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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马路对面去

2015-03-12庞羽

广州文艺 2015年2期
关键词:老胡菲菲小妹

庞羽

董小妹每天都来跳舞。在广场卖玩具的贩子小蔡说。

怎么这几天就不来了呢?

董小妹住在广场对面。到达广场需要穿越一条马路。刚开始,儿子老问她大晚上的干什么去,她笑眯眯地说:“到马路对面去。”这是她对儿子难得有笑脸的时候。儿子都这么大了,还天天住在家里面,说实话,董小妹虽然对儿子牵挂不下,但是她还是嫌他不争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儿子不明摆着闷炉子不冒气嘛!

可是到了马路对面,一切都不同了。一伸手,一抬腿,音乐哗啦啦地响起来了,不如意的人生也哗啦啦地敞亮开来。其实,在做出第一个动作前,董小妹脑海里总是掠过一系列的人生片段,生儿子的时候,父母去世的时候,老胡和她离婚的时候,悲悲喜喜,奔涌而来。可是,广场音乐瞬间爆发的时候,她真个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啥事都不管了。

音乐一结束,小妹们都三五成群地站在广场上拉家常。董小妹和五嫂是好朋友,五嫂也经常拉上一些人一起扯,董小妹说的最多的就是儿子,五嫂一众人就嚷着给他介绍对象。

第三个对象还没见呢,儿子就在晚饭过后郑重宣布,他女朋友要来了。

董小妹一惊,筷子都没有抓稳。这样的震惊还是老胡递给她离婚协议书的时候出现过。其实,见过老胡的人都说他是个老实人,甚至有人说,他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偏偏这样一个人找了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那女的眼睛瞎了吗?董小妹调查过那女的,不过是山区里出来打工的,老胡私底下藏了不少钱,离婚又分了一笔财产,那女的靠着老胡站稳脚跟,小日子过着,滋味说不定还蛮好。董小妹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呸了一声,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那天的见面可谓非常糟糕。

而在见到儿子女朋友前,董小妹还是满怀期待的。可是儿子没有告诉她他的女朋友的任何情况,除了名字,菲菲。

菲菲是坐着一辆出租车来的。董小妹站在公寓楼底下等着她。儿子说他告诉菲菲地址了,就不去接她了。董小妹怎么不会知道儿子的小九九,他的CF游戏今天有重要的一战。

菲菲身着黑色紧身衣,一件大红色小皮裙,配着黑丝。也许现在的年轻人都有个性,穿戴随意。董小妹用这个理由压抑住内心的反感。

礼貌是远远掩饰不了水涨船高的反感的。菲菲进门不脱鞋,菲菲跷着二郎腿,菲菲说话时一阵口臭。在拉家常时,菲菲把苹果核扔在茶几上,董小妹觉得自己简直要爆发了。她勉强挤出笑脸对菲菲说稍等片刻,然后进入儿子的卧房,他还在打游戏。

董小妹刚要开口,儿子就开口了:“妈,菲菲以后就住在这儿了。”

那天的天是出奇地蓝,可董小妹心里满是煤矿爆炸后的灰。幸亏董小妹53年的人生经验没有白白累积,一再按捺下,董小妹终于成功把菲菲送出门口。可是一转身,还没来得及和儿子发牢骚,敲门声又颤动了董小妹的心。

门外仍然是那个小祖宗。董小妹把笑容堆在脸上:“菲菲,怎么了?”

“出去买了个方便面。”菲菲把窸窣作响的塑料袋扔在鞋柜上,“阿姨,煮的时候加个蛋。”

“你,”董小妹咽了一口口水,“要住在这儿?”

菲菲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阿姨,你儿子没和你说么?我租的房子到期了。你儿子说和我住一起。没事儿,不嫌挤。”

那包方便面董小妹没有煮给她。过了一天,方便面消失了。再过了一天,厨房垃圾桶多了两袋方便面空袋子。董小妹一直反对儿子吃垃圾食品,可是生活就是垃圾食品,带给你愉悦享受却让你一天天地接近死亡。

董小妹也不是没有和儿子吵过,而儿子执意要求菲菲住下。儿子说,菲菲一个人在城市不容易,无亲无故,家里够大,又不要占用多少空间,把她带回来何乐不为?董小妹气涌上天顶盖,大骂儿子,儿子却讽刺她,丑婆婆总要见媳妇的。

一天的窝囊气闷在肚子里,董小妹的心肝肺都在油锅上煎着。于是到了夜晚,董小妹准备把熟心熟肝熟肺端出来,给五嫂她们尝尝了。

“董姐啊,这小子,我看就是个做笛子的竹——欠削!”小何一脸的愤愤不平,“现在的独生子女太自私了,为父母的,难啊!”

