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从公已觉十年迟”看苏轼王安石之恩怨

2015-03-12方蔚

文学教育 2015年2期
关键词:恩怨王安石苏轼

内容摘要:“从公已觉十年迟”经常被作为文坛两位巨匠苏轼王安石和解的证据,传为美谈佳话。然而,细读诗句,探究了解两人交往的史实,发现苏轼与王安石并非朋友。这让人遗憾的事实背后,不仅仅是因为王安石刚愎自用、急功近利导致二人未能成为知己。其实,苏轼亦并非我们以为的人格完美无缺、道德崇高无瑕。他们不是完美的圣人,但留给后人的依然是足够伟大足够丰厚的宝贵财富。

关键词:苏轼 王安石 恩怨

一.耐人寻味的“从公已觉十年迟”

文坛上有一段佳话:元丰七年(1084年)七月二十八日,因被吕惠卿出卖而被迫退出政坛的王安石,居于南京已经八载;此时的苏轼,则经历“乌台诗案”贬谪黄州四年后奉诏赴汝州上任,路经南京。听说苏轼过南京,王安石“野服乘驴谒于舟次”,六十三岁的王安石与四十七岁的苏轼聚谈甚欢,颇有相见恨晚之感。苏轼八月底离开南京,后接连写了两封信给王安石。年底,苏轼写了《次荆公韵四绝》,有诗云:从公已觉十年迟。

此后,文坛上常以此说明这两位文学大家如何惺惺相惜,当然更多地则用来证明苏轼如何大度、宽容、豁达,对苏轼人品大为颂扬。

毫无疑问,苏轼是伟大的,然历史的真实面目,并不易看清。苏轼真的与王安石握手言和了么?两位文学家真的惺惺相惜,一笑泯恩仇了么?

先径直来读读这两首诗。

王安石原作:北山输绿涨横池,直堑回塘滟滟时。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苏轼次韵和诗: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两首诗真可谓各有千秋。王诗写山写水写落花,恬淡里透着悠远的情调,深远悠长。苏诗则显示出苏轼一贯的风格,自然洒脱,表情达意无雕琢之气,虽以直接抒情议论为主,然整首诗却是意味深长的。看着大病初愈骑着毛驴前来的王安石,“想见先生未病时”。记忆里还是十年前那个主持朝政的宰相王安石,而眼前看着的是一个骑着毛驴的老人,这情景一定让苏轼感慨万千,他到底想了些什么呢?我们不可晓。只是苏轼说,这次相见,王安石劝苏轼也在南京买下田地,归隐金陵,对此,苏轼喟然:从公已觉十年迟。

这句话耐人寻味。旧时有人以此说明,苏轼在政治上对王安石新法已有所认同,因而觉得十年前就该从公变法,故而才可能有元佑年间,苏轼对将王安石新法尽废不满。不过更多的人认为,苏轼应该是对王安石归隐生活的认同,十年前就该跟随先生一起归隐。然而,这句诗也或者因王安石热情相邀,苏轼礼节性做出一些回应,客气地说,我很想跟随先生一起归隐啊,早该跟随先生的,真是太迟了。这种太迟了的感慨,是不是让人觉得并不及“我非常想随先生归隐”或者“我定然跟随先生归隐”来得真切来得实在?

无论如何,宋代文学史上两位伟大的文学家握手了,相伴出游,诗词酬答,这就足以成为后世津津乐道的美事了。

然而,苏轼与王安石的关系到底如何?

二.简单而复杂的苏王关系

说简单,是因为苏轼王安石的交集并不算多。

王安石年长苏轼十六岁,嘉祐六年(1061),二十五岁的东坡参加制举,四十一岁的王安石以知制诰的身份出任考官。众人皆赞赏苏轼文章,王安石却认为苏轼文章“全类战国文章”,还在《应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守河南府福昌县主簿苏轼大理评事制》写道:“夫士之强学赡辞,必知要然后不违于道。择尔所闻,而守之以要,则将无施而不称矣,可不勉哉!”这段话其实看出王安石对苏轼之学,是不太认可的。而且王安石坚决不给苏辙撰制词,苏辙于是辞不赴任。这应该是王安石与苏氏父子结下矛盾的起点吧?

