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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上遇到的人

2015-03-12何葆国

福建文学 2015年1期

何葆国

1

三轮车嘎吱嘎吱地叫着,这瘪气的橡皮轮下的巷道越拉越长,像老电影的胶片一样拉出一段幽暗阴晦的慢镜头。我的目光从路面上抬起来,巷子两边的老房子高低起伏,青墙红瓦,墙头有若干丛野草摇摆着,散发出一股久远的隐秘的气息,间或一两幢墙面新贴了瓷砖的,反而像贴了一块狗皮膏药一样显眼和恶俗。

三轮车嘎地停住,前面巷道里突然涌出一阵响器的声音,像溃堤的水一样稀里哗啦地漫过来。

到了,就在前面,不好掉头。三轮车夫说。

我下了车,给了车夫五块钱,这是事先说好的价格,车夫似乎还很有教养地说了一声谢谢。我什么也没说,就迎着响器的声音往小巷深处走去。

那锣鼓、唢呐、铙钹混响的声音猛烈、急促,暴风骤雨似的奏出一个高潮,便缓缓地回落,化作春雨滴滴答答的绵绵不尽。在这些响器的声音里,我听不到任何的悲伤,我的心却是迅速地滑落到悲伤的泥潭里,越陷越深,那些往日的旧时光像一个个气泡从心底里冒出来。

前面就是响器班,还有一些看不出身份的人,他们有的坐在长凳上,有的坐在塑料椅上,更多的人走动着,在人群中一边穿行一边大声说着什么,那是小巷里较为空旷的一块空地,但是办丧事的人们和物件把巷道挤占得满满当当。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出现,至少我感觉几道投射过来的目光都是冷漠的。我看到墙上贴着一张白纸,拙劣的毛笔字写着“曲府治丧”,下面还有几行小字看不清,墙角靠着三把花圈,软塌塌地直往下坠。响器淅淅沥沥打住了,突然一个尖锐的哭声拉长着往高音飙去,两个穿着戏服的女子踮着碎步,从两侧亮相而出,抖着水袖向面前架在两张板凳上的铁棺材扑去,单膝跪地,一边抚着铁棺材做捶打状,一边咿咿呀呀地唱着哭调。我知道这就是哭丧,那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呼天抢地,声泪俱下,我一点也听不懂她们所唱的词,她们的哭丧带有很明显的表演成分,说到底,这是给人看的,而且要赚人的钱,不过她们还是敬业的,哭得脸都变形了,泪水把脸上的脂粉冲刷得五彩斑斓乱七八糟。我看到那铁棺材前有一张八仙桌,桌上立着一个带黑布的相框,相框里的彩照正是我久违二十多年的曲洪康,但他分明又不是过去的那个曲洪康,此时,在哭丧女子的哭腔里,我耳边响起二十几年前曲洪康咆哮般的哭号,那个人心惶惶的时节,我们站在文科楼的屋顶上,夜幕像一张网笼罩着我们,他冲着苍穹发出那声长号之后,整个校区、整座城市乃至整个世界,越发安静地沉寂下来了,只是我们各自的心里仍旧兵荒马乱,不可收拾。

那两个哭丧的女子余音袅袅地结束了,从袖口里抽出毛巾,小心翼翼地擦着脸。终于有个中年人走到我面前,细眼睛、厚嘴唇,从神形上看,和曲洪康有几点相似,他用本地话问我,我听不懂但猜得出意思,我说,我是洪康的大学同学,来送送他。他哦了一声,立即伸出双手握住我的一只手,用普通话说,你从福州来吧?辛苦了,我是洪康他堂兄,叫江康,来,这边坐,歇会儿。

江康把我拉到一张方桌前的板凳上坐下,桌上摊着记账的本子,看得出他是主事的人,我屁股在板凳上沾一下又抬起来,就拉开手提包掏出一只信封,放到桌上说,这是我的奠金,略表一点心意。江康坐了下来,也不多言语,当他抽出信封里的一叠红色百元钞票时,似乎怔了一下,接着便很专注很熟练地点起钞票。我看着他的两根手指快速地点着钞票,看了一会,把眼光转向左侧的角落,那里垒了土灶,有人用大勺子从大锅里一下一下地舀出汤汤水水,高声地招呼着什么,几个人围拢了过去。

