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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读

2015-03-12尹守国

广州文艺 2015年2期
关键词:母亲老师

周二下午的历史课上,老师在讲辛亥革命的意义。每讲到一点,都在黑板上简单地板书几个核心字。刚讲完,发现刘一鸣走神了,便叫他回答辛亥革命的历史意义有几点?刘一鸣一点反应都没有,像个雕像被放在椅子上。同桌的女同学便用胳膊轻轻地撞他一下,小声地说叫你呢。他才醒过神来,慌忙地起立,目光也由黑板转移到老师的脸上,还是直愣愣地盯着。老师等了一小会儿,见他没有回答的迹象,便又说,问你呢,几点?这次,他倒是很机灵,低头扫一眼胳膊上的手表,很响亮地回答:三点十分。

在全班同学轰堂大笑之后,老师让刘一鸣到操场上清醒清醒。要是放在以前,闹出这么大的笑话来,刘一鸣会臊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打小就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都以懂事听话而著称。但今天,他竟然没有丝毫的愧疚感,反而显得有些满不在乎。他慢条斯理地把桌面上的书和文具收拾利索放到桌箱里,在老师同学们的注目下,面带笑容,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教室。但他并没按老师说的到操场上,而是直接走出校园大门,回家去了。

茫然地走在街上,尽管刘一鸣的眼睛在左顾右盼,却显出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在过老百货商场的那个路口时,他分明抬头看一眼信号灯,还是径直地往前走去。直到那川流的车辆和刺耳的喇叭声把他再次逼回到路边,他又抬头看一眼信号灯,才停下来。这条路,他走过差不多半年了,今天却显得有些陌生。每到一个路口,都需要停下来辨别几眼。走到县医院门前,本应往左拐,进胡同不远就是他家,他犹豫一会儿,却往医院的大楼方向走去。

医院大楼在刘一鸣家的对过,楼上有个天台,上边还有可坐着休息的几个亭子。他虽然没上去过,但天天看到有人在天台上散步,聊天。他想既然从他家的院子里能看到天台的上边,那么在天台上也一定能看到他家的院子。来到楼下,找到通往天台的通道,他一口气地跑上去。这个时间段,天台上很热,没有几个人,他便选择靠近他家这边的一个凉亭坐下来,眼睛盯着他家的院子。

这个院子其实是刘一鸣家临时租住的。他真正的家是七道泉子乡的,离县城三十五公里,算是这个县最边远的地区。原来他们乡是有中学的。这几年,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见效,再加上很多出去打工的人把老婆孩子都带出去了,当地的生源在日趋减少。学校的每个年级,由原来的两个班缩减到一个班;每个班再由原来的四十多人,缩减到不足二十人。而初中又不同于小学,几门课程不可能由一个老师兼任着。这样,老师基本都闲着,每周只有两三节课。

也不光七道泉子乡这样,其他的乡镇大抵如此。教育局为减少师资的浪费,从前年暑假开始,把设立在各乡的中学全部撒销,所有的学生都集中到县城里。可县城的几所中学,在设计和建造时,针对的是县城里的学生,不具备住宿条件。这样,从乡下来的学生,离县城稍近的,早晚选择坐班车,中午带饭。离县城太远的,只能在这里租房子住宿了。

从考上初中那天起,刘一鸣的父母就为儿子的住宿问题而操心。开始的那个学期,他们乡的六个孩子合租一户楼房,几个家长共同出资购置电饭锅和电磁炉,让他们自己开火做饭。每人值班一天,费用共同承担。可这种大锅饭的日子没过两个月,几个孩子就吃不到一锅里去了。张三嫌李四做得不好吃,李四说王五吃得太多,于是就各做各的。家里条件好点的,嫌做饭费事,便出去买着吃,渐渐地大伙都出去买了。

晚上放学时,天还大亮着,几个孩子顺路把饭买回来。吃完后,便无事可做。在丁三胖子的倡议下,他们便在房间里甩起扑克。先还只是打着玩,往输的人脑门上贴纸条。后期觉得这样玩没意思,就带点赌注,谁输了谁请大伙吃零食。再后来,再发展成吃零食的同时,还得喝点饮料或啤酒。