这一小拨人发出一阵啧啧声,董小妹连连叹气。五嫂劝董小妹:“毕竟是你的儿子,不要太过意。那个菲菲,想个办法把她赶走。”

董小妹沉着气不说话,这一帮女人开始叽叽喳喳地出谋划策。

就在这群女人快要沸腾的时候,潘爹来了。潘爹一直是广场舞上一朵馥郁的奇葩。在广场跳舞的女人中,一个大老爷们绝对是异类。而他总是在开始前半个小时到达,独自在广场上练习昨天的舞蹈。他的舞姿,利落中不失柔美,大气中不失妩媚,简言之,有一种“刚性妖娆”的味道。

当这个妖娆的潘爹摇摆而来时,董小妹打了个喷嚏,沫子溅到潘爹的身上,潘爹异常地不闻不问,掸掸就摆过来了:“小董啊。”

董小妹扭过头看着他:“潘爹,怎么啦?”

“和你商量件事。”潘爹一脸神秘地凑过来,“我和你换个位置可好?我的老花眼镜坏了,还没来得及换,在你的位置我可以看老师动作看得很清楚。”看见董小妹的犹豫,潘爹又补充了一句:“放心,也就两天的事。我那丫头会帮我重买一副的。”

那个位置后来一直没有换回来。

董小妹带着一身汗回到家里时,菲菲已经裹着浴袍坐在电视机前了。那是董小妹的新浴袍,放在客厅橱柜第二层的。死妮子!死妮子!董小妹没脱鞋,跑到菲菲前面,“啪”地把电视关了。

“阿姨,你怎么把电视关了?”菲菲一脸的咄咄逼人。

董小妹不作声,把遥控器往口袋里一揣,走到阳台把晾干的拖把拿回来了。

菲菲朝她白了一眼:“怎么,我看个电视都不行啊?”

董小妹不作声,拖把在水盆里转了个圈,湿漉漉的像个癞皮狗。

菲菲把自己埋在沙发里,脸上的凌厉换成了楚楚可怜,眼神也变成了铅块,投向某块乳白色冠球牌瓷砖上,沉沉得叫人心头微动。一瞬间,董小妹居然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这时儿子回来了,手里拎着各种康师傅。董小妹把拖把从桶里拽出来,污水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掉落在地上,流淌成愤怒的形状。

“你去哪里了?怎么还买方便面?”拖把落在地上,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儿子没有说话,往沙发这儿走着,塑料袋稀里哗啦的。菲菲脸上可怜的神情瞬间焕然一新。“超市里没有豚骨面了,就买了海鲜鸡汤卤肉等味道。”

菲菲慵懒地把自己陷在沙发里,眼神仿佛在空气里迷路了:“亲爱的,麻烦下个海鲜面给我吧。”

一股不知哪里来的气狠狠袭击了董小妹。她愤愤地把拖把柄扔到地上,拖把不识趣地发出清脆的哀鸣:“喂!你凭什么对我儿子指手画脚!”

菲菲用力地瞥了一眼董小妹,用捏造的娃娃音说:“阿姨,你怎么凶我呢?”

儿子把塑料袋放下,用冷静的语气对董小妹说:“妈,人家菲菲怪不容易的。我知道你对她有偏见,但是你稍微对别人尊重一下行吗?”

那天没有人拖地。董小妹坐在床上哀叹了好久。她想到了老胡,还有他的新女人。要是在“文革”那会儿多好哇,统统枪毙。

董小妹像是蔫了毛的公鸡一样,在家歇了几天才去马路对面跳舞。

还没到广场中心呢,五嫂等一帮女人就看见她,把她围了起来:“董姐,这几天去旅游啦?”