江康点数完毕,一共89张,他的手指像是僵在了空中。我隐约听说马铺习俗,奠金不论多少,所送的钞票张数一定要奇数。这8900元的奠金数额令江康很意外,也很感动似的,他连忙站起身,又握住我的手,说你真是太、太……洪康有你这样的同学,也真是难得,哎呀,你真是太、太……他边说边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

我抽出手来,用手势示意他不要客气,然后向他询问洪康这些年来的基本概况,江康笼统而简要地解答了几句。有人端着大碗,一边呼呼呼地吃着面,一边走过来请我们。江康说,我给你弄一碗卤面。我说,等会,我想先看一看曲康,顺便再看一下她母亲。江康望了一眼那铁棺材,说还在屋里呢,择时是两点半出殡,到时殡仪馆的车会来。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接着点点头,带着我往老厝里走去。

这是一座两进两厢房的老厝,两进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天井,江康走到天井时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十分复杂,我跟着他走上后进的石阶,那后进的中心应该是个主厅或主房,此时门板已经拆开了,对外敞开着一切,那里面有一张简易的木板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很难说是个成年人,几乎就是个少年儿童,穿着超大的裤子和西服,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偶人,他的脸上蒙着一块白布。这就是曲洪康?我心里哆嗦了一下。

曲江康走到了床前,揭开曲洪康脸上的白布,我的眼睛只是一瞥,不敢直视,立即转移开了。那脸几乎就是一个骷髅。我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曲江康放下白布说,这肝癌晚期,把他折磨得不成个人样了。

我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遗体就是曲洪康,我恍然觉得这像是一个梦,是的,一个噩梦。我先于江康退了出来,站在天井里,抬起头往天空看了看,我感觉有一颗泪悬挂在眼眶边要落下来了,我低下头,眼泪应声落下,在我心里溅起一个巨大的响声。

江康也走了出来,指着厢房说,他母亲在这,生病好多年,这大半年都起不了床。

还没走进洪康母亲的屋子里,就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屋子里光线不大好,我看到床上模糊一团,和刚刚看到的曲洪康差不多,也像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偶人,唯一不同的是,她的鼻孔微微在出气,喉咙里响着想要咳痰却咳不出的浊音。江康走近到她的床前,稍微低着头,用本地话大声地说着什么,大意应该是有个洪康的同学来看你了。她全然没有任何反应,我看到她两只眼睛糊满黄色分泌液,压根无法睁开。

江康扭头对我说,她就这样了。

我没说什么,从手提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另一只信封,递给江康说,我的一点心意,给老人家补贴一点家用。

江康伸出手来,又立即僵住了,两只手在胸前搓了几下,说这个这个,你太多礼了……你不知道,洪康原来是有个亲妹妹的,就在洪康毕业那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洪康他母亲这几年生病,洪康也是照料不了的,都是我们几个堂兄妹在帮他照料,你看现在洪康也过世了,她一个孤老婆子,我只能替他担起养老送终这个担子。

我说,你辛苦了,说着把信封递到了他的手里。

江康接过了信封,连声地说,多谢多谢,你真是太、太有情义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微微咧了一下嘴。

江康说,来,到外面我弄碗卤面给你吃,中午将就一点。

我便随他往外走。江康说,你是怎么知道洪康去世的消息呢?我们都没通知他外地的同学,其实也没联系方式,通知不了,我听洪康说过你,他说你们同班还同宿舍,一直走得比较近,你是怎么知道他去世的呢?

