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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男女

2015-03-12晓秋

广州文艺 2015年2期
关键词:小叶

晓秋

1

眨眼工夫,已近仲秋。秋风裹着丝丝寒凉,一点一点地夺走随处可见的盎然绿色,把绿悄然地变成了层次不一的黄,沧桑的黄。再过些日子,秋风的手笔更大,所过之处,尽是落英缤纷的悲壮。当树梢变得像个秃子时,冬天不声不响地来了。

肖意和尚文柳离婚后,在家休养了两个月,再次来到北京,出了火车站拖着行李箱的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伟悦,从此我要和你一起在北京扎根!

北京西客站人潮涌动,喧闹非凡。而北京城,一如既往地张开她宽大的怀抱拥抱着投奔她的人!

肖意来北京的那几天,我们杂志社正好做了一次人员调整,发行部和广告部需要人手,我向副社长老周推荐了肖意。肖意来面试的第二天,老周就告诉我,可以让她来上班了。

肖意很快就熟悉了这份外交性很强的工作,这与她的性格和能力相当符合。每次老周见了我都说我的眼光不错,肖意是个人才。老周的话很让我受用,肖意这块钻石算是洗尽泥沙,开始灼灼发光了,我这块强悍的砾石,以后更可能被掩埋在她的光芒之下了。

2

叶小叶来到北京的时候,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真正迎着北京的冬天来的。

叶小叶来京前,我被肖意逼着买了件羊绒大衣,花了一千多块钱,心疼不已,回来给叶小叶发了一条短信,说现在处境不堪,正是开源节流之际,以后没事尽量别打手机,在单向收费还是个梦的时候,一定要帮我省点电话费。我边写边念,肖意撇着嘴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没出息自己掩着盖着也就成了,怎么还到处宣扬?

我无视她的轻视,理直气壮地说,困难就是困难,不把一切扩大困难的因素排除掉,却要把困难藏起来,那困难就永远不会消失。

肖意鄙夷地说,真是个小市民!我都跟着你丢人,你没见今天那个售货员的脸,拉得快要掉地上了。

我气结,明明不停试衣服的人是肖意,售货员的脸色是冲着她的,怎么就变成我丢人了呢?想起肖意去年来北京时我陪着逛商场,她也是不停试衣服,试到最后一句“没一件合身”,也不管售货小姐翻多少白眼,拉着我走了。不过去年我们都是“幸福”的人儿,各有各的家庭,各有各的活法,才一年光景,我们都成了孤家寡人,还是各有各的活法,只是那种“活”与去年就是两重江山了。本来那件羊绒大衣是不买的,嫌贵,但肖意说我穿着很显华贵。我可没那么容易被她一个“华贵”就说服下来,拽紧钱袋死不松口。最后肖意发火了,我只好乖乖地把卡掏出来,苦着脸买了一件“华”服。

我其实也还没紧到买不起一件衣服的份上。刚离婚时手里还是有几万块钱的,我存进银行,想再积攒一些,就够买套一居室的首付房款——刚进北京那几年,房价还没那么离谱,三环边上的房价平均也就三千多块钱,谁想得到房价会在几年之间跟化肥催长的植物似的,蹿长的速度简直惊心动魄。那时我跟吴天说咱也买套房子吧,等以后有了孩子也可以给他留一份遗产。吴天笑话我还没起跑呢,就把终点的那根线给撞了。这几年里看北京房价一路飙升的速度,我悔得肠子都青了。

我非常想拥有一套房子,尤其离婚以后。本来就是没根的人,浮萍一样在这个城市漂着,以前有吴天,还觉得自己有个依附,现在唯一的依附没了,就真的有飘零感了。而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就有了依靠,踏踏实实的依靠,即使孤身一人,也不至让人看着栖惶。现在让我花一千多块钱买一件衣服,不心疼才怪!心疼完了,就想着怎么把这一千多块钱挣回来,薪水是死的,除了多熬夜写稿子挣稿费外,我只有厉行节约这一条路可走。

叶小叶告诉我们要会合的地点之后,肖意就一脸严肃地说,现在我正式宣布,叶小叶是我的——我要追他了,伟悦你要闪远点啊!

我嬉笑,合情不合法,你这叫第三者插足!

他未娶我未嫁,合情也合法!肖意的模样一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什么叫“他未娶”?他携新婚妻子回家宴请亲朋好友的事肖意那时在给我的信里描述得极为详细,我尤其记得在叶小叶的婚宴上她喝多了,半夜从迷醉中醒来默默流泪。我当时因了她这份失去挚爱的悲伤而难过了好久,连吴天都说从来没见我情绪那么低落过。

见我愣愣的样子,肖意没再说话,只是用力抱了抱我。一切尽在不言中,我知道我们三个曾经的好朋友终于还是殊途同归,都只是跟婚姻拥抱了一下,最后全落了单身一个下场。

从离开家乡跟着吴天去那个偏远的城市,再到北京,这中间的十年我和叶小叶未通过音讯,所有关于叶小叶的消息都是肖意的转述。就算后来有了网络,经了肖意的手,我们有了对方的邮箱,有了彼此的QQ,也未曾有过联系。肖意笑话我俩“矫情”。可我并不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隔阂,能从肖意那里听到他的消息,知道他的生活已繁花似锦就足了,何必要我锦上再添花?却原来还有我并不知道的,我这个也是他们最亲近的人看到的却不过是表面的花团锦簇。

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他们的过往!就算那些年我们三人亲如兄妹,可这十年我和叶小叶未谋一面,未通一语,再铁的关系又怎能敌得过时间?肖意跟我不同,不论她的感情世界如何丰富多彩,变幻莫测,但万绿丛中,那一点寂寞的红终是叶小叶,最绚丽,最招摇,却又是最凄冷,最孤清。叶小叶自始至终都是她心里最柔软的那一处,在肖意面前,我再怎样无畏,也未敢碰触,生怕伤了这个外强中干的漂亮女人。

调整好莫名涌上来的情绪,我咂咂嘴,呵呵一笑,好模好样地打量着肖意。肖意此刻已在打理她的眉毛,两道浓黑的眉毛生生叫她拔成了一条细长的柳叶,与她的瓜子脸很相配,不过,我还是喜欢她眉毛长全了的模样,黑黑的,愣愣的,跟她少年时的性格一样,能让我踏下心来盲从她。见我一脸的暖昧,肖意放下手中的眉拔子,你就不动心?她问我。

我动什么心?十几年心里藏着掖着人家的又不是我。

如果他要对你好呢?

你真废话!有你在我前面光芒四射的,谁眼里还能瞧得住我?我说道。

这话一点也不假,肖意健谈,又漂亮,眉眼灵活,我和她在一起,就像同时拉亮一百瓦和十五瓦的灯泡,如果说我还能有一点微弱的光芒的话,那么在肖意跟前,想找我的光芒,只能凭着感觉了。

肖意平时偶尔也化化淡妆,但今天,妆浓了些,她那本姣好的面庞被粉红的脂粉掩饰得更加俏丽,那一双细长的眼睛多了一股子媚劲,最显眼的是她那嘴唇,唇线柔婉清晰,殷红的唇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实在是一张很青春很时尚的脸。我眨眨眼睛,有点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年轻漂亮的人儿,就是我的朋友肖意,都出三张半的人了,居然还这么艳丽!

见我发愣,肖意眉头一皱,一副要发作的样子,大概想到脸上的妆与河东狮吼不相称,瞬时展平额上的竖纹,改用手轻拍了一下我的脸说,傻看什么,还不赶快走?你要叶小叶等到什么时候?

我摸摸自己的素脸,犹豫起来,心想着我要不要也化个淡妆呢?

肖意却没容我再迟疑,她身上穿的是我的“华服”,却一把抓过我的羽绒服,另一只手拉住我的胳膊就往外走,还有好长一段路呢,别让叶小叶等急了,好几年没见他,还不知道这家伙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呢。

我身不由己地跟着她往外走,走出门的瞬间,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从桌子上方的那面镜子里看到自己清汤寡水的脸。

3

三个人相隔十多年再聚在一起,我以为大家都会有很多话说,但事实是在那家生意清淡的咖啡馆里,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硬生生将一个下午的时间坐没了,肖意没我想象的那么多话,叶小叶也言语不多,剩了我,只好生拉硬扯些在乌鲁木齐那些年的旧事。我们三个就像是坐在冬日暖阳下的老头老太太,彼此体会着十年的距离感。我难得见到肖意那么安静,她的目光总是扯住叶小叶,像十几年前一样简约直白。

和叶小叶认识的时候,我们并不在一个班。我那会儿总是有一些扯不清关系的笔友,信很多,总是班上其他同学给我从传达室带过来。有一回,叶小叶替我把信送过来。我尖着嗓门指着叶小叶的背影问肖意,那个小白脸是哪个班的?不料这句话竟被叶小叶听了个真切,一脸涨红,转身气恼地说,谁小白脸?陈伟悦你真恩将仇报!

我笑得喘不过气来,指着叶小叶说你那时多清纯的小男孩啊!那时的我怎么就跟恶霸似的,咱们居然还成了那么要好的朋友。

肖意说,你那时倒不恶,光剩霸了!

我叹了一口气,那所谓的霸只不过个性张扬一些罢了,而我的那些张扬被婚姻磨损得几近全无,如果不是肖意时不时的哀叹,我简直都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个棱角分明的人。

冬天天黑得早,出来时夜已经黑透,昏黄的街灯把黑暗稀释得淡了,当我们一头扎进淡薄的黑暗中也没觉得有多么突兀。

夜寒如水,冬天的夜就简直如冰。在外面等了十来分钟,居然没有一辆空驰的出租车。叶小叶让我和肖意到屋里去等,肖意执意不肯,硬是寸步不离,跟着叶小叶来回去拦车。我的旧羽绒服敌不住夜的寒。我抖抖索索地抱着身子靠在树上,忽然犯起困来。

终于等来一辆空车,上车后,暖暖的空调下,我的头越发沉重。肖意还在夸我有本事,在这样冷的天气里竟然能在外面睡着觉。我扯扯嘴角,做出了一副笑模样。出租车在北京安宁的冬夜里穿梭着,迷蒙而又宁静的灯光不断从车窗前闪过,像盛开在黑夜里的花朵,让夜变得温柔、绚丽而多情。肖意靠在我身上,在这个静谧时分,她似乎也变得温柔和宁静起来。

我的神智却逐渐清醒过来,凝望着车窗外雾一样的夜色,心中涌起的亦是雾一样的迷惘。和吴天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冷漠会让我张惶,让我不知所措,但我知道,我的背后有他,我是有家庭支撑的女人。离婚以后,被隐埋了的独立性格,让我没有像有些女人一样失去方向感,我憔悴过,但在憔悴中学会了面对,我从不在别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软弱。可是我知道,这样的日子我撑着有多累,我不知道,除了工作,还有什么。

车速慢了下来,前方的车灯断断续续地串成了一条长线。

快看,下雪了!叶小叶忽然兴奋地转过身子冲着我们喊起来。

我赶紧坐直身子,果然,车窗外闪过的街灯映照下,雪花晶莹地闪烁着,在静谧的夜色中烂漫地飞舞。很快,就看到地上积攒了一层薄薄的雪,在灯光的映射下,闪烁着宝石的光芒。雪夜中的北京城更是一片迷离。

真美!我喃喃地说了一句。

车到我们的住处,肖意却睡着了,我想把她摇醒,她沉沉的。我感觉不好,一摸她的额头,滚烫滚烫。我一下子慌了神叫道,叶小叶,肖意发烧了!一听我的喊叫,叶小叶赶紧和司机结完账下车,刚拉开后车门,肖意却睁开眼睛说,喊什么喊,我就是睡着了。

你发烧了!

瞎说!她瞪了我一眼,从叶小叶打开的车门下车,那份从容淡定跟平时那个和我一样喜欢咋呼的肖意一点也不一样。

还不快下车?想冻死我们啊!肖意往车里探头催我。

我们租住的是套公寓房,卧室兼着客厅,因为平时不会有人来,也没想到今天叶小叶会上来,卧室没有整理,显得很杂乱,两张单人床上乱七八糟地扔着些东西。

一进门,我就赶紧往两张床跟前跑,把床上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

肖意陪着叶小叶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看着我收拾,好像她是被请进来的客人。上学那会儿,肖意绝对是个勤快而且动作麻利的女孩,我习惯随手放东西,于是就经常性地找不着想要的。肖意那时经常捋起袖子帮我整理房间,一个礼拜一次,跟我的钟点工似的。

经过十年的婚姻,我们俩住到一块儿了,她已彻底成了指手画脚的主。由此看出婚姻对我俩的改造几乎是翻天覆地的。

收拾完床铺,我又赶紧烧水。在厨房忙乎时,困意又袭上来,头痛欲裂。我强撑着洗了几个苹果拿到屋里。

肖意靠在沙发上,一副蔫不拉叽的神态,绝然没有刚才的那分强悍劲。

我把苹果端到叶小叶跟前,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阵头晕目眩,手里的托盘轻易就从手中滑落,里面的苹果全掉出来,落到地上欢快地乱滚。

我听到叶小叶的声音,非常遥远非常恍惚。

4

睁开眼,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屋里的灯亮着,一片宁静。叶小叶已经离开。

头痛欲裂,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横冲直撞。我缓缓地转过头,肖意也在床上安然睡着。我看了看时间,才十点多钟,知道自己只是“小睡”了一会儿。

正要爬起来,却听得轻轻开门的声音,是叶小叶,他怎么又回来了呢?

见我撑起了身子,叶小叶赶紧过来。我冲他咧嘴说,你看,平时装模作样挺好的身体,今天一激动发生故障了。

叶小叶俯视着我,他那稍显粗壮稍显伟岸的身躯此刻倒像一座山似的挺拔着,我不得不仰着头跟他说话。

伟悦,你太瘦了!叶小叶的眼神里流露着怜惜。

女人嘛,骨感点好!我顿了顿,往后面一靠,笑嘻嘻地说。没有人疼的日子似乎很久了,叶小叶怜惜的眼神让我慢慢变得坚硬的心瞬间软化。但面前的这个男人不是我的依靠,他的那份怜惜只是不自觉中流露出来的同学、朋友之情而已,我不能让自己轻易感动。

你看那家伙,睡得可真是实沉!我向肖意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叶小叶转过头看了看,叹着气说:你们俩啊……真是麻烦!开始还以为是你们设计好的欢迎仪式呢,把我弄得手足无措。还好,刚才来的时候注意到这不远有个小诊所,就赶紧去那个小诊所,好说歹说才算把人家老医生说动了过来瞧瞧。

刚才医生来过了?

