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走远
2015-03-06陈词
陈词
陈 词,本名陈驰,辽宁广播电视台外宣主编,电视剧制片人,编剧。
脚步落进眼睛,比心跳更真实。
——题记
一
父母和大姐埋在一座叫帽峰山的阳坡,眼前是柴河和草甸。
大姐埋在高处,当消息树,当我们来看他们,大姐一知道,父母就知道了。他们中间只隔一道缓坡,坡上有片松林,喜鹊的家。
父母的坟微仰,等高处的孩子们来看他们,他们能第一眼望见山头冒出的孩子,又担心:上山容易下山难。但更多的是高兴,喜鹊叫了,大姐报信,孩子们年年增多,多过喜鹊。
“团聚”时我们不哭,我知道,深爱的人没有眼泪。我总是从此更爱父母和大姐,每次拜过父母,爬上坡,不忘将父母笑成菊花的金婚照放在大姐眼前,让她跟着笑笑。
另外,不忘摘一朵野花,放在大姐右边的坟上,那里埋葬着一位少女:我们的邻居花姑,她死时十八岁。姐大比母的大姐,现在又当消息树,又当护花使者。
二
母亲,我不敢写诗赞美的人。母亲越发苍老时,曾用枯柳般的手,给出远门的我打毛衣,然后被遗忘在毛线长长的那头,系了个死扣。母亲看到和我一般大的人,必定喊儿,不听回话,天在回应大地在回应。然后母亲笑了,守候我,这个在她体内孕育了十个月的我。我是她生命的生命,渴望的渴望,她的她,她的我……
我在母亲怀里幸福到三岁,吸得过多的奶水,经常吐湿她的胸怀。但她,因为缺少食物曾抱着我昏睡过三天。我因吸不到奶,在她怀里“打雷”,一直到打不出她一滴“雨珠”。母亲背着我到野外挖菜,太阳毒时,躲进麻树棵儿乘凉,一瓶水变成我肚子里的小河,她采几棵苦艾润润裂开的嘴唇。她的手还没萎枯,抱着玩累的我在她腿上度过懒懒的晌午。她的手因为我驱赶蚊虫而红肿,她的嘴因为品尝野菇而肥厚,加上裂口,像爬山虎。
永别时,她枯柳般的手抓紧我,像抓树根。她的眼因倦想睡,但我还是想起我童年的母亲,我心中的绝世美人。所有的照片我觉得都不如她本人“炫”。我从母亲枯柳般的手中抽回长骨头的手,母亲啊,我不敢写诗赞美的人,我画一幅她的肖像吧——
她三月走的,没有雪,我画了她一头白雪。她走了,带走春天。
再过一年,又是今天,我下雪的三月。
三
大姐要走那天,太阳在她的脸上歇脚,只是她的双眼一直望向医院的走廊,她稀罕地看着那盆我送的太阳花。
太阳花开过了,但绿叶不肯谢,在等跟大姐一齐走。我用眼泪给太阳花的叶加水,让大姐的心春暖花开。
只可惜,靠几滴泪珠无声地在绿叶间灌溉,叶片像古稀老人在喘息。
大姐依然将它们天天目击,并视为每天睁开眼的醒巢,每天。
无声的花,不是叶,被夏烤成一只船。
大姐要走那天,太阳在她脸上最后一次歇脚,她轻轻地笑了,睡了,她走了,搭乘一河春暖。
四
我曾流浪十年,刚下飞机,便步行十里来看父母。喊过一声“大姐”,累得就卧在父母坟前睡着了。
一颗流星坠进柴河。
一群鱼跳出水面迎接我,父母发给我的那些情书,鱼一哭,一个字也看不清了。
柴河被系上铁网。百鸟不食水性,四岸不见鸡鸭和昆虫。我的鱼群蹦出我的梦,蹦不到网外。天顶的乌云捎来鸟的问候,翅膀投影到河底,暗示她们爱柴河爱得有多深。喝一口柴河水,穿一双翅膀,我能否唱首父母听到的歌?
醒后,我把带给父母的两颗水蜜桃剥皮,替父母吃了。把桃核种在父母坟前,灌一瓶河水。
我不知还能为父母做什么。
五
出广场。我看到一块木牌子竖立在眼前。不高,但足以唤醒遥远的昨天。
那年,这块牌子是铁的,油画一幅雷锋。他全部的爱紧缩进嘴角。
他的双眼,笑软天下笑容。特别在风雨天,他的鼓励让世界晴朗,有次暴风雪突袭,白茫茫的街道上尽是搀扶的行影。一朵女孩绽放的花袄一直温暖到我现在。
我和那个女孩暗恋了,雷锋当证人。
画雷锋的画家,想喝一口山泉投奔了大山。临走他在雷锋画像前照了一张相。拍照的人是那朵花袄,她一直在光明照相馆拍照。直到前年,照相馆被网吧吞并。
现在“雷锋”被木头牌子的化妆品吞并,总把新桃换旧符,所以牌子还是木头的好,轻,廉,变脸快。
出广场,我看到一块木牌子竖立在眼前,不高,一个稻草人站在山顶,对这座城市叫喊:今天,花旗甲的热泉你泡了没有?
