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青春女兵
2015-03-06陈升
陈升
陈 升,1991年2月出生,现为沈阳军区某团排长。曾出版长篇小说《走过四季》《骨裂》,并全文被新华网设专题网页连载。有多篇对其创作和作品给予好评的文学评论在《解放军报》、新华网和《前进报》刊发。中篇小说《骨裂》在《解放军文艺》2013年第5期发表。第三部长篇小说即将创作完成。
1
天气渐渐转凉了,夜幕早早地落下,昏暗的路灯映衬着懒散摇曳的树枝,我站在窗前,不自禁地抱了抱双肘。我心里知道,冬天已经露出它铁青的脸色了。
即将到来的,是一个月来第一次得休的周日。一个月前的周日,同宿舍的肖蓉蓉顶撞了在院子里检查工作的训练部领导,严重的态度问题被挂在了学院内部军网上通报。从那天起,不仅仅是她,就连我们整个学员队,也再没有了请假走出学院大门的机会。
我拉起窗帘,回过头看了一眼蓉蓉的床铺,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摆弄着放映韩剧的小小播放器。肖蓉蓉轻眨着又长又卷的睫毛,白皙的皮肤随着屏幕闪烁得五颜六色,她像江南水乡走出来的姑娘,温柔如水。
“蓉蓉,今天晚上几点点名?”我坐在她身边,伸手摘去了她的一只耳机。
蓉蓉按了暂停,温和地看着我,甜甜地笑着:“应该按照周末的作息制度,还是老规矩吧!”
肖蓉蓉的笑把我想继续说的话噎在了半路,她的不急不躁让我一时间不知如何跟她继续搭话来打发无聊的时间。我咧了咧嘴,僵硬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床上的手机呜咽着响个不停,我瞥见了一串陌生的号码。
“喂,你好,我是林佳。”
“林佳姐,我是你家乡的小妹!”正如我的判断,我已听出说话的是谁。半小时前,我家林老太太,也就是我远在家乡的老妈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邻居王阿姨想让明年高考的女儿报考军校。王阿姨的女儿似乎有选择恐惧症,拿不定主意,缩手缩脚,想要同我进行考前咨询。她的意思我听懂了,就是让我想方设法帮王阿姨给她女儿打打气儿,替她下个决心,非军校不去。即使我对林老太太给予了十分冷落的回应,我知道远方的这个电话还会准时打来,她一定跟人家说:“我跟林佳说了,她特别愿意跟你讲讲军校。”
“几个月不见,你高考复习怎样了?时间过得真是快呢!”我说。
“是啊,林佳姐,你都快去军校一学期了,我觉得学习时间不够用啊!”
“你的事听我妈说了,你有什么想了解的,就只管问吧。”我像一个医生,穿好了白大褂,戴好了口罩,手拿小剪刀,准备好为她洗脑。
“林佳姐,你们军校苦不苦?”
“这是肯定的!军校能不苦吗?你以为是夏令营吗?知道最难挨的是什么吗?是新训,新训让我瘦了十公斤!也就是一袋子面那样的分量。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去洗澡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像新中国成立前刚上完刑的地下党。能想象出来吧?就是浑身散架一样疼,全身泥土,走起路飘飘忽忽。对了,即便这样,却不能耽误接下来的出操和训练。这样的生活哪儿找啊?”我带着对军校生活的逆反内心,一股脑儿地把自己的情绪添油加醋地倒了出来。电话那边的那位,却丝毫没有听出我发泄的味道。
“什么是新训啊?长期都是这样吗?”她依旧问得无邪而认真。
“怎么跟你说呢,就相当于地方大学的军训,或者新兵入伍后的强化训练。我们新生入学后需要集中训练一个月,新训期间是不上课的,每天就是训练加训练,只有新训结束了,才能正常上课。当然,就是开课了,每天也要训练的,只是强度相对小一些而已。”我的语速变得快起来,仿佛已经看到电话那边无辜的眼神。
“那你们平常是怎么管理的,会不会很严格?我倒不是非去军校不可,还在犹豫。”
“妹妹,现在军校不好念呢!别说你想选择军校,军校还选择你呢!一个你得考出高分,分低了不行。另一个,你得体检合格吧?视力差是过不了关的。就算顺利进了军校,严格的管理,多得是的规矩,怕也很难快速适应。只要在学校,就得一水的军装,即使是在周末,也不能换上你自己喜欢的衣服。平时上课、吃饭都是要集体站队去站队回,不得单独行动。那是真正的两眼一睁,忙到熄灯。早上六点起床,接着就跑三千米或者队列训练,然后是叠被子,接着是开饭、上课。下午再接着上课、下课,然后接着还是训练,晚上要上自习到九点。每天都是重复这样的内容,每周只休周日一天,就跟监狱里的犯人一模一样。怎么样?你觉得过瘾不?”我说得似乎有了解气的感觉,竟然还用了反问的语气。
“林佳姐,这么辛苦,那你能受得了吗?”她的声音变得尖尖的。
“受不了怎么办?总不能退学吧,那不前功尽弃了吗?所以只有一个字‘忍,等哪天忍不住了再说吧。对了,我们队长常说,我们这当得是最轻松的兵,还真不知道以后到了部队什么样。唉,你自己想想吧!”说着说着,我的语气更加充满了抱怨。
她听得一知半解,似乎更加一头雾水:“那你们能玩电脑、上网吗?周末可以出去逛街吗?”
“不可以,宿舍为了确保安全,连电源都没有,带那东西简直就是一块废铁!周末原则上有一天是可以外出的,比例是总人数的百分之十。比如说我们有五个班,总共四十人,每次只能出去四个人,一到周末,拿到外出名额就像中彩票一样!遇到犯了错误进行整顿,就会禁假,比如这次吧,我们禁假了一个月,现在还没结束呢。”我加快的语速仿似言语间一点都没有感情,我胡乱地揉了揉头发,开始烦心起来。
“我想我差不多明白了……”
谢天谢地,她终于明白了。
“没关系,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我好了,我给你介绍清楚!”我说。
“没事了,谢谢你,林佳姐。”
我们的结尾还算温馨,总算避免又有一个人要投入水深火热的生活里,我不禁还有了一种助人为乐的感觉。
电话挂了不到十分钟,我的手机再次响起,没想到引起的反应来得竟这样快。
“林佳!你跟人家说什么了?你这孩子一点也不懂事!”
“妈,我怎么了?”我把鞋丢在一边侧靠在被子上。
“刚才你王阿姨给我打电话,说不知道你说了什么,现在她女儿坚决不考军校了!林佳,你别把你自己的错误情绪和感觉带给别人,这样你会影响人家选择人生的,你负得起责任吗?”我妈那边一声比一声高,要是肖蓉蓉没带着耳机,估计就是现场直播了。
我一猛子坐了起来:“我说什么了?我都是如实说的,我又没说不让她考军校,她考不考跟我有什么关系啊,赖在我的头上!”
“我告诉你林佳,现在好了,要是人家女儿以后不考军校,当不了军官,全家都会骂你的!”妈说。
“凭什么骂我?她问我军校苦不苦,管理严不严,那本来的事实就是又苦又严嘛,难道为了她我还要说假话吗?”我抓狂似的大叫,“啊!我受不了了!”
“本来王阿姨跟我说的意思,想让你以姐姐和过来人的身份,跟她多讲讲军校的好,帮她下定决心考军校。你这可好,说的全是反面话,这不是添乱吗?林佳,你现在就打电话过去,跟王阿姨道歉!”
“我没错,我为什么要道歉?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羡慕当军官啊?”我大声地吼着,余光瞥见肖蓉蓉把耳机摘下来,吃惊地看着我。
“林佳,你?”妈的声音带着颤抖,突然无语。
我抹了一把脸,松开了死咬住的嘴唇,吞了口带着腥味的唾沫。
“我有事了,先这样吧!”我大喊着,把手机挂断。
周围终于静下来,胸中“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显得异常震撼。
肖蓉蓉的手轻抚在我的脸上。我蜷着身,头深埋在臂下,想要遮掩有些激动抑或委屈而无谓摇晃着的身子。
“林佳,你又跟你妈吵架了?”刺鼻的香味钻了进来,乔楚回来了。
我直起身子,用纸巾抹了把鼻涕,恢复了一脸的平静。
“你在哪儿玩高兴了,回来跟我说梦话?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跟我妈吵架了?”