医生说你们是受寒气太重,重感冒了,因为身子弱,又发烧,所以才会出现暂时性的休克。还好你们没什么事,否则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我说你罪过确实大,又把肖意给招惹病了。

叶小叶轻叹一声。他俩在同一个大学,叶小叶学经济管理,肖意学财务管理,我跟他们开玩笑说,反正都是学管理,你们不如把对方一块儿管理算了。我不清楚叶小叶的想法,只知道肖意的心思,从我们三个人黏乎到一块,她就没掩饰过对叶小叶的好感。后来肖意说他们有一阵确实很像一对恋人,但也仅仅是相约一块去食堂吃个饭,周末和一帮同学去市里逛逛而已,恋人间的那种小动作,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后来叶小叶说他的心另有所属,肖意倒是应得痛快,可是没过两天人便虚弱到粒米不进。叶小叶得到消息后把肖意送到医院打了三天的点滴,肖意这才缓过神来。肖意从来就不是个喜欢藏着掖着的人,对人如此,对感情也一样。叶小叶是为了谁舍弃肖意,他们都没跟我说过,我悄悄问过叶小叶,他只是恶狠狠的模样瞪着我。都是我的好友,虽然在感情上我更偏肖意一些,但爱情这东西毕竟太过私密,我这个外人不好过多窥视。

叶小叶不说话,只把药拿过来让我吃,刚倒的水很烫,他又找个杯子轮换着倒来倒去,把滚烫的开水很快倒成温开水。小时候妈妈就经常这样为我倒热水,怕我性急不管不顾喝热水烫着。而此时的叶小叶就像那时的妈妈一样。我心里腾起一种温暖,很享受这样的被关怀,直到叶小叶把水递到跟前,我还没反应过来。

傻看什么!还不赶快吃药,吃了药赶紧睡去。叶小叶绷着脸说。

我忍不住笑起来,他的假正经是我熟悉的。

吃完药,我说把肖意弄醒,让她起来吃了药再睡。叶小叶说不用了,肖意比我烧得厉害,刚才医生来时直接给她打过针,他把药弄碎早给她灌进去了。

这感情的深浅直接导致行动的亲疏。我开玩笑说,同样是病人,肖意是你亲自给喂的药,我就得自己爬起来。都是你亲近的朋友,这区别咋就那么大呢?看来还是有感情基础!

胡扯些什么!

我可没瞎扯。叶小叶,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你在肖意心里从来不曾离开过?她是何等聪明的一个女人,在别人面前她收放自如,唯独在你面前她的智商为零!

陈伟悦你什么意思啊?叶小叶瞪了我一眼。

什么意思你能不知道?这一把年龄的人了,装什么纯情!

陈年旧事咱们可是扯了快一天了,还不够啊?叶小叶一边说着,一边替我和肖意分药,这边是你的,那边是肖意的,肖意的药量大一些,你别乱吃……他把药给我们一一摆放着,神情俨然兄长对两个调皮的妹妹。

叶小叶。我轻轻喊道。

叶小叶转过身来,干吗?

没什么,就想喊一喊你的名字。

叶小叶无奈地笑笑,看来这烧不够猛,还没烧掉你的毛病。

临近高考的时候,我们三人跑到学校阅览室温习功课,一到我们占据的桌子不再有其他人时,我就悄悄地把他们俩的名字轮着喊一番,他们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没事,就想喊一喊你们的名字。叶小叶就说,那你多喊几声。肖意则骂,我看你就一个疯子。

十几年后,这样喊着叶小叶的时候我感觉又回到了我们那百无禁忌的年代。

叶小叶,我一直都不知道你这些年的情况,肖意的传达并不完全。

你真想知道?

我点头。

叶小叶放下手中的药,坐到我的床边,伟悦你先告诉我,在你心里有没有一点点我的位置?

我说你这算什么问题?你在谁的心里有位置能不清楚?我冲着肖意努了努嘴,喏,那个冻到现在还没醒来,代价够高的。

我们看着肖意。肖意脸上的妆淡得几乎没有,可在灯光下,她沉睡的模样仍那样美丽。

叶小叶转回头望着我,因为背着光,他脸上的表情我看不太清楚,但我的脸却在灯光之中。我不习惯一个男人这样看我,显得有些不自在,掩饰地搓了搓脸。我的脸确实瘦,几乎就是一层皮裹着一副脸颊,没有一点肉感,很硌手。莫名其妙地,我第一次为自己的削瘦和素淡而羞涩起来。我埋下头,垂下眼睑,躲避着叶小叶的注视。

叶小叶在我的床跟前蹲下,轻轻地说,伟悦,让我来照顾你……好吗?

我吓了一跳,怀疑自己听错了,迅疾地抬起头。

叶小叶的脸就在我眼前,如此近的距离。可他的话让我不可置信,我疑惑地望着他,肖意的美丽他伸手可及,而我,不漂亮也不聪明,凭了什么?

我看了看熟睡中的肖意,笑着冲叶小叶说,你当然要照顾我们,要不是赴你那破约,我们俩现在不知道有多活蹦乱跳呢。而且,还只能是免费的!

叶小叶看着我,伟悦,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我再愚笨,又岂能不明了叶小叶的意思?可是我不相信,比如面前的肖意,就是个漂亮又生动的女人。而我呢?是个平庸,且姿色也不甚丰满的女人,在肖意眼里,简直就缺乏女人的味道。

叶小叶握住我的手,那是一种早已远离亲近的感觉,很温暖,很踏实。

为什么是我?我排除万难地从叶小叶温暖的掌心抽出自己的手,冷静地问道。

什么叫为什么是你?叶小叶逼视着我,你以为我是在选择?在你和肖意之间,或者别的女人之间选择?

他自己说出来总比我问出来的好。我沉默着。

你当年问过我为什么舍弃肖意,因为一开始我喜欢的人就是你,我以为你是明白的。可是你却等不及我,你把肖意推给我,把自己给了吴天……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5

我大脑一片浑沌。我何曾以为叶小叶喜欢过我?我和肖意站在一起压根儿就没法比,如果说肖意的美是太阳的光芒,那我就只能是暗夜的那一束星光,只能在整个世界都寂然黯淡时才凸显出那微弱的光亮来。就是我和肖意一块儿去叶小叶家,他父母对我俩的态度也绝然不一样,对肖意热情而欢喜,对我则是礼貌性的应付。到肖意家呢,只要叶小叶在,我就甭想成为我曾经的老师眼里的主角。甭说他们家,就是在我家,我爸妈也把这对俊男靓女当成理所当然的一对。我就是他们阴影下的灰姑娘,永远灰扑扑地衬着他们的光彩照人。在我眼里,他们俩关系融洽,嬉笑怒骂间,自然亲近,而对我,叶小叶连个暧昧点的眼神和动作都没有过,他在我面前总板着脸一付假正经的样子,还好我这人脸皮厚,总是嬉皮笑脸地跟他俩亲近,死心踏地做他们的灯泡。我大咧又愚钝,我当他只是远方一道美丽彩虹,也许可以美丽我的梦,却无法温暖我的心。

我从没想你会被我错过……叶小叶笑了笑,也许是对往事的回忆勾起了他内心深处某种柔情的东西,他的眼神温柔得如同一汪湖水。

可他不知道我把我们之间的距离丈量得很远,远得我不敢奢想,更不敢伸手触摸,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他和肖意离开上大学的日子对我来说是煎熬的,没有工作,又心高气傲,整天灰头土脸。爸妈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给我介绍男朋友。女人就是这样,自己没能力改变命运,就只能把命运交给婚姻来改变。

认识吴天之前,我已经被看牲口似的,让不同的媒人领着好几个男人来见面,每次我都闹不明白家里来的是什么人,事先没有一次有人跟我说过什么,只有到了被人家相中时,爸妈才小心翼翼地说,上次来的那个男孩在哪里哪里工作,人家对你印象不错呢,你看呢?我哭笑不得,理都不理爸妈的这份小心,一句话不说,自顾进屋,关了房门,一个人悄然流泪。

吴天就是在我最不堪的状态下出现的。他本是休假,却跟着战友来我们这个小县城接兵。战友忙他的,吴天一个人在小城里闲逛,那时我常去的就是城边小河旁的树林,林地里有很多我叫不出名的树木。我喜欢躺在林地中的草地上看书,有时候会写些东西,更多的时候,是什么都不做,就静静地躺着。

那次我在林地睡着了,是被吴天推醒的。我连眼睛都来不及揉,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有些紧张。吴天穿件浅蓝色套头衫秋衣,他的眼角被密密的笑挤出几道深深的纹线,打眼看去,辨不清他的年龄,只能说三十岁左右比较贴切。笑得差不多了,吴天才说了第一句话,这地儿睡觉倒是个好地方,不过女娃娃睡这里就有点危险!说的普通话,有点拧,我听得很费劲。我说您普通话说得不好。话一出口,自己也笑,整个就是我们当地的普通话,我这是五十笑百步。

就这样和吴天相识。也许人的命运真的是个定数,我渴望离开,上苍就真的给了我这样的机会,让吴天唐突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从而,成就了我逃离故土的借口。

此刻,我捣了捣胀痛、纷乱的脑袋,不知道该怎样应付这突如其来的感情。

其实,我微微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说,其实……有些东西还是埋在心里的好。说出来,反而会成为大家的……一种负担……

我已经负担了这么多年,现在还有什么负担?

已不是年少的时候了,那时或者可以为自己的率性而为不负责任,但现在不一样了,每一件事,我们都不能不去考虑后果……

你指的后果是什么?

叶小叶!我鼓起勇气与他对视着,你应该清楚,我不是个随便的女人,对感情我很慎重……

你是说我对感情不慎重?

我的意思是……我刚从婚姻的阴影里走出来,对于以后,我茫然得很,我不想把十多年前的感情债现在背负起来,十年的光阴,咱们都改变了太多,你我都不再是当年的叶小叶和陈伟悦。何况……

我想说,何况还有肖意,她再次先入为主地将叶小叶变成她的追求对象,当年我不可能与她争夺一个人,如今更不会。

叶小叶再次握住我的手,伟悦,你不要有负担,该有的让我来承担。你放下从前的一切,我们从现在开始,好好地谈一场恋爱好不好?

恋爱?这个词遥远而陌生。三十多岁的女人,让生活改造得麻木不仁,历经数年的婚姻,曾以为婚姻是泡在感情里的,却让感情狠狠地打了一闷棍,最终被视如敝帚。一颗被婚姻摔碎的心还没能完全复原,对感情一词都有些胆战心惊了,哪里还敢再奢谈爱情?

叶小叶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小小的阳台上盛满了阳光,是极其纯净的阳光,白花花,衬得一屋子都是清清爽爽的暖意。北京能有这样干净的阳光很难得啊。

肖意已经走了,床收拾得整整齐齐,像阳台上被雪净化过的阳光一样清爽。

6

叶小叶打电话过来时,我刚睡了个回笼觉。

还在睡呢?有没有感觉舒服一点?我一会儿过去看你们。他说。

你不是和肖意在一起吗?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说。可能是因为之前起床后吃过药的缘故,即使又睡了一觉,还是浑身无力。

没有啊,肖意出去了?

是啊,早上醒来就没见她人。我以为你们在一起。

她不是还病着嘛,怎么一大早就到处乱跑?叶小叶埋怨道,你可再别乱跑,我这就过去……

算了吧,你也不清闲,别管我们了,该忙什么你忙去吧,别让我们俩把你的正事给耽误了。

嗬,这么快就知道关心我了?

少乱说,我是不想被你影响。说完我挂了电话。怕叶小叶再打过来,索性把电话线拔了,手机关掉,一头扎进被子里。

不知道又睡了多长时间,一阵狂乱的敲门声终于把我惊醒,我下床去开门。

你要再不开门我就要报警了!叶小叶一脸的气急败坏。

我歉意地冲他笑笑。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使劲地搓手,然后不管不顾地手伸到我的额头上,那突如其来的凉意把我吓了一大跳。

嗯,还好,已经不烧了!他笑眯眯地说。

那凉意还停在额头,一点一点地散着,可是心却像是春风跑过的原野,倏忽间春暖花开,好一片绚烂!我愣愣地看着叶小叶,被这久违的关爱和呵护之情感动了。

叶小叶被我看得莫明其妙,他上下打量着我,怎么了,又犯病了?就算我值得欣赏,你也该含蓄点是不是?

我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从来没觉着你有这么亲切。

他拎起一个塑料袋说,岂止亲切,还善解人意,极富人情呢。他说着打开塑料袋,是几个快餐盒,我知道你现在肯定不想出去吃东西,所以就把饭买回来了。他把快餐盒一一摆在桌上。

那咱就不吃这些了,出去吃吧。我想吃水煮肉片,把辣椒放得多多的,火辣辣的红油,肯定会给我一个好胃口。我吸溜了一下口水,勾出自己对水煮肉片的向往来。

叶小叶没有丝毫的犹豫说,行,只要你想吃,怎么吃都可以!他把我的羽绒服拿过来给我披上,好像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病人,其实经过他来之前的那一觉,我感觉好多了。但我还是很依赖这种被关心的感觉,甚至跟孩子似的张开胳膊让他给我套进袖子。叶小叶果真给我穿上,又问了一句,要不要给你把拉链拉上?

