下。于是只好站起身来，又进了厨房，左顾右盼一番，找到米袋子，熬起白米粥来。

把锅座上煤气灶，熟练地淘洗着大米，程选不禁暗自苦笑，至少一年没在家做过饭了吧？居然跑到一个陌生女人家来，巴心巴肝替她熬粥，可真算得上个好男人。一不做二不休，又干脆在冰箱里找到两样蔬菜，择了出来清炒了，正好就粥。

粥好了，天色已是黄昏时候。周忆也醒了，看脸色已经好了很多，笑一笑，竟有几分娇媚。程选给她交代，说锅里粥已经熬好，自己该回家了。

周忆感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极力挽留他一起喝粥，说几句闲话。略一犹豫，程选便同意了，又溜到卫生间，给老婆打了电话“请假”，声称要陪客户吃饭。

挂了电话，心里便开始杂草丛生。赶紧摇了摇头，打了两瓶“除草剂”，出来陪周忆喝粥。

大概身体好了些，周忆话也多起来，感谢来感谢去，后来觉得过于生分，就主动说起街边自拍的糗事来。

“我就是想让亲朋好友都知道，我过得很好过得很小资很阳光很开心，比他们任何人都过得好。不是有人说吗，越是炫耀什么就越是缺少什么，我就是缺少开心缺少幸福，所以越想张扬一点……”周忆拿起手机开始拍粥，说要到微博上去炫一下，一边发布一边说，“干脆说是男朋友帮我熬的爱心粥吧，羡慕死她们！”

程选看她嘟着嘴的样子，倒觉得有些可爱，便笑一笑，说我听过一个段子，说一女的和男朋友走在街上，男朋友被车撞了，她拿出手机来，没有着急报警，却先发了一段语音微信：“男朋友被车撞了，我好心疼啊……”从医院出来，男朋友就跟她分手了。

周忆哈哈大笑，说要是换成我，大概也是那样吧，确实很讨打啊。

7

和程选上床，是五天之后的事。那天正好星期一，周忆的感冒差不多好了，想起程选已经两天没来看她了，竟然有些想念。重感冒的这些天，除了周末，他每天下午都来的，来的时候买些菜，除了做饭，还帮着做做卫生。感冒而已，居然有这等待遇，周忆很久没享受过了，很是受用。可周末两天，他没来。

周忆不傻，自然知道为什么。所以到了星期一上午，才给他打了电话：“过来一起吃午饭吧？我做了几个菜，感谢你的照顾。”程选果然一口答应。

对周忆的厨艺，程选赞不绝口，说以为你只会玩自拍哩，没想到还是个中国版大长今。周忆说你这都什么老剧了啊？多久没看电视了？

程选继续贫嘴，说现在谁还看电视啊，都玩自拍上微博哩。周忆被他调侃，也不恼，嘿嘿傻笑，又拿过手机来拍菜。

后来想想，也不知道是谁主动，两个人就去了床上。大概此前都有了些微妙的心思，一切不过是水到渠成，有没有现成的理由和机会，已经无关紧要。

实实在在地搂着眼前这个男人，肌肤相亲，血肉交融渐次迷离，周忆发现自己终于忘了那个死鬼。想不起他肌肤的温度，想不起他进入自己身体时的感受，甚至，忘了他长成什么样子。原来，这世间的男人，他并不是唯一。原来，忘掉自以为要爱一辈子的男人，并不那么难。要快乐，很简单。

躺在程选的怀里，周忆把玩着手机，翻看着自己微博上那些五花八门的自拍照片，说你知道我为啥这么痴迷地自拍吗？

也不等程选提问，她便自顾回答：“我被老公甩了，他跟着年轻漂亮的小三走了。我就想告诉他，我过得不错，我也还年轻漂亮，我想他回来找我……”说忘了那死鬼，一说起来，周忆的眼泪又上来了，便把这半年来一肚子委屈都吐出来，搂着程选的脖子呜呜大哭了一场。哭完了，又笑，拿手机给程选看：“这自拍软件可厉害了，徐娘半老的女人，也能自动搞成十八岁的小姑娘，粉嫩着哩！漂亮吧？”