哦,他还说过什么吗?我问。

没说什么,你也知道,他不爱说话。江康说。

我们走出老厝,江康带着我往大灶那边走去,此时,不论坐着还是站着,所有人手里都端着一只碗,窸窸窣窣地吃着热气腾腾的面,吃声此起彼伏,形成一个多声部的交响。我看到那两个穿戏服的女子也手捧大碗,吃得欢快,还抬起眼睛和我对视了一下。江康弯腰从地上的箩筐里取了一只碗,走到一张圆桌前,用筷子夹了一团面到碗里,然后操起勺子浇上卤汤。这就是闽南的卤面,我到厦门时吃过,我看到江康把满满一大碗卤面端过来时,只好拉出手提包的长带子,斜肩背起来,然后从江康手里接过一碗卤面和一双筷子。

我也是有些饿了,但我不敢像其他人那样放肆地吃得山响,卤汤比较烫嘴,我感觉舌头被烫了一下。此时,有个女人拿着一张塑料凳子走到我跟前,问道,你还认得我吗?

我舌头又被烫了一下,定睛看了看面前的女人,脑子里瞬间闪过许多面影和名字,闪过去之后便是一阵空白。

女人把塑料凳子放到地上,示意我坐下,看着我说,林桂娟,想起来没有?

我愣了一下,随即想了起来,原来是林桂娟,曲洪康的高中同学,也是我们师大同一年级但不同系的校友,当年她常常到我们宿舍找曲洪康,我们三个人一起到军区俱乐部看过内部电影,曲洪康也带我到过一次她们的女生宿舍。自从大学毕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我只能说,时间真是很残酷,如果是在街上偶然相遇,她不说自己的姓名,我是怎么也认不出来的。

你坐吧,坐着吃。林桂娟指着塑料凳子说。

我没坐,但加快速度把碗里的卤面吃完了。江康走过来说,再吃一碗。他看见我和林桂娟面对面站着,疑惑地问我说,你们认识?

我说,嗯,老朋友,二十多年了。

江康哦了一声,拿过我手里的碗就往圆桌走去,我说,我不吃了,真的,我吃不下了。

你别客气啊,一碗哪会饱?江康说。

我现在吃不下。我说。

他不吃就算了,我等会带他到外面店里吃。林桂娟对江康说。

江康没再坚持,有人来找他,他就一边忙去了。吃饱了肚子的响器班各就各位,锣鼓唢呐又响起来了,那两个穿戏服的女子对着手上的小镜子,开始给自己补妆。所有人都忙碌起来,只有我,此时,突然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多余人。我在问自己,为什么一大早从福州赶到马铺这个小城来送别曲洪康?只是为了弥补自己二十多年来的愧疚吗?只是为了自己的内心今后免于不安吗?

响器班停歇下来,那两个哭丧的女子又粉墨登场了,她们扑在铁棺材(现在我知道那是个空棺材)上,做着各种仰天长啸、捶胸顿足的动作,哭喊声尖利而凄惨。

我转身走到了角落里,不知为什么,胃里一阵翻涌,我用手在肚子上揉搓几下,还是禁不住恶心,蹲在墙角往水沟里呕吐起来。那两个女子的哭丧声盖住了我的呕吐声。刚刚吃下的那碗卤面全部被我吐出来了。