我乐呵呵点头,他真要给我拉拉链,我看出这家伙不经逗弄,赶紧手忙脚乱地把拉链扯了上来。

餐馆是我选的,人不多又比较干净,平时我和肖意不想做饭时就来这儿,吃的次数多了,就知道哪道菜做得好,哪道菜经吃。一上来我就点了一个水煮肉,又要了两个离不开辣椒的菜,呼噜呼噜吃开了,直吃得满头大汗。

我实在没一点病中的架势,吃得狼吞虎咽,还一边卷着舌头往里吸凉气,一边喊着过瘾!

叶小叶吸着气损我,你昨晚怕不是装病的吧?

我笑眯眯地,嘿嘿,难得装一回,说透就没意思了。

幸好我也能吃辣,不然以后咱一个锅里又要放辣的,还要出来不辣的,这就成麻烦事了。

我猛地被呛了一下,辣味从喉咙里冲到气管,我剧烈地咳起来。叶小叶赶紧给我递水,这么激动干吗!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等气腔里缓和了一些,才低吼了一句,有病啊,你!

他只管笑眯眯地看着我,不吭声。

一顿饭吃得漫长无比,幸好小餐馆里人不多,又不是吃饭的点,因为来得次数多,老板也认识,所以除了时不时给我们杯子添点水外,老板任由我们在那里坐着,守着几个已没有一丝热气的油汪汪的菜盘交谈。后来索性给我们把桌子收拾干净,重新泡了一壶茉莉花茶。氤氲茶香之中,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了。

我们从以前的生活聊到许多同学,从许多同学又说到现在彼此的生活和生存状态——倒比昨天我们三人在一块儿时说的要多得多。说到我和肖意,我忍不住神色黯然,我们沿着不同的轨迹生活着,却不期然中,命运的走势总是吻合。

叶小叶说知足吧,比起我来,你们真的算是幸福过的人了。

7

叶小叶的妻子,应该叫前妻了,是山东人,长得很漂亮,声音也甜美,身材更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用叶小叶的话来说,很惹火。那时叶小叶在南方一家颇具规模的广告公司做业务经理。叶小叶性格温和,又有一副清秀的外表,对他表示好感的女孩在公司就有一帮。路紫心是电信分公司下的一个部门经理,她们公司的广告业务一开始就是叶小叶拿下的,从此也一直由叶小叶负责,是个大客户。路紫心最早不过是个营业员,后来怎么做到经理的位置,叶小叶说没法追究,听人说过,是很不堪的。但起初并不知晓,只觉得路紫心优雅别致,气质非凡,工作能力不弱,但一点也不显生硬,有时候,要修改叶小叶提供的广告创意,她会说这个地方如果这样是不是更好些?或你觉不觉得那个地方棱角多了点?从来不会给叶小叶和他的同事难堪,不像有些客户,对公司提供的创意不满意时,便大发雷霆,说我出了那么多钱做出来的东西却这么低劣,丝毫也不考虑对方的感受。路紫心的温婉淑静很得叶小叶的心,他拿她来和公司里的女孩子相比,比来比去,路紫心的形象就像退潮后突兀在海中的岛屿,鲜明地落入他的心里。

路紫心对叶小叶一直是回避态度,叶小叶本就不是个很主动的人,两人之间就那样若即若离着。突然有一天,路紫心主动找叶小叶,要和他发展关系,只是,她没有太多时间用到恋爱上,希望能与叶小叶确立关系后尽快结婚。叶小叶想到这其中或者有故事,但他还是答应了。

结婚的那个晚上,路紫心突然失踪了,叶小叶一人在新房里对着一屋子的喜字发愣。他打路紫心的电话,关机!一直关机!

叶小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首先想的是不是路紫心出事了,被人绑架或别的事?在这个充满了欲望的南方都市,这类事发生的并不少见。叶小叶坐立不安,来来回回在新房里不知走了多少回,他决定天一亮就去报警。

终于熬到第二天的凌晨,还没有亮透的天幕被城市耀眼的灯火掩盖住清冷的蓝色,那些残留的星光越发显得依稀。叶小叶一夜未合眼,他的心里充满了对路紫心的担心。就在他准备洗把脸去警局报案时,却接到路紫心的短信:三天后回家,不用担心,我很好!

叶小叶傻眼了,这个女人在新婚之夜彻夜不归,没有任何理由,不接电话,发来的短信寥寥数语,又拒人于千里。叶小叶却不能不多想了,新婚之夜没有任何理由的逃离,一般人怎会绝情如此?

三天后,路紫心果然回来了,一脸的憔悴,什么解释也没有,倒头便睡,直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一起来,洗洗刷刷完毕,到外面买了早点,路紫心才开始对叶小叶说,我知道你有疑问,我为什么出去。你也不用多想,我可以告诉你,这场婚姻,本来就是我的一个道具。

纵使叶小叶再绅士,也忍不住要发作。路紫心却一下跪下来,哭道,对不起,我不是成心玩你,只是我的心里疼,才想出这出戏的,还请原谅!

路紫心有个男友,是个画家,她深爱着他,他也是爱着她,可他又总是放不下有关她以前的一些事,还时不时地拿她之前的那些不堪往事来刺激她,甚至还经常把外面一些女人带回他们的住处。她苦劝不行,狠狠心,索性找个人嫁了,也好断了自己对男友的那份心。在筹备婚礼的过程中,她那种了断与男友关系的想法却越来越薄,不是叶小叶不好,是她对男友用情太深!所以在她与叶小叶举行婚礼时,男友给她发来短信,诉说对她的想念,企求她的原谅时,她毫不犹豫地奔向了男友。

叶小叶慢慢平静下来,曾经沧海桑田,南下广州前他不是一样看着前女友与自己单位领导滚在一张床上么,除了离开他还能做什么?他和路紫心本来就是一场无爱的婚姻,他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路紫心请求叶小叶给她两年的时间,两年后,她定做了断。叶小叶叹惜她一个女人为真爱的勇气,答应了,他们真的保持了两年婚姻的名义。路紫心感激叶小叶为她所做的一切,但她说服不了自己抛开从前的一切,两年后,她又主动要求离婚。

很久很久,我都说不出话,婚姻不是儿戏,却被演变成了儿戏,叶小叶是这场戏里最悲凉最悲哀的。我无法理解叶小叶能忍受这样的一场婚姻,就算他以一个男人的胸襟来包容路紫心,可他分明知道,最后他依然握不住路紫心。肖意当初若是了然叶小叶心里的痛楚,她还会伤心买醉吗?

我不敢问太多,路紫心是一个异常的女人,她的思维与行为肯定跟平常人不一样。

我们分开三个月后,路紫心吞服了过量的安眠药,被抢救过来后人就神智不清了。她那男友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把她接过去照顾了。有时间我也会去看她,她非常安静,每当有人过来她就冲着人微笑。她最喜欢坐在她男友的后面看他画画,她不打搅他,就像个透明人——看着倒过得比她以前还好,这就是她以前一直要找却从来没有找到的感觉吧。这世界真是奇怪,总是拼命想得的东西却往往很难得到,当你不再有所期盼时,反倒拥有了。叶小叶说完,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是啊,不期盼的时候反倒拥有你曾经想要的东西。

8

回到住处,天已经黑了。叶小叶来时买的快餐仍原封不动地装在塑料袋里,但快餐旁边的一张纸条表明肖意回来过,纸条上只有几个字:我有事,晚上不回来。我有些担心,她还在病中,身边没个照顾的人,万一像昨晚一样,在外面晕倒怎么办?这冰天寒地的。我打她电话,却是关机状态。见我坐卧不宁的样子,叶小叶安慰我,没事的,肖意会照顾好自己,她在北京的时间也不短了。我说再怎么她也不能在外面过夜啊,她能去哪里?何况她还生着病呢,她是不是不要命了!

叶小叶扳着我的肩,伟悦,不要说太多这个不行那个不能的,至少对肖意不要,她不是孩子,不用担心。你还是好好操心你自己,你这样瘦……

又是这样近距离,他温和的眼睛,微微上翘的唇角……我心里一阵慌乱,忙挣开他的手,跑向阳台。阳台外面白天并没有显得多繁华,而一到夜晚,却有着大城市的味道,那是一片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世界。我很迷惑这样的夜景,它们本来是热闹喧嚣的,可在我心里,却更像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那灯红酒绿的后面,是深深的寂寞,是浓浓的不知身在何处的悲凉。

第二天快中午时,肖意才打来一个电话,说已经在外面找好房子,以后就不再和我挤在一起住了。我有些惊讶,问她,我们俩一块住有什么不好?可以省房租,一块儿做饭也不用花费太多。本来在北京就没亲人,她这一离开,留下我一个人岂不更加孤独?

肖意说,跟你在一起住都没有感觉了,还是留点距离,这样再见面时你在我心里就有分量了。

我嗤了一声,咱们距离了那么多年,你还没距离够?我在你的心里有没有分量没关系,重要的是我们俩在一起。

电话里的肖意好半天没说话,我喂了好几声,她才说,就算……我给你一个谈恋爱的空间。

我一愣,谈什么恋爱?不是烧糊涂了吧你?

行了,别啰里啰唆,过两天我去搬我的家当。

黄昏的时候,叶小叶过来,他对肖意要搬出去住一点也不感到惊奇,这种淡漠的反应让我困惑。我望着叶小叶,他正忙着给我整理书桌。他的背影并不显得多伟岸,可却给我一种踏实感,仿佛以前,吴天坐在从外面涌进来的阳光里,书摊在腿上,眼睛却跟着我,脸上的表情是平静和满足的。我挽着袖子,胸前围着围裙,很家庭主妇,我在有些零乱的房间,快乐地忙碌着。只是这样平淡而又幸福的时光并不很多,我通常都只是在他的视线中,却不在他的眼神里。

收拾完书桌,叶小叶转过身来站在我面前,目光静静地看着我,微微地笑着,那笑容如碧绿池水里一朵缓缓绽开的荷花,在昏黄中芳香四溢。我多么喜欢这样的笑容啊!宁静,温馨,再动荡的心也会在这样的微笑里变得平和,变得满足。我不敢迎视这样的目光,也不愿意在这样的微笑里陶醉,可我躲不过叶小叶的注视。黄昏很快变得深沉起来,我刚想去开灯,却在寂寂的黑暗里,跌进了叶小叶的怀抱。我一下子没了自己,大脑像被人掏空,身子也晕乎乎地发飘。一阵迷乱过后,我的大脑逐渐回归清醒,尽管内心十分留恋这种被实实在在拥住的感觉,可我还是不自觉地想要从这个温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我有点恐惧,意识里好像正在夺取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我无法从叶小叶的双臂里逃脱出来,他低下头,我闻到了属于他的气息,柔柔的,暖暖的。

他说,伟悦,爱我吧。

经过长途跋涉的旅人总会有一个终点的。在失去吴天的这些日子里,我觉得自己失去了终点,再苦再累都会让自己忘掉,只要自己明白,在这个旅途中,我再也没有依靠。但现在,我看到远途中温暖的灯火,这温暖让所有的坚强在此刻坍塌沦陷。我终于没能忍住,把头狠狠扎进叶小叶的怀里,让泪水尽情地流淌。

9

好几天没见肖意,打她手机,不接。我去她办公室找她,都有些惊讶,说她请假都好几天了,怎么我不知道?我装着恍然的样子,噢,一时忘了。赶紧退出来。

一出肖意他们的办公室,迎面碰上老周,手里拿着几本杂志,看到我,“咦”了一声,说今天怎么过来了,肖意不是请假了吗?

我说周总这话我听着怎么这么寒心啊?好像我是被《生活》挤出去的人,只有借了肖意当借口,才能回来一趟。

老周笑,说多心了多心了,我也就随口一说。你平时来不都是找肖意的嘛。

我找你可比找肖意的时候多。只不过周总总是忙,找你经常不在。

是啊,是有点忙,社里杂事太多,又在发行的关口上,这市场还真是马虎不得,得抓紧跟各个渠道的发行商沟通好,稍一松懈,这发行量就跌下来了。这不马上年底了嘛,各种会也多,得参加,谁叫咱是领导呢,得掌握最前沿的动态不是?

我把脸上的笑撑到最大,尽量让老周看出这是谄媚的笑,是啊,咱这个社,离了谁都行,可要离了周总你,那可就没辙了。我心说这时候千万别出来人听到我这句话,不然我会被口水淹死的。

老周真是个好同志,很谦虚,一听我这话,他立马严肃起来,说,话可不能这样说,咱这个社要没有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努力,我就是有心也没用。主要还是大家的功劳……不过,你还真别说,要不是我协调各方面的关系,把握咱们文章言论的方向……哎,刚好我现在还有些时间,咱好好聊聊?

我把脸上的笑又撑了撑,说,领导还是先忙吧,等哪天你没什么事了咱们再轻轻松松地聊,聊他个天昏地暗,晨昏颠倒。

老周笑起来,好好,等忙完这阵子,我给你打电话。

一出门,我就玩命地拨打肖意的手机,或许是被吵得实在不耐烦了,我终于听到了肖意的声音。

你干吗呢?几天见不着人影。玩什么失踪呀?我气急地喊道。

肖意打着哈欠,你烦不烦啊,我就想睡觉,打什么电话?一个叶小叶还不够你幸福的?

胡说什么呢?叶小叶的怀抱现在可是空的,你要不赶紧去,那里面可就抱上别的女人了。我开玩笑地说。

那晚从迷糊中醒来,第一个念头是我在夺肖意所爱,便拚命从叶小叶的怀里挣脱出来,非要他把肖意找回。叶小叶气急得没法,往床上一坐,说陈伟悦你有病啊,人家肖意有她自己的生活,你死打烂缠非要人家跟你搅和在一起干什么?我说叶小叶你别没良心,肖意对你可是真心实意。

叶小叶站起来又坐下,陈伟悦,如果你不喜欢,可以不接受,但请你不要再擅作主张,我经历过很多,不会再犯委屈自己感情的错误。也请你尊重我!

一片彻底的安静之后,叶小叶问,你知道我们现在是多大年纪了吗?