刚开始时,刘一鸣也参与过。他人实在,总被那几个同学眉来眼去地算计。上个月他母亲给的生活费,没到半个月就花光了,后半个月只好靠借钱度日。等他拿来这个月的生活费后,首先填补上个月的亏空,这个月便不敢再玩了。同时,他也开始心疼起这些钱来,觉得他家的钱和其他几个孩子的钱不一样。那几个同学的父亲,有两个是在镇上当干部的,尽管官不是很大,却都有油水可捞。另外的三个同学,父母在镇子上做生意。只有他的父亲,在外边建筑工地打工。虽说父亲是大工,每天能挣二百多块,可毕竟还是有数的钱,是受累得来的。他家好像并不缺钱,母亲每次给他钱时,总是在他所需数量的基础上适当地增加一些。但他接到手里后,母亲又总是很严肃地叮嘱他,说省着点花,这可是你爸撇家舍业挣来的,不容易!

不参与玩扑克之后,其他同学便把刘一鸣当成异类,没人理他了。他在边上看书,那些人便嘲笑他是拉屎看报纸——假积极。他们还故意大声地叫喊,让他不得安静。好歹将就到期末考试,几个孩子都没考好。这其中有的孩子没考好属于正常,他们成绩本来就不好。而刘一鸣没考好,便不正常了。他在考中学时,是全乡的第一名,全年部的第十五名,现在一下子滑落到年部的二百多名上。他在向父母汇报成绩时,顺便把他们宿舍的情况也汇报了,算是对这次成绩不好的一个开脱或者交代。

当时正好刘一鸣的父亲也放假在家。他先是把儿子大骂一通、又把那五个孩子也大骂一通之后,便作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不再让儿子跟那些同学在一起鬼混了,让他单独租个房子,搬出来住。同时还决定让刘一鸣的母亲去县城里陪读。母亲担心那样费用太大,父亲说他拼死拼活地在外边挣钱,不就是为培养孩子吗?大就大点吧,顶多攒不下钱,怎么也够这个家年吃年用的。

刘一鸣娘俩租住的这三间平房,独门独院。虽说离学校远点儿,大约有二里多地,但这里的房租相对便宜些,每个月只需要他父亲五天的工资就够了。开始时,他们娘俩每周只在这里住五天,到周末就回老家。其实家里也没什么可惦记的,猪鸡都卖掉了,连土地也承包给邻居。娘俩回去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和在城里差不多,只是在老家吃上几顿饭,住上两天。家里没种菜,他们回去时,还得从城里买好这两天所吃的青菜。开始刘一鸣不乐意这么跑来跑去的,母亲说她在城里呆不习惯,几天不回去看看,心里就不踏实。好像是从今年的五月节过后,母亲才渐渐地不再张罗着回去。她说反正房租交了,不住白不住,一个月住二十多天,每天折合五十块钱,要是住够三十天,就变成三十多块钱了。母亲说这话时的神情,想是突然想明白似的,脸上还带有些对以前所犯的错误而后悔的神情。

晚上快放学前,刘一鸣突然想到书包还在学校。以往回家时,他都背着书包,今天空着手回去,母亲必然会盘问。他又不想对母亲说谎,便立即站起来,匆忙地向楼下跑去。来到街上,他觉得时间有点来不及,这样跑到学校,可能都关大门了,便顺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这是他第一次自己单独打车。

已经放学了,大部分同学们都离开校园,教室里只有几个值日生在拖地。刘一鸣进屋时,几个同学停下手中的活计,同时转身盯着他,都面带那种很模糊的微笑,却没人跟他说话。直到他拿起书包走出教室,身后才传来一阵嬉笑声。那声音像一只手在扒他的衣服,他只好以奔跑来努力地挣脱着。可越是这样,似乎那只手撕扯得越明显。他窜出校园时,好像身上已经一丝不挂了。他往前走不到十几米,总感觉路上的行人也在看他。看到前方过来一辆出租车,他赶忙抬手拦下来,匆忙地闪到车内。