苏轼与王安石的正面交锋是在熙宁二年(1069年)。王安石改革科举的内容,取消诗赋、帖经、墨义的考试,专门以经义、论、策取士。苏轼上书《议学校贡举状》,反对王安石的科举革新。随后,苏轼多次上书,全面反对新法,直至1071年,苏轼以杭州通判外放,两人正面交锋就此告一段落。

至1084年,两人江宁相聚之前,苏轼历杭州、密州、徐州、湖州、乌台诗案、黄州,王安石则历经罢相复出,于熙宁九年(1076年)再次罢相,次年退隐江宁。1084年的短暂会晤后,1086年,王安石病逝。

两人交集不多,却偏偏不和,不免让后人遗憾。

他们的不和,有人说从苏洵就开始了。南宋吕祖谦编选的《宋文鉴》中有苏洵文《辩奸论》,“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后人皆认为此乃苏洵对王安石伪善面目的有力批判。然此文不载于宋本《嘉祐集》。是苏洵所作,还是后人托名而作,学界虽尚无定论,但伪作可能性实则更大。苏洵与王安石也无甚交集,方勺《宅泊编》有载苏洵在欧阳修府看了王安石一眼,即断定此人乃奸佞之人,未必可信。更何况,这样的材料,到底说明苏洵看人极准,还是反倒说明苏洵以貌取人,武断偏颇?

但他们不和,却应该是事实。因为王安石不喜欢苏氏父子的文章,不喜欢的根源在于他们的观念不一。苏洵在《衡论·议法》中云:“政之失,非法之罪也。”嘉祐三年(1058)十二月,苏洵在《上皇帝书》中写道:“臣闻法不足以制天下,以法而制天下,法之所不及,天下斯欺之矣。且法必有所不及也。”

而嘉祐四年(1059),王安石就任三司度支判官后作《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主张“变更天下之弊法”, “非大明法度,不足以维持”,而 “法度不修”,天下就会“大乱”;“苟修其法度,以使本盛而末衰,则天下之财不胜用。”

两人政见不一显而易见。《邵氏闻见后录》卷十四载:东坡中制科,王荆公问吕申公:“见苏轼制策否?”申公称之。荆公曰:“全类战国文章,若安石为考官,必黜之。”故荆公后修《英宗实录》,谓苏明允有战国纵横之学云。

王安石与苏轼的恩怨,应该就是起源于思想观念的差异。王安石期图解决以法制或者说制度来解决国家面临的问题,其人锐意改革,意志坚定,个性刚强。而苏轼的思想体系颇为复杂,的确有战国纵横家的智慧谋略学,其个性洒脱,且喜戏谑他人。

1084年,两位伟大文学家的相会,是因王安石听闻苏轼过江宁,于是“野服乘驴谒于舟次”。可见王安石更为主动。而王安石在1069年曾对神宗说:“轼才亦高,但所学不正,今又以不得逞之故,其言遂跌荡至此,请黜之!”他日,王安石又对神宗说:“陛下何以不黜轼,岂为其才可惜乎?譬如调恶马,须减刍秣,加箠扑,使其贴服乃可用。如轼者,不困之使自悔而绌其不逞之心,安肯为陛下用!且如轼辈者,其才为世用甚少,为世患甚大,陛下不可不察也。”如此看来,王安石曾对苏轼非常反感。

1074年,苏轼在密州北台壁上写了《雪后书北台壁二首》,约于熙宁末问世的《眉山集》有载。已二次罢相的王安石读这两首诗后,依苏诗“尖”、“叉”韵分别和诗六首。“尖”字韵的六首和诗没能流传下来,“叉”字韵的六首和诗就是《读〈眉山集〉次韵雪诗五首》和《读〈眉山集〉爱其雪诗能用韵复次韵一首》。苏轼读到王安石的和诗,也用原韵写了《谢人见和前篇二首》,然颇有意思的是并未言明是答谢王安石,而是说“谢人”。

元年(1078)三月,知徐州的苏轼作《芙蓉城》诗。王安石读到《芙蓉城》后,亦和之。

王安石退隐之后,不知道是因为专心研究诗词,故而欣赏苏轼的文学才华,一再和苏诗,还是因为经历政治风云,更看清楚一些人与事,对苏轼的认知有了改观,从而几次和诗?我们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王安石的这些行为,应该是一种示好。

然苏轼显然始终认为王安石祸国殃民。元丰三年(1080)九月十五日,苏轼读《战国策》后书写了《商君功罪》,说商鞅之法实现了“食足兵强”,成就了秦的帝业,但使“民见刑而不见德,知利而不知义”,最终亡了秦。并说商鞅因有“帝秦之功”而享有“南面之福”,有“车裂之祸”“以偿其亡秦之罚”,可是“后之君子有商君之罪,而无商君之功”,却“饷商君之福而未受其祸”。“后之君子”显然是指王安石。

元祐元年(1086)四月,王安石去世了,朝廷赠予“太傅”,苏轼代皇帝写《王安石赠太傅敕》。这样的文章当然要对王安石作一番赞颂,苏轼高度评价了王安石的学识人品,但是对王安石的政治成就只字未提,这其中应该暗含着苏轼的评判准则吧?