我说,我知道,你的年龄是节节开放的花,听到的是花暄然绽放的声音;我的年龄是盛开的芦苇,路过的一阵风能摇落我所有的张扬,把我变成秃尾巴,听到的是叶片卷卷枯萎的声音。

叶小叶忍不住笑。所有人都喜欢对自己的赞扬。

喂,想什么呢?电话里肖意问。

我回过神,苦笑道,想你呗,你这一手搅得我昏天黑地。你都不知道这两天我是怎么过的,要不是快发稿了,我也真想和你一样请上几天假,好好休息几天。

那就赶快请假吧,这地球离了你照样转,别把自己看得比天大,什么都放不下。

我还真是什么都放不下呢——告诉我,你住哪儿?

跟你说了甭管我。我这人命贱,想死都死不了,还怕活不成?

她这话一出,我的心忍不住一沉,莫名的伤感随之而来,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肖意有些陌生,是不管不顾,攒了劲要把自己豁出去的陌生。我越来越看不透她,以前的肖意正在离我而去,我们无话不谈的亲密无间,已逐渐消失在北京这个过于真实的城市里。

行了伟悦,要没什么事,下午就早点到家里等我,我会约上叶小叶一块儿过去。见我许久不说话,肖意急于挂电话。

听到她说的“家”,我的心忽地又热了,又有了春天的感觉,原来我还是个有家的人,肖意是这个家的一分子。有家的人自然是不会孤单的。

有家的感觉真好!

回到家,我赶紧收拾屋子,收拾完屋子,又烧好开水,往杯里放上茶叶,只等他们俩一到,就能捧上热腾腾的茶水。

等做完这一切坐下来,才发现自己有点热情过度,肖意只不过是回到她原来的住处,又不是客人,我用得着这么心情急迫?

可我还是耐不住急切的心情,不住地到阳台上向外张望。

天色有些阴沉,灰蒙蒙的云团拥拥挤挤在北京城上空,像用过多少年的棉絮似的,一坨一坨沉甸甸,我担心它们会不经意间在某个地方堕落,砸到人的身上,然后像弹簧一样又蹦回到天际。街道上的车开始拥堵,有性急的人,也不管前面车挨车的,只管拼了命地摁喇叭,就像病毒传染,一个人摁了,另外的人不甘寂寞,结果喇叭声连成一片,随着城市上空的云团拥拥挤挤。

视线里终于有了肖意和叶小叶的身影,他们从街道的那头穿过来,肖意着黑红两色中长羽绒服,脖子上挽着一条红色长围巾,在消瘦的叶小叶身边不但没有显出一点臃肿,反而很生动。我看不清叶小叶脸上的表情,只是觉得,他和肖意走在一起很协调,很般配,若是他们从王府井大街一路走来,我相信一定会吸引很多艳羡的目光。很早以前我认为他们俩是金童玉女,现在,我还觉得他们是郎才女貌。

阳台很冷,冻得我鼻子酸了又酸。从阳台进来,关了门,刚才还喧嚣肆意的声音顿时消失,静寂得有如荒野。我不适应这瞬时的安静,把刚才摆好的水果重摆,再掸掸叠好的被子、枕头,把整洁的桌子又抹上一遍,直到听到开门声,我才停下,等着门开,等着两个熟悉的人进来。

肖意钥匙掂在手上,奇怪地看着站在屋中间的我。我的脸上正盛开着笑容。

你这种表情有些虚假,换一种真诚自然点的行不行?肖意说着,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叶小叶站在门口望着我,脸上笑意融融。

还以为我的笑风华绝代呢。我埋下头,转过身不看叶小叶。

肖意一进屋就整理她的东西,一点过渡都没有。我愣愣地看着她收拾,一起住了这么长时间,她怎么就一下厌倦到迫不及待的地步?

肖意很快收拾完东西,根本无视我的竭力挽留。我指着她那两个大蛇皮袋,忍着泪说我们俩的感情可不是这两个袋子能提得动的!

肖意说当然喽,我这里不是还有一个箱子嘛!

我送他们下楼,叶小叶把肖意的东西放进出租车的后备箱,然后站到我身边,看着肖意上车。肖意从车里伸出一只手挥了挥,算作告别。

一阵风旋起,把地上的尘土卷起来,硝烟似的。我猛埋了头,躲过这场风扬起的尘土。

再抬头,出租车没了踪影。

肖意,真的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抱紧胳膊,出来时没穿羽绒服,很冷。

叶小叶搂着我的肩,他的身上也是凉的,凉与寒相遇,会互相变得温热吗?

只有隔阂,才能让人与人之间沟壑纵横,可以让彼此的熟识变成生疏,让深情变得淡漠,让江变成海,让河变成洋。但是,我和肖意,我们之间能有多深多宽的沟?

10

元旦过后,我应邀去参加一个企业的新产品发布会,这种事本来是很难轮得到我们杂志的,对不少企业而言,杂志已经是用途最弱的平面宣传平台,何况《驿站》跟这个企业的关系更是隔山隔水。但因为我曾假公济私地给这个企业的办公室主任发了一些小文章和摄影照片,所以,他也就假公济私向我发出了这个邀请。

发布会上人很多,除新闻单位,还有不少政府部门的官员和商家。主席台上厂家正在介绍新产品的性能和优势,装模作样地拍了几张照片之后,我准备开溜。到宾馆大厅,门口旋转门被刚才出去的人转得滴溜溜飞快。门童不知去了哪里,我没等门的空当过来,懵头懵脑地就往里面闯。极快的旋转门,迟钝的我。等我发现自己面临被门卡住的危险时,半个身子已经冲了进去。

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猛然间,我被人迅速地一把拽了出来,同时门也停了。

我抬头看那个把我救出来的男人,他正呲牙咧嘴地看着自己的手。我的目光落在他手上,惊呆了,他的手背渗出一片鲜血,他一手拽我的时候,另一只手去挡门,由于门的惯性,他的手被裹了毛边的门框蹭下一块皮。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手上渗出的血,那人笑笑,轻推着旋转门问道,你怎么看上去心不在焉?这多危险——你是参加新闻发布会的记者吧?

我刚说是,一辆黑色本田已停靠在我们旁边,男人拉开车门,你去哪里?送你一程吧。

我看着他的手,犹豫了一下,要不,我陪你去医院上点药吧?

男人笑起来,你还惦记着这手?一点擦伤,我说了没事。我去国贸,你呢?

我的住处离国贸两站路,这个时间也不用上班。想了想,跟着男人上车,能蹭几站路就蹭几站路吧,坐小车可比坐公交车舒适得多。一路无话,半个多小时,到了国贸桥,叫司机在旁边停车。男人问我要去哪里,如果不远,就把我送过去算了,反正他也没什么事。我有些不好意思,连说不用不用,从国贸坐公共汽车很方便,两站路就到。男人一副好事做到底的样子,非要送我过去。

到了楼下,下车关上车门时才想起居然连谢谢都没说一声。于是赶紧踅回身。男人以为我有什么事,从车里探出头来,问怎么了,是不是东西落在了车上?还回头到后座上去搜寻。我说,刚才忘了跟您说声谢谢!

男人哑然失笑,冲我挥了挥手,说声再见!黑色本田瞬间驶出很远。

正准备进楼道,一推门,门后立着一个人猛把我吓了一跳。

肖意!

肖意的半张脸缩在围脖里,要不是我对那双灵动的眼睛熟悉的话,还真会以为撞了鬼。

喂,人吓人会吓死人的。我扯下她的围脖,她的整张脸都呈现出来。

肖意定定地看着我。

送你回来的那个男人是谁?她问。

我以为她又要八卦了,懒得理她,扯住她的胳膊往楼梯上,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要来事先不通知一声。先上楼,看你手多凉,还没冻够啊?

肖意一把甩开我的手,我只想知道送你回来的男人是谁?

我没问那人是谁。刚才在宾馆我差点被门卡住,是他救了我,然后又送我回来的……

这蹩脚的谎言你让谁信?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我想不到你陈伟悦居然也会来这一手。肖意盯着我的目光一点温度也没有。

我当肖意是气恼我没跟这种有些身份的男人套套瓷,好在日后可以帮着拓展一下广告业务。在北京,一个不起眼的人都有可能有着很深的背景,更别说这明显算是个人物的人了。

别生气了,以后再有机会,一定先黏住他,打探出深浅。我嬉皮笑脸地扯住她的胳膊。

肖意死活不肯和我一起上去,她说还有事就匆匆走了。

第二天一上班就给肖意打电话,她办公室的人说肖意出差了,两三天后才回来呢。我给老周打电话,还没问肖意去哪儿了,老周一听我的声音很惊讶,说,咦,你怎么还在北京?不是和肖意去河北了吗?肖意呢?

我支吾道,昨天去参加一个企业的新闻发布会,受了点寒,有点发烧,所以就跟肖意商量她一个人去了。

你没什么事吧?老周倒是挺关心我。

我说没事,又不是没烧过,几片药就搞定!

放下电话,我真的有些头痛了,肖意到底搞的什么鬼啊?

我拨肖意的手机,她不接,打了几个,最后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始终是“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我对里面那个永远都彬彬有礼却极其生硬的女声非常痛恨。

打不通肖意的电话,刚发完稿有两天清闲,不想再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索性关了电脑。同一办公室的小摆,说是以前在韩国认识的一个朋友回国了,专程到北京来看她,她跟人家叙旧去了。

办公室是很编辑部的样子,屋里搁的三张桌子都堆得乱七八糟,除了杂志,就是纸片,再就是东一只西一只的各色笔。零乱拥挤的办公室在我眼里空旷得有如原野。窗外,阳光泛滥,那没了颜色的花坛旁边,坐着一对上了年纪的老人,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他们的心里,此刻或许正被遥远的往事温馨着吧,一个人能牵着另一个人的手一直到老是多么幸福的事!“……和你一起慢慢老”,一首歌里我只会唱这么一句。可是我和谁一起慢慢老?吴天放开了我的手,掌心早已没有了温度。

屋里的阳光是寂寞的,太阳的光线密密匝匝地缠绕在一起,烟雾似的袅袅娜娜,腾空又散,几个回合之后,便没有了踪影,屋里就更显得阴暗晦涩。

电话响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在失去期盼之后,这唐突的响声带给我的不是惊喜,而是烦躁。

电话是吴天打来的。我一下气紧,很久没有听到吴天的声音,乍一听到他那一声“伟悦”,心立马疼了起来,好像体内的一根刺,被人无意中碰到了,隐隐的,尖细的疼。

吴天说他抽空将家整理了一下,收拾出我的不少东西来,他问我要不要让人给送过来?和他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我并没有比现在更奢侈,衣服从来都是百八十块钱,看着不影响市容就成,也实在没有可以值得珍惜的。就对吴天说你扔掉吧,那些原本也就是些垃圾。

挂了电话,伤心又起,本来平平静静的心,被他搅出一片波澜,让我不得不再次面对那段拼命要隐埋的生活。他难道不知道人心里的伤是搅一回痛一回吗?

电话再次响起,我努力地平心静气。

居然还是吴天,他期期艾艾地说,我……我其实是……是想问问你过得好不好?

我把心里一股脑儿涌出来的东西用力往下压了压,说,很好!从来没有过的好!

说这话时我把嗓门提高,底气很足,身子还不知不觉往上挺了挺,挺得很直,脸上的笑竟不自觉地就开了,开得像把伞。那一刻,真就以为自己过得很好。

那就好。听得出吴天的释然,我想春节前刷一下房子,日子嘛,总要有个新的开始。

我不明白吴天新的开始指的是什么,但那一定跟我无关,我是他的旧物,灰暗的,蒙垢的,再也不可能闪烁出光泽来,他当然会将我的一切粉刷掉。

你说房子粉刷用什么涂料会更环保些?客厅我想把旧沙发换掉,扶手那块都快烂了,可是想不好换什么样的……

我脸上撑着的笑容,收不起来,可心里分明是一点一点的痛,涟漪一样,一圈一圈扩展,消散;再一圈一圈扩展,再消散。听吴天在电话的那头说话,一句也应不上来,恍惚得很,好像很久以前,我俩的日子还不是那般冰冷的时候,他很少翻报纸,坐在我对面,跟我聊一些很生活的事情,比如买什么牌子的洗衣机最好,投诉少,售后服务也好;哪个地方产的肉肠大肠杆菌严重超标,千万别去买之类。

我就是那么快乐而满足地望着他说这些话,男人和女人有这些话说才叫生活,生活本来就是鸡毛蒜皮、鸡零狗碎,一块整布不经裁剪,永远也成不了衣服,没有琐琐碎碎,夫妻就不像是夫妻。

但我早已不是吴天的老婆,他的琐碎不再属于我,我管你的房子刷什么涂料,我管你的沙发换成什么样……泪水淌了一脸,脸上仍撑着笑。

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还在痛,只知道天很快黑下来,我一头扎进黑暗里,所有的思绪像风吹过的天空,除了空还是空。

11

一阵狂忙之后,开始想念肖意。从上次她离开,再和她电话联系不上,她手机号码也变了,却不曾告诉我。快要过春节了,我也不知道她回不回老家。去《生活》编辑部找肖意,却不在。想着有好长时间没去听老周的世事论坛了,就去敲老周的门。

随便惯了,没等里面说话,我推门就进去,一进门,肖意在这里。

见到我,肖意跟老周招呼一声,起身离开。

我追出去,肖意,你没事吧?

肖意转过身,浅淡的笑中透着一股凉意,你是不是希望我有事?

她的脸上像冬天一样冷。从没看过肖意这样的脸色,我被她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惊得说不出话来,锐痛的感觉在我身体里猛然蹿出。

我不习惯我们之间这样的距离,我宁愿她又吼又叫地指着我骂,她的冷漠让我陌生,就好像我和吴天,在我们作为夫妻的最后一段时间,他也是这样的冷,吴天的冷是推进式的,等我意识到我们之间的不正常时,我们的关系已经被冻起来了。肖意的冷是我猝不及防的 ,因而无所适从。

我不能被这样的冷漠镇住,陈伟悦和肖意是从小一块长大,我们的感情是经过雨雪风霜考验的。我这样跟自己打气。

你手机号换了也不告诉我,我很担心你知不知道?

对,我不想你不停地给我打电话,不停地打扰我,明白吗?