回到家里,母亲已经把晚饭做得差不多了。饺子很规则地摆放在盖帘上,水也烧得大半开,锅里发出咝咝啦啦的响声。这让刘一鸣长出一口气,知道今天下午家里应该没什么情况,也不用再费劲去侦察了。母亲一个人从做馅到和面再把饺子包出来,大约得一个多小时,应该没有时间做其他的事。但他放下书包后,又突然想起这一个多小时,正是他在县医院楼上监视的那一个多小时。在他中午离开家到三点半之前的那段时间,母亲在干什么呢?他不由自主地嗅了嗅,屋里除了一股韭菜馅子的香味,没有别的味道。他又看了看地面,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地面上也没有拖过的迹象。他来到厨房门口,拿起那个盛垃圾的小桶,出了院门。

这段时间,倒垃圾这个活计,几乎成为刘一鸣的专利。他回到家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垃圾桶清理干净。这附近的居民,都是选择起早倒垃圾。他们只是把垃圾倒在胡同口处的一小块空地上,环卫工人上班时就清理走了。而其他时间段,有倒垃圾的,就得拎过马路,去县医院门口附近,那地方有个公用的垃圾箱。如果白天倒到胡同口的空地上,让居委会大妈看到是要挨罚的。

刘一鸣家原来也和其他的居民一样,选择起早倒垃圾。只是五月节前的某一天,母亲忘记倒了,这样到中午时,那个桶实在是装不下了,当时母亲正手忙脚乱地做饭,才让他帮忙去倒掉。也就是从那天起,他才开始主动去抢着做这个活计的。每天中午和晚上各倒一次。母亲还为此劝过他两次,说才大半桶,等明天早上倒就来得及。他说这东西放在屋里,总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整得屋里跟猪圈似的。几次之后,母亲也就不去经管此事。

把垃圾桶拎到垃圾箱跟前,刘一鸣并没一次性倒进去。而是从垃圾箱里捡起一支方便筷子,一点点地往箱里拨拉着。他做得很仔细,唯恐漏掉什么。哪怕是擦过东西的卫生纸,他都要打开看看里边是否包裹着什么。他这样做,引得路过的人不时地回过头看他两眼。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自己像个捡垃圾的。

没找到什么线索,刘一鸣悬着的心终于算是放下了。他拎着桶,快速地跑过马路。在跑到胡同口时,看见斜对门的宋阿姨,他的脚步犹豫了,无形中慢下来。他们刚搬到这儿时,是最先与这个宋阿姨认识的。那时宋阿姨对他家很好,每次见面都彼此打招呼,有时候宋阿姨还到他家里来串门。他家里缺啥少啥,也去对门借过。只是最近的这段时间不知道怎么了,宋阿姨明显地不愿意搭理他们。有两次他跟宋阿姨说话,人家只是点点头。他还问过母亲,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人家了?母亲说宋阿姨是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母亲还嘱咐他,说她不理你,咱也别理她,地球离开谁都照样转!现在他每次见到宋阿姨,总感到有些为难,总有意无意地回避正面相遇。好在今天宋阿姨只是出来倒水的,她把脏水倒进路边的下水道里,就转身进院了。他走到宋阿姨家门口时,她家的大门已经关上。

当天晚上,刘一鸣贪个大晚,把历史课关于辛亥革命那节全部背熟之后,还把当天其他课程都复习一遍。她母亲在睡觉之前嘱咐过他,说别太晚了,一会儿就睡吧。他勉强地点点头,答应一声。等他母亲睡醒一觉再来催促时,他没好气地把灯关掉,又坐了大约半个小时,才上床睡觉。

吸取昨天的教训,在第二天的第一节数学课上,刘一鸣集中精力在听讲,还不时地做思考状。尽管没被老师看出什么来,但他知道那不过是一种表演。老师所讲的内容,他竟然一点儿印象都没有。脑袋里像有几个小虫子似的,在后脑勺上爬来爬去。他不时地抬手抓挠几下,却不起任何作用。这些小虫子还时不时地咬他几口,让他的头有些疼痛。这种疼痛很奇怪,不是总疼,也不是可着一个地方疼,是偶尔的,时有时无;是跳跃的,东一下西一下,像后桌的同学在跟他开玩笑,用针一样的东西在扎他。一节课,他回头看后桌同学四五眼。