你怎么啦?背后传来林桂娟的声音。

我连忙站起身,用手抹了一把嘴说,没事。

你不要紧吧?中暑还是中毒?林桂娟关切地问。

我摆摆手说,没事,没事,不要紧。

林桂娟走上前,伸出一只手准备搀扶我,但手还没有碰到我,又收了回去,她说,我带你去休息会儿吧,你晚上总要住的,我带你去一个同事开的家庭旅馆,就在外面大街上。

我想了想说,好吧。

2

这是一间刚开业不久的家庭旅馆,装修得俗气,但条件设施不错,我要了一个单间,比我想象得要大许多,临街的窗前还有一对沙发,方几上有整套的茶具。

林桂娟向老板要了两包铁观音上来,实际上我是不大喝茶的,一般喝白开水。林桂娟说,我来泡,便开始忙着取水、烧水、洗茶具。我把自己安放在沙发里,徐徐呼了一口气。

你变化也不小,要是在街上见到,我也不敢认。在卫生间洗茶具的林桂娟说。

头都有点秃了,也是,奔五了。我说。

我毕业后就没回去过学校,我们有开同学会,我没去,你们有开吗?林桂娟说。

我们也有开,2004年开一次,2009年又开一次,我都没去。我说。

林桂娟端着洗好的茶具走出来,水壶里的水也烧开了,她把茶具冲烫一遍,开了一袋茶叶倒在茶壶里,冲入开水,倒出两杯茶,我伸手就要端起一杯,她说这是第一冲,洗茶的,不能喝。我等她第二冲泡出了两杯茶,才端起一杯喝到嘴里,也没喝出什么妙处,只觉得口渴了。

我差不多连喝了三杯,林桂娟才端起一杯,放到嘴唇边轻轻啜了一口,发出轻微的吱的一声,然后又啜一口。我知道闽南人喝茶都这副德性,他们嘲笑我这样喝茶是牛饮。

毕业这么多年,你都做了些什么?能不能介绍一下你的情况?林桂娟说,她抬起眼睛看着我,就像在课堂上老师提问学生一样。

好吧,我说。我说着把身子坐挺了一些,我听到自己的音调里拖着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的叙述是寡淡无味的,我好像是在说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的经历,我眼前像是有一组黑白电影的镜头慢慢摇过去,宿舍楼通道上贴满了各种紧急通知,有人在走廊上喝啤酒,然后把酒瓶子砸碎在地上……这些画面近年来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当然我不用跟林桂娟讲述这些。我说,我毕业后,本想留校,未遂,分到了福州的一所中专学校,其实也算是相当好的分配,我上了6年的课,这期间结婚生子,1996年我停薪留职下海了,到泉州做生意,开头与人合伙,后来自己单干,亏得一塌糊涂,2000年我赶紧回到学校,上课上不了,就承包学校的食堂,这回赚了,赚得挺好,但学校换了新校长之后,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先是被举报,接着被双规,不久移送司法处理,贪污罪,我贪污了自己赚的钱,然后被判刑4年半,这期间离了婚,坐了3年半的牢,2009年9月出来,做点小生意,聊以为生,就这样。

你的经历比较曲折,你还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啊。林桂娟说。

说说你吧。我说。

我毕业后,分配回来马铺,先是在一个乡镇中学教了3年书,然后调到马铺一中,就一直教到现在,这前后都二十几年了,去年我儿子都考上大学了,老公现在乡下当副乡长,就这样。林桂娟说。

我发现林桂娟最后模仿了我的用词和语气,我认真看了她一眼,然后非常认真地说,林桂娟,你当年和曲洪康是不是在谈恋爱?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你们的情况?虽然事情过去了二十几年,但我这些年来不知为什么,总是想起读大学的那些往事。希望你,告诉我。

林桂娟低下头,低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时泪花闪闪的,说曲洪康都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正是因为他死了,有些话才可以敞开来说,不是因为他死了,我也不会来到马铺,也不会在葬礼上遇到你。我说。

其实、其实……那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说起来非常遥远。林桂娟说。

时间是过去了许久,可是我总感觉就在眼前一样,历历在目。我说。

林桂娟又低下了头,起身往卫生间走去,砰地把门关上,我听到里面传出一阵轻微的啜泣声,那是用手堵住嘴巴从指缝间流出来的内心的恸哭。

我一时惶然,不知所措了。林桂娟从卫生间走出来,对我笑了一下,这笑有些刻意,也有些酸涩,可是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过去送洪康最后一程。林桂娟说。

我默默站起身。

3

旅馆出来不远的巷道口停着殡仪馆的车,我们赶紧往小巷里大步走去。那锣鼓、唢呐和铙钹奏出一个个高潮,持续不断地轰鸣着,所有人已经起立,列成了几个纵队。那铁棺材套上了棺罩和两根圆木担,我知道曲洪康已经在里面,这个惨遭病魔摧残的老同学,此时,我们的距离只有几步,却是阴阳两隔。我的眼泪失控地夺眶而出。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怀抱遗像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曲洪康无妻无子,他只能是曲江康或其他堂兄弟的儿子,接着是一中年人执一纸旗幡,下来便是四个男子抓着圆木担,抬起了铁棺材,那两个哭丧的女子紧随其后,踮着碎步,载歌载舞似的,响器班继续着高潮迭起的吹吹打打,最后便是我们这些七零八落的送葬的人。林桂娟从斜刺里跑来,往我肩膀上搭了一块毛巾,这是马铺的习俗吧,我看见周围送葬的人肩上都搭着一块毛巾。