“乔楚,马上要点名了,你快把妆卸一卸吧。”肖蓉蓉跑上前扯了扯乔楚的衣服,乔楚翻了翻眼睛看了一下表,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林佳,快别生气了,明天不是轮到你外出了吗,快找找外出的衣服吧,我帮你选。”蓉蓉拉着我的手安慰说。
肖蓉蓉的性格真是好,平时细声细气总是矫情得很,只要有了火药味足的场面,她就是最好的灭火器。
“蓉蓉,明天我出去,给你买好吃的回来!”我脱口而出,话刚出又有点后悔,吃的带一份怎么够,这下又要花不少钱。
蓉蓉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没关系,乔楚明天也要外出,她也说给我买好吃的,你就别买了,免得买重了。”
我咧了咧嘴,笑着说:“你就别管了!”
周六晚上的点名,实际是周日休息前的一次简要教育,强调短暂周末的注意事项。这个时候对每个学员来说,既是轻松的,也是愉悦的。尤其对于一个月不得外出后恢复正常的首个放假前夜的我们,心里愉悦又开心。
点名很快走完程序,顺利结束。
我心里关心的则是明天的外出名额。我是一开学就“预定”在这个周日外出的,尽管知道按计划出去应该没有悬念,可还是在内心深处有种隐隐的不安。
“明天外出人员,请抓紧上交假条!”刚刚接了值日员的肖蓉蓉,声音响在走廊的另一端。在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和尖叫声中,接连有人跑着把假条交给她。
肖蓉蓉撩起门帘,冲我喊:“林佳,你的假条呢?”
“早写好了,放在你的床铺上了!”我笑眯眯地说。
肖蓉蓉却面带难色,站在那里有些迟疑地看着我。
“怎么啦?”我问。
“林佳,名额已经满了……”肖蓉蓉的声音变得很小。
我扯过她手里的假条,一张张地翻起来,“我开学就申请了明天的外出,怎么名额会没我了呢?”直到我从中发现并揪出了同班乔楚的假条。
“她已经出去过,为什么还出去?为什么挤占我的名额?”我的眉头皱起来,胸腔的火瞬间点燃。
“点名的时候你也听到了,队长说了,外出要严格按名额走,不能搞特殊也不能通融。”肖蓉蓉说。
“按名额走不假,可是那是我的名额,凭什么乔楚要搞特殊?你把她的假条给我拿出来,去向队长把情况给我说清楚。”我把假条塞进肖蓉蓉的手里,心里的火再一次升温。
肖蓉蓉想了半天,“还是算了吧,也许队里想照顾她。”
“凭什么照顾她,照顾得有个理由吧?难道我就该受欺负吗?你先去把事情跟队长说清楚,实在不行我就去找队长。”我的态度更加坚决起来。
“那好吧,但你要答应我,千万别和乔楚吵起来!”
“好,我忍着。”
我以为肖蓉蓉向队长的汇报得有一个时间和过程,出乎意料,很快,蓉蓉就回来了。
一进门,她就急着端起脸盆往外走。
“蓉蓉,队长怎么说?”我拉住她。
“噢,林佳,我跟队长汇报了,他说知道了,好像不是很高兴。”蓉蓉说完就急忙离去。
我轻舒了口气,钻进被窝,准备放下所有思绪,早点入睡,以一个好的精神状态迎接明天外出的到来。“外出”这个平常的字眼,对于任何一所大学的学生,都是不可侵犯的人身自由,说得更直白些,不就是上街吗?这难道还能成为大学生的需求渴望吗?人生有些时候,就是这样无奈和不可理解,今天的我们,外出就是真的成了梦寐以求的一种愿望。从走进军校的那刻起,一切都绷紧了,内心无数次鼓励自己的、翘首企盼的,就是申请外出时刻的到来。仿佛那不只是短暂的自由,更是心灵深处的飞翔,抑或精神压力的一种舒展与释放。
“林佳,队长叫你过去!”不知何时,门被值班的肖蓉蓉推开,带着几分不安的她悄悄告诉我。
我知道,情况可能更复杂了。
我站在队长办公室的中间,队长站在我的对面。这个从步兵学院毕业的叫作金锡铁的队长,由于平时很注意军人风纪,我发现他很少坐着与人说话,似乎站着才能展现他虽然不到一米八,却很有恰当比例的身材优长。
“林佳,明天你们班准备报谁外出?”金队长五官毫无表情地问。
“我外出。”我答。
“你们把计划调整一下,安排乔楚外出吧。”金队长话说得十分平淡,就像决定一件极其简单平常的事情。
“队长,外出名额是开学就登记预约的,乔楚此前已排到过外出,现在是排到我了。”我紧紧盯着金队长的眼睛,想看到他内心的不安和歉疚。
金队长的眼睛却眨都没眨,“所以,我让你调整一下计划。”
“为什么?她为什么不能调整一下计划?她怎么可以搞特殊,我们都得让着她?还是队里觉得这样做才算公平?”我瞪圆眼睛,心里充满委屈。
“她是事假,你是班长,就算照顾她还不行吗?”金队长虽然眉头皱紧了,语气却明显缓和了。
“我为什么就得照顾她?入学这么久了,排到一次外出容易吗?谁出去没有事啊?我想不通。”我看金队长话软了,我的语气便硬起来。
“你是班长,就要合理权衡班里人的情况。下次你再出去,不一样吗?”队长说。
“既然队里这么想照顾她,那就多给她增加个外出名额呗,为啥不把好事办到底啊?”我本来想再问上几问,看队长如何自圆其说,我的理智却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拦住了已到嘴边的话。
聪明的金队长,还是看出了我的意思。他接着说:“外出人员要严格控制比例,院里是要检查的。”
我低下头,没再说话。我的意思已经表明,我不同意这样的调整,我也不想当这个照顾她的好人。我是学员中的班长骨干不假,可这种班长是大家轮流当的。我在这“魔鬼训练营”一般的校园里苦熬了近百天,想外出上街,看一看自己军校所在的城市,也是人之常情。本就属于我的外出机会,我不想就这么放弃。
金队长似乎已经看透了我的内心,他有些无奈地说:“林佳,你想按自己的计划时间上街,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作为班长,却这样看待和处理问题,我真是感到意外,你先回去吧。”队长的语气虽然不再严厉,语调却让我觉得字字都很沉重。
事已至此,我无须再作任何解释。
我坐在自己的床上,心里的那块无形的石头开始沉重起来,越来越觉得刚才与队长的交谈,可能会让队长对我有不好的印象和感觉。没有多久,沉重的石头就把我心里那揪着的肉压得快扁了,连呼吸都费劲起来。
事情的结果很快传出,金队长还是照顾了乔楚。他调整了其他学员外出的名额,保证乔楚按计划事假外出。
黑透的屋子里,看上去已经进入就寝状态,其实谁都没有睡的意思。乔楚还在,谁也不好作出评价和议论,但是谁能不觉得队长对乔楚的照顾,真是太不顾虑影响和大家的感受了。是什么样的力量,让队长对乔楚如此厚待呢?虽然看不清室友们的神情,听不到她们的呼吸,却能真切地感受到每个人“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人人心里一杆秤,谁能禁止每个人的感受和思考呢?尽管我的内心刚刚还揣着些许的忐忑,但想到这些,我却很快觉得轻松了。没多久,我就带着对第二天外出的憧憬,进入了快乐的梦乡。
我相信天刚刚放亮,或许还没有放亮,准备外出的同学们,就都和我一样悄悄地醒了,为出发进城做好了一切准备。然而,我们却不得不等待,因为只有吃过早饭,才可以离队出发。
当我完全自由地走出校区,坐上进城的公交时,那种获得解放的感觉简直让人快乐得难以言表。我打开音乐戴上耳机,竟情不自禁地随着音乐轻声唱起来,有些乘客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我却用一副陶醉自得的面孔朝他们微笑着,我很想对每个人说,走出学校上街,真好。
我给自己用坚持和刚毅换来的一天,安排了极其丰富的内容。我去这个省会城市的中心商业区逛了所有高中档的商店,为的是过过眼瘾。在吃过大餐,看了电影城最火的大片,到人民公园散了心后,太阳已经要下西山了。
超越现实,近似梦中生活的一天,就要结束了。
这时我想到了乔楚,她是因事请假外出的,她这一天,都干了什么呢?
我为此突然好奇和疑惑起来。这里离她的家乡横跨一个省,她在此处并无亲属,她会有什么事非要今天请假外出呢?
我很快想到一个人。
我拨通了一个号码,“赵泉,你今天不是也外出吗?你现在在哪儿啊?能帮我拎点东西回学校吗?”
