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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纺宿舍

2015-03-12李治邦

广州文艺 2015年2期
关键词:天华巴豆二胡

索引:四十二章经: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批注:真正快乐和恒久的幸福是来源于心灵的。依赖外物所获取的快乐都不会长久的,比如金钱、肉欲……

今年我37岁,搬过了3次家。

我第一次搬家是在1979年,那年我仅两岁。我爸爸调到了棉纺厂当了调度,于是全家就搬到棉纺厂的工人新村,那是一幢幢外表灰不拉叽里头黑不拉叽的简易楼房,当时是1958年突击盖的。

我和我妈住一个单间,所有同楼邻居共同拥有一个走道一个厕所一个厨房。小时候,我上厕所得排队,特别是一大早,手里拿纸的是解大手,不拿纸的自然是解小手。上厕所的人太多,怎么办呢,邻居们商议,一个大手夹着两个小手。那次我拉肚子,刚拉完没屁大的工夫又得往厕所跑,自然大家都让着我。因我总拉肚子,结果落了个外号“巴豆儿”。起初我还觉得名字挺好玩儿,为此挺得意。后来妈妈皱着眉对我说,别傻不错的,巴豆儿是中药,专门通大便用的。

在我4岁的光景,我爸突然丢了。所说丢就是今天还好好的,转天就不见人了。我长大后曾多次问妈妈,我爸好好的,怎么一夜工夫就丢了呢?我妈一副江姐赴刑场的劲头死活不说。听好心的邻居张婶儿对我讲,我爸长得挺帅,白净子脸,总爱朝头发上抹一手心的头油,亮得都能把苍蝇滑下来。到上中学时候,我总盼我爸爸能从香港或巴黎或纽约来信。以后,我降低了要求,从刚果或马里或坦桑尼亚也行,可我家没接到任何一封来信。我又琢磨别是我爸当了什么大官,我开始留神报纸和电视台,凡是领导露面的我都瞪破了眼珠对照,有没有和我一个模子的,很令我失望。邻居张婶儿见我都快成魔症了,偷偷告诉我,你死那份心吧,你爸没那么大造化。实话说吧,他那两下子谁不知道哇,没什么手艺,就爱修钟表,还总修不好,大针儿和小针儿经常摞到一块儿去。

一转眼,我在棉纺宿舍住了17年,也就是住到了1996年。我小时候特别调皮,总爱到各家各户去串,到哪家玩累了就哪家睡。哪家做好吃的了就跟馋猫似的往哪家跑,哪家倒也不嫌我。有饺子的给我端饺子,有炖肉炖鸡炖兔子的就为我盛上一小碗儿。我妈说,天津人就这样,跟谁都亲,跟谁也不吝。我小时候长得也俊,白胖白胖的,清眉大眼儿红嘴唇,鼻梁子通直,嘴又甜,大小孩子都喜欢我。我也惹过不少祸,去张婶儿家玩,主要是爱跟张婶儿小闺女碰碰玩,玩累了我就和碰碰挤在张婶和张伯的大床上睡了。张伯爱干净,皮鞋总擦得锃亮锃亮。那天晚上,我睡懵了撒癔症,迷迷糊糊下了床,端起夜壶就撒尿,尿完又接着睡。结果早晨起来张伯下床,穿着皮鞋一走道啪叽啪叽的。张伯心疼那双地道的牛皮鞋,照着我后脑勺掴了一巴掌,张婶儿则乐得直不起腰。还有一次,小黄叔叔和婶子结婚,两人如膝似胶,天刚擦黑就上床干事儿,忘了插门,我傻呵呵地闯进去。小黄叔叔会逗蛐蛐,我见小黄叔叔压在那女人身上,就过去问小黄叔叔干什么呢?小黄叔叔满脸通红,支吾着,说是教那女人逗蛐蛐。我嚷着让小黄叔叔压在我身上,我也学逗蛐蛐。从此我落下话柄,就是逗蛐蛐。