送葬的队伍缓缓走在小巷里,有人从后面跑上来,手里抓着两把被遗忘的花圈,嘴里嚷嚷着什么,跑到那缓缓移动的铁棺材边,把花圈压在铁棺材的棺罩上,抬铁棺材的几个男子不满地骂了几声,花圈上的纸花落了一地。

我和林桂娟几乎并排走着,我们都低着头,我无法揣测她此时的心情,实际上我也说不清自己此时心里在想什么,很多往事涌到心头,有曲洪康留在宿舍里的音容笑貌,还有他站在文科楼顶上那一声长啸,现在,这一切,随着曲洪康即将化为一把灰,也能化为一股青烟飘散该多好。在我的前后有人边走边搭话,还有人停下来接手机。这个约摸二三十人的送葬队列越发地零乱,倒是前面那两个哭丧的女子和响器班步调一致,有板有眼,维护着这个葬礼应有的仪式感和严肃感。

走出小巷,送葬队伍折成了几段,抬铁棺材的那四个男子大步走到殡仪馆专车的屁股后面,车后门已经洞开,他们从肩上卸下圆木担,铁棺材砰地被撂到地上,我不知道里面的曲洪康是否摔痛了?有人拿下棺罩上面的花圈掼在地上,然后取下棺罩,两个男子用手抬起铁棺材,一头搁在车厢上,猛力往前一推,整个铁棺材就全部滑进了车厢。我看到曲江康等人上了车,然后车的两扇门合上了,车喀隆喀隆地开走。

我和林桂娟目送着,那车拐个弯就消失了。我和林桂娟收回眼光,相视一眼,无言以对。送葬队伍就地解散,那两个哭丧的女子眉开眼笑地说起什么,响器班也各自收起家伙,分头散开了。耳边失去了那些热闹的响声,整个场面就像墓地一样荒凉。

有人在我肩膀拍了一下,我扭头一看,是一个戴墨镜的男子,穿着很整齐,他摘下墨镜对我咧嘴笑了一下,但我还是想不起这个人。他年纪似乎比我小一点,保养良好,脸色红润。

记不得我啦?我可认得出你。那人说着又把墨镜戴上。

我差点就要叫出这个人的名字,但最后还是叫不出,摇了一下头。

我是方新斌。

当他吐出最后一个音节,我已经想起这个人了,他是曲洪康的高中同学,也是同年考上福州的大学,只不过他在另外一所学校,经常到我们宿舍来找曲洪康,有一次曲洪康不知去哪,我还招待他在食堂吃过饭。他应该也是来送别曲洪康的,只是我一直没有注意到他,对了,他也是林桂娟的高中同学,有一次曲洪康请吃拌面,他和林桂娟都在场,我听着他们三个马铺老乡叽里呱啦说着鸟语,还当众表示了不满。

想起来了吧?方新斌一只手向我握过来,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同时递到我手上。

是你。我没握他的手,只是接过他的名片。

有空联系我,名片上都有手机,老朋友了,有空好好聊,我现在还有事,我先走了。方新斌说着向我挥了一下手,也未等我的反应,便向街道对面停着的一辆红色轿车走去。

我看了一下名片,置顶的是“马铺县烟草专卖局局长”,下面还有一堆排得很拥挤的头衔:马铺县政协常委、马铺县商会常务副会长、马铺县书法家协会副主席、马铺县收藏家学会顾问、马铺县见义勇为基金会副理事长、马铺县游泳协会名誉会长、马铺县兰花学会副秘书长。再抬头看他,他已经钻进那红色车里,车向前开走了。

林桂娟不知从哪冒出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说,这个方新斌你没看到吗?