“好啊,我正准备往回走呢。”
十几分钟后,我的老乡,担任队助理的通信员赵泉便出现在我的面前。
“今天乔楚也进城了,还是事假。你知道吗?”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两只眼睛等待着他的答案。
他噗哧笑了一声,“我怎么可能知道?”
“我就是有点想不明白,队长为什么那么护着乔楚啊?她为什么就非得今天外出?为什么就得照顾她?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拍拍他的肩膀,仍然看着他的脸,想得到我需要的回答。
赵泉再次冲我笑笑,“你别瞎想了,队长给她假肯定是有他自己的道理。”
“什么道理?不就是乔楚有个在部队的父亲,级别高、人脉广吗?”我原本想一股脑儿再多说些自己藏在心里的怀疑,却被赵泉再次拦住。
“快别瞎说了,不可能的。”赵泉说着就拉我准备去坐返校的公交车。我这时才想起,还答应给肖蓉蓉带好吃的呢。
在附近一家超市,我挑了几样水果,匆忙地装在袋子里,赵泉虽然一劲儿想阻拦我别买多了,我却还是拿出了要断臂大赠送的魄力。
坐在疯狂行驶的公交车上,我和赵泉再没有更多说话和交流,我们都把目光投向窗外,我在理着思绪,他也特别配合地默默无语。
当兵入伍、走进军校,每天枯燥乏味的训练,肉体和精神上承受着双重折磨,虽说吃苦受累大家都一样,但几乎人人都知道,乔楚的爸爸是省武警总队的副总队长,是同学中父亲职务最高、最有实权的一个。她爸爸前些年曾是抗洪抢险英雄,立过一等功,在全国作过巡回报告,有很高的知名度。这样想来,队里怎么可能不高眼相看,又怎么能不格外照顾呢?
想来想去,我更加坚信金队长是出于某种个人因素照顾乔楚的。
这样想来,我对金队长的做法,又多了一些莫名的反感和困惑。
对于金锡铁队长这个人,其实从我们初次见面开始,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有时细想,也许在他的名字中,金属的成分有点太多了,办起事来总是那么不近人情。
妈妈带我来报到,是在开学的前三天。
那天队里只有金队长一个人,他刚刚接过我的报到通知,就不停地打量我长长的辫子。报到的前一晚,我跟妈妈还在激烈地争吵,报到的时候,我的眼睛还是肿的。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双方似乎都缺少一种该有的好感。他可能从某种程度上,看出了我没有军人该有的素质。而我也看到了他脸上的不满意,或许他就是一个喜欢戴有色眼镜看人的上司。那时我还不知道队长就是我们学习期间每天无法回避、只能面对的管理者。
几乎没有什么语言来往,他开口就对我提出要求,“你得把头发剪了!”
“我知道,这不还没开学吗?”我并不怕他,也没有把对军校的反感作丝毫隐藏。
他愣了一下,眼里滑过一丝笑意,“你报到了,就是学校的人。规矩是即时生效,你必须马上去剪。”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一种威严,让人听着就有一种魄力,提不起勇气抗拒。
“那我开学当天再来,这两天先去街上住。”说完我便拉着妈妈的手想走。
“来了就不能走了,我有管理的责任。”金队长说。
我转身向外走去,妈妈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用手往回拉我,被我用力甩开。
望着我离去的背影,我相信他肯定对我讨厌极了。
那个时候,我还没想到一场让我们无法忍受的新训即将开始,我的同学们,也没有想到一场煎熬和考验正在向我们走来。
我心里冰凉的温度,是从新训四十三度的高温天气开始的。我的印象中,这样的高温天气似乎应该是停课、停工、休息的,生命需要珍惜,更应该受到尊重。院里非但没有取消训练,反倒让我们到一点遮荫的地方都没有的操场上练习正步。
烈日下,我们站在队伍里,汗水顺着脸钻进眼睛,流到嘴里,却只能咬着牙坚持进行“端腿”练习。
“第一名,你的腿抬高!”
“第二名,注意收腹挺胸!”
“第三名,注意你的表情,别咬牙切齿!”新训班长在逐个提示和纠正着每个人的动作。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
虽然中间有几分钟的时间活动手脚,可对于缺乏锻炼的学员们,早已经难耐身体承受的极限。
忽然,男学员李一家晕倒了,这个来自西藏高原还处于“醉氧”状态的红脸小伙儿,像棉花一般轻轻跌倒在地上。
接着,乔楚晕倒了。这个平时一直被父母惯养着的娇女孩,拼命地咬牙坚持也终于突破了承受的底线。
很快,肖蓉蓉也在训练中晕倒。
我下意识地咬着嘴唇,豆大的汗珠顺脸而下,打湿了我的衣领,钻进眼角的汗水害得我不停地眨眼。我心里想着一定挺住、一定不能泄气的时候,却非常丢脸地瘫坐在地上。我清楚记得,那时双腿就像失去了知觉,那种浑身松软的麻木状态,让你一点自主的能力都没有,只能任由自己就那样跌倒在地面上。那一瞬,钻进我眼睛的汗水好似转化成泪水无尽地涌了出来,我的泪腺像泄了洪,怎么也止不住。并不是来自于疼痛,也不是因为丢脸,那是死守住的自尊心最后崩溃的不甘心。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让人无法理解的训练也并没有停止。谁晕了,就到树下休息片刻。其他人员仍然在继续训练。
这是对人精神意志的磨炼,还是对人身躯的折磨呢?我们受训的同学们,几乎同时有了这样的疑惑和反感。
后来,有同学在院内军网上作了意见留言。院训练部还到学员队进行了调查座谈。虽然训练中的休息次数得到了增加,训练的强度却并没有大的改变。要知道,从普通人到军人的炼狱,从来都没有捷径。
军人,军官,我们在艰苦的训练中,几乎都在思考和推敲着这种付出的价值、对未来的向往和这些憧憬的意义。
能有机会外出上街,不仅是一种精神放松与缓冲,同时也是一种有效的自我调整。金队长此次这样关照乔楚,或许其中还掺杂着其他原因,甚至是隐藏在更深层的因素。
就在我漫无边际的思绪飘荡中,我和赵泉回到了学校。
乔楚却并没有回来,而队里也没有过问她未按时归队的意思,这让乔楚的身上更加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在临近熄灯号响起的时候,乔楚拎着大包小裹的食品,推开了寝室的房门。
她看到正在吃水果的我及肖蓉蓉,大声叫道:“你们已经吃上啦?我这儿还有好吃的。”
乔楚把手里五颜六色的购物袋甩在床上,兴奋劲儿还在继续膨胀,“看看这些是我今天的战利品。”
“蓉蓉,你看这条裙子特别有型,颜色我也特别喜欢,我试给你看看!”
肖蓉蓉轻靠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乔楚,待乔楚穿上后还拍手称赞她漂亮。
乔楚转了好几个身之后,把眼神落在我的身上,扬着下颚问:“嘿!你看我怎么样,林佳?”