下课后,刘一鸣想这样听下去和不听没啥区别,就去找班主任请假。他所说的理由并不是头疼,而是肚子疼。他进办公室时,是捂着肚子去的,脸上表现出很痛苦的神情。老师要给他的家长打电话,他说不用了,他家就在县医院边上,他先回家再去医院。老师要找个同学护送他,也被他拒绝了,说他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他还怕老师暗地里监视他,出了校门口,真的拦下一辆出租车,直接奔县医院方向。这次,他让司机把车开进医院大院里。下车后,他直接上了医院大楼的天台,还是在昨天那个位置坐下来,眼睛盯着他家的院子。

院子里的情景与刘一鸣离开时没什么区别,大门和屋门都关着。他住的那个西屋的窗子打开着,这是他早上打开的。母亲住的东屋的窗子还关着,他走时本来就关着的。他努力地观察一会儿,还是发现一点端倪。原来东屋的窗帘是拉开的,现在却拉上了。尽管靠西边拉得不太严实,有两尺多宽的缝隙,却把整个窗户的四分之三面积遮挡住。

这个发现,让刘一鸣的心一下子悬起来。开始是一丝的兴奋,为自己的努力终于快有结果而产生的。可瞬间就变成一种惊慌与恐惧,开始害怕这种结果的出现。他真想立刻返回到学校去,可站起来后,还是坐下了。他知道就算回到学校,他的心也安静不下来。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两个多月,如果不解决,还会一直困扰下去。这段时间,有几次就连做梦都被那个神秘的人吓醒。

时而不时地站起来,在围墙前左右走动几步,又坐下去。但不管是站着还是坐着,刘一鸣的眼睛始终盯着他家的院子。甚至是连眨一下眼睛后,都再确认一次。

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刘一鸣看到他家的窗帘拉开了。母亲端着一盆水走出来,把大门打开,把水泼到当街的大道上。母亲并没关大门和房门,直接进到屋里。之后,有个男人出现在门口。

无需仔细辨认,从看到这个人的脑袋那刻起,刘一鸣就认出那个男人是他家的房东。这人大约五十来岁,胖胖的,光头,总是一脸的笑意。乍看第一眼,像个弥勒佛似的。

怎么可能是他呢?刘一鸣在心里不停地问着,有点儿不相信。他本来对房东印象很不错的,前些时候,为了他们母子能洗上澡,房东还专门在房顶上安装一台太阳能的热水器。但那个光头在阳光下非常分明,甚至有点儿刺眼,让他又不能不相信,看来那些烟头都是他留下的了。

从第一次倒垃圾时无意中发现桶里有两个烟头后,刘一鸣的心就不踏实了。他的家里只有他跟母亲两个人,都不抽烟。他父亲虽然抽烟,但父亲从年初就去工地至今还没回来过。他家出现烟头,证明一定来过抽烟的人。而且通过这段时间倒垃圾,他还发现这些烟头是有规律地出现的,也就是每隔五六天出现一次,每次都是两到三个。他还拿起来仔细地观察过,全是玉溪这种牌子。为此,他去超市时,还特意留意过这种烟的价格。他觉得来的这个人应该很有钱的,要么怎么能每天都抽这种烟?现在看终于对上号了。房东是一家超市的老板,在东街的入口处有个不大不小的超市。虽然看起来不像是特别有钱的样子,但抽这种烟应该不是问题。同时对上号的,还有时间,按着以往的规律,他算定昨天或今天应该是烟头出现的日子,这也是他这两天上课总溜号的原因。

想到超市,也让刘一鸣想到前段时间发生的一件事。他放学回家,母亲很兴奋地告诉他,说今天去买菜时,捡到一个破钱包,里边虽然只有几十块钱,但是有一张五百块钱的超市购物卡,就是房东那个超市的,并把这张卡拿给他看。他当时也挺高兴的,说这也等于是捡到五百块钱。这段时间,他们娘俩频繁地光顾着那家超市,家里的日常用品,都是用这张卡刷来的。他们去的时候,偶尔遇见房东两次,也只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他原来对母亲的话是深信的,现在对这张卡的来路也开始怀疑起来。