别说他。林桂娟说。地上飘着花圈上散落下来的纸花和纸条,她看见一张纸条便踩了一脚上去,然后挪开了鞋子,我发现那印着鞋痕的纸条上有“新斌”两个字,这应该是方新斌所送的花圈上的纸条。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怔怔地看她。

走,我们去吃饭,你该饿坏了。林桂娟说。

4

这肯定不能算是午餐,也不能说是晚餐,尴尬的时间注定了这餐饭的特别。在旅馆楼下的这家小饭店里,我和林桂娟开了一间包厢,隔着一张大圆桌,各怀心思,等待着上菜。此时,我们都感觉到饿了,必须吃饱肚子,才有力气说话,才有力气回首那些不堪的往事。

因为没有其他客人,我们的主食——炒粉条和菜接二连三地上来了。没有客套和谦让,抄起筷子、汤匙和勺子,埋头不语,风卷残云。等最后一道菜上来时,我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打了个饱嗝,林桂娟说,你真是饿坏了。我说,你也吃不少。林桂娟说,是呀,其实中午在那边,我都没吃卤面。

就这样,我们吃饱了肚子,隔着一张圆桌相视了一眼,我相信她能明白我眼神里的期待。

记忆中的林桂娟快人快语,像一只百灵鸟,但那是上世纪的事情了,岁月流逝,把她变成了一个稍显木讷、语速滞缓的中老年妇女。如果不是因为曲洪康,我不可能认识她,也正是因为曲洪康的葬礼,我们阔别二十几年后再度相逢。曲洪康是我们之间绕不过去的一块石头,牢牢地嵌入我们这大半生的时光里。

说说吧,你刚才为什么一脚踩住地上那写有方新斌名字的纸条?我说。

这个,我从曲洪康说起吧,我和曲洪康的关系,应该说是彼此的初恋,但那个年代很单纯,我们只是牵牵手,什么也没做过,你也知道,曲洪康很上进,功课也很好,他想毕业留校,他跟我说过,我不想一辈子待在马铺这个鼻屎大的地方,可是我想回来,实际上我们大四下学期基本上没情况了。毕业前,我们学校只对老师开放的资料室有一本影印本丢失了,据说是我们学校最早创办者的一本日记,那还是清末民初呢,虽然只是影印本,也是宝贝得不得了,当时全校都发了追查通告,这时,有人写信向学校告密,举报曲洪康偷盗了那影印本,当时学校派出所的警察立即来到他的宿舍,从他席子底下一大堆书里找到了那影印本,你应该知道,他这人在席子底下铺满了一床的书,他号称与书同眠。这事一出,曲洪康留校的事就黄了,虽然他成绩很好,他还被记过处分,分回马铺后,因为毕业前夕受了处分,他无法留在城里,被分配到当时马铺最偏远的一个乡村学校,蹊跷的是,曲洪康的妹妹也在那年突然失踪了,至今二十多年下落不明,你没见过,他妹妹长得很漂亮的,正是从那时开始,曲洪康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抽烟、酗酒、打架,还有赌博,他在乡下一直无法调动,跟学校领导和同事的关系也搞得非常差,我跟他写过信,希望他振作一点,被他回信骂得狗血喷头,不久我结婚了,我也不便和他再有什么联系,后来他从学校辞职,跑到了厦门,我不大清楚他做的什么,反正混得不大好,但这期间他在厦门和一个安徽还是河北的女人结婚,有一年春节我在马铺街头遇见过他和那个女人,怎么说呢,长得很丑,后来就听说他离婚了,离开厦门去了广东,然后就是2006年吧,他回来了,孤身一人,回到老街上和他母亲一起住在老厝里,看样子他离发财很远,甚至可以说穷困潦倒,度日维艰,他深居简出,没有电话,没有手机,也不上网,从不与人联系,我见过他一次,你无法想象,他穿得非常脏,头发乱,胡子长,非常邋遢,全身散发一股异味,看起来几乎就是一个拾破烂的流浪者,你要是回想起他八十年代的样子,意气风发的,踌躇满志的,你真的会有一种崩溃的感觉,听说他是2010年感觉得了重症的,也没去治,就偶尔喝一些中草药,终于挺到了前天……