“好看!肯定不便宜!”我盯着她的眼睛,并没有仔细看那条裙子。
乔楚自顾自地翻着自己的购物袋,清点着,突然语调高了一个八度:“对了!还有照片!”随即拿出包里的小数码相机,调出里面的风景照片给我和蓉蓉看。照片里的乔楚在公园的游乐园里笑得十分灿烂,但细心的我已经看出,这照片不是乔楚自拍的。我不禁好奇拍照片的人是谁,在乔楚用手遮着显示屏挑选照片时,我发现虽然有的被她快速翻过,却看得出里面似乎还有与其他男人的合影。
一种潜藏的预感,开始悄悄变得清晰……
2
李正光手里夹着一根香烟,“啪嗒”一声点上了火,送到嘴里猛吸了两口便戳死在妻子林梦兮亲手编制的易拉罐烟灰缸里,口腔里的烟雾伴着一声叹息窜到他的头顶久久不肯散开。那根几乎完整的香烟不安分地从冒尖的烟灰中滚出来,在李正光的手边停住。
“你就不能再考虑考虑了?你说你这不是冲动又是什么?还像个什么样子?”李正光背对着妻子,语气虽然不重却带着沉甸甸的责备。
林梦兮安静地靠在床边揉着自己瘀青的膝盖,仿若什么也没有听到。
李正光正了正腕上的手表,确认下眼前的时间。他思索了半刻,摸出内兜的离婚协议书,放在了桌子上。
“给你吧,我单位已经批准了。希望你能一切如愿,也祝你今后能幸福。”他回过头,看着林梦兮的脸,后者原本白嫩的皮肤仿佛失去了生机,苍白得有些让人心寒,刚刚哭过的双眼像嵌着两颗桃核,眼仁布满血丝,眼角两行泪水仍在悄悄地向外流淌。
林梦兮死咬着嘴唇,不肯出声,身子不停地抖动。
即便这样,李正光已经看出,林梦兮是下定了决心。让他不能理解的是,林梦兮为什么会对他有如此多的误解和怨恨。
李正光瞟了一眼墙上摇摆的时钟,他去机房接班的时间快到了。明天一早,他将送妻子离开这深山里的军营,回到他们那个曾经温暖的小家,一个东北的小城。他见妻子一言不发,心想好在明天下山的路上还有机会说话,便转身离开宿舍。
李正光是个有技术专长的军人,或许是源于他对专业的投入和迷恋,他有着极其深沉的性格。八年婚姻生活中,林梦兮从没听他说过一句爱与喜欢,平淡的人默默过着平淡的日子,他是个踏实的人,林梦兮喜欢踏实。
活在踏实中的林梦兮,生活的小城距李正光的军营有近千公里,在海拔一千多米的深山中,有个叫“老鹰峰”的地方,住着她的依靠李正光。共同生活了八年,她不知道他在那里具体做什么,她只知道在夏季的时候,那里的原始森林含氧量很高,就像天然的氧吧。在许多城市气温三十几度的时候,那里气温凉爽得却像冰箱,晚上只有盖着厚厚的棉被,才不会半夜被冻醒。按说,那么好的避暑去处,她应该借探亲假之机多去享受享受,她却只去过一次。不是不想,只是上山的路太过劳顿。赶上不好的天气,步行的路程有时会需要整整一天。还有一个原因,是李正光的单位不提倡家属上山,为此他们在山下一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子里建了“来队公寓”,这被叫作公寓的两栋平房孤零零立在偏远的村子里,那种艰苦的生活条件让她望而却步。最要命的是,那里过了“十一”就下雪,冬季大雪封山,只有来年过了“五一”才一切重新回归正常。
最理想的选择,就是林梦兮在家中等李正光,把自己应该享受的一个月探亲假,换给李正光,让他在原有假期基础上,能在家多待上十五天。初上山时,李正光觉得自己还年轻,想集中精力在专业上有所长进,他们商定先把造就下一代的“育林工程”放一放。这一放就过去了三年,等他们决定开始“封山育林”时,长期聚少离多的生活,使他们的计划总是屡屡落空。说不上是李正光在专业上格外用功,还是他有超常的天资天赋,在短短的几年中,他很快成了单位的业务骨干,在老专家的培养下,还成了某个项目的负责人。被重用的李正光,很有一种宏图大展的感觉,他的眼里所有事情一下子都变得不重要了,全身心扑在了他的项目上,也就是在此之后,林梦兮和他有了分歧,在随后的聚少离多中,意见和误解越积越多。一晃又是五年,林梦兮的肚子仍旧平平坦坦,她的心里却早已硝烟弥漫。三十五岁了,还没能做上母亲,她感到了危机的存在,心里的踏实感也渐渐远去。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留意身边工友的生活琐事,开始羡慕甚至渴望那些“正常人”的生活。虽然冰箱厂组装车间三班倒的工作很累,她一个人回到家里却常常失眠,眼前总是放幻灯般一遍一遍地重复工友们一家人热热乎乎的生活。这时她才悟到,其实两个人天天厮守在一起的生活,才是最真实最踏实的,不管贫穷还是富有,这才称得上是生活。动员李正光转业回家,成了她改变生活现状最迫切的一个目标。她在李正光回来休假的时候,跟他吵架,跟他哭闹,连续多日精神恍惚,当着亲友的面给他下跪,甚至还上演了服药自杀的闹剧。在她把能想的办法都用光的时候,她发现李正光沉闷的性格,让她感到冷酷甚至可怕,她发觉自己无法读到李正光的心,怀疑他们八年的婚姻,起初就缺乏最关键的基础,甚至实际上早就是名存实亡的。
离婚的念头就这样悄悄萌生,而且一旦暴发就来势凶猛。
林梦兮电话里对丈夫说了自己的想法,李正光沉默许久,劝她不要冲动,不要意气用事。
已经在心里用怨气拧紧了发条的林梦兮,已容不得李正光再做推脱。
没经任何预告和提前联系,林梦兮再次来到李正光的深山营区。
不论林梦兮怎样吵闹,李正光只是闭口不谈。林梦兮要离丈夫而去的决心,让李正光深感意外。可他还是觉得,凭他对她的了解,一切应该都还来得及。
“对不起,我知道欠你的太多,虽然你不想听,我还是要说……相信我,一切都会逐步好起来。”李正光说得至诚至恳。
林梦兮的去意却已如铁般坚决。
“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李正光有那么一瞬间,希望林梦兮能够承认,哪怕是默认,至少也能让自己明白个究竟。
“要是这样想你更好同意,也可以……”林梦兮抹一把眼泪,别过头去。
连续两周,林梦兮找了李正光单位的领导,与李正光在“老鹰峰”上进行了无数次的交锋和争吵,誓言“不离不归”。
李正光渐渐懂了,要么林梦兮是真的有了人,要么是被自己伤到了,无论如何,她是下了决心,不再回头。
李正光离开宿舍去机房值班的几十分钟后,林梦兮与下山的两个士兵结伴,带着李正光开出来的离婚协议,离开了“老鹰峰”。
就在林梦兮实现了与李正光离婚的愿望,准备静下来思考新的生活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李正光,一种言喻不清的考虑,让她决心留下这个孩子。
转过年的春天,林梦兮在医院产下了一个只有六斤重的女婴。
那就是我,林佳。
我是在母亲的艰苦拉扯中长大的。在上小学前,妈妈没有再组建新的家庭,也许她是想给我留一个尽量正常、能健康成长的环境,或许她再婚会对我造成另一种伤害,她终究是出于对我的考虑的。
她同时也没有接受李正光想复婚的请求,客观上说,我在真正懂事前,对李正光的印象和感知几乎为零。
林梦兮很爱我,她把自己对生活的热爱全部加注在我的身上。她是个奇怪的女人,也可能是个感情极为固执的人,她似乎很反感与李正光婚姻存续的岁月,然而又很爱那个令她失望的男人的孩子。她的每一天都在给予我关爱的努力中度过,她把我当作老天给她付出的回报,她为此这样想着,心里有时还会觉得很知足、很温暖。
或许就是这样一种平衡与互补,我受到的爱是双份的,我渴望得到对缺失的补偿,也是双倍的。我是在无数好奇的目光中长大的,林佳怎么怎么样,你知道吧,她是在父母离婚后,才出生的。人们总愿意在说我的时候提到那个宁愿留在深山,也不甘心回来爱我的那个父亲。是他不要这个家,我的存在又算什么,这个时候,我的心里会狠狠地恨着他。
我那双手把我捧为至爱的母亲,从不对我说起那个令她失望的男人,即便我的外婆抱怨我的父亲时,妈妈也总是默默无语。我曾想象过,或许外婆的抱怨只是误解,我愿意相信那个陌生的父亲,哪怕只是偶尔有过那么一瞬间也是想念过我们的,只要他有过想念,就会有惭愧和自责。
我五岁那年,母亲深夜急性阑尾炎发作,是邻居把我接到家里照看,把母亲送到医院,母亲自己签字在急诊做了手术。我六岁那年跌倒胳膊脱臼,是小诊所里的医生帮我复了位。白天,我帮外婆去街上卖菜,晚上等待着上夜班的母亲归来。我上小学那年,妈妈的电冰箱厂改制重组,被人买断了。不久,妈妈失去工作下岗了。为了供我读书,妈妈加入了和外婆一起卖菜的行列。一天周日,妈妈带了一个菜市场卖菜的叔叔,领我去街上吃了快餐,看了电影。后来,妈妈和那个叔叔组成了新的家庭。现在想来,母亲那时一定是苦闷极了,要么她是为了改善生活的困境,要么她是想给我一个相对完整的家。她刚刚与叔叔生活在一起时,他们每天一同出入,虽然每天很忙碌,却也生活得踏踏实实、有滋有味。也许,那就是母亲心中所向往的踏实生活,也许那就是母亲一直追求的梦境终于得到实现的一天。有那么几年,母亲林梦兮的脸上是常常漾着自得和灿烂的。可到我读四年级的时候,妈妈与叔叔开始常常争吵,有时引发争吵的原因几乎不值一提,有时甚至根本就没有什么原因。我常常不得不暗自猜想,是不是妈妈年轻时经受的孤独和付出太多,她的更年期过早来临了呢?