董小妹苦笑一声:“哪有那种闲情雅致哦。”

五嫂拍拍她的肩膀:“是不是不舒服啊?说一声,咱们姐妹去看看你。”

董小妹嘴角下撇,又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我这心里苦哇。”

这帮女人知道董小妹的烦恼是5分钟后的事。董小妹其实还在担心自己不能快速组织好语言,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了。女人们团起来骂菲菲,五嫂就不停地开导董小妹。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毕竟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

音乐声响起时,女人们纷纷停下自己的嘴,归位,摆手,踢腿。董小妹心烦意乱地站在潘爹原来的位置上,象征性地扭着腰。潘爹在董小妹的位置上继续妖娆着。又是那么一瞬间,董小妹很想和潘爹吵一架。

跳舞结束时,董小妹阴着脸准备回家,潘爹却跑了过来:“小董啊,真是太谢谢你了。”潘爹沟壑纵横的脸映在董小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一个词语快要从董小妹的嘴巴里涌出来了,她还是把它咽了下去。直到潘爹走远,董小妹才压低着喉咙喷了一句:“老不死的。”

烦人的事总是扎着堆来。菲菲和儿子出去了,董小妹本来想一个人在家清净一会儿,手机却响了。真是衰人屎尿多,是老胡的。

接电话时,董小妹居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当年和老胡谈恋爱的时候,她对这种声音还鲜有耳闻。想想自己难道又回到了少女时代?董小妹到底有些宽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董小妹耐着性子等待着。老胡听起来干涩老实的声音慢悠悠地流进董小妹的耳朵里:“小董啊,周末有空吗?咱们去忆江南喝杯茶吧。”

董小妹的脑子瞬间豁了一个口子,什么菲菲啊五嫂啊潘爹啊等无关人等全部被涌入的空气稀释,逐渐变无。只剩下了她,他,儿子。

儿子刚出生的时候,老胡和她都是真心的高兴啊。

咬咬牙,董小妹问也不问地说:“行。”

“带上儿子。”老胡似乎犹豫了很久,“我想见见他。”

忆江南的普洱有点苦。董小妹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第一次去就是吃的普洱,刚入嘴就是一阵湿苦,董小妹想吐掉,无奈老胡和他的朋友在身旁,董小妹活生生地咽了下去。

就在董小妹想这个问题的时候,菲菲已经拖着她的儿子去了路旁的服饰店。董小妹进店以前,菲菲已经在试第二件衣服了,一件黑色蕾丝衫。烂人总有烂品味。董小妹脑子里蹦出来的这句话,让她优越感爆棚,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噌噌噌地涌上脑门。菲菲没有理会董小妹,继续让儿子帮她挑衣服。

算了,朕就大赦天下。董小妹的眉眼里有着女皇的光芒。

这次依然是普洱。献世鬼,都不知道和他同床20多年的老婆最讨厌普洱!董小妹冲着老胡皱了眉头。但老胡似乎没有在意,招呼着儿子和菲菲。

“你是叫菲菲吧?”老胡殷勤地为他们添茶,“要什么茶点,尽管说。”

没过一会儿,老胡居然和他们聊开来了。老胡给菲菲讲着市里景江大厦老板的八卦,儿子也时不时地插上一句。服务员送来一盘瓜子。忆江南的空调温度有点低。三个人一头的兴致。

这帮乡下人!董小妹拿腔捏调地细细品着杯子里的普洱茶。挺苦的,但苦得很恰当,很配此刻她的心情。

这次的会面,老胡的新女人知不知道?董小妹觉得有点无聊,撇弃了做文雅人的打算,开始盘算着其他事。如果拍下一张照片传给她,恐怕不啻为一次小小的复仇。

趁着三个人唾沫飞扬的间隙,董小妹摸摸脖子里的翡翠佛,然后拿出自己不常用的小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写上“你老公又偷偷去见儿子了,你猜前妻在不在?”然后满足地发给那个女人。

舒心了,今晚要到马路对面去,跳个痛快。

跳舞回来时,董小妹的气色好了很多,皮肤红润有弹性,似乎要迎来人生的“第二春”了。其实“第二春”也不难找,五嫂给她介绍过一些对象,有些样子还说得过去,孩子也不排斥他,但是用董小妹的话来说,“就是少了那一点点的感觉”。五嫂还说过她,半老徐娘了还要什么感觉,董小妹神秘地摇头不语。

