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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人的生死哀乐(三章)

2015-03-12杨汤琛

广州文艺 2015年2期
关键词:鬼节石碑老树

我爱这座处处镌刻了神迹与巫风的湘南小城,在这里,祭神如神在,在这里,脆弱的生命总能找到一个温暖而宽厚的拥抱,失去的不再是永远的失去,它只是去了别处,甚至还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在这里,生死可以转换,它们一如河水滔滔不绝、连绵不断,生可以吞没死,死可以连接着生;在这里,人与万物可以对话、爱憎、可以相互求助与寄托,人因此不再孤单、万物不再静默如谜。

之一 老树认亲

扶夷江水流淌不尽,它永远在变着,一如岸边变幻的人影,不动的岸却是静的,江边的这些百年老树,也是静的,岿然不动的老树不能行走,也不能歌唱,在世人一世的瞭望中,枝干的长度似乎都一成未变过,沉静、淡然,任凭时光如脚下的河水一样淙淙远去,它们望尽风云变幻,也望尽河两岸的生死哀乐,它们什么时候长成这么大的苍天古木呢?它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苍老呢?似乎没有人能够知道,在世的人们只是知道,当还是孩子的时候,这些树就这么老这么大了,等到孩子变成老人的时候,这些树还是这么老这么大,它们仿佛是不变的,是永远亲切的,这份让河边人家产生错觉的不变与亲切,使得人们纷纷拜倒在了老树的膝下。

如果,你望见一株形态巨大、虬枝苍然的老树下立满了新新旧旧的石碑,你一定不要惊惧以为遇上了百人坟冢。虽然,这些石碑跟墓碑一样大小和款式,虽然,于暮色冥暗中遇见,真会令人生人死如蚁的怆然;其实,这些错落的石碑不过是河边的人们与老树认亲的一种纪念,每逢初一、十五,就有善男信女,到自家立的碑前,放上白米、水果,焚香祝祷,这时候的老树,隐身于一片香烟缭绕中,宛然神境。这里的人不仅拜天拜地,更要拜树,只要自家有愿望,都会循例请一块碑给立在树阴之下,他们亲热地呼之为认亲;对于日日与大山林木同呼吸的河边人,这些岿然不动、益寿延年的树木,都是得道者,有着与神鬼类似的法力,足以护佑一方的乡亲,所以,这些镌刻名字的石碑,不是为了祭奠死者,而是为了保佑生者。

扶夷江边世居的人们,固然很多终老没有走出这四遭的大山,活得如同田野里的稻苗一样粗粝而坚定,但是,他们也有脆弱无告的时候,当遭遇不可抵御的天灾的时候,譬如1998年那场漫天漫地的洪水就曾把两岸洗劫一空;当承受不能忍受的病痛的时候;当面临又一个珍贵的生命降临的时候;这都是他们脆弱的时刻,这个时刻,他们需要庇佑、需要祈祷,需要一个强大而坚韧的依靠,于是,他们找到了这些吸天地之精华而历久弥新的老树,这些老树见证过他们祖先的生命、见证过扶夷两岸的衰败与兴旺,它们沉默不言,却又生命涌动,看那年年青翠的树叶,就知道生命一直贯注其中,生生不息呵,老树都会成精的呵,人们将需要庇佑的渴望投向了两岸这些活得比祖先更久远的老树,于是,老树成了他们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成了他们最亲密、最敬仰的亲人。

这天,丁二爷家里温了米酒,蒸满一钵子的辣椒腊肉,请来了三里坪的王石匠大快朵颐,无他,就请石匠帮刚满月的孙子立块碑,丁二爷一边殷勤地给石匠夹菜,一边提要求,碑要用耐磨的青石,字要描红,孙子的名字要刻大,再刻上“树爷护佑、长命百岁、荣华富贵”几个字,王石匠一边呷着米酒,一边点头,“这种向树爷求福的石碑,我刻的多了,家里的料都是现成的,有啥难呢,你出钱,我出力,都为娃娃好呢。”

果然,七天后,丁二爷家的石碑就刻好了,清凌凌的石头上红艳艳的几个大字,满是新鲜的喜气,丁二爷又请村东头算卦的李老头择了个日子,到江边的老树下寻了个空地,放一串鞭炮,就和自家儿子把石碑稳稳给立好了,似乎这石碑一立好,孙子的命运就从此百忧不侵了。有了这份被铭刻在石头上的祈愿,丁二爷们就不再脆弱、不再无告了,有树爷在,有树母在,它们那么青翠而美好,荫庇于它们之下的小民们自然现世安稳。