上了初中之后,我发现妈妈林梦兮越来越像变了一个人。有时候,她会突然暴跳如雷,大吵大骂。有时候,她又神不守舍,一个人久久地坐在那里不说话,好像没有了思想和灵魂。说心里话,当我第一次搞清楚什么症状是忧郁症时,最先想到的就是我的母亲林梦兮。
高三那年,母亲同我严肃地交谈了一次,她希望我能考军校,能在部队发展,我坚决反对。我怕苦,我不想过那种紧张而受苦的生活,尤其不想与大山和军营扯上什么关系。考学前后,我时常与母亲在争吵和哭闹中度过。这让她的脾气更加火暴和焦躁,她说我不懂她,我也说自己不懂她,为什么她能放弃那种让人绝望的生活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却不能走我自己想走的路。
那段日子,对我的母亲林梦兮而言一定是心情最复杂和最难过的。我们的交战激烈而僵持不下,她思虑再三还是打电话给李正光,希望他能帮帮我。我最后也没有接李正光的电话,更断然拒绝他的帮助。
打了,斗了,闹了。最后妥协的那个人还是我,确切地说,我是圆了母亲林梦兮的愿望。她不容易,她为了我经历和付出了太多。
对我来说,穿上军装走进军校只是报答我那苦命母亲的一种方式,或许有人渴望成为一名军人,但我实在无法盲目地说我渴望或者热爱。事实上即使你是一张等待书写的白纸,新的生活也依然不像你期望的那样简单。
我只身一人,走进还未做好心理准备的绿色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与我相惜相爱的母亲,也没有任何呵护我的那些亲人,它完全是陌生的,是紧张而严酷的。
我不喜欢跟新同学们一起聊天,准确地说我不知道怎么说话。我不知道在大家热闹地讨论、分享自己的家庭故事时,自己该如何开口。我不喜欢听别人的家事,更不喜欢讲自己的家事。有时候不知道如何开口,沉默当然是最好的回答。久而久之,我自然地形单影只,当然我想这与我时常在周末给家里打电话时的大吼大叫也分不开,他们说,我很怪。
我呆坐着,肖蓉蓉在我眼前不紧不慢地理着自己的床铺。我想,要是我有肖蓉蓉那样人见人怜的性格就好了,可是谁让我有了十八年与他们截然不同的成长岁月呢?
“蓉蓉,你怎么收得那么快啊?快帮我收一收吧!”乔楚大声地嚷着肖蓉蓉给自己帮忙,手里不停地翻着从包里拿出来的衣物。
“林佳,教导员让你到他办公室!”队里的值日员闯进来,对我说。
我点点头,她便一溜烟地跑掉了。
“新来的教导员可认真着呢,前两天统计‘学员家长先进事迹,上午还让我再写详细些呢。”肖蓉蓉说。
“林佳你可得小心了,教导员没准是看出你‘冰冷不胜寒的性格,要找你谈心呢!”乔楚眯着眼睛,像知道了什么事一样。
我想,乔楚的话有道理,教导员准是因为我坚持外出的事,要对我进行思想教育。
“报告!”
“进来!”
我走进教导员的办公室,后者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认真地在理手里的材料。
“教导员,找我?”
“林佳是吧?”他抬眼看我一下,又继续低头整理自己的东西,“坐下吧!”
“你周日外出了吧?”教导员依旧没有抬头。
“是的。”我想,我知道他是什么事情了。我坐在那里,两根拇指不停地打转。
“你看看这个是怎么回事?”教导员把一张写了我名字的白纸递到我面前。
“说说吧!”他放下手里的材料,靠在椅背上,盯着我的眼睛。
说什么?在我脱口而出之前,我想起乔楚嘱咐我要小心的忠告。态度决定一切,我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说:“教导员,我没什么要写的……”
“我看过你的资料了,你的父亲应该是工作在很艰苦的地方,这么多年……这个是……”他顿了顿,再次把那张纸递到我面前。
“教导员,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说。
“我让写的家长事迹你为什么不写?”教导员说。
“他没有事迹。”我说。
“一个在深山付出几十年的专家,会没有事迹和故事?文字可多可少,你交上来一张白纸,这是典型的态度问题。”他严厉地说。
“林佳,能说说为什么吗?”教导员的话再次在我耳边响起。
我晃过神来。
“教导员,每个人都有隐私,我不想谈我父亲的故事,他就是很普通的一个军人,真的没有什么事迹。”我说。
教导员的眼睛闪闪发亮。“林佳,我们组织这次家长事迹交流,就是要让学员们通过回顾和学习家长的付出贡献和精神境界,更加珍惜今天的学习生活,立志为国防和军队建设再创新的辉煌。”
我平静地说:“知道,我一定认真学习所有的事迹,确立远大的理想。”
教导员半信半疑地看着我,瞬间像泄了气一般,“你可以通过家里,或者直接问问你爸,只要挖掘,肯定会有很多感人的故事。”
“教导员,那我就再问问家里。”我有意用家避开了父亲和母亲。
后来教导员又跟我提了些努力学习训练,争当优秀学员方面的要求。我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看上去是在听,实际是魂已出窍,有那么一瞬间甚至真的产生了想问问我妈或者李正光,他们都有些什么故事的想法,只是这想法闪过的速度太快,大脑中只有一道光闪过的痕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有时心里十分冷漠,把一切看得很淡,有时又超常脆弱,哪怕因为一点点的情绪,眼里就会顿时充满泪水,它们在眼眶里一圈圈地打转,如果不是我拼命撑着不让它们流出来,似乎随时都要泪流满面,让人更加不解与奇怪。
我知道不管我说话还是沉默,都改变不了人们看我的眼光,以及对我性格的印象。我想避免自己说出家庭的变故,更想避免说出自己对父亲的陌生和漠然,还有自己的实际经历。我最好的选择,就是在忍耐中坚守沉默。
教导员仍在做最后的努力。“你找机会问问你的父母,听听他们记忆中的故事。说不定你会有什么重大的、意外的发现。你知道肖蓉蓉的父亲吧,他是航天专家、见义勇为英雄、全国知名的烈士,还当选为感动中国人物呢,那事迹感人啊,让人震撼,发人深省,值得我们今天和将来永远学习……”他不住地说着。
我在心里搜寻着对我的父亲李正光的全部认识,他确实没有什么事迹,在我的记忆中,都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父亲,他为我都做了什么呢?为了我的妈妈林梦兮又做了什么呢?
教导员看我不说话,在停住感叹的同时,用不解的目光看着我。
“教导员,我还没出生,我的父母就离婚了,十八年了,我没见过他,所以只能说,我对他没什么印象。”
我径直地走了出去,轻轻地带上房门,留下目瞪口呆的教导员,他没有叫住我,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我想这次一定是让他感到太意外了,可是我不怪他,只能怪自己的命运。
昏黄的吊灯被风吹得“吱呀”一声,在棚顶上打起晃来。
“把他给我弄醒!”说话的人走到窗口,忘了眼没有月亮而有些泛红的天空,点上一支烟,烟圈从他的嘴里窜出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的一句话似乎吵醒了草丛里打鼾的蝈蝈,周遭陷入一片死寂。
哗的一声,水溅到了他的脚上,他像没有感觉一般,继续抽着他的烟。
水流在地上,快流尽了便开始倒计时般的“滴答”,直到频率变慢,一点点接近消失。窗外的蝈蝈好似重新进入了梦乡,不合时宜地继续聒噪着。他慢慢转过头,朝吊在棚上赤裸着身子的男人走去。第二支刚点着的烟,毫不犹豫地戳在那个男人闭合的眼睛上。
“啊——”烟头熄灭的瞬间,那男人跟着大叫起来。
抽烟的人咧了咧嘴,举起左手,张开虎口,瞥了助手一眼,助手马上会意,也跟着痴笑起来。
停止了叫喊的男人咬着牙,睁着的一只眼睛充血一般看着他,眼角已被鞭子打得皮开肉绽,血渍像给他的脸上画了迷彩。
助手把吊在棚顶的绳子缠在了男人的腰上,双脚固定在地面,双臂在背后拧成“8”字,压着他的头,不断向下,直至与虎口的弧度相符。
那男人起初还能忍着,越是向下越是难过,身上的血液仿佛从腰部开始分流,一半徘徊在双腿,一半全部冲进大脑。双腿像灌了铅似的麻木,头却像空间不足般挤不进血液,他的视线已经模糊,喉咙像要被撕裂一般早已叫喊不出来,他像一根筷子,只待最后一分为二做出了断。
抽烟的人把脸凑在了那男人的脸上,满脸狰狞地笑着,手里快燃尽的那支烟又在脸边打转,后者用力一声大叫,用头拱向前者的脸。前者轻轻地闪开,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刀疤,扔掉烟头,发出狠话:“放他下来,我们陪他玩玩。”
助手朝门外吹了个口哨,几个大汉在门口甩甩脑袋,迅速组成队形,大踏着步子走进来。几个人三两下就把那男人解开绳子扔在地上,那男人蜷着身子躺在那里,身上却并不放松。助手们对视了一眼,随即对地上的男人开始了拳打脚踢,很快如同摔打沙袋一般,他无助地被打着。
天蒙蒙亮,抽烟的男人打了个盹儿刚醒,地上的男人早已昏死过去,没有他的发话,助手们仍在卖力地攻击这个“沙袋”,他腾地从椅子上蹿起,抓住跟前的助手扇了两个嘴巴,脚踹在另一助手的脸上。
“把他打死我要你们命!”他大吼着,蹲在地上翻了翻地上那个垂死男人的眼皮,“李正光,我和死之间,你该选择的是我!”