我愣住,这是肖意说的话吗?她说她不想我打扰她,我们不再是彼此世界的支撑,我变成她想要拼命摆脱的多余的东西!

哎,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说出来,我改嘛!有个伟人不是说过,错误是用来犯的,犯了就改,改了再犯嘛!

我恁装没听懂她的话,竭力不让心里的那份委屈泛上来。

我知道是我让你无法忍受的时候居多,以后,你也不用再忍受了!她说话的口气依然和她的脸色一样。

是叶小叶么?我本想开玩笑说叶小叶是红颜祸水,可这种气氛里,还有玩笑的缝隙吗?我强笑道,叶小叶现在待字闺中,你别放弃努力哦……

够了陈伟悦!我是喜欢叶小叶,这么多年从来没忘过,可我用不着你来同情和施舍,是你的就是你的,少拿来做虚假人情……肖意低低地吼道,但我也要告诉你,我的就是我的,不管是什么,我想要不想要!

说完她迈步走开,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我再告诉你,当年我没说叶小叶喜欢的人是你,那是我嫉妒!现在你可以恨我了吧!

她决绝地把我扔在原地。

我彻底懵了。

12

北京并不是一个令我满意的城市,它的大让我惊恐,让我无所适从。从到北京的第一天起,我的内心里就有一种怯懦,好像一个从来只吃青菜和窝头的孩子,一下子把他带到鱼翅和鲍鱼面前,尽管也明白是一顿极为豪华的食物,就是不敢轻易动筷子,不是不想吃,是害怕不会吃,吃出洋相来,让人作为笑柄。刚到北京的时候,吴天要带我去故宫、颐和园看看,但被我拒绝了。我说从此以后在北京扎下根了,我有的是时间看北京,我不需要到这里旅游似的走马观花。当时吴天还笑我,说我的心不小,铁定了要拿一辈子来读北京。

在北京呆了这么几年,我仍然没读出北京的一丝一毫,而对于北京的大,却一如既往地去除不了隐埋在内心的恐惧,感觉在这个大城市里如履薄冰,一直战战兢兢的,生怕自己不小心会让这个表面温和的繁华城市给吞没了。几年过去,以为自己还一直固守着自己,结果回头一看,我的小心翼翼只不过是给自己的一个安慰,除了那最不该有的天真以外,所有的一切早已经改变了颜色和质地,一种我无法辨别的颜色,无法辨认的质地。

肖意本是我在失去吴天后灰色世界里唯一红的花绿的叶,可现在她把她的色彩收了回去,我的日子重新过得灰暗而颓废,好像一个被擦亮的镜子又重新落满了灰尘。我的脸是晦涩的,暗淡的。

叶小叶在北京呆了十几天也回了广州。离开北京前他给我打电话,说要回去了,但广州和北京的距离不会是我们的距离的。我心里泛着说不出来的滋味,最好的两个朋友,近的远了,远的倒要走近。我强笑说,距离对我们从来都不是问题!再过十年我们还聚,肯定会比现在好!

说时我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空间距离真的不是问题,但这心的距离却要如何才能也不是问题?

叶小叶顿了一下,说,不过说说而已,怎么就当了真呢,说不定很快就要见面的,回去后我再给你电话。我说能不打就不打吧,发个短信报个平安就成。没有去送他,我怕自己最后的一点坚强会在他温暖的眼神里坍塌。

叶小叶回去后并没有如他所说打电话过来,甚至连个已平安抵达的短信都没有,我在难熬的日子里一次又一次地期待着,在这个时候,他成了我最后一根稻草。甚至,我把他的手机号码一遍又一遍摁出来,摁到最后一个数字又清除。在和肖意这样一场持久的友谊里,我都无法把握这个我最熟悉的人,对十年间几乎一无所知的叶小叶,我又怎么敢奢望太多?我和叶小叶,只不过是从前在彼此的心里留下了一点可供回味的东西,可这点回味又哪里值得动用“爱情”这么庞大和盛大的词呢?如果说肖意是刀,刀是大痛,那么叶小叶便是针,针是细痛,我在这两种痛里苦苦挣扎。

直到半个月以后,我终于收到叶小叶发来的短信,是那种不痛不痒,不温不火的祝福短信,像所有存在我手机的电话人一样,逢年过节,就会发一些吉庆的、热闹的,或逗你一乐的短信,都是转发来转发去的,不用动脑子,不用费心思,简洁而俗套。

我已经变得很平静,朋友就是朋友,无论深浅,它的外衣是固定的模式,也许有时会因为某种不确定的情愫而变得无比绚烂从而也充满了魅惑,但这仅仅是昙花一现的梦幻,即使我和叶小叶这样的年龄,也一样有着被梦幻诱惑的那一瞬间。其实大家都是烟熏火燎的俗世男女,又怎能看清人间所有的色泽?

13

老周打来电话,要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我一去,老周热情依旧,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怪,好像在窥视,又像在躲避。弄得我倒跟做了贼似的,有些坐立不安。

造足气氛,老周才说杂志社最近收到几封检举信,说我利用采访之机向被采访者索要宣传费。此事虽然社里还在调查之中,但鉴于此,社领导经过研究,认为在事实未清楚前,我暂时不适合担任《驿站》编辑部主任,已经把我调到《生活》编辑部做编辑,问我有没有意见?

莫名地抡过来的一棒子,把我的脑袋打得跟浆糊一样稀稠,都已经作出决定,就算是有意见,我又能怎样?我一句话都没说,连个气都没出,沮丧且带着愤怒委屈地走出老周的办公室。

这天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灿烂得像个被爱情拥抱着的女人,每一缕光线都尽情地散发着温暖的暖昧。我漫无目的地走在阳光里,却像个落魄的失恋者,被别人的爱情刺激得没了一点思想,目光空洞得能穿过七级大风。

不知道空穴的风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就我采访过的那几个人,除了一两个属于事业有成的外,大都和我一样,在生活边缘上挣扎的人,他们因某个机遇而暂时成为大众的焦点,他们既不是企业,也不是明星,没有任何理由花钱到媒体上做秀,又怎么会向我提供宣传费用?可是我想破脑袋也想不透,谁会在背后给我这么重重一击?

我心里一片纷乱。给老周打电话请几天假。

也好,你在家好好休息两天吧,至于别的事,自有结果。老周说。

刚挂断老周的电话,手机就响了,是叶小叶。我无比心酸地望着手机上闪烁的号码,一点也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欲望。挂断电话,关了机,一任自己在这个属于别人的灿烂阳光中静悄悄地、漫无边际地走着。

出了地铁口,西单广场支离破碎的模样便出现在我眼前。我长长地哈了一口气,刚从嘴里奔涌出来的雾气迅速在阳光里消散了。一切都会过去的,像这个冬天,不管有多么寒冷,都一样会过去。

几个在路边坐着的人,都是些年轻得让人艳羡的脸孔。这样冷峭的天气,他们居然毫不顾忌水泥地的冷寒。我从这些年轻的脸庞前走过,也穿过他们同样年轻的声音。一个不知和同伴说了些什么话,一边笑得花枝乱颤的女孩边用她那友善的眼神看着我,我也冲着她笑笑。陌生的眼神和微笑在这个冬天里原来也可以成为一种温暖。

西单大街上,看上去人并不多,可随便进到哪个商场,哗啦一下,就拥挤不堪了。我茫然地随着人流从楼下到楼上,从一个场地换到另外一个场地。面前凝固和流动的物与人,就像空气一样,不在眼里,也不在心里,像走在空旷无际的沙漠地带,没有人影,没有声音。

稀里糊涂地就撞到一个人身上,下意识地说了一声“对不起”,继续走,却被那人喊住,伟悦!我抬眼一看,怔住,是吴天!

离婚一年多,这是第一次见到吴天,他没什么变化,只是眉眼间多了点我陌生的东西,我清楚地知道这陌生的东西是温情,一种我和他做夫妻时慢慢远离了我的东西。我猛然间有了一种悲哀的情绪,那被深埋在心里时不时会跳出来搅乱我的痛紧随着这份悲哀像春天的草根一样,迅速而尖锐地往外蹿出且蔓延开来。

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我无法回应吴天的话,怕自己会当着他,尤其是他身旁那个微笑着凝视我的女人的面,控制不住泪水。我生活得很好!半个月前我还在电话里这样告诉他。我强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开。

吴天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我很好,很好!

我毫不犹豫地用力挣脱他,几乎是奔跑着撞出人流冲出商场的大门。

西单的长街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自己的冬天里,在属于别人的阳光下狂奔。

14

我睡得昏天黑地,一觉醒来,阳光已把阳台染成了一片金色,在寂静中,灿烂而温情。穿着睡衣来到阳台,冷冷的空气因为有了阳光而不再那么显得冷峭。

推开窗,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被阳光穿透过的空气,很温暖也很神清气爽的感觉。

打开关了几天的手机,里面有十几条短信,其中有两条是老周发的,说是事情调查清楚了,纯属子虚乌有,让我尽快去上班。看罢这两条短信,几天来的郁闷之气一扫而光,尽管还是让我到《生活》而不是《驿站》编辑部,但真相大白,这比那些个破职务重要得多。

赶到杂志社,老周一见我,脸上又显出一片灿烂来。

哎呀,伟悦,你总算来了。事情都清楚了,根本就没什么事嘛,纯粹是一些工作上的往来……

工作上的往来?我等待着老周把事情给我解释得更清楚,可他却绕开这个话题,你呢,就先在《生活》编辑部上班,以后再作调整。

谁去《驿站》?我纯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老周吞吞吐吐起来,呃……暂时……可能,会是肖意……

肖意?我有点不太相信,我回来了她却走了?

是啊,这也是杂志社刚研究的。你想必也知道,《驿站》的广告并不多,大部分都是《生活》移过去的,杂志社的领导经考察、研究决定,肖意既有一定的文字写作和编辑功底,又有一定的外交能力,到《驿站》后,或许会使杂志的创收现状得到一些改观。

见我不吭声,老周又说,肖意是你的好朋友,又是你介绍进来的,我们也知道她的成绩跟你是分不开的。对肖意到《驿站》编辑部,我想你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不管怎么说,你对《驿站》的情况比较熟悉,以后肖意那里你还是要多支持她!

在《生活》编辑部,似乎又回到了我刚进杂志社的那段日子,那是我非常珍惜的一段时光,我努力地工作着。在每一期的杂志里,有近乎过半的稿子是我约来或者自己采写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份勤恳的动力出自何处,似乎内心攒积了无数的悲愤情绪,而这种悲愤,我依然不清楚是来自哪里。我像个无头苍蝇,没有飞行的目标,前方一片渺茫,所以只能拼着命盲目地飞。至于一不小心飞得太快,飞得太高,请相信,这绝不是我本意,而是源自发泄的副产品。自从失去婚姻,我的心也失去了依靠,工作与写作变成了纯粹的机械运动,只要没有人为我叫停,只要我身体里的零部件没有什么缺损,我便会这样一直机械地运动下去。现在,我又失去友情,能够支撑我的支架已没有多少力量了,我不得不加速自身的运转以免倒塌。

肖意调到《驿站》编辑部后,我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每次都说很忙,然后匆匆挂断。

我也给小摆打电话,也许是物是人非,我的遭遇太显见我的无能,连小摆都应付我了,每次一听我的声音,就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最后跟肖意一样也借口很忙,挂断电话。

我想象不出她们的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忙,我相信肖意的能干,她是一只手可以写字,另一只手可以画画的人。这样的人真能忙到没有一点时间空隙吗?

我在发过呆后只能用乱涂乱写来安慰自己失落的心。

再失落的日子也会过去,就像失去婚姻时愁苦的日子已经被我甩掉了一样,没有肖意陪伴的这段时间,我也慢慢地适应。我不想吴天,也不想肖意和叶小叶,只要无人打扰,我便可以把所有的悲欢一点一点掩埋起来,埋到无人知晓,直至,在我心里慢慢淡忘。

上网,采访,写稿,成了我最基本的生活模式。不管人生如何起伏、变化,终点总会归于平静。

15

又到了春节,去年的春节过得无滋无味,可那时也算是有个家,两个人的年是圆,不论是否美满,但是份完满。而今年,则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的年就是野外的一棵树,独自临寒风,受冰雪,没有温暖,没有色彩。

原打算回家过春节,却因为发生的这许多事,居然忘了时间。一个人的日子,白天和黑夜一样的颜色,一样的面目。今天和昨天,明天和今天,没有明确的界限,反正昼与夜的一个更替,一天就被翻过去了。待想起春节来,却晚了,连票都订不上。也不清楚肖意有没有回家过年,不再打电话,也不发短信,既然她要将我从她的生活里彻底删除,我就成全她好了。一个人的春节,其实一样可以有笙歌舞榭的繁华,一样有烟火呼啸的盛放,一样可以有着雪花白、披落日黄的浪漫,只要我愿意。

上网,游戏,写博客,看电视。日子过得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凄凉,或者,当我内心已撇开人事种种,那些坡坡坎坎便被削成一马平川。

年三十的晚上,在春节联欢晚会的欢天喜地中,我接到了吴天的拜年短信,真奇怪,他居然还会给我发短信。我毫不犹豫地删掉,新年短信满世界乱飞,群发最省事,我一定是他不小心问候的人!

按老家的习俗,大年初二不出门,出门不吉利。我已经好多年没回家过春节了,把许多枝枝丫丫的东西都忘了。北京的很多商场和超市初一都开门做生意。我库存了几天的食物比我预想的要消耗得快,再熬上一日两日,就弹尽粮绝。是该补充军需了。

用洗面奶精心地把脸洗干净,上了淡淡的胭脂,擦了点浅红的唇膏,出门前还照了照镜子,春节嘛,不能一脸寡淡,还是有点喜庆之色的好。

超市人不算很多,大都成双结对,像我这般形单影孤的人很少见,尽管我竭力让脸上绽出快乐的表情,但在这万家团圆的节日,一个人出门不管怎样掩饰都掩不住内心的凄惶。我把需要和不需要的东西装了满满一筐,推到收款台结账时,才发现出门前光顾着让脸神采飞扬,却忘了口袋是瘪的。收银员很有耐心地等我掏遍身上所有的口袋,后面排队的顾客却有人不耐烦,说了声“不带钱出来买什么东西啊!” 我尴尬得真想寻个地缝钻进去。好不容易凑足了几盒牛奶和几块面包的钱,拎上东西逃命一般飞奔出超市,出门还没跑出去几步,后面就听到有人在喊,喂,快停下,你丢东西了。

我低头看手里的袋子,果然只有装牛奶的袋子。我转回身,跑到那个追出超市的男人跟前,拿过装面包的袋子,窘促地说了声谢谢!