我最爱串的两家,一家是张婶儿,一家是耿天华。张婶儿疼我,她生下碰碰以后得了不育症,不能再生孩子了就把我当她的儿。她养了4个闺女,碰碰是她最小闺女,就差一个儿子。她疼我时就搂着我,让我喊她妈。她让我喊什么,我就喊什么,反正喊完妈,张婶儿就给我五毛钱。那次我高兴,觉得喊张婶儿奶奶能多给,没想到不但没多给,张婶儿还踹我一脚。碰碰比我小3岁,长得太嫩了,一掐一嘟噜水。那眼睛长得也乖,眨巴眨巴就能让人心痒痒。眼睫毛也长,跟洋娃娃似的。我爱和碰碰玩过家家,娶她当媳妇。我和碰碰到附近的人民公园玩,我站着解小手,碰碰问我,你为什么能站着尿尿?我就得蹲着尿。我说,我爸爸站着尿,我也站着尿。碰碰好奇地说,让我看看你的小鸡鸡?我两手捂着,不能看,我妈说让人看了小鸡鸡就飞走了。碰碰哭着,我都是你的媳妇了,你还不让看。我就怕碰碰哭,就解下裤子让她看。碰碰看了一撇嘴,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就是比我多个小肉疙瘩。那晚我睡觉没脱裤子,总用手捂着。妈妈急了,你犯什么毛病。我哇地哭了,说我的小鸡鸡飞啦。

耿天华是棉纺厂八级保全工,什么机器坏了到他手里都能鼓捣好。他的手很长,五指很细,真像一个女人的手。在棉纺宿舍住的大都是工人,下班回来手都脏兮兮的,唯独耿天华的手如白葱般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好看。张伯是钳工,小黄叔叔是锅炉工,他们对耿天华都腻歪,说他不是男人,祖上可能是太监出身。耿天华也不爱搭理他们,回家就爱拉二胡,二胡拉得总跟女人哭一样。耿天华一拉二胡,妈妈就心神不定,烙饼总是烙黑了。我妈是挡车工,哪回机器坏了,耿天华进车间都找妈妈问情况。旁边的挡车工就笑话我妈,说耿天华是特务,总爱跟你接头问情报。后来,棉纺厂生产不太景气,人一闲着就得找事儿。车间主任在班上打麻将,耿天华领料时正巧碰上。他背着手,站在车间主任跟前,胸脯像拉风箱呼呼地起伏,眼睛死死铆着桌上一堆堆钞票。车间主任也不错眼球地瞅着耿天华,两人相持一会儿,车间主任咧咧嘴说,耿师傅,您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傻戳在这儿,碍我的眼。旁人有些紧张,忙收拾着桌上的钞票要溜。耿天华小声地说,厂里三令五申,谁上班打麻将扣除全月的工资。车间主任笑笑,耿师傅您老实,知道您那嘴就是个钢闸,回家拽您的二胡弓子喝你的酒,就权当您眼瞎了。说完,把麻将推得哗啦哗啦山响。耿天华摇摇头,叹一口气背着手闷闷走了。我妈妈听到这消息不干了,她眼睛里不揉沙子,是个风风火火泼泼辣辣的女人。她跑到车间堵到了主任,溜溜骂了一个多钟点,语言精粹,上下几千年,包括他的八辈先祖。车间主任干瞪眼,没辙。我妈妈骂完了,不解气,又跑到厂长那讨个公道,说耿天华可是为你主持公道,你不能不管。厂长开明,二话没说,把车间主任给免了,凡是打麻将的全扣除当月工资。后来免职的车间主任对耿天华说,她是你的女人吧,要不怎么替你横空出世呢。

耿天华腿多少有些瘸,听张婶儿说是他打小落下的毛病。耿天华长得不难看,好鼻子好眼儿,就是嘴大,可牙齿雪白。他脾气随和,别人骑他脖子拉屎他也会揩净了走人。小黄叔叔和他老婆打架,他老婆是副食店卖肉的,骂街一套一套,嘴嘴不饶人,都挂血丝丝。小黄叔叔嘴拙,又怕老婆,一让老婆骂了就跑到耿天华屋,借茬儿就把耿天华臭骂一顿。耿天华不吭不哈,小黄叔叔气顺了才肯住口,然后朝耿天华道个歉,扬长而去。我问耿天华为嘛不还嘴,他笑笑,我是贱骨头。