起床哨吹响了,我猛地坐起身子,真该死,我在坐岗时睡着了,还做了一个不着边际的梦,梦里边,我的父亲真的成了教导员嘴里的那种英雄。
3
“林佳,你想什么呢?电话也不接!”二楼岗哨李一家拿着电话在我眼前晃,我回过神看看他,他说:“金队长的电话。”之后又消音用嘴形告诉我,小心点。
“喂……”
“林佳你干什么去了,电话也不接,要是脱岗漏岗,罚你值一个星期!”队长一口气说着,“一会儿给赵泉打个电话,告诉他最后一节课不要上了,到招待所来。”
“是……”我话还没说完,队长的电话就挂断了。
我放下电话,朝楼下喊了一句:“岗哨!你快上来一下!”
李一家三步并两步快步跑上楼来,说:“怎么了?”
“你给赵泉打电话吧,金队长告诉他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到招待所去!”我说。
“行!”他转过身便往下走。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我忽然说。
“什么为什么?”他纳闷地回过头看我。
“没有,没有……”我傻笑起来。
无趣的一天才刚开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不禁摇摇头。他是西藏雪山里来的孩子,他那脸上特有的散不去的“高原红”会让你心里觉得有种特殊的踏实。
阳光已经洒进走廊,刚好打在我桌前的地方,我伸出脚却碰不到。我抬起头看着阳光穿透树叶,轻轻摇曳着,时而刺眼时而柔和,我眯了眯眼睛,轻轻呼吸着周围的空气。阳光就在那里,仿若触手而得却是这般阴冷,我缩了缩肩膀,四下张望。人去楼空,原来除了寂静就都是寒冷。我趴在桌上想打个小盹儿,一闭眼便是梦里那昏黄的灯,水房里滴答不停的水声让我想起上刑的那个人身上浇透的水,我不得不睁开眼,走到水房去确认水龙头是否关紧,我想要关掉这一切该死的思绪,它们干扰了我。水房里的水龙头被我紧了又紧,我试过把手纸塞到里面,也试过用胶带把它缠紧,可都是徒劳的。最后我只好放弃,用其他的事情来转移我的注意力,还好李一家帮了我的忙。
“林佳,你们连的报纸,你快分一下吧,一会儿队长或是教导员回来你就不能随意走动了。”他把厚摞的报纸轻放在我的岗桌上。
“这里面有队长和教导员的吗?”我问。
“怎么可能会有,不然要我有什么用?”这时赵泉跑上来,笑嘻嘻地说。
“你今天没去上课?”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去了,然后又回来了,队长不是找我吗?中午队长有事情。”赵泉欢快地说着,他的乐观和开朗,也让我觉得很好。
我无奈地笑一笑,李一家说得对,在值岗时随意走动,被队长发现就麻烦了。
我抱着报纸钻进每间寝室,把报纸放到各个班里,最后是回自己寝室送报,出门时却与乔楚撞个满怀。
“哎哟!”我大叫了一声。
她恶狠狠地瞪着我,“喊什么喊!”
谁知道你在门口?我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冷眼看着她。
“神经病!”我一转身,她便说。
我站在走廊里,大喊:“乔楚,你把我鞋子踩掉了!”
乔楚跑出来,双手捂住我的嘴,说:“我放开你,你别出声!”
我点了点头,她放开了我。
“不用怕,队长和教导员都不在。”赵泉从队长办公室探出头。
“林佳,你要害死我啊?”乔楚没好气地说。
“我是神经病!”我依旧冷眼离去,回到自己的岗桌前。
被他们三个人一闹,困意全无。再次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窗子,我拿起笔开始涂鸦,画里和眼前的窗子一样,只是阳光与绿叶、蓝天都成了黑粗的线条,抽象地跳到我的本子里。
第四节课铃声一响,乔楚和赵泉便先后走了,虽然他们并没说什么,而且还是分别离开的,但我心里清楚,他们的目的地是相同的,队长在招待所等着他们。
乔楚从入学走到现在,至少在我眼中她是一帆风顺的,上辈子她准是天使,这辈子所有人都守护着她。第一次紧急集合的那个晚上,我把白天被汗水浸透的体能服洗好挂在风扇下面,全然不知晚上有“特别活动”。睡得正香的时候,乔楚穿戴整齐推醒我,我急忙起身套上还滴水的体能服,跟着跑出去。她不是未卜先知,而是有人给她透了底。在紧张又陌生的环境里,依然能得到关心和爱护,我心里该有多羡慕她啊!哪怕只有一个人在完全陌生的地方看着我,只是用一个微笑迎接我,哪怕什么都不用做,就是用支持的目光看上一眼,我该有多么踏实呢!我要担心的事情总是那么多,我想得到的关心却总是比别人少,只是远远望着乔楚身上的一切,好像就饱了。不知足的心当然不会在时常缺爱的状态下饱和,那是一种望而却步的“饱满”。幸福成她那般样子只要看着就够了,乔楚是幸福之最,她不需要咆哮不需要撕心裂肺如我般哭号与母亲争吵,她的世界就是那样简单美好,她只管张扬不羁,只管放开胆量去做,只要是她想的事情,就总会有人帮助她来实现。而肖蓉蓉则不同,作为航天科学家的女儿,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都会有那股子稳劲儿,好似有强大的内功护法,威力再大的招式稍接近她便会瞬间灰飞烟灭。这些当然是我这无名小卒望尘莫及的。说乔楚是天使,是因为她总是在被人呵护着,就像人们总会对天使心生怜爱,不管她突然掉进一个什么样的大炼炉,总不乏有人为她加油鼓励。当她训练磨破双膝双手时,会有人送来护膝和云南白药;当她没有排假却想外出时,就会有人主动帮助她串假;当她被老班长狠批的时候,就会有人向老班长暗示温和宽待;当她私藏手机躲避检查的时候,就会有人帮她暗度陈仓。
交了队里的值日岗,我开始了正常的上课生活。
这天是新开设专业理论课的第一天,肖蓉蓉值班带队,队长、教导员全程伴随,足见队里领导对这门课程的重视。近几天有小道消息传出,说乔楚的爸爸来学院了,武警省总队大校副总队长莅临,自然风光无限。听说院里领导和系、队的领导都参加了欢迎宴,还有人提出请全国抗洪英雄给全院学员作报告的建议,是乔副总队坚决不肯,才没有变成事实。大家都有一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那就是乔楚在校园里走路的感觉都变了,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脸的阳光灿烂,那感觉真是要在脸上开出花了。
早晨的阳光铺在上课的路上,洒在行进队列中每个学员的脸上,路旁表情严肃的学院纠察并没有对我们挑剔,我们走向教学楼的上课队伍一路顺利。
距上课铃响还有五分钟,教室内学员们已全部整齐端坐。这时教员还没有来,保障的小值日正忙前忙后地做着细小准备,生怕有半点失误。队长和教导员都在教室内,在他们的巡视下大家都在有模有样地翻看着手里的教材。当然书里写些什么并没有人在意,余光里都悄悄地关注着队领导们的一举一动。这种让人紧张到快要窒息的感觉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几乎就在上课玲声响起的同时,教室的门开了,一个身材不高,皮肤黝黑,还有几分驼背的中校,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到讲台前。这个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教员,表情诡异独特,不需要说话就有不寻常难靠近的气场,让人感觉来者不善。课堂上鸦雀无声,空气中无声地传递着警告,人人都多增了几分提防。课堂上没有人打瞌睡,也没有人低头做自己的事,至少看起来都是认真听讲的样子。紧张的气氛把时间的脚步拖慢,谁也不知道这样靠“秒”来计算时间的课堂将会怎样结束。
“你……请起立!”教员的手指着我的方向,就在我瞬间走神之际,让我顿时深感他明察秋毫功夫的厉害。
我的心狂跳得不行,我感觉到自己被来自四周的目光紧紧包围起来。
“对,就是你!”教员果断地用手指着说,他的尾音刚落,坐在我前面的乔楚站了起来。
我悄悄地舒了口气,尽量控制自己的表情,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怕把教员的目光吸引过来,谁都不愿在这个时候引来节外生枝的麻烦,我想。