影影记得,画雷锋的画家,去的就是花旗甲。
六
养眼的,伤心的,是临走回头看家的那一眼。
房后山上的花红脸送我,我的脸落了雪,比花更冷。
黄昏借我拳头,砸开柴河,让麦穗鱼带我兜一圈山水。
傍晚借我耳朵,敲开家门,让说亲的姨妈说一幕真相。
养眼的,伤心的,是临走回头看家的那一眼,看到家的门,离家不近,离风不远。
风吹离愁,满眼吹沙。红脸的房后的山吹瞎了眼,白送风一罐奶味山泉,用它喂养长途跋涉,喂养我一双眼睛,一朝还家,我的双手能拉对家门。我抱一捧最早开的冰凉花,踩疼一地晚霞,跳出我。
房檐的眼药水“滴答”,双眼越干。它是我的酒,家是接它的碗。
家越远,门上的福字寂寞难耐。
养眼的,伤心的,是临走回头看家的那一眼,让这一眼疼得合不上的,是一站站的一站,不同的站点,相同的鸡鸣,更有一睁眼看到的父母,那双双的望眼。
七
父母的“父”,对我是口琴。
它走过我的黑夜,声声的,让杂音逃避,声声的,给我补钙。声声的,我学习微笑。声声的,我寻找水源。泉水咚咚,我爱父亲的口琴。我的童音因为喝过口琴的蜜,而五音璨灿。这口琴,我从中听到家的亲,听到土地说梦话。听到恋人的细碎、母亲生我时的喊叫,这喊叫高过龙首山最高的树在风中的喊叫!我来了,来听父亲的口琴,声声的,陪伴母亲的心曲。
我的心有一首歌,歌中有父亲的琴声之河,母亲的草原。
我在父亲的口琴中“偷渡”我的黑夜,声声的琴声,父亲吹一次,我的心飞翔几次。等吹得累了,大地铺金盖银,酒席上,父亲的琴声胜过百度烈酒,这醉琴,龙飞凤舞,恰好得意,人生几何!声声,百鸟栖落,百兽来投。声声琴声,一只跟父亲斗了半年的“鼠神”, 踩着口琴的乐点,大摇大摆出席酒会。柴河和龙首山因爱贴近。父亲的琴声,百年听后也要掉头,瞻望十岁时的家门,守望主事时的家门,探望柴河怎样漫过木制的家门,变成船。父亲的琴声,从祖先之口,借音借火,让辽北的风和石头得到安慰,有人找到家。
父亲的口琴,声声的,吟一句:父子相爱。
声声,我接过父亲的口琴,加一句:爱你,只为你爱我。
现在——
谁口含雾霾,吹出杂音。
八
我捡来一只口琴,当我吹响它,羊群四散。
这是父亲留下的“广播”。当年他一吹,羊群集结,野狼也跟回一两只。
当狼爱上羊。这是羊的梦唱,带着不要命的求爱,带着黑暗最光明的求爱。
父亲的口琴,让夏季冰凉,让冬雪,给他的儿子织星月的头套,父亲的口琴,让柴河以结冰的形式保暖。父亲的口琴,声声报春。最低的草,父亲让羊群贪吃,给我们的家挤奶。
假如父亲的口琴沉默,我家的石头房缺钙,我的骨头缺铁。我们家缺奔跑的炊烟,缺羊群踩出的一道阳光。假如父亲的口琴退休,沉默的自留地像一台无人歌舞的荒芜。
假如……假如父亲不让我捡到他的口琴,他不是赠,而让我捡,就让我的心放飞琴声,像冲天一吼,或十指相扣在父母的坟前,向父亲拜师,收下我吧收下我,我能比你吹得更有劲,虽然没有你吹得心疼。这怨我,不怨听者。
父亲的口琴,我准备用新调调擦亮,吹父亲的前世我的今生,吹开N个人心尖上的花儿朵朵……父亲,我的口琴忘记您!
九
你走了,我后到,日出变日落。
你走了,我到博幕山来找你。找到一座板房,找到星和月,找不到你。
你的双眼穿越刺骨,风带着遥远之寒,让我的脸涂满温暖,当月落如日出,我用手把背包轻轻地挂在大山嘴的某棵树上,我为,我找你,找一个已根本无存的你,找一个飘成白云的通知,一片,轻轻地飘啊飘:烈士!