耿天华拉二胡拉绝了,能让你哭能让你笑。我可以说是在他二胡声里浸大的,从小就能分出哪个曲子是瞎子阿炳的哪个曲子是刘天华的。我跟耿天华学会了《良宵》、《二泉映月》、《光明行》、《空山鸟语》等二胡名曲。耿天华拉二胡就跟信教一样,双手洗净,起码得用肥皂搓上三遍,然后膝盖处铺一块白布,那白布绝对白,一天一洗。拉二胡时得面对窗户,等一轮明月挂在夜空才静心敛性拽起弓子,身随弓动,满屋子都随他而动情动魄。拉完二胡他还得洗手,然后把二胡弓子抹上松香,放在柜顶上。耿天华除了爱拉二胡,别无任何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饮茶不下棋不打牌不养鸟不爱花,睡觉不打呼噜。耿天华没结过婚,我妈和张婶儿给他领过来不少大闺女。他闷葫芦一个,没吭哧几句就拉二胡,弄得人家大闺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到耿天华过了40岁,我妈和张婶儿开始给他领寡妇或老处女什么的,嘱咐他千万别再对人家拉二胡了。但费了半天牛劲儿,耿天华还是光棍一条。耿天华拉二胡,除了我妈以外,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听。小黄叔叔结婚那晚儿,他拉《江河水》,曲儿悠悠传过来,弄得参加婚礼的客人有一半儿直抹泪儿,气得小黄叔叔过去把他弓子一把撅折了。

我一直琢磨,我妈不懂音乐,为什么偏偏爱听耿天华拉二胡。为了试探,我买回来刘天华的《空山鸟语》,放给我妈听。我妈挥着手说,去去去,烦不烦呀。我说,这是刘天华拉的名曲。我妈瞪着眼睛说,刘天华拉的我烦听,我就爱听你耿叔的。晚上,耿天华一拉就是多半晌。他一个人傻位,我妈一个人傻坐,没有对话,就拿一首首的曲子耗着时光。我对我妈说,你不就是听一个木头拉二胡吗?我妈说,木头也有感情,木头也知道哪疼哪热。我学会拉二胡以后,曾在学校获过奖。我在家里拉《良宵》,耿天华在那头也拉《良宵》,我妈跑他那头听,而且总爱对他说,再拉一遍。我问妈妈,都一个曲儿,为什么不能听我的?我妈不屑地说,你拉二胡蹿皮,天华拉二胡入内。张婶儿对我眯缝着眼睛说,这不稀罕,你妈是喜欢上天华了,你早晚有一天得喊天华爸爸。我气哼哼地问天华,你是不是打我妈的主意?耿天华恼了,一瞪眼珠子,冲着我怒吼道,就我瘸不拉叽的能那么缺德吗,糟践你妈天打五雷轰的,你妈就是南海观音菩萨。巴豆儿,你放心,我下辈子也不会当你爸。

1996年,棉纺厂开始不景气,要账的越来越多,工人的工资也发不出来。过去火爆的棉纺厂冷冷清清,跟一个冰窖似的。厂领导无奈把棉纺宿舍地皮卖了,人家要在那修建一片商品楼。老邻居们河东河西河北红桥的都搬走了,最远的都能望见庄稼地儿。住了快20年的老邻居只得洒泪而别,离分手那几天,你到我家吃,我到你家吃,你送我两瓶小磨香油,我递你两箱子蜂窝煤。小黄叔叔不小了,俩儿子都老大了。他和老婆吵架的习惯依然没变,夫妇俩双双请耿天华作客,小黄叔叔把藏了多年的五粮液拿出来,他老婆戳着指头恼跺着脚,说,天华不喝酒,你别借机会馋酒。小黄叔叔反驳,说他老婆抠门,两人又干了一架。耿天华咂咂嘴,对小黄叔叔说,以后你挨完骂,骑车到我家往我身上撒气去,我还能接着忍。小黄苦涩地笑了笑,叹口气才说,得了,你在红桥头,我在河西头,骑车得一个多钟点,饶了我吧。我妈让我买了几盘录音磁带,然后她给耿天华,说让天华把那些曲儿们都录下来。我妈说,要是听不到天华拉二胡,晚上睡不着。天华从小黄叔叔那借来录音机,把所有会的曲子都录下来了,双手交给我妈。我发现他眼圈红了,嘴角直抽搐。我妈见我站在身边儿,没多说什么,只求天华把那块垫膝盖的白布留下来,天华痛快地递了过来。我妈用白布包好了录音磁带,朝天华深深鞠了一个躬。

