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佛地铁上的一遍遍追问
2015-03-12曾令霞
曾令霞
我在重庆乡下长到10岁方才进城。从此远离了水田、麦畦、青纱帐、菜花地……仿佛是带着些许乡土气的种子,一站一站地漂移,总在寻找最适合生长、栖息的地方。曾经在渝粤两地过了8年拉锯似的生活,在巴山雨雾与南粤骄阳之间感受迷蒙与灼热。10年前,这种分裂的感觉结束,我到佛山安家落户,成为大学教师,开始了长期生活在一个城市又长期想着另一个城市的生活。
10年来,我在这个被称为 “岭南明珠”的城市里栖息,在这个四季不分明的城市里开花结果。白玉兰的花期有多长这里的夏天就有多长,花市的时间有多短冬天就有多短。南国的春天很难捱,也很有意思,有些树到了春天呼啦啦一下黄了,一两天工夫下雨似的掉光了叶子。又很紧凑地发芽、出叶,转眼由鹅黄变成嫩绿,几天后又遮天蔽日的了。都说广东节奏快,连树都如此。木棉树更好玩,一到春天便黄了叶,几下把自己掉成个 “光杆儿”,接着如舒婷所写 “像英勇的火炬,又像沉重的叹息”的木棉花横空出世,一树一树的花开,高高在上,人穿行其下,很容易感动。常见老人在树下守候落花,将其晒干入药或煲汤,据说最能去湿。广东春天很湿,一个春天反反复复有好几次的“回南天气”,那时很闷热,楼房不论高低墙面地板一律被水洗过一样,最严重的时候天花板都滴水下来,好似水帘洞。这样的天气都会接着大幅度的降温,所有水气转眼溜之大吉,穿着也由夏而冬。重庆也湿,除夏天外,春雨、秋雨与冬雨轮番上阵,三季皆染烟雨蒙蒙之气色,于是便有了诗意。 “巴山夜雨涨秋池”是对秋夜思绪的最好诠释。相比之下,粤地的湿仿佛只属于气候,与抒情写意无关,与症候相关。此地夏时过长,身体在阳光下暴露太久,思想好似失去开合都不会律动了。于是怀念重庆乡下春夏之交的时日,女孩们巴望着夏天的来临,快快脱掉春衣,穿上各色各样的喇叭裙,在阳光下走上一遭,将焐了一冬一春的肌肤晒一晒,将初夏的空气撩一撩,如同水田禁不住阳光的牵引,也要冒几个泡泡,青春同韶光一同觉醒。读小学时,我们不敢贸然行事,中午放学时几个女孩约好下午同时穿裙子来上学,以分散别人的注意力,避免张扬。不过也有另外几个女孩联合起来爽约,让某一个人穿来出 “洋相”的,不过往往会导致绝交的后果。此地有着不稀罕的长长的夏日,没有禁锢没了盼望,季节的变幻搅不动情绪的起伏。南粤女子将生活坐实了,除偶遇台风外,也没见过雪,所以不会风花雪月。不妖艳、不夸张,在一汤一饭中尽着自己的本分。到佛山不久,发现口红已是多余。
珠江三角洲少山,即便有山也不高。习惯开门见山的我觉着少了规栏。没有山的阻隔,城市化进程所向披靡。广州与佛山的城市扩张像两股互相浸蚀的潮水,迅速地合拢。随着2010年广佛地铁的开通,广佛一体化的口号落到实处。广佛同城,常常让人想起 《诗经·秦风·无衣》里的 “与子同袍”,广州与佛山这两个城市两个亲密的战友穿着同一件战袍,如左右襟,广佛地铁就是中间的拉链。广州与佛山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都有着外来文化与本地文化杂糅统一的特征。佛山作为二线城市,还有着它不可取代的特点。兴许身居校园的原因,相比广州,总以为佛山整个城市都有安静的嫌疑。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佛山更多地保持了民间性。它有以书生意气守卫旧山河的康南海、有用拳脚圈点江湖的黄飞鸿、叶问;祖庙的北帝施水、南风古灶的火神掌火,水与火如此和谐地同处一城。万福台的粤戏从明清唱到现在,红线连着红船,私伙局成为粤剧文化的惯性。秋色巡游、北帝诞、三月三、剪纸、年画、顺德的美食高明的粉、九江的米酒西樵的饼、乐安的花灯通济的桥、石湾的公仔千灯湖的景、西樵的观音陈村的花、龙舟阵仗南狮舞天下。粤人重节气,佛山最甚。本地的师奶婆姨们香火气特重,她们一年四季一日三餐都是忙碌的,每逢年节生辰婚嫁必拜神。其实这神多数时候包括观世音,民间多将佛道混淆,大有为我所用的实用主义宗教哲学观。