教员左右手仍然熟练地玩着粉笔头,在讲台前来回踱着步子。当他的眼睛不再敏锐地扫视四周的时候,我才仔细打量起他来。他脸上残留的胡渣,镜片上明显的水印和指纹,邋遢地展现在我的面前,即使没有不幸地对视上他的目光,我也不敢让目光在他脸上过多地停留。现在最令我关心的是他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把乔楚叫起来,如果是提问,乔楚是否能回答上来?她若回答不了,那么我很有可能就是备选的“下一名”。
“我很想知道,你刚才在干什么?”他脸上严肃认真的表情跟他随意又熟练的身体动作一点不相符。
乔楚晃了晃自己的双肩,看起来自信无比。
“听课,当然是听课,不然还能干什么?……”
乔楚的话还没说完,教员就不耐烦地摆摆手,随即脸上带着狡黠的笑。
“请听口令,把手伸进你的书桌,拿出你得意的那个——玩意!”教员很严肃地说。
乔楚没有动,很抵触很反感地看着教员。
教员一个冷笑,快步走上来亲自动手从乔楚的书桌里拿出了一个我们很熟悉的东西,天——是乔楚那心爱的小数码相机。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里大脑一片空白。
我知道乔楚惹祸了。
乔楚的身子变得坚硬,虽然她留给我的只是背影,我相信她的脸色一定是苍白尴尬的。
教员并没有就此停手,他拿着相机径直走到讲台前,熟练地连上计算机的数据线,把相机里的内容打在幕布上。
室内随即唏嘘一片。被打在幕布上的是乔楚周日外出去公园的照片,随着教员的翻动,还出现了乔楚与爸爸在公园的合影,以及在学院招待所与队里领导一起吃饭的照片。那一刹那,我似乎解开了所有的疑惑,难怪周日金队长一定要安排乔楚外出,原来是她的父亲来了。
这种照顾也太明显了,真是太势利了。一种莫名的反感顿时让我心里很不舒服,甚至是非常气愤。
翻看了照片的教员,似乎更加反感和愤怒,他颇有不屑地说:“你上课翻看照片,是想对我传达和表示怎样的意思和信息呢?”
接着他突然提高声音,“是想告诉我本教员不值得你尊重,还是想让我知道你的父亲是个身居要职的军中大校,是全国知名的英模人物,最近在学院里影响力颇深?能把你真实的意图说说吗?”
教员的脸上有那么几秒钟闪现出得意的表情,随即又变得不屑一顾。
“我什么意图也没有,我就是看了几张照片,难道有你说的那么复杂吗?”乔楚争辩说。
“复杂?看来你多次巡演的父亲偏偏少了一次对你的专场演讲,你认为你凭什么现在坐在这间教室,坐在我的课堂上翻看你同你父亲的合影照片?就因为你有一个英模的父亲,你就因为这样而与众不同,因为有一个可以依靠的父亲,就走进了这所学校蔑视一切的条例和规定吗?你认为在这间教室里展示出你同你父亲的合影是你人生的自豪和骄傲吗?别忘了,英模的主角是你爸,你是你,不管你父亲是谁,都没办法让我高看你,我是农民的儿子,我凭自己的努力,今天不照样在这里给你当教官吗?”教员说得慷慨激昂,甚至有几分意味深长。
他用无声的目光扫视着每一张脸,似乎在寻找一张仍理直气壮甚至带点挑衅的面孔,以便他更尽情地把接下来的话说完。可惜的是,没有人敢迎接他那充满挑战的眼神。这样的结果似乎让他还满意,他露出黄渍斑斑的牙齿,轻声地笑了。他搓了搓手,拾起根粉笔,重回他讲课的状态。
乔楚,我们那平时高调和张扬的公主,此时却仿若透明人般继续站在那里,由于教员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再提到她是否可以坐下,乔楚便僵直地站在那里,全身都表现着心里的不快。若是贸然坐下,肯定要免不了教员的一顿痛骂,很明显,教员就是要把她晾在那儿。若是她再生出事端,事态严重性就升级了。可她从没有像现在一样丢脸又尴尬,不用看,也知道她脸色不好。乔楚就这样一直坚持站到下课,虽然大家的余光都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可谁也不敢去直视乔楚,谁都怕把这个教员的注意力引到自己的身上。我眼前那个平日里自信高傲、漠视一切的乔楚判若两人,她低着头,无精打采,或许我不该那么想,可是此时的她像过了开水的蔬菜,一点生气都不在了。
这种微妙的被故意回避的感觉犹如骨鲠在喉,直到回到宿舍谁也没再跟乔楚说一句话,这个时候的寒风习习我甚至比乔楚感受得还要深刻。那些装作不经意却刻意的眼神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身上扫视,而乔楚脸上那僵硬的神色也让在她身上永远是满格的战斗力消失不见。我知道刺痛她的不只是面子上的难堪,那是心底里一份被轻视的伤痛和无法宣泄出来的呐喊,那是我过去十几年成长岁月中最熟悉不过的痛楚,那是一种想要冲破束缚证明自己独立而存在的渴望。有时候,与英雄和优秀的父辈扯上关系,本身并没有外人看起来那么让人欢喜,有时候,沙滩再布满金黄也只是让人单看到了金子的光芒。有谁知道只有英雄的后代,才可能更崇尚英雄并带着比任何人都迫切的渴望想成为英雄,芝麻粒般的努力都在证明自己存在的痕迹,又有谁知道,只有英雄的后代才比别人更想摆脱身上衬着的“光芒”,他们依然需要应有的宽容来成长。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乔楚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英雄之后,她受伤害的情绪似乎很快随风而散,午饭过后,同学们再次见到乔楚时她脸上的表情已经轻松自在了很多。她不说话,谁也没有主动与她搭话,一个午觉起来,上午发生的事情似乎已被快速遗忘。
哨声一响,带着困倦匆匆下楼、站队,一切如常。院子的地面稍稍润湿了一层,蒙蒙细雨飘落。走在队列里,人慢慢清醒起来,也忽然难受起来,情绪似乎被昏黄的天空带动,这一路,有点漫长,又有点难耐,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天空才可以一片灿烂。
队伍还没有走到教学楼,队助理赵泉就匆匆跑来,告诉乔楚马上回队里,是教导员找她。
就在乔楚刚刚离开之际,一个重大意外让我们整个队伍目瞪口呆。
致那些自以为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妄加评价的人:
当你抱着一丝好奇读到这封独白的时候,希望你的心态与思维能和我一样,简单而端正,我的自白只为唤起良知,别无他意。
走进军校前,我是一名普通的高三学生,如果说还有什么与其他学生不同的,那就是我的父亲是名军人。说心里话,我从未想到过还可以把军人的父亲作为依靠。我从小到大,都与母亲生活在一起,是母亲把我一手带大的,记忆里生病的时候父亲不在我身边,我难过哭泣的时候没有父亲在一旁安慰我,我的父亲没有为我开过家长会,没有接送过我放学,我和无数军人的孩子一样,常常被人误解是单亲家庭。那些普通孩子享受的平凡的家庭生活,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美好的却很难实现的梦境。可我爱我的父亲,这不仅因为他是一个英雄模范,更因为他是一个值得人爱和尊敬的人。他是一个热爱事业,也热爱家庭和生活的人,他长期献身军队的建设事业,但我也深深感受到了他对我和妈妈的爱。他常常说:“富养女儿,穷养儿。”从我记事起,他就什么事都宠着我,无论我喜欢什么,他从来都不怕花钱,都想方设法满足我,让我开心高兴。我爱我的父亲,并以有这样的父亲而自豪,要说我对他的依靠,那是精神上的依靠,我以他为榜样。可我却并没有因为他军人的身份而想过走任何捷径,我入学以来,我也一直在勤奋努力,主动接受学院的管理和训练,主动经受严格的磨砺与考验。我可以说我的身上没有“特殊”,有的只是加倍的努力。
可是,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为什么在某些角落里还存在着对我,甚至是对我们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当你们凭着毫无根据的假想冷言冷语地曲解我的家庭出身的时候,我真想问问这个世界怎么了,同为军人的你们怎么了?难道我的父亲不值得你们尊重吗?难道身为军人后代的我不能让你接受吗?要对我和我们指指点点的原因是什么?我们是来受教育、学本事的,不是来被数落和挖苦的。能真正让我佩服的是我的父亲,是他无私奉献坦荡一生的英雄所为,而不是那些被你们口中扭曲刺耳的言语。因此,我在此想送上一句,尊重别人,就是尊重你自己,为此,请自重。