“30年前我还是个文艺少女呢!”董小妹不无骄傲地自言自语。而她所说的文艺,不过是每月偶尔翻几页书,写过几篇小文章,蹲坑时把报纸从头看到尾。

30年的资深文艺少女回到家里,还是要面对一大堆的现实问题。董小妹看见茶几上一双莹黄色的袜子躺在那边,她简直要跳起来了。再看到餐桌上还剩着几碗盛着残渣的桶装方便面,董小妹的血压升到了临界值。

淡定,淡定。董小妹用扫把把袜子挑到地上,套着手套收拾方便面残渣,忙完才发现家里的钟不走了。往常只要是电器问题,都是交给老胡办的,老胡死出去之后,都是儿子帮她弄。儿子不知道去哪里了,董小妹硬着头皮把钟拿下来换电池,发现秒针依然停滞不前。

“喂。”电话通后,董小妹强压着怒火说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你小点声。”儿子有点不耐烦,“我们在电影院呢。”

“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董小妹像只温顺的鹦鹉一样,压低声音。

“夜场的,包三部电影,早呢早呢。”说完,儿子就挂了电话。

那晚,儿子没有睡觉,董小妹也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彻底失眠。钟表停在九点十分,而无情的时间,依然没有停。

第二天一整个白天,董小妹都没有和儿子说话,更没有拿正眼瞧过菲菲。到了晚上,又是董小妹一个人坐镇家里的餐桌。钟依然停在那里,而董小妹居然感到了一丝释然。

收拾好餐具,依照惯例,董小妹到了马路对面去。星星徜徉在夜的墨汁里,灯火接过了它的火炬。天空下的一群大妈们各自眉飞色舞。

整个跳舞过程中,董小妹虽没有皱眉头,但她的五官都是紧凑的。五嫂看出了端倪,一跳完舞就挽住她的胳膊说:“董姐啊,还在为儿子忧心哪?”

董小妹沉默了几秒,随即戴上一副没事人的面具:“唉,年轻人嘛,总是要走走弯路的。”

五嫂用锐利的眼睛扫了一眼她:“董姐,这儿也没有外人——”

“我不是怕你们笑话我。”董小妹摇头,“这么长时间了,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家里钟坏了也没人修,那小贱人把垃圾弄得到处都是,还腆着个脸皮和我儿子出去花天酒地。这日子真难过。我真不是怕你们笑话我,就是找不到出路有点惆怅。”

五嫂的眼神意味深长,但稍纵即逝:“都是姐妹,走,到我家坐坐。”

董小妹正要拒绝,潘爹走了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打断她们:“小董啊,这几天我家女儿去国外了,我特意嘱咐她带点什么纪念品给你。说说,你喜欢什么?”

董小妹似乎没听到,把潘爹晾在空气里。五嫂打圆场说:“潘爹,您的女儿有这份心意就好了,什么都行。”

潘爹迈着“刚性妖娆”的步伐得得走远的时候,董小妹似乎才回过神:“五嫂,”她嘴里的话刚要说出口,又咽了下去。“好久没有去你家了。”

从五嫂家回来的时候,董小妹觉得轻松了好多。许多不想说的话又稀释在自己的唾沫里了,她虽然有点后悔,但是人生不就是你说说,我说说,然后就没了吗?董小妹觉得年轻时的文艺精神真帮了她不少忙。

回到家,董小妹洗了个热气腾腾的热水澡。裹着新买的浴袍,敷上上个月刚买的面膜,董小妹摊在沙发上开始了冥想。

儿子?管他呢。老胡?一边去。还有其他人,都到凉快的地儿去。抛开这一切,董小妹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就在那个年代的夏日晚上,董小妹,哦不,是董小姐,总是买一份新到的杂志,坐在家门口,静静地阅读着。其实说真的,她好久才翻开一页,她的精力不在文字上,而在于每个路过的人投给她的艳羡的目光。

真是红颜薄命。董小妹被脑海里出现的这个词吓了一跳。

天意啊。天既然选择了这个词,她很快地接受了它。凡世俗物怎能摧残一颗文艺的心灵呢?董小妹睁开眼睛,到卧室里找到放了很久的《读者》合订刊,然后打开厨房里的红酒,给自己倒了一杯。

小酌几口,困意就袭来了。董小妹渐渐放下眼皮,回到她的峥嵘岁月。

少女梦还意犹未尽的时候,儿子和菲菲关门的声音就吵醒了她。儿子手里拿着一包塑料袋,像是各种品牌各种味道的方便面。看到这,董小妹一股杀气地就站了起来:“都说家里不准有方便面!”