我静静地听林桂娟说着,我好像在眼前看到了相应的画面,那个曲洪康,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那个貌似很遥远的年代,又回到了我的面前。

就这样。林桂娟说,她咽了口水,接着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那个告密的人是方新斌。

不,是我!我几乎叫了起来。那时我也是为了留校,而我最强的对手就是曲洪康,实际上我不仅是那个告密者,还是一个栽赃者,是我用一个老师的卡进了资料室,偷出那个影印本的,那时没电脑没监控……二十多年来我一直为此备受良心的折磨。

林桂娟静静地听我说完,说,曲洪康只认定告密者和栽赃者是方新斌,那时他找辅导员辩解,认为他是被冤枉的,辅导员拿出一封信在他面前抖了一下,说人家外校的都写信来检举你了,当然不可能给他看信,但他一眼瞥到信封上几个字,觉得是方新斌的字。他想起前不久方新斌经常来学校,想追一个老乡,有时几天都没回去,和他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有一天方新斌向他借钱,他那时刚在报纸上发表一篇散文,领了48元稿费,但他不借给方新斌,他想这应该是方新斌恼羞成怒报复他。毕业分配前,曲洪康跑到方新斌学校找他,当场质问他,方新斌坚决否认,他说他没栽赃,不过他确实向曲洪康辅导员写信说过他其他的坏话,因为他确实记恨,曲洪康唾了他一口,扭头就走。

我好像看到曲洪康那毅然决然转身离去的背影,可是,多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自暴自弃,破罐破摔呢?

不瞒你说吧,方新斌也追过我,但我选择了曲洪康,所以他对曲洪康是嫉恨的,这种恨深深地埋在心底,就像一株毒苗,有了肥料它就疯长起来。人家分配回到马铺后,一直混得非常风光,要权有权,要钱有钱,八面玲珑,平步青云,这个社会越来越适合他们这种人,让他们都变成了成功人士,而曲洪康那样一根筋的人,却是越来越不合时宜,幸好,曲洪康走了。林桂娟说完,徐徐呼出一口大气。我感觉她也是一个内心封闭了许久的人,今天这么坦诚相告,对她来说,也是把郁积在心里的所有苦闷全部排谴而出了。

我真不知道有方新斌这回事,这显然是曲洪康的误会。因为我才是那个卑鄙的栽赃者和告密者。是我害了他,我一直感觉到良心不安,特别是最近几年,常常从噩梦中醒来,我很后悔当年,我一直在忏悔……我说。

好了,你有忏悔就好,现在也不用说太多了,反正都过去了。林桂娟说。

是的,事情过去了,曲洪康也走了,说实在的,今天说出来,我心里宽松了一些,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亏欠曲洪康的。我说。

曲洪康脾气太犟了,他本来可以不用落得这么悲惨,这就是性格的悲剧吧,你看方新斌,混得那么风生水起。林桂娟说。

他也来参加了曲洪康和葬礼,莫非他内心里也有什么愧疚?我说。

或许吧,谁知道?看他的样子,好像出席官方酒会,满脸的虚伪,我是感觉不到他的愧疚,他目前应该还没有这个境界。林桂娟说。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突然,林桂娟问,你是怎么知道曲洪康的死讯呢?