神宗去世后,吕惠卿被罢黜,苏轼写《吕惠卿责授建宁军节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敕》,历数吕惠卿罪过,其中有“始与知己,共为欺君。喜则摩足以相欢,怒则反目以相噬。”这句话当然在抨击吕惠卿的同时,也在批评王安石“共为欺君”。

而元祐三年(1088)十二月,苏轼在《论周穜擅议配享自劾札子二首》中,对政治舞台上的王安石作了深刻的评定——“昔王安石在仁宗、英宗朝,矫诈百端,妄窃大名,咸以为可用,惟韩琦独识其奸,终不肯进。”“窃以安石平生所为,是非邪正,中外具知,难逃圣鉴。先帝盖亦知之,故置之闲散,终不复用。”“二圣嗣位以来,斥逐小人,如吕惠卿、李定、蔡确、张诚一、吴居厚、崔台符、杨汲、王孝先、何正臣、卢秉、蹇周辅、王子京、陆师闵、赵济、中官(即宦官)李宪、宋用臣之流,或首开边隙,使兵连祸结,或渔利榷财,为国敛怨,或倡起大狱,以倾陷善良,其为奸恶,未易悉数。而王安石实为之首。”这就是苏轼给王安石下的政治评语。

苏轼赞扬过王安石的文采,据南宋王明清《挥尘录·第三录》记载:熙宁元年(1068),王安石在翰林院,自请一手撰写《英宗实录》,翌年撰成。苏轼读后,对友人刘壮舆称赞道:《英宗实录》“词简而事备,文古而意明,为国朝诸史之冠。”

野史笔记中还有一则记载:元佑间,东坡奉祠西太一宫,见公旧诗云:“杨柳鸣啁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注目久之,曰:“此老野狐精也。”这一“野狐精”也颇有意思,是褒?但怎么总觉得有一丝丝贬意。是贬,可也透着由衷的赞许。这或许就是大文学家遣词造句的功力吧?

苏轼对王安石文学功过的最终评价应该是在元祐元年(1086)《答张文潜县丞书》中的表述:“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而且指出,王安石“以其学同天下”已经产生了后果:“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

无论是作为政治家的王安石,还是文学家的王安石,苏轼都予以了措辞严厉的批判。

王安石批评过苏轼所学不正,然而与苏轼同游,“尽论古今文字,闲即俱味禅说。”其后,王安石对人慨叹道:“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苏王有握手,但恐怕难说言和。两人的不和,始终是后人们颇为遗憾的事情。更为重要的是,被树立为中国古代文人典范的苏轼,是偶像是大神是圣人,我们实在难以接受苏轼有什么地方有重大缺陷。所以王安石与苏轼的不和,被认定为是王安石的问题,他刚愎自用,他为了所谓的政治抱负不惜伤害人民利益……

抛开从前那些旧有的观念,我们再来看看苏轼的为人处事方式,评审一下苏轼与王安石的关系。

三.走下神坛的诗人

苏轼不容于新党,自然是很容易理解的,但苏轼如何在旧党上台的元祐年间,纵有高太后极力支持,也不见其政治上有所建树?今日看到诸多评论皆简单概之为,苏轼耿直,一心为民,看到新党改革给人民带来的苦难,仗义执言,故而得罪新党;而旧党将新法尽废,苏轼亦觉得不妥,故而反对,从而也不喜于旧党。事实真的就是如此么?苏轼如此爱国爱民,而由此不能容于昏庸的朝廷之上么?