如果现世不安稳了,认了亲的人们总习惯偎依在老树身边哭几声、喊几声,抑或将焦灼的嘴唇靠近皲裂的树皮,喃喃地向亲人诉说自己的哀苦委屈,老树总是那么安静地聆听,那么宽厚地接纳你无所适从的痛苦,生活像河水那么变化无端,但老树的亲切总是一致的。我总认为,在心灵闭抑的乡下,老树的存在,恍然都市里理智体贴的心理医生,让诸多被痛苦快压垮的农夫农妇们,寻找到一方释放心理灾难的窗口,有时候,走在暮色中的扶夷河边,会看到一个哭天抢地的农妇哭倒在老树下,她的号啕似乎要把整个灵魂都呕出来,她的咒骂似乎要将整条河水都染黑,慢慢地,哭泣和詈骂会变得柔和而低微,当这晚最初的月光照耀在农妇的身上,你会看到她坚定地拍拍手、摇摇头,一声不吭地往村庄走去,就像一条鱼在经历过干旱的挣扎后游入了银色的河里。

正是命运的不可靠,让人们投向单纯而可靠的老树,然而,这有形体的老树也会遭遇命运之手的摧残。河的三岔口边有一段黝黑的木头,它的旁边树立了密密麻麻却东倒西歪的石碑,曾经,这段木头是整个扶夷河畔最大最茂盛的老树,却倒在了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一道凌厉的闪电将它拦腰劈段,一个被寄寓了无数生命允诺的依靠似乎变得无可依靠。翌日清晨,赶来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他们可绝不会认为这棵老树是因为脆弱、因为老朽而倒下,作为神祗的树精是永远超越于庸众有限的生命长度,他们望见老树残留的躯体,反而变得兴致勃勃:

“老树升天去啊!”

“这是老树在渡劫啊!”

“树精要登仙了啊!”

在他们看来,比祖先活得还久的老树突然离去,不过是厌倦了尘世的生活而脱离树的躯体升向淼淼清空,一些跟老树认了亲的善男善女们在这段焦黑的木头前,虔诚地焚香磕头,有的流下了眼泪,他们并不是因为哀伤,而是庆幸,庆幸自己能在有生之年望见亲人的羽化登仙。死亡在这里不再代表衰败和灭亡,它不再指向空洞的黑暗与未知的恐惧,反之,死亡成立一种成全,一种从有限之生向无限之生过渡的方式,老树不是死去,而是成仙了,人们为老树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扶夷河畔有多少这样被石碑拥簇的老树,无人去算计过,只要赶路累了,望见这么一片安静的绿色,人们就似乎遇见了亲人,可以松一口气了,可以抱怨些什么了,可以哭一哭了,靠着老树下的石碑懒散一下,然后拍拍屁股下的尘土,继续往前走。

之二 祭鬼

这几年,小城人开始忙着过鬼节,按照父亲的说法,是老百姓的现世生活满足了,口袋里有了几个银子,就开始追终慎远了,人嘛,总得有个追求。在这不约而同的追求中,一种横跨生死藩篱而指向逝去之物的集体意念,不免让人相信,人始终有着一种溯源的冲动,一旦满足现实需求,祖先那如烟似梦的背影就变得令人思慕。

鬼节之前,小城的人们就开始忙碌着,准备祭鬼了,这几天,西街靠头的那几家棺材铺子变得热闹起来,人们赶集似的簇拥进来,互相打着招呼,嘻嘻哈哈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热热闹闹地将一大搂花花绿绿的祭品抱回家去,很有过节的快活气氛。为什么鬼节都这么开心?父亲说:“鬼就是归的意思,鬼节就是变成鬼的亲人回归的日子,就是归去之人与现在之人的大团圆,团圆的日子,怎么不是开心的日子呢?”听到这,面目狰狞的鬼神忽然变得可亲近起来,如果鬼不过是归去之人,如果鬼节不过是以为失去的人能再度重逢,这何尝不是说明生死并非那么遥远,时光并非不能逆转,鬼节对于人们而言何尝不是一个该喜上眉梢的日子。

仿佛等不及了,小城的人们从农历七月十三开始,就要祭鬼了,家家门口要摆放好祭品:钱纸、招魂幡、米酒等,宝相庄严,只等夜色降临,成鬼的亲人们好回家享用。之所以提前两天,是因为小城人认为七月十五中元节那天,是阴间大门关闭的时辰,也是百鬼横行的时候,类似人间的狂欢节,这个时候招亲人的鬼魂不合适,怕它不高兴,更担心它回阴间落了单,所以祭鬼,必须从七月十三日开始,那正是阴间大门始开的时候,百鬼的狂欢活动还没开始,时间尚充裕,各路鬼神可以在这两天抽空回家看看,领些银子,吃些贡品,享受一番天伦之乐。因此,较之中元节,农历七月十三日的晚上,才是小城人最慎重的时刻。