我说,是呀,很奇怪,我QQ上有一个从没聊过的好友,没头像,没资料,也不知男女,ID叫着六月雪,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加的他,其实我是常常挂着QQ上线,一般听些歌看些新闻,极少聊天的,今天凌晨五点多,我从噩梦中醒来,再也没睡着,就打开了手机,突然看到这个六月雪昨天晚上给我的留言,他说,曲洪康死了,你要是有空就来送他一下吧,他家在马铺县建设路文川巷。其实毕业后我就没和曲洪康联系过,我也不知道打电话找哪个同学证实,但我丝毫没怀疑过这可能是开玩笑,我觉得这肯定就是真的,马上爬起床,往车站跑,总算搭上了开往马铺的早班车……

林桂娟说,你想知道这个通知你的六月雪是谁吗?就是我。

我猛地吃了一惊。

5

马铺的这个晚上是我这几年来睡得最踏实、最安稳的一天。林桂娟五点半赶回家给老人做饭,她说这两天太累,晚上要早点睡,不过来陪我了,明天上午还有课,如果我没走的话,明天中午再请我吃饭。我感谢了她的好意和好心,表示我自己安排就行了。临别时我们非常郑重其事地握了一下手。我独自在马铺江滨公园走了走,坐在江岸的木椅上发呆,天完全黑了才缓缓走回旅馆,在街上一家小吃店我吃了一碗鱼粥,就回到了旅馆房间。洗了个澡,我无意中翻到方新斌风光无限的名片,突然想给他打个电话,但是想想还是作罢。这时大概九点半,我就上床睡觉了,神奇般一觉睡到天亮。

旅馆没有提供早餐,我到街上小店吃了一碗豆花粉条,发现钱包里除了零票,连一张百元红钞也没有,等会还要结算住宿费,还要买车票,便到自动柜员机去取现金。插入一张建行卡,显示余额还有64.19元,我再换一张工行卡,我就这么两张卡,我记得其中一张卡至少应该还有几百元的。“嘀”的一声,那卡的余额数字出来了,我心里咚地一跳。89元,居然只有89元!这可怎么办?住宿费、车票……这个小城,除了林桂娟、方新斌,我不认识第三个人,想了想我还是拨通了林桂娟的手机。

我在电话里简要地讲述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很艰难地向林桂娟开口借钱,只要500元,付住宿费买车票,只要我能回到福州就行。林桂娟连声道歉说她现在走不开,如若我早上要回福州,她马上给旅馆老板打电话,让旅馆老板先预借给我。

想起来,这应该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向人借钱,而且是向一个女人借钱。我知道这几年来我的财务一直陷在危机中,给曲洪康的奠金和给他母亲的红包已经倾尽了我的所有,那时我只有一个很世俗的念头,就是用钱来赎回良心上的不安。

刚刚走回到旅馆,老板从总台后面站起身,递给我一个信封,说这是林老师交代我给你的。我接过信封道了谢,回到房间打开信封,里面有900元。我只借500元,林桂娟有点客气了。收拾好行李,我到总台结账,老板说林老师交代了,由她来结账。我再次向老板道了谢,出旅馆叫了一辆三轮车前往汽车站。

在三轮车嘎吱嘎吱的响声里,我微微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了,这时我听到口袋里手机嘀的一声,是短信的声音,拿出来一看,正是林桂娟发来的短信:

实在不好意思,上午无法送你,我听曲洪康堂兄说,你包了很多奠金,也给他母亲很大包红包,其实我知道你这几年经济并不宽裕。好了,希望你从此放下思想包袱,好好生活。活着应该还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我收回手机,心想回福州再回复她。这时,三轮车边有一辆汽车嘀嘀嘀地鸣着喇叭,我扭头一看,减速的汽车摇下了车窗,正是方新斌,他伸出一只手向我招呼了一下,说你到哪啊,老朋友?我到福州开会,顺道可以坐我的车,就是拐道送你回家也行,呵呵,你到哪啊?

我心想,这么好,可以搭顺风车。要不要搭?转念一想,我向他摇摇头,说我不到福州,我还待在这里。

方新斌说,那好,我先走,福州开会呢,你有空记得给我打电话,我们这么多年老朋友了,到时好好聚一聚。

我说,你走吧,再见。

方新斌的汽车超过我的三轮车,向前跑了。车屁股上几块光斑闪烁着,倏地消失。他的车越来越快,而我的三轮车依旧是慢悠悠的,我想,我们到底不是同一个道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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