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足足差了190多分,气得我妈哭了好几晚上。碰碰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成绩在全市正数第三名。张伯拍着我的肩头摆谱,说道,巴豆儿,这第三名是什么,懂吗?古时代头名是状元,二名是榜眼,三名是探花。碰碰就是探花,你小子懂吗?碰碰出落得越来越俊俏,女孩子该鼓的地方都鼓出来了。我和碰碰大了以后来往倒少了,我的学习和碰碰差一大截了,相比总自惭形秽。有时碰碰来找我,说喜欢听我拉二胡,我就学耿天华的样子,用香皂洗三遍手,然后找了一块白布铺住膝盖,为碰碰拉上一段。碰碰托腮听着,神情十分投入,她说她特别喜欢听我拉《良宵》,有一种暖春的感觉。我妈对我说,碰碰听你二胡是听人来了,心思不在曲里。我恼了,说,你听天华拉二胡也是听人吗?心思也不在曲儿里吗?我妈扬手对我就是一巴掌,骂着,你小子一句话就把你妈嫁出去了!这是我妈最后一次打我,那年我19岁。

我偷偷把碰碰领到小时候常去的人民公园,月亮躲了,星星藏了,我和碰碰站在夜帐子里,你瞅我我瞅你。碰碰小声说,巴豆儿,你成大人了,声音也顸了,喉咙也拱出来了。我问碰碰,你今年16岁了吧?碰碰红着脸说,巴豆儿,碰碰我吧?我说碰哪呀?碰碰说,愿意碰哪就碰哪。我大着胆子拉了拉她柔软的小手,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碰碰说,我痒痒。我缩回手,碰碰害羞地说,不,我还想让你碰我。我说,我碰你,你可别喊。碰碰笑着说,我傻啊。我碰了碰碰的胸,两个刚出蒸锅的小馒头热乎乎的。碰碰不高兴地说,我疼了。我畅快地对碰碰说,还记得咱小时玩过家家?你晚上闯到我家,我躺在被窝里没穿裤衩,因为家里穷。你撩我被子非要进来和我睡觉。我死拽被角儿,你哭着走了。我又哭妈妈,求妈妈给我买一条新裤衩。这时候,碰碰脸红得灿烂,用手堵住我的嘴。我问碰碰,搬走以后还能见面吗?碰碰用滚烫滚烫的眼睛铆着我,说能,说一辈子听我拉二胡。我说,我也发个誓,给碰碰拉一辈子二胡,说话不算话,生下的孩子没屁眼儿。碰碰笑了,戳着我鼻梁子,你是男的不能生孩子。我领着碰碰回了家,一直到楼前才松开她的小手,可怜她的小手被我攥成了鸡爪子。

老邻居分手的最后一天,吃了一次团圆饭。小黄叔叔把双人床拆了,屋里顿时显得豁亮宽敞。各家都带来了两个菜,有酸萝卜片,麻酱茄子,油盐豆腐,黄焖牛肉,鸡蛋煎饼,蔬菜沙拉子,香干拌芹菜,有辣有咸,有酸有甜。大家吃着聊着喝着闹着哭着唱着拉着,天昏地暗,云山雾罩。耿天华拉二胡,我也拉二胡。我妈坐天华旁边,碰碰坐我旁边,拉的什么曲都记不清了,反正大人孩子都醉了。没有不散的宴席,转天一早,老邻居们各奔东西。所有的屋都搬空了,每个人心头也都让什么掏空了。碰碰坐在卡车楼子里,朝我使劲儿摆着手,两颗眸子让泪水泡得稀里糊涂。