每天早中晚三课必修,从天至地、从祖先到门神、从观音到灶神,一一拜到。初嫁佛山时,婆婆对我寄予厚望,一心想将我栽培成香火高手,无奈我慧根了无,几番折腾下来,看我不是那料,终于死了心,还是亲自操刀。虽远离中原文化,南粤还是保持着对孔子的崇拜,蒙童入学前,必行 “开笔礼”,到祖庙拜过孔子才算启蒙。乡村的酒宴多半在祠堂里举行, “顺德佬”餐饮一条龙的营生风生水起,几十围桌席被几个掌勺儿的爷们儿同几个打杂的娘们儿摆了个满实满在,人神共娱、皆大欢喜。 “抬头三尺有神灵”,有看不见无处不在的神,人就会保持敬畏感,做事做人才会低调实在。本地人张扬者不多,实干者不少。
岭南湿热重,饮食颇为清淡。 “热气”是师奶们最为忌讳的词。初来佛山,我不喜他人说 “热气”,等到 “热气”缠身才最终服了气。于我而言,远离辣椒就是一步步远离了故土,一点点被这个城市同化了。食辣在佛山是年轻人乐意接受的,年老的却墨守成规,与辣椒保持着绝对的距离。重庆的水煮鱼、香辣蟹、香辣虾、德庄火锅,川菜在佛山大受追捧。我家一度高朋满座,皆因我的私房水煮鱼,它的麻辣鲜香迷惑了一批又一批吃货,而我却清醒地站在热气外看着他们吃得天地玄黄。我不食辣,但我拼命维护它的味道,通过以飨食客的方式来表达我对故乡味觉的礼赞与尊重。后来,我将水煮鱼成功地推介到婆家,两个外嫁女听说有鱼吃就使劲踩油门。一家人在一起吃鱼的当儿,七嘴八舌,是我学粤语的时机,也是我推广普通话的时机, “食言而肥”在我看来是一个褒意词。今年回重庆访学,事隔10年,发现自己成了 “江湖菜”的局外人,那样的火辣场景只适合视觉审美和情怀追忆,故乡在味觉上成了异乡。妈妈为了将就我们,每年做广式香肠寄来佛山,那是儿子最喜欢的美味。
城市是紧实的。在滴水不漏的空间里存活常常觉得堵。庆幸的是我们住在佛山,凑人气半小时内可达广州,寻田园半小时可回乡间。公婆在乡间耕耘着一亩二分地,养着二三十只鸡。去菜地浇水摘菜、去瓜地松土摘瓜、去鸡棚喂鸡捡蛋是我们一家每一周都乐意做的必修课。儿子抱着大木瓜时,手里握着还有母鸡体温的鸡蛋时总是笑容满面。旧街巷、大榕树、石板路、大祠堂、燕子横斜的鱼塘、对弈的老人、鸡犬相闻、田野密实……乡间的物事让行色匆匆的时间慢下来、闲下来。几年前,种菜的外乡人返乡迟归,却让一片茼蒿开出了花的结果,半人高的黄色小花在春风里招摇,引来蜂飞蝶翔。我窜进半亩花田凑热闹,先生赶紧抓拍,将我也当作了风景。有些惊喜来自撒手,有些美只在闲适里闪现。可是,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我们的村子即将成为高铁站,这鲜活的乡村即将被水泥封杀。去年冬天,奶奶的白薯地被看中了要建变压站,需提前腾地,我们一家五口在地里忙乎了半天。爷爷爸爸铲挖,奶奶捡薯抹泥,儿子负责装筐,我负责拍照。儿子在地里撒欢,一会儿铲地,一会儿捏泥人儿,一会儿玩溪水,将自己搞成了一个泥猫,爷爷奶奶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可谓“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白薯收了几大筐,已不善农事的先生挑起来身体都有些晃悠,引来村人的阵阵笑声。收工前,三代壮力男人:爷爷、爸爸同儿子每人手持铁铲,脚踩土地,意气风发地合了影,这应该是我们家农耕时代的最后剪影。田园将无啊!
兴许是生于乡下的原因,田园于我既是审美意义上的,也是生存意义上的。幼时在麦地里奔跑,在田埂上晒稻草,在晒坝中看鸟雀,为的都是地里的东西能养活自己。直到今天,车驶出珠三角,当我看到稻田谷穗,都会觉着踏实。暑假坐高铁去河南,车窗外高的高粱玉米矮的花生芝麻连成一气让人倍感安慰。上学期回重庆老家,发现院子里几乎没人住了,五月呀,麦月呀,没人耕种,我的麦芒与麦浪了无踪迹。庄稼荒了,成了茅草的天下,只落得个蓑草斜阳的意境。田园将芜啊!海德格尔说我们要诗意地栖居,可是我们栖居的凭据是什么?当地铁一次次从佛山奔向城市森林广州时,我会一遍遍追问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