有了结果,也没有再在这里等下去的必要了。从楼上下来,刘一鸣并没回学校,顺着大路,一直往东走着。他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像只流浪的狗,专门找那种偏僻的胡同穿行着。每次看到谁家的大门是关闭着的,他就停住脚步,特别地关注一眼,顺便猜测一下这家里的人在干什么。等到快中午时,他居然转到这个小城的最南边了。按照时间算,他现在应该往回走,到家时恰好是每天到家的时间,但他在树阴下坐下来,他是想晚回去一会儿,让母亲着急去吧。

坐了大约二十分钟,刘一鸣站起来,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决定打车回去。上车后,他感觉心情好转很多。他的这种快意是双重的。首先按时间算,坐车回到家里,比以往晚大约十分钟,他觉得让母亲等十分钟就足够了。时间再长,怕母亲就得给老师打电话。同时,他为能花掉口袋里的钱而高兴着。他口袋里的这二十块钱,还是上个月交试卷钱时老师找回来的。当天他要的是三十块钱,母亲没找到零钱,就给他一张五十的。他把找回来的二十块钱交给母亲时,那天母亲的心情非常好,竟然主动说不要了,给他留着买零嘴吃。他一直没舍得花,还打算再攒点,等下个月母亲过生日时,给她买个礼物。这两天打车终于花光了。他觉得母亲不配要他的礼物。

出租车停到胡同口上,果然不出刘一鸣所料,母亲正在门口向胡同口张望着。他刚下车,母亲一眼就看到了,向他走来。他们相遇后,母亲沉着脸子问他怎么打车回来的?他没吱声,快步走到母亲前边。母亲便跟在他身后数落着,说你爸在外边起早贪黑地挣这几个钱那么容易啊?为了供你念书,家里连地都不种了,这一年少收入近两万块钱。你可好,还打车回来,你这书是咋念的?一点人情道理都不懂了……

母亲在身后嘟嘟囔囔地说着,刘一鸣并没在意,反而在心里很得意。等进到屋里后,母亲赌气要给他父亲打电话,他这才说,我肚子疼,走不了道。母亲立即把刚掏出来的手机又掖回兜里,焦急地问,从啥时候疼的?那赶快上医院看看吧。他说不用,刚才疼得厉害,这会儿好点了。母亲问他拉肚子吗?他只好点了点头。母亲便到电视柜下边的一个抽屉里给他找来几粒药,递到他手上。他拿着药去厨房,先倒些凉开水,喝了几口,再把药丢在水池子里,打开自来水,洗了把脸,把药冲走。母亲早就把饭做好了,是大米饭。母亲怕他吃大米饭硬,要给他煮点面条,他赶忙说不用,吃了药一会儿就会好的。

周四下午又有历史课,老师在提问上节课的内容时,首先叫到刘一鸣,问的当然还是那个问题。老师刚把问题说完,同学们便又想起前天的事,都嘻嘻地笑起来。本来是背下来的,同学们的笑声和老师的沉默,让他呆立在那儿,并没回答。老师本来就对他上节课回家的事有些来气,看他还没背下来,便气愤地说,你不是乐意回家吗!还是回家去吧。这次他并没立即离开,还在想,如果老师再问一遍,他一定得回答了。可老师抬手指着门口,很愤怒地说,出去,背不下这道题来,以后我的课你就别上了。这让刘一鸣一时有些骑虎难下了。他左右扫视两眼,看到同学们都在盯着他。特别是原来与他住在一起的丁三胖子和李明生,脸上都是那种幸灾乐祸的神情。他也同样很愤怒地瞅了老师一眼,仍然像上次一样,收拾利索书包,以同样的姿态,出了教室。所不同的是,这次他把书包背上。因为是最后的一节课,下课就放学了。

在街上绕到每天放学的时间,刘一鸣往家的方向走去。在这段时间里,他吃了一根冰激凌,还吃了两串炸肠。他前天跟母亲撒谎说老师让订课外读物,又要出五十块钱来。他觉得母亲手里的钱与父亲挣来的钱不同。那些钱很脏,那些钱放在家里,让家里也变得很脏。他在花那些钱时,心里很痛快。在啃冰激凌时,他感觉好像撕咬着房东的光头。