菲菲斜了一眼她,然后满脸堆笑:“阿姨,我们这不为您省钱么?”

董小妹气得发抖:“省钱?你们还知道省钱?”

菲菲继续好脾气,接过董小妹的话头:“阿姨,这不就是不麻烦您烧菜做饭了嘛。我和亲爱的将就一点。”

董小妹似乎要爆发了。菲菲却极其自然地把塑料袋接过来,放在橱子里。儿子似乎也没有察觉到董小妹凸出的眼珠,去房间打游戏了。菲菲随即也进去了。

游戏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凌晨3点,在这期间,董小妹的眼睛就没有闭上过。她默默对着白色的墙壁呆了很久,直到一切声音都结束了,她居然开始连绵不断地对着它说话,讲她的童年,讲她的少女时代,讲她怎么嫁给老胡,就在她梳理自己毫无表现力的一生时,半个地球的人几乎都进入了梦乡。没有耳朵在听她说,也没有光照亮她。

絮絮叨叨半天后,突然,董小妹的眼睛一亮,嘴巴砸吧了好久,蹦出了一句清晰准确的话语:“我要到马路对面去。”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没有人能准确说出怎么发生的,潘爹不能,五嫂不能,贩子小蔡更不能。一切就这么发生了,火山般喷发,河流般自然。

老胡女人抓住董小妹的头发的时候,董小妹先是惊诧,随后差点笑出来。俗世里的原配小三,会在恰当的时候暗换风光。是的,她不生气。至少这场战役,她赢了。

看见董小妹毫无怒意,那个女人倒是有些歇斯底里了。董小妹的头发被揪成了鸟窝,那个女人开始撕扯她的衣服:“贱人!不要脸!”

老胡女人没想到的是,她的疯狂促使了整个广场的人都一边倒。五嫂使劲地把她推开,冲着她大叫:“破坏别人家庭的是你!怎么真正不要脸的还诬陷别人!再说了,胡建国来探望前妻儿子有什么过错!”

松开手,女人的肩膀剧烈地一上一下,气息开始抽抽,人群看着她,以为她还要耍什么花样,然而她捂着肺部倒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人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老胡等在抢救室的外面。董小妹有点不安地来回踱步,老胡整理好心情,对她说了一句:“小董,你急什么呢?”

董小妹沉默不语。一起来的人群小声议论着,原来老胡的这个女人有哮喘病,不能激动。董小妹依旧来回踱步。老胡小声地嘟囔着:“当务之急就得知道那条短信是谁发的。”董小妹听见了,依旧来回踱步。

五嫂看不过去了,跑来劝董小妹:“董姐啊,这又不是你的错,都是她自找的。”

老胡听见了,对五嫂怒目圆视。五嫂知趣地闭上嘴巴。

抢救室的灯还亮着,董小妹一屁股坐在等待椅上,椅子抖了两抖。然后董小妹摘下胸前挂着的翡翠佛,攥在手心,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五嫂似乎看不懂了,悄悄在她耳边说:“你以前不老盼着她死吗?”

董小妹的眼神像放羊一样放出去,没有一点点焦点:“昨天看了一篇文章,善待别人也是善待自己。”

看着董小妹的一副痴呆相,五嫂抿住嘴不说话了。

人群依然在骚动。老胡抱着头不敢往抢救室看。董小妹用食指指腹轻轻擦拭着翡翠佛,似乎在和老胡说话,似乎是自己和自己说:“我们10周年出游时买的,你还记得吗?哎哟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从五嫂的角度看过去,董小妹的眼睛里一片晶亮。

在菲菲扯开喉咙开唱之前,董小妹就已经到家了,木然看着几个搬运工在菲菲指导下把音响搬进家里。董小妹就想起了抢救室里的老胡女人。就想着她。想她。

她曾经飞扬跋扈的面容变得平和安静,她曾经指人打人的手垂了下来,她曾经骂人的红唇变得冰冷。而直到她的头发被太平间的风吹得微微飞起来,董小妹才知道死亡有时候也是轻盈的。

菲菲尖锐而粗粝的嗓音震破天花板时,董小妹才回到现实里来。

“你在干什么!”董小妹把以往的愤怒都喊了出来。

菲菲故意眨巴粘着廉价睫毛膏的眼睛说:“阿姨,现在很流行这个,家庭式KTV。你想想,去一次KTV起码要100元,这个立体音箱也不贵,多唱几回,成本就捞回来了。”

董小妹大喊:“这是我的家!”