半个月后,我悄悄又来到生我养我的棉纺宿舍,坐在那听到推土机隆隆的声响,好像是从四面八方朝这里开。我看见有一个遗弃的马扎就坐在上边,任凭风在脸上吹来拂去。我好像看到自己小时系着红领巾跑出棉纺宿舍的院子,母亲在后边追着嘱咐我,过马路时一定要躲开汽车。想着母亲,我觉得她会很孤独,老邻居们都搬走了,棉纺宿舍没了,耿天华也离得远远的,母亲有什么话跟谁倾诉呀。天慢慢黑下来,好像哪的宿舍被推土机撞倒了,轰然一声响。我看见一只小狗朝我轻轻走来,渴望地在我面前蹲下。我抱起它,这是小黄叔叔从小养大的,走时就把它丢弃了。我抱着它走出棉纺宿舍的那片废墟,用手细心抚摸着有些发脏的毛。我看见挖土机在敲打一间房子的墙壁,不费力墙就软下来。我走过来,示意司机先停下。我走到软下来的塌墙前面,拾起一块很轻的砖,使劲掰了掰就碎了。我感叹就是这样简陋的棉纺宿舍养育了纺织厂上千人,包括我自己。

我家搬到了河西的小海地,一个小单元。我妈把大一点儿的房间给我,她住的房间只能搁下一张床铺。那时候,打开窗户就能看见农民种的菜地。我招工到了房管修建队,当了名瓦工。我用两个月的工资给我妈买了录音机,我妈就天天晚上听天华录的那些曲子。我觉得妈妈变得没话了痴呆呆的,只有听录音时那双呆板的眼睛才亮出一丝生机。

一年快过去了,快过春节了。

我和我妈都觉得日子没有个咸淡味道,就怕过晚上。我怕我妈傻喽,就骑车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了耿天华家,见到耿天华,我顿住了,几乎认不出来。他头发几乎都白了,顶着一脑袋芦花,脸上皱皱巴巴,背也驼了许多。我慌忙问天华出了什么事?天华摇摇头,就说是这半年吃嘛嘛不香,说着他递给我一根烟。我惊讶地说,你抽烟了?天华抿抿嘴,说我还喝酒呢,打牌,有时也赌赌,输得多。想去嫖,又觉得没那么大胆。我实在熬不住了,真的到洗脚房嫖了一次,还没亮家伙就被警察抓住罚了重款。他脸色灰白,嘴唇在抖动着,像是刚会飞的蝴蝶翅膀。我懵了忙问,为什么这样糟践自己?天华苦笑道,没什么,就是活腻了。我说,你拉二胡解闷呀!耿天华说,拉给自己听没意思。我忍痛把天华带到家里,让他拎着那把沉甸甸的二胡。两人见面,也不激动。耿天华拱手说,嫂子,我给你拉曲来了。我妈没有说出什么,给他端来一盆清温水,又捧过去那块垫膝盖的白布,这白布叫我妈洗得都白得吓人,惨凄凄的。我借了茬儿走了,站在楼道里听到了耿天华拉起了《良宵》,那弓法依旧娴熟,声音依旧泛着光彩,只是觉得曲调有些紧。我眼角异样,一抹才知是我的泪。

几天后,我的手表坏了,听说唐口一家表铺修得地道,便跑去修表。一个有点儿老板派头的师傅接过我的表,在他手里转了转敲了敲,又递给我,说修好了。我说,你蒙我!他瞪我一眼,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说修好了就是修好了,不好我赔你块瑞士表……他突然停住话,端详我好一阵子,猛丁说,我是你爸爸!我火了,破口而出,那我是你爷爷。他灿烂地笑了,说,我真是你爸爸,你是不是叫巴豆儿?我愣了,我发现这人真是我爸爸,他眉毛眼睛嘴跟我一个样儿。最主要的是记起张婶儿那句话,我爸会修表。我咂咂嘴,实在不想认这个爸爸,他把我们娘俩撂在旱地上这么多年,太没心没肺。你妈还在吗?我爸爸问。我烦他,也憋着气问他,你现在有老婆了吗?我爸爸低下头,说,老婆早就和我离婚了,还有个闺女守着我。我又迫不及待地呵斥,你当初为什么把我们娘俩甩了?我爸爸没言语,我扯过他衣领又问了一遍,他蹙着眉说,不是我把你们娘俩甩了,是你妈把我甩了。我急了,骂道,放你娘臭屁,你倒打一耙!我爸爸的气也烧上来了,指天戳地,说,你不信回家问你妈去,你妈和那瘸子耿天华好了,那天中午让我堵屋里了。你说我是男人怎么办,我为保你妈清白只能一跺脚走了。我脸憋成紫茄子,吼道,你跟我去对证,你要是栽赃,我豁出去蹲大狱了也要宰了你!