还没走进院子,刘一鸣就闻到从他家屋里飘散出一股浓重的肉香昧,是炖骨头发出来的。这段时间,家里炖骨头的次数在明显地增加着,至少每周一次,有时候每周两次。每次母亲都要炖一高压锅,他们娘俩暴吃一顿后,还能剩下几块。而剩下的这些,母亲便舍不得吃,而是放在冰箱里,在炖其他菜的时候,放在里边一块,是专门给他的。好多次他跟母亲说,这东西挺贵的,就别买了。母亲说他正在长身体,多吃这东西,能长大个子。反正家里有冰箱,放在里边也不坏。

他们用的冰箱,是租房子时就有的。只是当时房东曾警告过他们不许使用,说这不包括在租房合同之内。如果他们要用,还得另外掏使用费。天变热后,母亲就偷偷地使用着,晚上插上电,白天再拔下来。自从房东来安装热水器时,拉开冰箱门瞅了一眼但并没说啥之后,他们才明目张胆地使用着。

看到母亲盛上一盆大骨头,刘一鸣却一点食欲都没有。他到厨房找来一袋榨菜咸菜,又端上酱碗,拿来一根大葱。母亲见到后,先是瞪他一眼,恨恨地说,看把你狂得,肉还不乐意吃了!之后又满怀委屈地说,这还不都是为了你!母亲说着,眼圈居然红了。他看到母亲伤心的样子,心里也挺不好受的,赶忙从盆里拿起一块,低着头啃起来。

吃着饭,娘俩谁都没说过话。刘一鸣啃完手里的那块大骨头,没再去拿,就着咸菜把饭吃完。按照以往的习惯,他应该回西屋去做作业。但今天他没动地方,而是坐在那儿看着母亲吃饭。母亲啃完一块大骨头,刚拿起第二块,看到儿子在盯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这么看着我干啥?你不吃,我再不吃,这不瞎了吗?母亲虽然这么说,却没再吃,而是把那块骨头又放回到碗里,反过来盯着儿子。

刘一鸣本来在路上都想好了,等母亲吃完饭,跟她商量一下,自己再回到同学租的房子里去,让她还回老家。可母亲是带着警觉的眼神在审视着他,好像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一样,这让他立即打消这个念头。他觉得此时提出这个事来,母亲一定会怀疑到什么。他不能让母亲知道,这件事应该是永远不能说出来的,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出来的,当然也包括他的父亲。他临时改口说,妈,再给我找两片药吧,我还拉肚子。说完这句话后,他觉得这个借口真是完美,不但把当前的局面化解了,还把刚才不乐意吃大骨头的事给圆全过去。肚子难受,谁爱吃油腻的东西?从母亲的神情上,也证实了这两点。她赶忙地跳到地下,边找药边不停地埋怨着,说你这孩子,真是犟,要是前天去医院看看,也许早就好了。咱们这离医院也不远……看到母亲把药倒在手上,他立即走过去接过来,没等母亲说完,就离开了东屋。

接下来的几天里,劝母亲回老家便成了刘一鸣的主要心事。他觉得父亲不在家,这件事他责无旁贷。他每天都在寻找能让母亲回去的理由,可每次都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想好的那些理由还是不充分,经不住母亲盘问,都放弃了。

又到周二的历史课,没等上课,刘一鸣就去跟班主任请假。还是肚子疼这个理由,说这几天他一直地在打点滴,都是在中午放学后去打。今天中午他家有事没打成,大夫让改到下午。老师问他啥毛病,他便随口回答是胃炎。因为他父亲就有这个毛病,也经常说肚子疼。老师皱了皱眉头说,你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得什么胃炎啊?是肠炎吧!他点了点头,说好像肠子上也有炎症。老师给他假后,他先到教室背起书包,仍然在校门口打了辆车。可上车后司机问他去哪儿?他犹豫了。是啊,自己上哪儿去呢?司机又问了一次,他想如果往其他方向走,一会儿还得走着回来,便很勉强地说,去县医院吧。

下车后,刘一鸣没处可去,只好还到楼顶的天台上。他在上次那个地方坐下后,掏出历史书来,看下一节的内容。可每看一会儿,眼睛总不由自主地往他家的院子里扫一眼。约摸一节课的工夫,他看到他母亲又把关着的大门打开了。不一会儿,一个男人从屋子里走出来。这个男人留着平头,并不是他家的房东。