男人朗声一笑,不就是忘了带钱嘛,又不是偷了钱,瞧你那慌张劲。大过年的,可别再丢三落四了。

这话不光贴心,还暖心,我冲着男人笑笑,除了“谢谢”就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男人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咱俩是不是见过面啊?挺脸熟的。

只知道肖意经常有男人这样跟她套近乎,而我这样从四面八方看没有一样有特点的女人,被男人赶着套近乎的机会是没有的。人家好心把我费尽周折的粮草送出来,想必也不是为了套瓷。我很认真地看了男人一眼,一下认出他就是元旦的时候,在宾馆帮我挡旋转门的那个人。

咦,是你!我惊讶地看着他,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你?

“呵,怎么我每次遇到你你都不在状态?”,男人想必是已经想起我们在哪儿见过面:“难道当记者的都这样恍惚?”

我是个例外。我说。

他瞅着我手里的食物,这就是你过年的大餐?这也太苛刻自己了吧。

这还不是大鱼大肉吃多了闹的。我装出已经奢华过的样子,举了举手里的食物说,所以都想来点清淡的食物。

我把“都”咬得很重,不过是想让男人知道,我不是孤家寡人。

男人并不多问,只是洞悉一切似的淡然一笑,我一下子脸红起来,若果真是大鱼大肉吃多了,又岂是我这一脸索然的模样?

可凡!一个女人从超市出来,手里是大大小小的塑料袋。

男人冲我点点头,我要走了,春节愉快!再见!

男人转身要走,我忽然想起什么来,喊住他,哎,我叫陈伟悦,你呢?

男人从口袋里搜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说,尹可凡!

尹可凡?好熟悉的名字!当意识到我对这个名字的熟悉是因为另外一个人时,我惊住了,北京城这么大,大得叫我不可思议,大得叫我惶恐不安,偏偏世界却这么小,小得让我三番两次碰到这个男人。尹可凡,曾经在肖意口中念叨过无数次的名字!肖意是因为怀上他的孩子才远离北京!也是因为他肖意才会用自杀这种惨烈的方式来捍卫婚姻,只为要给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父亲!肖意离婚后再次回到北京也是他帮着成就了最初的几笔广告单子!

终于明了肖意为什么会跟我变脸,我一定是她的灾星,把本该属于他的男人从她身边剥离,先是叶小叶,然后是尹可凡。叶小叶的感情世界里,因为先她而有陈伟悦的存在,所以她可以忍痛躲开。而尹可凡是现实生活中她或不可缺的支柱,也许她对他的爱,就像一杯冲了无数次的茶,已尝不出多少味道,但他能给予她的东西,却是一杯滚烫的雀巢咖啡,既香且甜。

所以才会有看到尹可凡送我回家时的那一份恼恨与冷漠。

幽暗甬道两端的门打开了,风穿堂而过,贯穿始终,然后,一盏一盏的灯亮了,又一盏一盏地灭了,甬道依旧黑暗,但我已经看清了甬道两旁所有的物件。

这个时候的肖意,如果没有回老家的话,那么现在,她和我一样孤清。这样一想,好像和肖意背靠着背,虽然谁也不说话,彼此却依靠着。心里居然温暖了许多。

16

过完春节,日子便过得快了,呼呼啦啦,似乎是在眨眼之间,那些还没看到有一丝要绽出芽苞意思的树木仿佛被施了魔法似的,一下子就满树满眼的葱绿了,绿得让人神智一清,眼神一亮。紧接着是那些还枯黄着脸蛋的草类,像捉迷藏的孩子一样,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猛然窜出满满的绿来,把毫无心理准备的人吓了一跳,心脏起伏得犹如潮涨潮落。

在别人那里,春天是个萌发生机的季节。于我而言,绿色只在我的眼里,葱茏的永远都是别人的梦境。

爸爸妈妈打来电话,问我能不能请假回趟家。我问有什么事?他们说,也没什么,就是年纪大了,现在又剩下我一个人独自在外,他们惦念得很。

我把手头上的工作准备完,请上假时已到了五月,故乡正是不热不冷的季节,春天的痕迹已淡得无法追寻,而夏天的颜色还在涂抹之中。

妈妈又瘦了许多,握着我的手已经不像去年那样有力了,头发黑白掺半,而那所谓的黑色,也有一大半是枯涩的瓦灰色。我心里一酸,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妈妈的身体衰败得如此之快。但妈妈的神情,还是兴奋的,不时看我的眼神,还隐含着一丝神秘。爸爸也是,一脸的皱褶里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还有藏不住的秘密。

我嗅出一种有大事要发生的味道。

回到家的第三天,一早妈妈就要我梳洗打扮,说要来客人了。我都纳闷,就算要来客人也用不着让我梳洗打扮这么隆重啊,又不是要参加派对。妈妈才不管派不派对的,只管不停地催,我只好用清水胡撸胡撸脸,擦点大宝应付一下。

吃过早饭也就一个多时辰,妈妈口中的客人终于来了,让我想不到的是,竟然是叶小叶!站在门外的叶小叶捧着一捧鲜花,衣着挺括,看到我,在五月纯净水一样透亮的阳光中笑得无比灿烂。他手中捧花闪出的光晕耀得我一阵晕眩。

我呆立着。几个月未曾联系,以为彼此间的关系就像一根剪断的绳子,我是这一截,他是那一截,我们不会再有连接在一起的可能。却做梦也想不到,当我已心如止水,微波不泛时,他却又来搅乱我的平静,而且,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样一个地方,还有两个特殊的的见证人。

见我呆愣愣地不动,妈妈过来替我把花接过说,这孩子,发什么呆啊。

爸妈非常热情地把叶小叶让进屋,又是泡茶又是端水果,比我回家还要欢喜。我有点哭笑不得,明白爸妈要我回家实际就是——“相亲”?真是滑稽啊!

哎,你们是老同学老朋友了,一定有好多话想说,今天天气这么好,你们到正街公园转转吧,那地方大,环境也好,人又少,最适合你们同学聊天了。

妈妈果真能察言观色,也善解人意,把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在意她女儿的心情和状态。

小城的街有一种叫人喜欢的安静。街道两旁是总没见长的法国梧桐,逐渐成熟的叶片上淡白的绒毛掩饰不住那分嫩绿,透着北京的春天永远也无法体会的干净和湿润。

我无心体验这般美好,想起几个月前那段日子的惨淡,仿佛自己被这个世界孤立了,遗忘了,我就是风雨之中最飘零的那一片叶子,那时多想有一份依靠,哪怕是天南海北的,我只要一句话,一个安慰。而现在,我从最黑暗的地方走了出来,看到这世界的光明,也看到春光的烂漫,当我心里已经变成春天的时候,怎会在意一捧花?

三十多岁的人了,干吗弄得跟纯情小青年似的?我不满地看着叶小叶。

叶小叶依旧笑眯眯的,他的笑容实在温暖,一点不比老家的阳光逊色,只是,我已经不感动了。

叶小叶说,他其实就是想看我这种尴尬的表情,很女人,很可爱。

我说你犯什么毛病,你让我爸妈怎么看我?

我这叫曲线救国!你没看出他们很喜欢我?叶小叶得意的样子一点也不庄重。

我却不能再感动,我们之间的距离在那里,肖意在那里。

再往前几十米就是正街公园,公园的西边流淌的那条河是多年前我高考落榜时最常去的地方,我在河边的小树林里给叶小叶和肖意写信,撮合他们;也在那里认识了吴天,用婚姻的方式改变了命运。如今河边的树林没有了,变成了正街公园,我的记忆却留在了那里。

我在白花花的阳光下站住,朝叶小叶笑笑说,我还是习惯世俗的、实实在在的东西,花是浪漫之物,它属于肖意,却不是我的喜欢。

我转身,叶小叶一把拉住我,伟悦,你是怪我?

心开始有了毛毛细雨般的痛,痛逐渐扩大,肖意像块坚实的冰又冷又锐地梗在我的心里,我倾尽所有的热量,却融不化她。在肖意的心里,叶小叶会不会也是她心里的那块冰,她在等着他融化的那一天?

我甩开叶小叶的手,叶小叶,最爱你最适合你的,是——肖意。

我几乎是跑着进了大街南边的商场,在商场楼上楼下游魂似的移动着,就这样耗着时间,直到暮色渐浓,街道上摆的小摊早已撤得干干净净,远远近近的街道两边已是浅淡的灯光和稀疏的人影,才去一个电话吧往家里打电话,跟爸爸妈妈说在街上碰到同学,和同学一起解决晚餐。

电话是爸爸接的,爸爸的声音很大,震得我耳朵都呜呜直叫,他说,小叶还在家里等你呢,早点回吧。

我走了快一天,脑子里一片浑沌,现在更是梳理不清。站在电话吧的门口,望着面前把自行车骑得飞快的行人,我忽然觉得内心一片空白,好像谁拿了一把剪刀,将我心里所有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剪走,垃圾一样扔得远远的。

有进出门的人有意无意地撞了我一下,其实话吧的门很大,大得可以并排过三四个人,话吧门上方的灯也亮着,但那人还是撞了我,他径直走到电话旁拿起电话。我看着那个撞我的男人,他开始说话了,冲着电话说了一大串,每个字我都听到耳里,却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那人自顾自说着,没有给电话那头说话的空隙,跟湍急的水流似的。倏忽间,水流又一下子被截住,那人已经放下电话,从兜里掏出钱放到店主跟前,一句话也没有,转身又走。我还在恍惚中。

店主捏着钱奔出来,追到男人跟前,说找你的钱。男人拿过钱,说声谢谢,一脸恬淡的笑容,与刚才的莽撞判若两人。我看到店主给的就是男人刚才的钱。见我疑惑,店主长长地叹了一声,等男人离开,才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轻声说了句,他,这儿有病。他拨的电话不会有人接的。

为什么?我耐不住好奇,没有人接他为什么还会说那么多话,还给电话费。

唉,受了刺激嘛,他很爱自己的老婆,刚结婚还不到一年,她老婆坐车回娘家,路上出了车祸,一车人十二个就死了九个,她老婆死的时候手里还捏着手机给他打电话呢。那以后,他就不正常了,每天都出来打他老婆的手机,跟他老婆聊近两天发生的事,他老说电话里那个提示音是他老婆在跟他开玩笑,每次他都一个人对着电话自言自语。

我望着那个在昏暗的街灯下行走,因为快乐而时不时会蹦跳一下的男人,这个男人是幸福的,他生活在爱里,他的神智虽然在旁人眼里不正常的,可他却有着正常人没有的幸福,他心是满的,那里永远都有爱,有他爱的人。

而我呢,我在谁的心里?

找了个小饭馆把晚饭解决掉,在被稀疏的灯光漂染得黑一道白一道的夜色里趟了许多回,把这个问题问了自己许多遍,却问出满心的湿漉。一想到叶小叶,肖意就跟影子似的跟在叶小叶的后边,我甩不开那个影子,除非不去想叶小叶。

17

回到家叶小叶已经走了。在回家之前,我给他发了条短信:错过两次的风景就不会是最美的风景。

第二天早晨还没起床,就听到自动开机的手机传出的短消息提示音。打开来看,是叶小叶昨晚发来的:我不要最美的风景,只想要我最喜欢的人。

以为自己已练就金钟罩的功夫,任你叶小叶有万般手段,我都可以水泼不进。却不料那功夫不过外强中干,轻轻一句话,便叫我功力尽失,瞬间连挣扎的念头都没有。原来最空虚的地方是心,而最易填满的地方也是心,等来等去,不过就是一句话?

呆愣了好一会儿,头脑终于慢慢清醒过来,我既不是最美的风景,故只能成为人家的最喜欢?喜欢不过一种最普通的情愫,相逢陌生,彼此一见,对外表有好感,可以“喜欢”;相互交谈,对对方的口才可以“喜欢”;生意往来,作为一种交往手段,可以“喜欢”;如我们的同学之情,可以“喜欢”……不过是最常见的一个词,我何苦自作多情?若把“最喜欢”理解为“最爱”,又岂会在我这个“最爱”最需要依靠的时候失去联系?

顷刻间,我像被摧毁又重塑的钢铁,又如铜墙铁壁般坚硬。

翻飞手指,毫不犹豫地给叶小叶回复一个短信,我只知道,你是肖意的最爱。

我用的是“最爱”。

叶小叶没有回音。

叶小叶几天没来过我家,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就像前几个月他倏忽消失在我的生活中一样。我已习惯各种变化,对叶小叶的悄无声息也不觉得意外。在家里,有爸爸妈妈在身边比在北京一个人生活不知要幸福多少。只是,当妈妈装着很不经意地念叨一声“咦,小叶这孩子怎么不来了呢”时,我心痛如绞。

在家呆的时间一长,感觉就钝了,再新鲜的东西老摆在面前不烦才怪。每天跟着爸爸妈妈上街买菜、逛街,回到家陪他们做饭、聊天,总有厌烦和无聊的时候,可这种情绪又不能在两个老人面前表露出来,怕他们伤心,回家才几天啊,怎么就呆不住呢?