司马光在尽废新法时,咨询苏轼意见,苏轼认为“惟役法一事,未可轻议”。苏轼认为,免役法差役法 “各有利害”。他力劝司马光:“骤罢免役而行差役”,“盖未易也”,并一口气提出了免役法的五大好处,但免役法“掊敛民财,十室九空,钱聚于上,而下有钱荒之患”。根本不是什么好法。但是,差役法使得“民常在官,不得专力于农,而贪吏猾胥,得缘为奸”。他只能说“此二害轻重,盖略相等,今以彼易此,民未必乐”。苏轼还进一步指责司马光只是“专欲变熙宁之法”,至于是不是利国利民,司马光全然“不复校量利害”。苏轼提出了“尽去其弊而不变其法”的主张,即以“免役”法为基础,却革除掉其“掊敛民财”的性质。“公若尽去此五分,又使民得从其便,以布帛谷米折纳役钱,......则钱荒之弊亦可尽去。”

在免疫法推行之时,熙宁四年(1071年),苏轼曾在《上神宗皇帝书》中,针对王安石的免役法,论述道:“自古役人必用乡户,犹食之必用五谷……士大夫捐亲戚、弃坟墓,以从宦于四方者,宣力之余,亦欲取乐,此人之至情也。”(免役法裁减州郡官衙服劳役的人数,并且裁撤役人额外为在职官员提供无偿劳役的种种规定,使得州郡官员丧失了随意剥夺下层劳动者的专制特权)

有人说苏轼是民本主义者,所以他既不支持王安石急功近利的变革,也会对司马光保守派的很多主张提出质疑,故而不容于朝廷。

王安石变法,颁布实施了均输法、青苗法、市易法、免役法、方田均税法、农田水利法、置将法、保甲法、保马法等多项措施,同时,整顿学校,改革科举制度。而司马光执政之后,新法尽废,苏轼对此基本是支持的,尤其对于司马光更改王安石的进士考试办法,恢复了以诗歌取士是大唱赞歌的。苏轼在《复改科赋》中道:“悯科场之积弊,得诗赋以求贤”;“考辞章之声律,去取昭然”。(只是,我们都知道,以诗赋取士的方法仍然被后代弃用,其实也就说明了诗赋取士弊端更多)但苏轼唯一提出异议的是免役法,王安石推行的时候,苏轼的反对是看不出任何民本主义色彩的,而司马光尽废时,苏轼希望的改良也不是切实有效的意见,也算不得站在民本的立场。

苏轼在元丰六年(1083年)在《与滕达道书》中说:“吾侪新法之初,辄守偏见,至有同异之论,虽此心耿耿归于忧国,而所言差谬,少有中理者。今圣德日新,众化大成,回视向之所执,益觉疏矣,若变志易守以求进取,固所不敢。若哓哓不已,则忧患愈深。”看似对变法有了反思,也表达了自己的忏悔。然而,元祐年间的种种以及对王安石的严厉批判,实在看不出苏轼对变法有过怎样深刻的认识与反思。如同张海滨先生所言,这不过是苏轼“黜居思咎”的一种表现罢了。

政治从来都是各方利益权衡博弈的结果,如果是王安石改革的错误在于太急太宽,没有认识到现实的复杂性,故而失败。那么苏轼呢?苏轼极力反对变法,是不是因为他思想的保守、政治上的落后?我们在认真研读苏轼的文章言论之后,是不是可以发现苏轼并没有很清晰的逻辑的政治主张,也没有多少行之有效的政治措施?

苏轼的确不是结党营私的小人。在《与杨元素书》中,苏轼说,“昔之君子,惟荆是师;今之君子,惟温是随”、“所随不同,其为随一也”,而苏轼自己“多不随耳”,表达了自己的独立意识。然而,苏轼的不随,并不代表他就是正直正义的化身。事实上,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选择性记住或者遗忘。很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并不是有绝对的分水岭的。

司马光死后苏轼写的《司马温公行状》,通篇一万多字。苏轼文中司马光籍籍无名的父亲司马池“号称一时名臣”;并没有确凿根据地指责王安石的新法被“天下非之”,并高度评价司马光的“祖宗之法不可变也”。苏轼说“宰相王安石用心过当,急于功利”,“而天下病矣”,并说神宗“独觉其非,出安石金陵。天下欣然,意法必变,虽安石亦自悔恨”,然而我们都知道神宗一直支持王安石的变法主张。王安石虽然罢相,但章惇等人在继续推行新法,直至神宗病逝。苏轼说司马光被神宗贬出京城,是“神宗识其意,待之甚厚”。神宗终其一生没有再用司马光,但苏轼却可以说神宗“盖有意复用公也”,“先帝可谓知人矣,其知之也深”。而司马光尽废神宗朝的新法项目,被苏轼说成是“公可谓不负所知,其报之也大”。