我押着我爸见了我妈,我妈见了我爸爸一下子晕过去,嘴吐白沫。我和我爸慌忙送她去了医院,几天后,等我妈醒来,谁也不认识了。我在旁边搧着自己嘴巴,说是我害了我妈妈。我爸爸在旁边抹泪,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来见你妈妈,是我害了她。我妈成了植物人,从医院回来就天天躺在床上,不吭一声。我无法对证我爸爸说的是否真话,这个谜天知地知了。耿天华也来了,居然还和我爸握握手,没有半点儿情敌的意思。我不分青红皂白把耿天华赶走了,让他永世别登这家门。耿天华也不解释,跪在我妈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踉踉跄跄地走了。我爸还劝我,说事别做得太绝情了,怎么说他也和你妈好了这么多年。我火冒三丈,把我爸也撵走了。我爸临走时悄悄说,我住的地方其实距离你不远,以后会常来。我没有去找他,但我很多次想找他问个究竟,是不是真有那回事。可几次准备去了又迈不开步,真是怎么样,真不是又怎么样。

几个月后,我给房管局的一个头儿装修屋子,整整忙活了一个多月,他特别满意。我提出一个请求,钱我不要了,你给我换房子吧。头儿满口答应,说可以换到体院北,那是咱城市的上风上水,一个大点的独单,三楼双气。

1997年的秋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搬家了,瞒着任何人,搬到了体院北的一个独单。我恨我爸,我恨耿天华,我把耿天华几盘磁带全烧了。我妈依旧没有感觉,我与她说了多少撕心裂肺的话,她都无动于衷。我望着我妈那张饱经沧桑的脸,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睛,情不自禁趴在她身上号啕大哭。体院北这个小区邻居之间没有来往,我搬来快五年了,对门邻居姓什么我都不知道。每家一个单元,每家一个防盗门。我家对门有个女孩叫毛毛,上小学四年级,长得跟碰碰小时候一个样儿。我上下班碰到她,总爱和她逗几句。有天下起了大雨,我在路上遇到她,就把她抱在自行车上,用雨衣裹住她。毛毛回家时顽皮地亲了我一下,那神态跟碰碰一个模子抠出来。几天以后,我听说毛毛和她爸爸妈妈去公园玩时淹死了。我难过地敲开毛毛家的门,看见毛毛遗像泪就滚下来。毛毛爸爸对我说,你知道就算了,别在楼里嚷嚷,我们需要安静。我走出来,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怎么人跟人之间的隔膜这么大。我请修建队的哥们儿来我家,给我妈做个能升降的床。我炒了几个菜,椅子不够,我敲开旁边邻居家的门去借。邻居陌生地看着我,我说我就住您旁边,借几把椅子。她不情愿地拎出一把折叠椅,说就闲着这把。我们拿回家,一位哥们儿一屁股坐下来就摔在地上,敢情那折叠椅是坏的。

我琢磨,现在高楼大厦住着,怎么人跟人就像是瓷器不能碰,就像是哑巴不说话,就像是笼子里的老虎对谁都瞪着眼睛。那时的棉纺宿舍,怎么就人跟人这么亲,春节了大家拜年能拜一天。我记得小时候磕头,从这个院子磕到那个院子,真的磕头,哪次回来脑门都是肿肿的。

我特别怀念棉纺宿舍那帮老邻居。

我烦闷了,就在家里拉二胡,我发现我拉二胡时我妈有了反应,眼皮一抖一抖的,嘴唇一颤一颤的,表情也开始复杂起来。于是我几乎天天晚上给我妈拉一段,期待着我妈能从那个混沌世界中苏醒过来,可奇迹没有出现,我妈没有睁开眼,也没有说出话。