我开始想念北京。

爸爸妈妈见我心不在焉,知道我是呆不住了,我是他们放飞的一只鸟,回来不过是为了看看他们,了一了思念,然后再扑棱着翅膀飞走。他们看到我很快就要飞走了,尽管我什么话也没说,像之前一样陪他们说话,说一些从杂志上看到的笑话,读一些搞笑的短信给他们听,他们也会跟着我笑,可那笑很勉强。我不忍看到这样不开心的父母,装着很生气地说,我笑话说得口都干了,你们居然一点都不开心。

爸妈互相看了一眼,爸爸嗯嗯啊啊了好几声,妈妈吞吞吐吐地说,小悦,你……和小叶真的……不行么?其实,我和你爸都觉得这孩子不错。你……

没等妈说完,我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开,怕转身得晚了,让他们看到我眼里涌出来泪水。

身后是爸妈深深的叹息,像箭一样,迅速而锐利地刺进我的五脏六腑。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想要逃开家。

18

去车站之前,我又去了一趟话吧,话吧的老板不知道是认出我还是出于一种生意上的本能,冲我很友善地笑了笑。我问他,那个给老婆打电话的男人今天来了吗?

哦,你问他,他以后不会来了。一见我不是来打电话的,话吧老板立时恢复了冷漠。

为什么?

他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几天前他还好好的。

甭说几天前了,就前天上午都好好的呢,中午的时候,他说要给老婆送饭,家里人拗不过,给他准备好饭菜,结果,路上他一脚踩进阴沟,一头撞到旁边的树杈上,当场就晕过去,还没等送到医院就死了,他怀里还死抱着饭盒哪。旁边的人说,要不是抱着饭盒,他两只手撑一下,也就撞不到树杈,唉!

话吧老板叹了口气,脸上的冷漠也淡没了,一个整天躲在柜台后边的人想必也是寂寞的。

有时候想想,这人啊,就是丢不开一个牵绊,自己要把自己绊倒。其实丢开一些牵绊,不就山重水复了么?

他哪有牵绊?

怎么不是牵绊?要是丢下饭盒,最多磕破个皮,总不至于丢了性命吧?

我本来想说人家心里面可都是爱呀,可一想话吧老板的话也没错,谁说爱就不能成为一种牵绊?

从话吧里出来,我默默往回走,一个心里充满了爱的男人却遭了爱的羁绊,在男人的心里,饭盒就是爱,丢了饭盒,也就丢掉了对老婆的爱?可饭盒是可以再准备的,而生命,却无法复制。

小县的火车站算不得大,平时中转的人不多,但从此过往的人很多。车站广场的边角处,有几个小商贩,推着板车卖水果,或各种自制的干菜,还有搭了一两张桌子卖馄饨、饺子的。也不见有什么生意,加上天气开始热了,容易犯困,商贩们就窝在各自的摊位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吆喝一两声,有的索性趴在板车上迷糊着了。

穿过广场,进到车站售票厅,里面根本没有人,连售票窗口都严严实实地关着。

没道理啊,都下午三点多了,正是上班的时候,怎么可能没人售票呢?我有些纳闷。

他们是上午八点至十二点,下午是四点到八点才开始卖票,其余的时间,都不上班。这个点,你来早了。听到这个声音,我迅速转过身来,果然是叶小叶。

还是笑眯眯的模样。我愣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出现。

叶小叶走近我说,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一直在你后面,你是人在魂不在,在你跟前晃了几次都看不到我。

一个人心神恍惚的时候,还关注什么?我不明白的是,几天不露面的他怎么一下子又出现了?

我以为你回你的地方去了。我说。

这里不是我的地方?

我是来买票的,不想跟叶小叶调侃。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售票处就该有人了,我趴在售票窗口的台子上,不理叶小叶。

我去了北京。叶小叶的话叫我大吃一惊,猛然抬起头,望着他,他去北京干什么?

我去见肖意,这次一去,跟她单独处了两天,觉得我和她真的是很投缘,她长得也很有女人味对不对?!是比你强。我觉得做男人还是找个有女人味的比较好。我们决定成全你对我们的成全。婚期我们还没定,不过你放心,会很快的……

我已经忍不住了,就像有人把我扔进了绞肉机,在身体穿过那螺旋纹的沟槽时,我深切地感受到金属的冰冷和坚硬。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决了堤似的飞奔而出。我埋了头,轻声说了一句,祝你们幸福!便从他的身边擦过去,我要尽快离开他,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但我没跑开,叶小叶扯住了我的胳膊,纷飞的泪水毫无掩饰,我仓促地别过脸,不让他看到我的眼泪,这是唯一能维护我自尊的动作。

叶小叶把我的头转过来,用纸巾替我擦拭脸上的泪水,何苦呢,又不是孩子,都不年轻了,感情哪还能再经得住折腾。由了你,再好的东西也被你折腾坏了。

我一把扯过纸巾,在脸上抹了一把,强笑道,我没事,是替你们高兴,终于要了了这一段情。

叶小叶叹息道,伟悦,我的话你真的不明白么?我是去了北京,也跟肖意谈过了,她觉得你很傻,感情不是一件可以赠送的物品,谁喜欢就可以送给谁的,如果真的可以,哪里还有我们的现在,十几年前我和她就走到一起了。

那……你们的婚期?

哪有什么婚期?两天能定下婚期,你这脑袋想什么呢?

叶小叶笑起来,这时从侧门的候车厅出来一个穿车站工作服的人,似被叶小叶的笑声惊扰,很冷漠地冲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又冷漠地走过去。

上次离开北京时就想好了,我准备申请去北京的分公司里,原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等事成再告诉你。可一下飞机就得到路紫心自杀的消息,我直接去了医院……

她怎样?她不是跟她男友生活得挺安静的吗?我抬起头,对那个好强却又行为异常的女人心里竟然有些牵挂,虽然我们从未谋过面。

是她男友又出了毛病,以为她神智不清就什么都不会在意,结果让路紫心看见她不该看到的,已撞晕过三回了。最后她用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剪刀插进了喉咙。

我打了一个冷战,这么惨烈的事居然是一个神智不清的女人为一个男人做的,可见那份爱于她真的是比生命还重要。我想象不出叶小叶面对他有名无实的前妻惨烈的行为该有着怎样的承受力。而我,却在当时的心境下误读了他。

我以为这次咱们不会再分开了,你就是我的。

他耸耸鼻子,又笑了,低头在我耳边说,我犯了从前同样的错误,还好这次还有得补救,我从南边一回来就去你们家,你爸妈很中意我呢。

我白了他一眼,我可没中意!

没关系,大不了我再花点时间慢慢让你中意!你再等我两个月,到时我们北京见。

19

又回到了北京。就像重见一个许久不见的熟人,我对北京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曾经,我对这个城市是惧怕的,怕它的繁华似锦,也怕它的深不可测。从没想过感觉上会对北京有如此贴近,我以为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适应和喜欢这个地方,却不知不觉中对这座城市早已有了归属感。

看来,人真的是会变,变得莫名其妙,却又顺理成章。

一上班,日子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编稿,写稿,上网,如同一本笔记本,每一页都是固定的格式和形式,线条和颜色 ,唯一不同的,是你尽可能填写不一样的内容。

我不是个善于与人交往的人,在外面认识的人实在不多。和杂志社的同事,除了小摆,再没走得更近点的人,大家彼此都防着,人心隔得远了,搭多少个梯子都够不着。

想到小摆,忽然想起自己也有好长时间没与她联系了,离开《驿站》的时候,小摆还给我抱不平。我边收拾自己的东西边安慰她说,没关系,只要能混口饭吃,不让我卷着铺盖滚到大街上,我就知足了。

小摆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悦姐啊,你怎么就这么认了呢?

我说,人这一辈子,很多事碰上就碰上了,我闪身躲过了就是幸运,没什么好恨的。

小摆愣愣地看着我把桌上和抽屉里的东西收进箱子,直到我离开,她也没有跟我再说一句话。

我打小摆的手机,却已停机。手机就是这样,隔段时间不联系,不定什么时候,一个人就从眼前失踪了。我只好打《驿站》编辑部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肖意。

迟疑了一下,我还是说,你好肖意,我是陈伟悦,我找小摆。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她离开有一个多月了。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

为什么?你去问她自己。我建议你交友谨慎一点,三十多岁的人,别跟个稚童似的,好歹不分,黑白不明。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呢。说罢,肖意“啪”的挂了电话。

我很生气,什么叫“好歹不分,黑白不明”?我把你肖意当成我生命里最可信赖的朋友,可结果呢,你莫名地把我踹出你的生活轨道,让我一个人在外面晾着晒着凄惶着,却把我在杂志社唯一可说得到一块的同事说得一钱不值,你有什么权利这样?我愤愤地看着电话,好像电话就是肖意,我内心的所有声音它都可以听得到或者说感触得到,并且能跳起来跟我辩驳。

静下心来,我又十分没出息地想要见肖意。我相信世上真的有心有灵犀这一说,想着肖意,晚上她却主动给我打电话过来,一声“伟悦,我是肖意”,我一下子鼻子酸涩起来,眼泪落得稀里哗啦。我说我想你知不知道?我几天前才从老家回来,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呢!我说我去看了小学时的班主任,班主任很老了,眼睛不好,都不认识我了,把我的名字喊成别人的;又说在街上碰见初一时跟你吵过架的陈琳,她现在变得胖了,生了一对双胞胎,小姐妹长得很漂亮……跟祥林嫂似的,絮絮叨叨。肖意也不插话,少有耐心地听我絮叨着。我忽然反应过来,停住话,问她是不是有事。

肖意沉默了一下,说没什么事,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

我疑惑,就这么简单?

她说你还要有多复杂?

我笑了,这就是肖意,没有任何理由,生生地从我的生活里撤出去,又不着一点痕迹地闪现出来。

和叶小叶谈得怎样?肖意问得极其随意。

我们……

迟疑着,想要不要跟她说我和叶小叶之间的事,正如那个话吧老板所说,人要是放下心中的羁绊,其实很多事是可以跨越过去的。当我把肖意从我和叶小叶中间剔除出去,我果然浑身轻松,对叶小叶的感觉就像压抑了许久的春笋,一下子从心里蹿出来,而且成长的速度连我自己都有些吃惊。爸爸妈妈一看我又不打算走了,叶小叶也整天呆在我家和我一起跟他们买菜做饭聊天,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像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都不知该怎样疼叶小叶了。

把这一切都告诉肖意,可以想见,她心里会有着怎样的酸痛,眼睁睁看着被自己心里珍视多年的人属于了别人,而且这人偏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换了我,还不是一样锥心刺骨地痛?

我决定不跟她说这些事,好不容易她主动给我打来电话,我怎么能叫这根细丝一样的线倏忽间因为叶小叶的介入又断掉呢。

肖意,你知道小摆去了哪里吗?我转移话题。

你还提她干什么?走了就走了呗。

她没什么不好啊,只不过有点孩子气罢了。不同的人和人相处不可避免会有一些磨擦,可一点小摩擦有必要把人之间的关系弄得如此紧张?我和她从小不就一直在矛盾和摩擦中成长么? 肖意“嗤”了一声,她孩子气?我看她才最阴险才对。

我沉默了,话不投机,再说下去我们俩肯定又有得一吵,我不想我俩不愉快。

再没有话可说了,好像到处都是雷区,碰触不得。曾经我们俩什么话不说呀,连彼此最最隐私的都毫无保留,如今却变得如此小心翼翼。

电话两端都不说话,这是一段漫长的距离。最后,还是肖意说她困了,我们都迫不及待地挂了电话。

20

这几天社里的气氛很不好,大家说话做事都比平时更小心,远远见着社领导都赶紧绕着道走。怪不得大家紧张,像所有的社科类杂志一样,社里两个杂志本来办得四平八稳,而且因为拥有一定的读者群,发行渠道也在不断地拓展,再加上广告客户的认可,发展状况还是不错的,虽不如一些新闻时事类杂志那样迅猛和有影响力,但要滋滋润润地养着我们这一帮人,还是宽绰有余。但因为杂志的刊号是外省一家出版社的,在北京属违规出版。就好像树上有一只虫子,这只虫子的存在并不危害树的生长,没有人注意的时候,这虫子便可以一直逍遥地在树上生存和生活。但某一天,忽然来了个有心人,虫子被发现了,而且很快把虫子揪出来,碾死,扔掉。树就干净了。

《生活》就是那只虫子,躲在树叶的缝隙里生存了很久,而且在逐渐地膘肥体壮。

有一段时间,杂志社的几部电话会相继接到一些调查电话,无非是追问一些杂志的细节问题,起初还没人在意,据实回答吧,大家都不太关心有关刊号的一些政策,杂志办了这么久,都有根有叶的,谁吃饱了撑的去操心这些问题?何况这本不该我们操心的事。

看到国家相关部门在网上公布的非法办刊名单,《生活》和《驿站》赫然在目,杂志社才开始有了骚动,对未知前途的担忧,不少人都已经开始准备后路,偷偷地在网上发简历了。有人说是杂志被举报了,相关部门经过调查,情况属实,《生活》上黑榜自然在所难免,《驿站》是《生活》的子刊,母有事,子焉能幸免?

惴惴了几天,社里并没什么动静,编好的稿子送上去照样有人签字,正是月中发薪水的时候,薪水拿得一分不少,连稿费都如数算出。编辑部有人说这是黑暗前的光明,恐怕只等夕阳一落,这世界就一片黑暗了。

肖意也不例外地听到了风声,她问我杂志停办是不是真的?我们要不要也尽早做准备,另找退路?可别到时咱手忙脚乱的。

我说有什么可手忙脚乱的?不就另找一份工作嘛,晚一点早一点有什么区别?大不了再给自己一个机会休整一下。

你别这么死心眼。肖意说,三十多岁了,可没什么身价,如今找工作不是件容易事,你看满世界都是博士、硕士,我这个大本都落后,别说你……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要说的话是别说我这个连正儿八经大学门都没进过的人。

我心里像被针一刺,也就是条件反射般紧缩了一下,而后便没什么感觉。我笑起来,之前我若还有一份等候的心思,那么现在叫肖意这一刺激,等候索性生了根,扎在了心里,让别人都去找好工作吧,这世上总会有被人剩下的,剩下的也一样可以裹我腹,御我寒。

该来总要来,出完当月杂志,几位社领导终于给我们各自谈了话,树倒猢狲散,聚完杂志社最后一顿餐,大家就各自飞了。飞离时,没有谁和谁的告别,好像是聚在一起看一场演出,演出结束,演得好与坏都搁到心里头,彼此却不作交流。对我的那声“再见”和“保重”,没有一个人回应,个个人的脸上挂了冰,迫不及待地要离开寻找光明的地方去释冰。

我觉得悲哀,人和人的关系怎么会淡化到如同气体,在彼此的心里不着一点痕迹?就算社会到处都有尔虞我诈,可谁的心里没有一块真情之地?!