重重飘的是:丈夫。
我下山了,坐在村口的草垛下,看牛羊归圈,看几匹马散步在河畔。看一个孩子背起一头红马驹给马当马,看一群山鹰在半空军习。鹰原来也聚众,操练场在天边所以不为人知。
你走后,我来,我等天上的云一朵朵地绕到树后,等我的背包趁霞彩还在向你眨眼,等泉溪饮尽我的双眼,你慢慢地跟我告别,生离死别,日和月的握手。我哭泣时,一头牛陪我哭泣,牛找不到陪哭的理由,不断仰头,将一颗颗的星,赠我。牛的眼里撒满星星,我知道此刻恰日落月升。
遥远扑到眼前,我不得不品尝遥远的酸味。酸软了心,然后知道该出发的你,和星星一模一样,皆在路上。雪花绽放,我的背包一下就白了,里面是我送你的花种,此次带来的,想让花朵在远方绽放。你这远方,真是又红又白,又冷又饥,你派来的“星星”我一个不认识,你喜欢隐藏,月光替你代劳,我留下背包,从你这里取回乳白的溪流,让溪流提前替我流回我们的老家。盲眼的爸爸,他一心想听我……们的回响。
我知道,你不想下山,你留下的琴声,有回应:八千里路云和月……
当日出如月落,我回,不是一人,由你送,只是你站在高高的山顶,在那棵树的拐角处,放心,有你的目光,有提前出发的汽水,我用爱弹奏的琴,弹一路,一半寒冷,一半温热。
让爸爸听到和弦。
十
走近的,是你,越远越近,一张旧照上鲜活的你。
一个呼之欲出,更遥远的你。
你照亮我,像一束光,穿透睡眠,逃离隧道,翅膀长满芬芳。
你,我曾面对的,这个你,不曾爱过,不曾放弃。似曾淡忘,照片换颜。
这样的见面,鞭打忘掉的日月驰马眼前。那时已不在,那里的站点装葺一新,星月点灯,夜夜喊我下车。你,有一个曾经的你,没有誓言,没有幽会,没有拥吻,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有。
远方的你,离我的心最近。你,一个你,我不曾珍惜,不想珍藏,却在我的相集中不肯变老,变成最年轻的一个,你的,我。我的,你的?
站在当年的麦田你唱的那首最难听的歌,现在我才明白,当时根本不懂,现在我最懂。最懂时,你在何处?你好吗?
你在我的生命中遥望,我渴望听你唱更多的歌借以寻找,但已无一声。我想唱,但我的歌喉苍老不堪,我自己都烦,那时的歌,该从我的心里回音嘹亮,我当年坚硬的壳,不曾裂纹。有一个你,还来吗,不要来了,现在,我看到你,从旧照中朝我走来,走来,不顾一切走来。太阳不撒谎,太阳说没说:一切已迟。
我用内心狂野的风暴阻击你曾经走来的步伐,我用最无赖的吼破坏你曾经对我暗示的爱,我用沉默的蔑叫回报你曾经有声有色的诺诺——
等你!
……
当你的旧照睡到自然醒,同时,听到你前日死于一次救助火灾的报道。
我知道,有一个人,似曾等我,一直独身。这不重要,这重要吗,我已无力喊出:来吧,在冬季,我用白发飘飘,等你!
太阳说:你中途去办点事,会回来。
十一
活一百天,就从这一天算,找到你,要不死。
你,答应当我的妻子,一生不悔。但为什么“千里走单骑”?找不到你,你死,找到你我们都不用死。
你留下的歌,足够唱走百年。百年多少,心知道。
我从此学习唱歌,让天下为我鼓掌。
走啊走,唱啊唱,一唱百首,一走千万里,找你。
我从心里取出歌,用嗓门赞美,唤着一个乳名。
在街头,我唱出每一句沙哑,像在伤口撒珍珠,我的爱忧伤饱满,我的歌有板有眼,我的歌遍种鲜花,等爱人路过。
宽阔的花街,一声声像蜜蜂替我写情书,一曲曲像雷鸣从遥远滚动。
我想在桥洞搭乘动车,却视线暗暗,纸币无力在一张动车票上钻洞。我只有站台票,渴望有人替我传情,所以扯开嗓门唱,不断有人来,不断有人离开,最后一个叫月亮,钻进此地为打扫风。
一管笛被感动。帮歌手消一消桥洞四周的喧嚣,帮我挽留这段情。但车轮被碾成刀片,歌手和笛子忧伤道别。歌手跟我的影子歌舞,看到两位白发老侣牵手走过,幸福想唱,桥洞不想陪舞。
我的我,一心想牵自己的手,能否牵出一片好天?
责任编辑 叶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