忙着祭奠的人们首先得将手里的人民币换成厚厚的几沓冥币,小城人管这个叫“钱纸”。钱纸,在活着的人看来,不过是做成铜钱状的草纸,到了阴间,它就是亲人的活命钱了,本来,如他们所想,生死其实并无大的区别,活着的这个世间,人要为衣食奔忙,要挣钱来养家糊口,在阴间,也照样要使钱来免受忍饥挨饿之苦,要用钱来获取阴间的尊严,谁又能离开这被某些道德君子斥之为“浊物”的钱呢,所以,其他贡品可以缺,这个钱纸是万万要买的,有钱都能使鬼推磨呢,这是平头百姓从实践生活里得出的不二真理。钱纸一般由暗黄色的马粪纸做成,三寸大小,中间打了很多类似铜板的印子,每一张大约二十个铜板的样子,这些粗糙的马粪纸散发着清淡的稻草味,摸起来会沙沙作响,仿佛金黄的沙子在手底流动。虽然,光怪陆离的时代变迁已经让高仿的人民币乃至美元、日元都批量出现,但小城人仍固执地要使用这类原始而粗粝的钱纸,阴间终归是安稳不变的,只有这类流传下来的古老冥币才如传统一样被各代祖先接受并享用。

除了钱纸,人们还会买上五颜六色的招魂幡,小城的招魂幡做得很考究,是棺材铺的伙计用各类颜色的宣纸剪成镂空的花串,有的剪成雪花状,有的剪成繁复的梅花状,手越巧,剪出的纸花就越多,然后将其粘在一支竹竿上,竹竿细细,镂花的宣纸轻轻,风一吹,竹竿和串花的纸幡摇摆如杨柳依依,很有灵魂栖居于上的姿态。待到暮色降临,晚风轻拂,人们在各家的门口先插上几株颜色俏丽的招魂幡,让它随着晚风飘动,似乎在招引远方的迷魂;招魂幡之下,再摆上一个小小的供桌,上面放一大叠钱纸,温一壶米酒,只虚位以待远方回归的亲人。

这注定是一个庄严的夜晚,也是格外沉寂的夜晚,空旷的马路几乎不见人影,连偶然行驶过的车辆都似乎在匆匆逃遁,在小城,凡是活着的人,于这一晚都要识趣地给远方涌来的鬼魂让路,你想,这一晚,该有多少心有千千结的魂魄挤挤攘攘地要往自家赶,他们肯定正川流不息地行走于大街小巷,只是,有的家还在原处,满堂子孙正隆重地等着他们的归来,有的家可能已经人去楼空、物是人非,这又要惹得多少鬼魂伤心与迷惘!所以小城人只是一味地安静、静悄悄地等待,在满怀愉悦地迎接自己祖先的同时,也体谅着那些找不着家的孤魂野鬼。

自晚上九点至十二点,各家各户陆续焚烧钱纸,这时,全家老少都要行动起来,每人手里都得捏一把钱纸,熊熊火光里,将它们一张一张虔诚地扔进去,一边扔一边念念有词,邀请祖先的尚飨并恳请他们的护佑。这天早上,父亲和母亲两人就难得肩并肩地出门去,喜洋洋地拎回了一堆纸钱和招魂幡,而夜晚的此刻,他们的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我、弟弟、弟媳以及刚满三岁的小侄子,都被叫出来在堂屋的神龛前团团围拢,父亲慎重地向我们每人分发一叠钱纸,接着,他高举手中的钱纸闭上眼睛开始念念有词,往日沉默内向的父亲在这一刻变得滔滔不绝,不断颤抖的鼻翼似乎已经嗅到了正在归位的祖先的气息,才说毕,母亲马上擦亮火柴,点燃父亲高擎的钱纸,一道明火迅疾闪亮起来,父亲将燃烧的火焰快速丢入一个黑陶罐内,高声命令我们赶快往里面添纸,千万不能让火焰中途熄灭,火光忽高忽低、忽明忽灭,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牵扯、在接纳,全家人被火光照亮的面孔一片紧张肃穆,连懵懂的小侄子都似乎被这类庄严气氛怔住了,只到最后一片钱纸化为黑色的灰烬,马粪呛人的味道四处弥漫时,父亲才恭敬地将温好的米酒一圈圈洒在熄灭的灰烬上,霎时,一阵浓烈的酒香弥漫开来,似乎受父亲召唤而赶来享受拜祭的祖先,正发出他那深长而甜美的呼吸,我们绷劲的面孔一下子松弛了,父亲满意地叹口气:“都回去睡吧,莫围着看,让老人家轻轻松松享用。”鬼也是有尊严的,作为祖先的鬼就更在乎后人的恭敬。