程选笑，说你本来也不老啊。话音未落，手机响了。

是他老婆。说孩子幼儿园园长刚打电话，说马上小学报名了，大家都在想办法进第一小学，园长有门路，问要不要帮忙引荐一下。说起这事儿，程选就头痛，冲周忆竖起手指要求噤声，回问：“要多少钱啊？”老婆说可能介绍费都得三四万，入校赞助费另算。程选皱了眉头，不耐烦地说就按属地入校的规矩去报名吧，一小那么远，搞得孩子家长都辛苦……再说，我们哪有那个经济实力？那头没了声音，直接挂断了。晚上回去，又得一顿唠叨数落了。

见周忆探询的目光，程选叹了口气，说：“你说到底是我没本事，还是对生活要求太高？”

第一次和情人上床，就把家里的经济困扰摆在面前，怎么说也有点尴尬。好在周忆倒没想那么多，只说：“对孩子也罢，对生活也罢，有多少能力就尽多少力，过什么日子，别强求才好。”

一句话，说到了程选心坎里，便索性放下顾虑，发起牢骚来。不死不活的工作，越来越波澜不惊的夫妻感情。特别说起看到周忆在咖啡馆前自拍那个晚上的同学会，语气里尽是酸楚和失落：“大家都是一个宿舍的同学，我成绩好过他们任何一个人，凭什么我就混得最不好？”

看他说得激愤，满脸都是伤感，周忆蹭起身来，把脸贴在他脸旁，举起手机，“咔”一声拍下张亲密照，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呵呵笑，说你这样跟别人比来比去，跟我玩自拍发微博炫耀有什么区别？嗯，还不如。我玩自拍增强自信，你这样搞比较，倒把自己搞得很丧气。

在床上厮混到傍晚，眼看天黑下来，周忆只好主动让程选走了。

在门口拥抱吻别，跟所有情真意切的热恋情侣一样。

8

可能那天告别时，确实忘了说再见，所以那之后，程选便再也没去找过周忆。总觉得缺少理由。第一次是无意，第二次便目的过于明白。如果不是爱她打算娶她，这个目的便成了满足生理欲望。而她，也同样没有打来过电话。

偶尔想起那个下午的缠绵和心神荡漾，程选确定当时不说再见是有意的，她也没有说。这其中的原因，倒不怎么能说得上来。可他也明白，如果继续下去，必定就是玩火。毕竟自己是有家室的人，而周忆，却是个刚被老公抛弃，急需一个温暖怀抱的单身女人。

想入非非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万一这个女人会热情似火，要嫁给他，怎么办？程选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可能是多虑了，看周忆的家境应该不错，怎么可能爱上一个潦倒的已婚男？

但不管怎样，日子还得过下去。为儿子只能上普通小学的事，老婆没事就念叨几句，“没本事”之类的话也经常挂在嘴边。即便是自暴自弃，程选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到处去拉业务，否则连个不死不活的工作都没了，一家人怎么办。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程选也喜欢上了自拍，还换了一款新手机。走在去联系业务的街上，坐在茶室或咖啡馆等客户，或者无聊地在办公室刷网，都会拿出手机来，展露出一个笑脸，拍下一张。自动软件的修饰功能很强大，每张照片都搞得光芒四射，生机勃勃。经常发这样的自拍微博，还挺励志的。慢慢地，周围的朋友对程选的印象似乎也好起来，经常夸他：“兄弟，精神头儿好！干得不错啊！”程选一笑，回头哼着汪峰那首《怒放的生命》奔忙去了——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这歌儿真他妈的太励志了，一唱就跟打了鸡血一样。

原来，也没那么糟糕。至少，给别人的印象如此吧。

奇怪的是，好几次骑车从周忆家那条街上经过，还故意放慢了速度拉长时间，可一次都没能遇上她。难道她搬家了？程选有时候会有短暂的恍惚，以为那个下午，其实只是一个梦，一个在穷极无聊的日子里压抑太久的春梦。

这样不紧不慢地晃荡了两个月，程选想起周忆的频率越来越低，对那个下午的细节也越来越模糊，没想到突然又被惊醒，吓出一身冷汗来。

又是一个周末的下午，程选蜷在家里沙发上，陪孩子看着永远都看不完的《喜羊羊与灰太狼》。

老婆在旁边没完没了地玩手机，突然欺身过来，把手机上的一张图给他看：“哈哈，你看这女人好傻，对着镜子自拍，把后面床上光着身子的男人都拍出来了。”