刘一鸣呆愣片刻,见那个男人往胡同口走来,他拎起书包往楼下跑去。他跑出县医院大门口,男人也正好走出胡同,向东街大市场方向走去。他就远远地在后边跟着。有几次他的眼睛总在路边上寻找着,真想找到一块石头,冲上去,把那人的脑袋砸烂。

男人拐进市场后,在一个肉摊子前停住。摊子上有个胖女人正在卖肉。男人跟胖女人说了几句话,胖女人便解下身上的一个黑色围裙,给男人扎到腰上。男人拿起刀子,在一个铁棍上漫不经心地蹭着。胖女人则从案台下扯出个红色的挎包,背在肩膀上走了。胖女人在路过刘一鸣身边时,他很认真地瞅了几眼。这女人相对比自己的母亲,可以说就是个猪八戒,丑得让人惨不忍睹。等胖女人走出市场后,他也装成漫不经心的样子,向肉摊子走去。

那个男人已经把刀子放在案板上,拿着一个特大号的塑料杯,正在咕咚咕咚地喝水。杯子里的红茶,占去杯子的五分之四,茶水红得像猪血。刘一鸣看到那把刀子,明晃晃的,就放在案台上。他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出去,可还没等够到那把刀,又缩回来。那个案台有一米宽,男人站的位置离自己两米开外,是无论如何扎不到他的。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理了理头发,向北门走去。

从刘一鸣走过来到离开,那个男人都没瞅过他一眼。他似乎很渴,那杯水让他喝下去大半。与胖女人相比,他更像孙悟空,干瘦干瘦的,最明显特征是右脸上长着个大黑痦子,上边还有一撮黑毛,像毛笔头似的,看着就让人讨厌。

刘一鸣认为母亲让这种人进家,肯定是为白吃人家的大骨头。一想到他已经吃下去的那些骨头,立即感觉到恶心。他快步走出北门后,赶忙跑到门口的墙角上干呕几口,却没吐出什么东西。他抬手看看表,离放学还有半个多小时。他觉得等不及了,现在应该立即回家。

尽管在路上刘一鸣下定决心与母亲摊牌,并打算以不念书为要挟,逼母亲就范。可进屋后,母亲先是很吃惊地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没等他回答,母亲又面带焦急地问,是不是又肚子疼了?还是没等他回答,母亲就去换鞋了,边换边说,就着现在大夫还没下班,快跟妈去医院。刘一鸣看见母亲过来要拉他,便赶忙摆手说不是肚子疼。母亲又问那为啥这么早就回来了?他只好撒谎,说校长给全体老师开会,就早放一节课。看到母亲将信将疑的,他赶忙躲进西屋。当他冷静下来时,想到最后的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既然没法跟母亲说,就只有去做了。如果他不再念书,也就不用母亲陪读。那样,所有的问题都不存在了。

刘一鸣的这个计划,是在想到之后的第三天找到实施契机的。上体育课时,老师让他们练习跳高。他刚开始助跑,就听见丁三胖子在身后高呼:“三点十分,加油!”还没跑到横杆跟前,又有几个同学也跟着喊叫着,也叫他“三点十分”。他们叫得很自然,就像叫他的名字一样。这让他感觉到他们已经在背后叫了很长时间。

跑到横杆下边,刘一鸣并没跳,他直接把横杆拿在手上,转身冲向丁三胖子,向他的脑袋抽去。丁三胖子在被打到第一下之后,开始沿着跑道边跑边呼叫老师。他的声音尖厉刺耳,像猪被捅了一刀子。老师从远处跑过来,其他同学跟在老师的身后,他们都叫喊着,校园内叫喊声响成一片。

刘一鸣还是跟在丁三胖子的身后追赶着,一下,两下,三下……他每打丁三胖子一次,觉得离实现自己的计划又近了一步。

尹守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中青年作家班学员。已在《中国作家》、《芙蓉》、《清明》、《山花》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一百多万字。有中短篇小说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并收入到年度选本中。出版有小说集《动荤》等,作品曾获第六届辽宁文学奖。

责任编辑 朱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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