菲菲吼出的高音盖掉了她的声音。董小妹一把夺去她手里的麦克风,用尽了生命的最后力气喊:“这是我的家!”

菲菲微带着笑意说:“阿姨,这确实是您的家。我不过是个过客。但是我也很自律,您和邻居的休息时间,我都不会唱的。您要是嫌我这那的,可以到马路对面去跳舞。”

董小妹的元气似乎也随着老胡的女人而去了。她瘫软在沙发里,任凭菲菲狼哭鬼嚎。过了一会儿,儿子抱着一大堆音乐器材回来的时候,她也没有注意。

老胡来找她是两天后,在她家门口,也不肯进去。这两天她也做好心理准备了,或者换句话说,她已经无畏无惧了。

“那条短信是你发的?”老胡一上来就咄咄逼人。

董小妹默默点头,下意识地用右手食指碰了一下翡翠佛。

老胡瞥了一眼她脖子里的翡翠佛,继续黑着脸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董小妹一直讨厌的三个字就是“为什么”了,可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讨厌又如何呢?

“好吧,”她有点犹豫地说,“我承认,她曾经让我不好受。所以,我也要让她不好受。”

老胡一拍桌子,欲站未站,然后压抑着怒火坐了下去:“真是,真是最毒妇人心。”

没有一个人说话,沉默。突然董小妹家里的钟敲打了12下。什么时候钟又好了?真是鬼推磨。董小妹微微扫了一眼钟,时针秒针重合了,生命也和死亡重合了。很想吃顿方便面。董小妹的胃子说。

她的眼睛回到老胡身上,才发现他的目光已经变成了钢鞭,抽打她安稳跳动的心脏。突然,董小妹的脑海里响起了菲菲的歌声,震耳欲聋。在伴奏下,董小妹平静地把脖子里的翡翠佛摘下来,扔到老胡的脸上。

“干什么!”老胡怒发冲冠。

“以前忘了还给你了。”说完,董小妹爽爽快快地关上门。

那天晚上菲菲和儿子都不在家,董小妹打开橱子,各色方便面呼啦啦涌出来,给她带来异常的满足感。她一口气泡了三碗。海鲜面比牛柳面好吃,不过味道最好的当属辣油干拌面,吃完董小妹喝了一大碗水。撑死了。

钟不知疲倦地走着。是时候到马路对面去了。

走在马路上,董小妹的腿似乎不听使唤了,没有直达广场,而是绕过了广场。广场后面是超市,她没去。超市后面是另一条马路,她没去。马路中间有一座桥,她停在桥沿边。

风吹得她鬓角纷飞。夏天要过去了,五嫂她们估计很快就不跳了吧。到马路对面去,现在这句话丧失了所有诱惑力,却充满了茁壮的生命力,在她心房里突兀地生存着。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是潘爹,骑着电瓶车似乎要赶到广场去。潘爹看见了董小妹,放慢了速度:“小妹啊,我女儿回来啦,你猜纪念品是啥?”

董小妹呼吸均匀而有力,似乎没有被潘爹干扰。

潘爹露出笑容:“小董啊,我女儿答应明天帮我买老花镜,后天你就能回去啦!这些日子麻烦你了——”

董小妹迈出了右脚。

潘爹一看不对,而行人也感到了不对,纷纷朝董小妹跑过去,嘴里喊的那些话语她一点都没有听到。夜色温柔,把大地上辛劳的人们轻轻爱抚,也爱抚着董小妹身边的、目不斜视的路灯。

董小妹迈出了左脚。就在那一瞬间,她想起今天教新舞步,领头的说今天一定要去。对,到马路对面去。可是她一回神,才发现,头顶是空荡荡的天,脚下是空荡荡却飞速接近的河水。

庞  羽:南京大学戏剧影视文学系学生。先后在《少年文艺》、《诗刊》、《青春》、《小说界》、《扬子晚报》等报刊发表小说、诗歌和散文作品。短篇小说《葵花葵花不要和星星吵架》选入《少年文艺》30年精选集《走过花开的心事》。获得过第二届华语大学生微电影节剧本奖、南京大学生重唱诗歌奖。

责任编辑 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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