七月十三的这个夜晚,家家户户火光闪烁、酒香四溢,小城人祭鬼如鬼在,归去的人与活着的人于这一晚正共度佳节。

之三 夭折的表弟

这年,小表弟才8岁,一个让长辈想入非非的年龄,在每个新客面前,他总展览自己那些五颜六色的图画,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我是徐悲鸿的弟子。”那个早在地球消失的徐悲鸿是谁,小表弟不需要知道,但是他说的如此郑重和津津有味,这让每位大人乐不可支,也让每位大人从他那稚气的脸上看不见死亡和灾难的阴影。小表弟喜欢玩,喜欢闹,生命力在他身上肆意张扬,这总让喜欢规矩的长辈们感到无所适从,也让垂垂老矣的长辈们畅想表弟懂事变乖的某一天。可是,表弟就忽然在某一个没有预谋和准备的晚上被一场烈火推进了死亡,永远也变不成懂事和乖了。有如巫谮,酷爱绘画的表弟于临死的这天在画板上懵懂无知地画上了遗言状这三个他并不认识的繁体字,这三个被保留下来的字迹歪歪扭扭却稚气横生,仿佛表弟那张脏脸在顽皮地笑。这让人绝望地想到,人总能没有办法地预感死亡,也没有办法逃离现场,人不但需要去面对,还需要去承受甚至去表现。

在偏远的湘南小城,未成年而夭折的亡人是不能在家停棺过夜的,也不允许父辈送行,只能在人烟稀少的清晨或者黄昏,将他悄悄掩埋。准备入棺的小表弟穿了一身黑色的寿衣,戴着黑色的长长的帽子,眼睛疲惫地耷拉着,嘴角自然地下垂,有如曲尽人散的戏子正在进行一场很深很深的午睡。表弟的样子乖乖的,这让人神往地想起他在午睡时总那么生龙活虎让大人头疼的时光来,在清晨的薄雾中凝视小表弟的遗容,有如在面对那残酷和狡猾的死神,漠然却真实,让人疼痛却又无可奈何。最后的纸钱烧起来了,舅舅和外婆哭倒在了棺前,舅舅秃顶上残存的发丝和外婆的白发在朦胧的曙光中发出灰色的光芒,他们哽咽的声音显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他们都愿意肯定自己在哭一场不真实。我们这些表兄表姐在棺前默默排列表弟生前最喜爱的玩物,一些瘸腿或者折臂的变形金刚,一支歪头歪脑的玩具冲锋枪,一堆颜色各异的水彩笔,几个脏兮兮的小布娃娃……一些早起的菜农和清洁工好奇地围在灵棚的周围,不时啧啧有声。时辰到了,身披黑褂头戴道冠的巫士提着尖厉的嗓音唱了声喏,几个跃跃欲试的民工将棺盖沉重地落了下来,哭声更大地响起来,亲人们东奔西走寻求着依靠,却只能抱住彼此颤抖的身躯和泪湿的脸,我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过,什么叫人在江湖,什么叫身不由己,生活就是一场飓风,呼啸前来,不容置辩,不容犹疑。一个如许熟悉不必想起也永远不会忘记的面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仿佛在梦里才有永远的真实。开始祈求平安的生活,开始会心里发疼地思念亲人,是哪一刻失去牢骚的激情,是哪一刻开始对生活安之若素,似乎并不重要,逝者如斯,回首只有恍然,开始的现在也仅仅是恍然。

表弟被葬在一个荒僻的小山丘上,我仔细看了看,周围坟墓的主人都年事已高,不知道在这群苍老的亡灵中,喜欢哭闹的小表弟会不会感到寂寞。

杨汤琛:长于湘南小城,求学于京粤两地,博士毕业于中山大学,现居广州,执教于华南农业大学中文系,为副教授。曾在《文学评论》、《文艺争鸣》、《中国文学》、《文艺评论》、《诗探索》等核心刊物发表过学术论文,并曾在《新民晚报.副刊》、《羊城晚报.副刊》、《广州文艺》、《飞天》、《中西诗歌》等刊物发表过诗歌、散文、短评等。

责任编辑 刘 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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