我把感觉告诉肖意,她竟傻了似的看了我半天,才长吸一口气说,我以为你成熟了,想不到你还这么幼稚。真情,给你?你又是谁的谁?告诉你陈伟悦,你所谓的真情在这个社会上是没有的。经历了这么多,你不能不明白!你以为小摆孩子气,可那封匿名信是她写的,这就是你要的真情!

我浑身一阵凉透,是小摆告的我?那她的离开……

我不能容忍别人把你揉来搓去,你又不是块泥巴,凭什么让那些猪呀狗呀来捏你?我敲打了她几次,是她自己呆不住要走的。

我呆立无言,一个喜欢和我在一起说话,叫我“悦姐”的女孩,一个看到我受了委屈会心疼我的女孩,她站在我的背后貌似我的后盾,手里却是拿着棒,是为了瞅着空子狠狠地击中我。而我面前的这个人,看不得别人搓揉我,可她为了一个莫名的男人便置我于不顾,决绝地断裂了我们的关系,二十多年的友情不也如玻璃般脆弱?其实,我于她又何尝不是猪呀狗呀之流。真情,真情给谁?我又是谁的谁?我心酸地笑起来。

21

一个月后。

肖意去了一家公司干她的财会老本行,我依旧去了一家杂志社做我的编辑。社址很远,在大兴,离我住的地方连坐公交车带搭地铁,来回得要三四个小时。为了方便,我索性退了这边的房,在杂志社附近租了一间房。收拾这边的东西时,找出来尹可凡的名片,如果不是因为肖意,这个男人其实给我的印象还真不错,气质好,有风度,为人又平和稳重。不过我明白这只是表象,就像他说的那句话“爱一个人就不要让她的心在外面流浪”,可是他自己的心却在外面飘荡,爱,不过是他手里的一块抹布。我把名片上的尹可凡扔进垃圾桶,这种男人说是垃圾,但肖意需要这样的垃圾,就像一块地需要纯天然的肥料。

往大兴搬家的那天,手机装在包里,把所有的东西在新家落好脚以后,才看手机。里面居然存了好几条短信,第一条就是叶小叶的,他已经到了北京,是想给我惊喜,就在我原来住的地方。下面几条除了一条是个熟人发的笑话外,还是叶小叶的,一条比一条惊心:他找不着我,就给肖意打电话,肖意也不知道我搬家,要他等着她,她打的来的路上,把司机催得急了,车速提得很快,结果在一个没有红绿灯的路口为躲避一个行人,车子飞出行车道,撞到了人行道旁边的电线杆子上,司机倒是没大碍,肖意却撞到前挡风玻璃上,然后又被摔了出去,现在还在昏迷中。

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大脑浑沌一片。

赶到电话中叶小叶所说的医院,天已经完全黑了。肖意还没有从手术室出来,长长的走廊,叶小叶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愣怔地盯着对面的手术室。见到我,叶小叶没有一点反应。直到我站到了他的跟前,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好像迷路的孩子终于见到自己的亲人,顿时眼泪喷涌而出。一个大男人的脆弱。我心疼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却管不住自己的眼泪,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叶小叶抓住我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我感觉得到他的手在颤抖。

别担心,肖意没事的。我狠狠地拽紧他的手。

叶小叶牵强地拉扯着他的嘴角,都怪我,我没给你电话就来了北京,我不应该给她打电话,明知道她会这样赶过来……伟悦,是我不好。

我控制不住泪水,第一次见到叶小叶这样的悲伤和无助,又无法去安慰他,手术室里,肖意的命运又难以预测,我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要跟我们三个人较这么大的劲。

外面的黑暗浅了,街灯把夜咖啡一样冲淡,医院的病人寥落了,走廊有一盏灯明明灭灭,使幽静的廊道越发显得不定,偶有一两个医生或是护士手里拿着单子从走廊的一头走来,从另一头消失,对于走廊坐椅上的我们,他们熟视无睹。生命的起落,于他们太过平常,就像我们看到太阳每天的升,每天的落,而不会再有情感的波动。

等待无比漫长,其实我只不过等了十几分钟,却感觉种过麦,割过稻,已历四季。我能体会到旁边叶小叶的感受,大半个下午他独自的等候一定是世纪的轮回,此刻他虚弱地倚靠在坐椅上,目光无力地凝望着手术室的门。除了虚弱,我已看不出他脸上任何的表情。

终于等到手术室的门开,肖意被推了出来,她的脸完好无损,却苍白得如同一张纸,头被绷带缠裹得严实,几根细长的输液管像血脉一样连通着她的身体。叶小叶已经站不起来了,他撑起身子,目光像风雨中细弱的烛光,摇摇晃晃地闪到推车上的肖意。我过去要搀他一把,他却摇头。一旁的护士说了句,放心,她没什么大碍,就是几块玻璃渣子,都拿出来了。但她大脑受了创,里面的於血已经清除干净,再观察两天如果没有什么异常,她就没事了。

叶小叶扯了扯嘴角,冲说话的护士点了点头,跌回坐椅,用歉意的目光望着我,我明白他无力再说话,只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22

肖意恢复得也比较好,只在医院住了一个多礼拜,医生就说她可以出院了。肖意像换了个人似的,高兴得直咧嘴傻乐。

好像不对劲儿……我心里紧了一下,看到肖意两眼直直地盯着叶小叶,我坐在她面前就跟一个摆设似的,她眼角的余光都把我排除在外。

叶小叶看了看我,我别过脸,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窗外是块小草坪,草坪边缘开满了各色月季,烂漫得像一群孩子的脸。七月的太阳是水龙头,将阳光肆无忌惮地倾泻下来,晒得那些绿盈盈的草吸足了油似的,油汪汪地泛着亮光。草坪的外围是一条镶着卵石的小径,一个母亲带着走路还带着摇晃的孩子在卵石道上嬉戏,孩子弯腰嗅着月季花,做出一副为花香陶醉的模样,惹得母亲大笑不已。多么快乐而有生机的世界!可是这充足的阳光却照不进我的心里,那里一片黑暗。

肖意好像什么都不记得,有关北京,有关北京的其他人和事,她的记忆库里,只剩下我和叶小叶。这两年多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她恍然不知。就算医生不解释,我们也知道肖意失忆了。大脑经过剧烈的撞击,丧失部分或全部的记忆而身体却安然无恙,对肖意和我们来说,已经是万幸了。

医生说,有些失忆是暂时性的,只要在以后的时间里向病人讲述以往的事,让病人慢慢回忆,也许在以后的日子失去的记忆还可以再回来。当然,如果病人不愿意过去一些事存在的话,也有可能刻意要忘掉那段记忆,那就不好说了。

肖意重又变成以前的肖意,在叶小叶面前,她温顺柔弱,一点也没有在我面前时那曾有过的强悍,她的眼神对着叶小叶时,是妩媚娇羞,像恋爱中的小姑娘,时不时地,还冲着叶小叶撒娇,我想她一定是连自己的年龄都忘掉了。看到我,她则又恢复了我认识的肖意,既蛮又刁,动不动就训斥我,做事毛糙,说话不温柔啦,有时候是叶小叶跟我说些什么话,我没反应,她接话就说,瞧你,用点心思好不好。我只能对她笑,笑得有点傻,却不敢像从前一样跟她唇枪舌剑,怕心里泛的酸会溢出来。

每次叶小叶都很心疼地看我,即使坐到肖意跟前,也会拿目光寻我,我避到他的背后,让他专心陪着肖意吧,我不过是肖意肩膀上的手,放上去和取下来都无所谓轻重。而他,才是肖意最最重要的支撑。

我孤零零地在大街上徘徊。还是大街上舒服,满地是不要钱的阳光,白花花地让我踩着,没有人会觉得心疼。从身边过去的汽车是渠里的水,淌得再快,也溢不出来,有秩有序地流向前方。道上有打遮阳伞的人,脸上被伞下的阳光照出一片斑斓。我仰头眯着眼看太阳,太阳的光芒像针,根根扎进我的眼里,我的眼睛像个装满水的汽球,水从那些扎出来的洞里淌出来,淌得我满脸都是。

23

我还是翻出了尹可凡的名片,本来把它扔进了垃圾桶,但又鬼使神差地把它捡了回来。现在我明白是为什么了。肖意出院前,我想去把她的住处打扫一下。但我并不知道她的住处在哪里,从一开始她就不愿让我知道。问肖意,她脸上一片茫然,说我在北京呆了很久吗?

我很小心地说,是啊,你在北京有一年多了。

一年多了?我怎么没有印象?肖意皱了眉,很用力地去想。

医生说了,开始时不要刻意让病人去想某件事,免得想多了,引起病人情绪太大的波动,从而引发神经性头痛。

叶小叶赶紧示意我先别说了,我于是“哈哈”干笑了两声,说上当了吧,以前老是你欺负我,现在趁着你病了,也欺负欺负你。

肖意瞪了我一眼,你就不如叶小叶对我好,他还专门来看我。

我“啊哈”了一声,笑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变成干咳。

我只好回去翻尹可凡的名片。

给尹可凡打了三次电话,他才接,问我是谁啊?

我没说我是谁,他不会记得我是谁的。我问他认不认识肖意?

尹可凡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紧张,他问我想要干什么?

我鄙视地一笑,看上去挺气魄的男人,骨子里却是如此的不堪一击。我说我是肖意的朋友,她出车祸了。

尹可凡说她出车祸你找我干吗?我只不过跟她认识。

我说尹先生你别紧张,我不是找你的麻烦,她出车祸确实也跟你无关。我只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她的住处到底在哪里?

尹可凡说你不是她朋友嘛。

我说我刚来北京,人生地不熟,我只能打她手机里的电话。

尹可凡“哦”了一声,原来这样啊。他的语气明显比刚才轻松了些,她倒是跟我说过住在哪儿……哦,是惠新西里。他装着很认真地去想,然后又很快说出来哪幢楼,哪个单元,几楼几号。

真是欲盖弥彰,对一个仅仅认识的人,谁会把人家住哪楼哪层记得如此分明?

我还是跟他说了声谢谢。

她……怎么样?到我跟他说过再见,差点儿就挂机的时候,尹可凡迟疑地问了一句。

我说,身体没大碍,就是记不得回家的路了。

打完电话,我把尹可凡的名片撕成了碎片。

来到肖意的家,这是一套二居室,一看就是租的房,房子没装修过,几堵墙只简单刷了刷,几件家具倒是新的,卧室向阳,临阳台,窗户是落地窗,浅蓝色纺绸的窗帘,使屋子变得很有居家的味道。另一间是客厅,两张面对面的沙发看上去是这屋子的原配,是最简单的那种布面的折叠式沙发,中间一张玻璃茶几。再有几把折叠式椅子。除此,并没有别的物件。客厅的样子像是没有人进来过,东西不多,可怎么看都乱糟糟的,很不受待见。厨房倒干净整洁,符合肖意一惯的脾性。我把桌子柜子都擦了一遍,在替肖意换下落了一层灰的床单时,发现匍匐在床单下面的一张过塑照片,那是肖意和叶小叶上大学那年我们三个人的合影,这是我们唯一的合影。照片上,站在我和叶小叶中间的肖意笑得最为灿烂,我是最颓败的一个,想要扯开脸上的肌肉却无力似的,像苦笑,最平静的是叶小叶,目光向前,目标明确。

我们都离从前越来越远,那段单纯的青春岁月再也不可能回复到现在。我把照片找了个地方支起来,我也喜欢这样面对遥远的过去,面对过去的忧郁和温暖。

我刚把客厅简单收拾了一下,肖意和叶小叶就进门了。一进到整洁光亮的卧室,肖意惊讶地叫起来,她说伟悦,你住在这里啊,你家有个阳台可真好,我就喜欢向阳的阳台……还有,这照片……

肖意疑惑地看着我。

我笑着说,你怎么忘了,这是我们上大学前照的,那时的我们多年轻啊,哪像现在,你闻闻,都有霉味了……

我的鼻子有点酸,谁也敌不住岁月的蚀刻,仿佛还在瞬间,当年的葱绿就消失了。

肖意拿上照片到阳台去了,我跟着她出去,阳光下,塑封的照片上,三张年轻的没有界线的脸庞,就是最灰败的我,也灰败得美不胜收。

肖意抚摸着照片,午后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使她苍白得有些透明的脸多了一丝红晕,她无语的宁静就像是一幅画,美丽得叫我吃惊。我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在我们三个人中,岁月其实只对我残酷了点,在他们身上,葱绿不过变成浓绿,更有味道,更耐品味。

伟悦你知道吗,这辈子我最想的就是做叶小叶的新娘!

肖意看着照片,微笑着,她的笑容就像阳光一样干净和恬静。

我点点头,嘴角挂了笑。仰了头,阳光又刺进我的眼球,但没有刺穿什么。我向里屋望了一眼,里屋是模糊的黑暗,没看到叶小叶的身影。

24

秋日的阳光下,叶子依旧绿得透亮。

从肖意的住处到大兴,倒了三趟车,我居然一点也没犯迷糊,东西南北的方向,不管车如何转弯、掉头,我都清楚得很。我自己都奇怪,那么多年,我一直无法辨别北京的方向,那些高楼,那些霓虹,完全阻断了我的判断,怎么现在一下子就对方向有了感觉?

下车后,我给叶小叶发了一条短信,照顾好肖意!

我把电话卡从手机里抠出来,扔进拉圾箱,到书报亭重新买了一张卡,按进手机。

这个新的手机号,不会有认识我的人知道了。

秋天,也有明媚的阳光和透亮的绿叶。生活,阴了还会再开始晴。

晓 秋:江西人,现居北京,做过记者、编辑。出版长篇小说《花儿为谁绽放》。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数十万字。

责任编辑 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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