仔细读下来,不得不佩服苏轼的文采,也不得不惊叹中国文学的魅力,在不同的角度与立场,一件事可以变得面目全非。

王夫之在《宋论》中,曾对包括苏轼在内的这些所谓“元祐诸公”有过精辟论述,他评价诸公无“超出于纷纭争论之外”者,“皆与王安石已死之灰争是非”,而“寥寥焉无一实政之见于设施”,“不闻择一将以捍其侵陵”;“不闻建一谋以杜其欺侮”,“而夜以继日,如追亡子”。

有一件比“乌台诗案”影响更为深远的文字狱事件——“车盖亭诗案”,或许从中可以更清楚地看见苏轼并非圣人的一面。

司马光上台后,改革派主力蔡确受到排挤,被贬知陈州,再移安州。在车盖亭乘凉,一口气写下十首绝句,写得相当不错,例如《夏日登车盖亭》“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被贬的蔡确没有自怨自艾,表现得淡定萧散,并不逊于苏轼于逆境中的思索、旷达。

这一组诗中有两句:矫矫名臣郝甑山,忠言直节上元间。郝甑山,当唐高宗想让位武则天时,郝甑山曾上奏极力反对。为此,与蔡确有旧怨的吴处厚指蔡确这是讽刺高太后想作武则天,此外,尚有“五篇皆涉讥讪,而二篇讥讪尤甚,上及君亲”。

于是蔡确被再贬为英州别驾,新州安置。这个新州,就是烟障蛮荒的岭南地区。对此,保守派的许多大臣们也觉得过份了,吕大防向高太后求情说蔡确母亲老了,不能远行,“乞移一近里州郡”。而高太后云“山可移,此州不可移”。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知道这个处理意见后,喟然道:“此路自干兴以来,荆棘近七十年,吾辈开之,恐不自免。”许多大臣都看到了以文字治罪的危险性,所以,包括宰相刘掣在内,都在设法拯救蔡确,建议朝廷“不可以语言文字之间暧昧不明之过,诛窜大臣。今举动宜与将来为法,此事甚不可开端也。”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本已受命出知杭州的苏轼,给高太后写了一封密奏《论行遣蔡确札子》,称自己对太后“受恩深重”,不能 “有所闻见而不尽言”。关于“缴进蔡确诗言涉谤”的问题,“元非知旧,实自恶其为人”,所以不“为确开说”,云云。于是建议“有司置狱”,从重处理蔡确,“追确根勘”,“然后太皇太后内出手诏”,“未必真是确诗”,借机原谅了蔡确。这样太后于“仁孝之道,实为两得”,“天下有识,自然心服”。

苏轼的这个主意,是明显的在出卖哲宗利益而讨好太后,不能不让人想起王安石说“全类战国文章”,赵挺之所言“苏轼学术,本出《战国策》纵横揣摩之说”。作为文学家的苏轼,经历过“乌台诗案”的苏轼,出来出了一个这样的主意,实在不知道让人如何评说。

苏轼的确不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他有自己的人生哲学与政治观念,然而他“以高才狎侮诸公卿”,以至于得罪了不少人。在朝廷的争斗中,往往无人伸出援手,这固然因苏轼不结党营私,但也因苏轼所做所言常常任性随意,并不适于政坛。而且就政治才能而言,苏轼并无行之有效的治国为民的主张措施,亦无精于人事的政治谋略。

苏轼终究只是个自由浪漫的文学家、艺术家。他于曲折的人生中,留给后世一笔文化遗产,这其实已经足够了,足够丰厚!足够伟大!

参考文献

[1]苏轼,《苏轼全集校注》,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

[2]王安石,《王安石全集》,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6年

[3]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

[4]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

[5]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

[6]四川大学学报编辑部,《苏轼研究专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

[7]王夫之,《宋论》,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

[8]张海滨,《苏轼<与藤达道书>系年、主旨之探讨》,银川:宁夏大学学报,1981年

(作者介绍:方蔚,武汉文华学院中文系讲师)

猜你喜欢

恩怨王安石苏轼
初夏即事
从善如流
苏轼“吞并六菜”
王安石修改过王籍的诗吗?
苏轼吟诗赴宴
恩怨的始作俑者
王安石的坏习惯
苏轼发奋识遍天下字
初夏即事
人猴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