下班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个老邻居,他告诉我,小黄叔叔和他老婆打起来,他用暖壶把他老婆脸开花了,判了三年。我几年一直思恋的碰碰考上了师范大学毕业了。耿天华得了胃癌,这个消息使我震惊。我内疚起来,耿天华对我像亲儿子,从小疼我,我从他身上补偿到了父辈的温暖。耿天华魔症我妈,我妈钟情耿天华,我拿两位的感情油煎了火烤了。我那天不该把天华轰走,看见他摔了一跤也没过去扶。我急急忙忙找到耿天华,他醉在自家桌上,桌上无菜,只有一瓶二锅头。他头发完全雪白了像是一摊冬霜。他的两颊陷进去,六十多岁仿佛成了风烛残年的老者。墙上挂着那把二胡,两根弦扯断了,杆上蒙着厚厚一层积土。我背起耿天华下楼,破例拦了辆出租车去了我家。进了家门,我把天华放下,用毛巾揩净他的脸。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懵懵懂懂地审视着我,嗫嚅着,你是巴豆儿?我点点头,他抱住我,像小时一样抱紧我,用手疼爱地拍拍我的后背。天华松开我,看见了冥冥的我妈,颤颤巍巍过去,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妈,喃喃着,我是天华呀,我来看你了。你是傻人,我是痴人。我给拉二胡,你听。天华站起来往墙上摸二胡,我递了过去。天华摇摇头,说得洗手。他摇摇晃晃进了厕所,老半天才出来,然后坐定,接过我递给他的二胡问,那块白布呢?我从我妈的枕头底下拿出来,天华垫好了白布,调好了琴弦。他问我,这是我那把吧?我回答,没错。他疑惑地问,我把弦扯断了呀?我说,给您又全接上了!

天华凑近我妈,我拉段你爱听的《良宵》吧。天华运弓,一串跳跃欢快的音符从他指缝中泻出来,灌满了全屋。天华拉《良宵》,拉《二泉映月》,拉《光明行》,拉《空山鸟语》,拉《听松》,拉《汉宫秋月》,把月亮拉出来,把人间真情拉出来了。一把二胡如流浪人,皮包着骨,但却挺直一根脊梁,蹦紧两条青筋,坚持生命中最本质的成分。融纵横情感,合天籁之音。天华放下二胡,我妈忽然睁开了眼睛。天华过去,缓缓地弯下腰,温柔地亲吻了我妈的唇际,然后紧紧拥抱着我妈那孱弱的躯体。我妈眼睛骤然熠熠生辉,意识和记忆缓缓地复苏了。她的手动了一下,然后竟抬了起来攥住了天华的手,我怎么啦 !天华拭去我妈的泪,在我妈那刻满岁月印迹的面孔上,印上了一个复活般的吻。我过去,跪在我妈身边,对天华对我妈恳求说,你们抓紧结婚吧。

我妈和耿天华结婚了。我妈把头发也烫了,穿上一条花裙子,虽然年纪大了但依旧能看出当年风韵。在婚礼上,我妈出尽风头,到处都听到她的笑声。耿天华就是抱着那根二胡在拉,拉的都是一个曲子《良宵》。关闭眼睛,开启耳朵。一弓子一弓子地切割,一弓子一弓子地打磨,都是为了我妈而咀嚼,从心头到指头。老邻居都来了,张伯和张婶找不到了,有人说他们去海南住了,我想见的碰碰也泥牛入海。我曾找过我爸爸,可他一直在修表,头也不抬对我说,这个表很难修了,机芯都完全绣住了,需要不断地擦油,有可能要换一个芯。他问我怎么还不结婚呀?我解释,没有合适的。有不少女孩子追过我,我都拒绝了,我和碰碰在人民公园发过誓。我知道现在没有人对发誓负责,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就跟放屁一样,有个响动就烟消云散。可我不行,我说过的总要兑现。记得我走时,爸爸递给我一个信封,叹口气说,里边有一个存折,两万多,写的是你妈妈的名字。我说,我妈肯定不要,你想,她见了你就晕过去了,费多大劲才缓过来。爸爸恼火地嚷着,我不打搅她,你爸爸是个爷们儿懂吗!我给她钱,是她的大喜事,我得懂事知道吗。我说,你挣点钱也不容易,得给人家修多少手表才能赚来,再加上你的手艺又不怎么样。爸爸笑了,说,我告诉你,我已经和你妈离婚这么多年了,我心里还割舍不了她,我什么都给她也不在乎!