程选也觉得很搞笑，侧头去看，却赫然发现那女人竟是周忆。

不等他从惊悚中回过神来，老婆发出更吓人的疑问：“我怎么觉得，镜子里那男人的身形，跟你好像……”

程选差点被吓晕，连忙又瞟了一眼，发现镜子里那男人坐靠在床头，很远，又看不到头，立即定下神来，打了个哈哈：“哈哈，这要是我，还艳福不浅哟，而且要红了……”其实，他确定了，那男人就是自己。那个下午的点点细节，重又清晰起来，原来有那么多机会留下后患，甚至还有床头的亲密合影。只是，这么久了，她还把照片发出来干什么？

老婆还在疑惑地端详那张照片，也不大相信有这么巧的事，自家老公居然会跟网上的艳照扯上关系。再说，就他那点本事挣那点小钱，也没那机会上艳照门啊。

但她还在自言自语：“还真是越看越像……嗨，这女人会被人肉出来吗？”

程选及时换了个话题，轻蔑地说，现在中国人真是的啊，到哪里都先比划个剪刀手拍照片发微博，你看那个“嫦娥三号”登月，还玩互拍哩，也发微博。

9

周忆倒没有搬家，也不是提起裤子就把程选给忘了。做了多年的良家妇女，她还没学会玩什么一夜情。没有主动跟程选联系，只是因为那死鬼又回来了。所以，有时候，还担心程选突然敲响她家的门哩。

在跟程选拥抱分别之后的那个晚上，周忆还蜷在床头回味那一下午的缠绵和惊心动魄，就听到了敲门声。还以为是程选，心想这小子真是偷了腥胆儿就变大了，这是不要老婆孩子要娶我的阵势吗？可一打开门，却发现是已经被遗忘了一个下午的死鬼。

他居然回来，失魂落魄地提着离开时的那个旅行袋，一双死鱼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周忆，说：“我，我回来了……”

周忆还是把他让进了家门。或者说，她原本一直等着他回来。

没有问，他主动交代，原来那女人根本没怀孕，又见他净身出户跑去找她，热恋一下子就变成了冷遇。两个人的关系迅速降温，在一起勉强住着，却彼此看不顺眼，打打闹闹，终于分手了。

虽然心里有些不痛快，但周忆还是接纳了他的回来。她承认，虽然在这个下午短暂地忘掉了他，可看到他站在门口的那一刻，这大半年的期待又复苏了。趁着他去洗澡，周忆迅速把卧室收拾一番，消灭掉了程选留下的一切痕迹。甚至马上打开手机，删掉了程选的手机号……程选，永远都不要再出现。求你了！

周忆以为，就这样一辈子了，再也不会有变数。难道他还不长记性？

但就在第三十五天的早上，她悠悠然醒来睁开眼睛，发现他又不见了。这一次，很彻底，连内衣和袜子都带走了，估计得提两大箱吧。床头柜上，留了一纸离婚协议，还有一条二指宽的纸条说：“谢谢你的大度和收留，可我还是得离开……签好字后，打我律师的电话。”他只是回来带走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财产，因为那个怀着孩子的女人不能容忍他净身出户，不能容忍孩子一出生就吃苦。于是，他就回来了，假装成落难回归，拿走了家里的大部分存款，只把房子留给她。

他一定认为，这样很公平，所以理直气壮，扬长而去。走破了两双鞋，电话也永远关机，再也找不到他。

又是一个下午，坐在阴沉的卧室里，蜷在被窝里，周忆拿着那张离婚协议书，怎么也不愿写上自己的名字。回头张望，原本要回味夫妻多年的幸福，却突然想起了程选。那一个下午的生机勃勃、情意绵绵，甚至他活力的肉体都犹在眼前。

手机里关于他的一切都删掉了，号码没有了，床上的亲密合影也没有了，只有那张她的自拍照里，他的裸体坐在背景里，像梦境里一般。

周忆笑了，从来没有那么幸福地笑过。她扔下那一纸离婚协议，把照片传到微博上，看到它被疯狂地转发。

换上最性感的睡衣，她来到客厅，端坐在沙发上，拍下几张最美的照片，开始新的等待……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