我心里一热,紧紧抱住我爸爸。

一晃,四年过去了,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成为装修公司的队长。口袋里的钱多了,动心思找老婆了,也架不住母亲的叨叨。但总是见得多,打不上眼的也多。忙碌了几年,没抓到一个合我心的女人。母亲烦躁了,说,你小子就是心窝里装着一个人,却始终不去想,就这么耽误着自己。

夏天,我到体院北一家超市买菜邂逅了碰碰。她胖了许多,头发染成了红色,像是一只公鸡。碰碰站在我面前问,你就是巴豆儿吧?我笑笑。她开心地乐起来,满眼的风情,说,巴豆儿可太有男人气了,下嘴唇厚厚的,下巴颏挺起来很性感。我觉得不怎么舒服,但还是温厚地问碰碰,怎么跑到我们的超市来了?你不是在海南住吗?碰碰愣了,我回来教书呀,就住这呀。我兴奋地喊着,太巧了,你住几区呀?碰碰说,我住9区。我惊讶了,我也住9区。碰碰问,那你住几号?我说,10号楼。碰碰一拍脑门,说,我住12号,咱俩挨着呀。碰碰不容分说挽着我,非要让我上她家去。我去了她家,一个豪华的小巢。桌上摆着和一个穿西装系领带的小伙子合影。我指指问,你丈夫?碰碰说,对,他现在美国休斯顿呢。我问,结婚几年啦?碰碰答,没意思,两年多了,正准备离婚呢。我问,生闺女还是生小子?碰碰突然变了脸色,拉住我的手,替我拢了拢散在额前的头发,伤感地说,巴豆儿,我不能生育。记得咱俩发过的誓吗?不听你拉二胡,也就是说不和你结婚,就一辈子不能生孩子,现在果然应验了。你结婚了吗?我搪塞着,咱俩是不是吃点儿什么,我肚子饿了。碰碰固执地问,你要回答我,结婚了吗?我摇摇头。碰碰急了,为什么呢?我回答,怎么着也得碰个合适的呀。碰碰目光瞅住了我,你心里等我,对吗?说着她刹那间扑在我怀里,我推了推没推动。碰碰说,男人的心是大峡谷,女人的心只是一个峰巅,一个很小的点。

我把碰碰从身上卸下来,抱歉地说,你的话太深,我一个瓦匠听不懂,碰碰苦楚地一笑说,你懂,巴豆儿,抱歉了,我没能嫁你。我听碰碰说抱歉,心几乎碎了。就这轻轻两个字,对于我讲是心灵上的一场灾难。碰碰见我脸色有些难看,温馨地过来,说巴豆儿你给我拉段二胡吧?拉段《良宵》,我想听。我说,我不会拉了,我忘了怎么拉了。碰碰不相信地问,怎么会呢?我说,很久不拉了,曲子都忘了。碰碰疑惑地问,你为什么不拉了?我没说话,碰碰说,你有白头发了。她的手伸过来,抚摸着我的头发,我觉得周身麻酥酥的。我吮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女人味儿,麻醉了我的神经。

这时,从窗户外飘过来一阵悠扬悦耳的二胡声,是那首《良宵》,淳朴而深远。碰碰愕然地说,巴豆儿,你听,是不是《良宵》?我问,你住在9区几年了?碰碰说,快两年了。我悻悻地说,你就一直没听过天天传来的二胡声吗?碰碰茫然地回答,没有。这是谁拉的?我静静地说,这是耿天华专门为我妈拉的。

碰碰怔住了。

李治邦:河北安平人。天津市群众艺术馆馆长,研究馆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出版长篇小说三部《逃出孤独》、《城市猎人》、《繁花落尽》。散文小说集《我所喜欢的美丽女人》。中篇小说70多部,短篇小说100部,共计600多万字。创作的中篇小说代表作品还有《一切如新》、《那一泡柔肠寸断》、《天堂鸟》、《成熟》、《演绎情感》、《新闻眼》、《我找你找了好久》、《暗示》、《寂寞的自由》、《纯洁》、《别人的城市》等。

责任编辑 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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