此致
敬礼
一个想努力学习的学员 乔楚
大家读到乔楚名字的时候,无不倒吸一口凉气。乔楚,你疯了。我心里乱得不行,这封看似内心自白的公开信,虽然没有特别过分的言辞,形式却是非常敏感的。比如,这种类似公开信的方法,对于军校来讲,能容忍吗?上午刚刚发生了教员批评乔楚的事件,下午乔楚即做出如此激烈的反应,无疑将会使事情迅速走向更加敏感和复杂。
“乔楚,你惹祸了。”我在心里想对乔楚说。
写着乔楚大名的这封“挑战信”高傲地依在教室门口的墙上,吵嚷的人群把它包围得紧紧的。乔楚的名字被大家一遍遍提起,信中那些挑战性的字眼被读了一遍又一遍,即使是同队的其他学员,对乔楚的做法都很快表现出了三个立场。大多数人都保持中立的态度,不论乔楚做的是否有道理,是否会受到处理,都觉得事不关己;少部分人则谴责乔楚的行为,认为她是任性又自负,这样的极端做法会招来更大的麻烦,甚至可能拖累大家;剩下的再少数则是支持乔楚的,他们认为教员上午的做法实在欠妥,甚至有些过分,乔楚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人群中,有些我不熟悉的面孔,他们的想法我无法得知,可那眼角和嘴角挂着的细纹无不写着他们心里的不满和轻视,让我替乔楚感到不安。我无法理解总是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善于解决一切难题的乔楚为何就这样丧失了理智,做出了如此下策的选择,我不知她将如何面对已经出现和接下来可能出现的一切难题,以及来自四周的可怜和不齿。
我忽然产生了有些对不起乔楚的感觉,我担心是哪次我对她的诅咒真的得到应验,让她如此祸从天降。
人群嘈杂混乱,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步上前,挥手扯掉了墙上的“挑战信”,那迅速快捷的动作,难掩深藏在内心的激怒。
齐刷刷的眼神聚焦在他的脸上,顿时一片吃惊。
“队长……”肖蓉蓉颤抖着声音脱口而出。
就那么一瞬,我陷入了无限的假想,队长身披黑色战袍,一手后背,一手握住腰间的剑柄。狂风呼啸而过,卷起三层黄土,他拔剑大叫一声,一个高速旋转回身,四周立刻遍地横尸。
“乔楚在哪里?”
没有风吹,没有呼啸,更没有什么大叫,队长的声音沉着而平静,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我没有看他的脸,紧张的心跳敲着大声的鼓点几乎要将我的心震碎。
“乔楚路上被教导员叫回队里了。”肖蓉蓉抢着说。
金队长转身大步流星地向队里走去,前方却正是迎面走来的教导员。
人群中的肖蓉蓉再次脱口而出,“教导员!”
只见教导员正迈着轻快的步子,腋下夹着已经有些破页的笔记本向我们走来。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朝我们挥了挥手。
“怎么都聚在这儿?”
金队长却抢先接过了话,“教导员,乔楚呢?”
教导员听了一头雾水道,“我不知道,我刚开了一个会……”
“不是你找她了吗?”金队长和肖蓉蓉几乎同时望着教导员。
随后,他们又像同时悟出了什么,转身都向队里跑去。
乔楚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考察我这个班长的职责、能力的,不仅是她平时的那种优越感和自负的神气劲让人难以忍耐,就是她随心所欲直白简单的大小动作,也可以给我带来棘手的麻烦。
深蓝色的玻璃窗,把外面的太阳光无情地隔绝在窗外的另一个世界,屋内乌云密布,队长的脸色不太好看。
我拘谨地坐在冰冷的板凳上,浑身的血液仿佛也在随着慢慢降温,浑身的肌肉在悄悄地缩紧。我没有一点思绪,好像一个空心的木偶,就只是呆坐着。
金队长用力地咳了一声,我不自然地动了一下。
“你是班长,怎么能掌握不到乔楚的动向?”
“我……”我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队长!”肖蓉蓉未喊报告,就忽然闯了进来。
“对不起队长,赵泉也不在队里,他和乔楚应该在一起。”肖蓉蓉喘着粗气说。
“马上召集你班里人,想办法把乔楚和赵泉给我找回来。”金队长很果断地对我说。
“是,队长。”我浑身的血液好像瞬间恢复了温度,同时我也充满疑惑,赵泉怎么会和乔楚在一起?他们能去哪里?这样做不知道是害了乔楚还是害了赵泉他自己。
我出了学员队,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校园里,对乔楚和赵泉的同时消失开始认真回顾和思考。现在看来,乔楚肯定跟赵泉在一块儿,否则怎么可能恰巧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同时消失呢?
乔楚这次的过激之举,包括把信贴在教学楼前面,尔后又旷课失踪,学院肯定是要对她进行处理的,否则学校以后还怎么管理学员呢?我感觉得到,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一传十十传百的发酵过程,风一般传播的速度和扭曲变形的程度是难以控制和预测的。似乎可以预见,一场整顿即将如暴风雨迎面扑来。
不管乔楚出于什么目的和原因又躲在了哪里,赵泉怎么会帮助她做这种错事,我都没有理由坐以待毙,眼前最无助的难题就是身为班长的我,要把乔楚带到队长面前。她经常流连于何处,或者说哪里会是她伤心时的避风港,这对我来讲简直是一个找不到算式的数学题。在这样一个严格封闭的校园里,谁都可能会有一个自己喜欢的秘密“小角落”,在困惑的时候去悄悄宣泄一下自己的情感。我一个常常与她“交锋”的人,怎么可能猜到她的这个隐秘之处呢?
我想起刚刚金队长对我的批评,同时也想起了周日让我给乔楚让假时的不悦,我预感到自己的形势也正在发生着变化,保不准背个处分的可能也是存在的。这让人不免感叹,有的人天生就喜气洋洋、好运相伴,而有的人,像我这样,没有惊喜、没有宏图,即便小心谨慎,也只有惊吓与徒劳。
想到这些,我的心中忽然更加矛盾起来,一种进退两难的委屈感涌上心头。林佳啊林佳,你为什么非得要像母亲林梦兮一样认真和耿直呢?你就不能学得灵活一些吗?认真不是缺点,但在不该认真的时候认真,总是个碍事的人。
我漫不经心地走在校园里,思绪像无头苍蝇般在大脑里四处乱窜,想法与想法在进行着无情的碰撞,却没有让我的脚步和眼睛停下来,我还在极度警觉地搜索着乔楚和赵泉的身影。
“林佳!”
我回过头,看到李一家更加发红而紧绷着的脸。
“队长让我告诉你,马上回队里,乔楚他们回来了!”
这话简直像一针兴奋剂,我二话没说,掉头就向队里跑去。没再回头,也没再多打探一句,事实证明,若是多问些什么,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那般唐突。
我一口气跑回队里,越来越临近,身体就开始变得僵硬,空气里充斥着莫名的紧张,氧气好像消失一般稀薄,我大口深呼吸,却没有改变身体的麻木和精神的无力。
我本应直奔队长的办公室,又担心他正在找乔楚谈话,我蹑手蹑脚地从队长门前走过,竖着耳朵细听,竟然什么也没有听到。
班里的窗户大敞着,窗帘漫无目的地摇摆着,像只空唱着哑剧的幽灵,皱着眉,耷拉着眼角,满脸苍白。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乔楚竟然安静地坐在床上。
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就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我舒缓下来,我轻轻坐在床上,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林佳,蓉蓉呢?”乔楚轻声地问我。
她脸色苍白,眼圈通红。
“你还问,不是找你去了吗?……你怎么搞的?”她一开口,我一肚子的恼火都涌了出来。
“你怎么这么任性?怎么这么不替别人考虑问题?你不怕事,可是你替队里和班里想过吗?你知道这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吗?你让我这班长还怎么当下去?”我越说越气愤,站起身来狠狠地瞪着她。
乔楚的眼角落下了两行泪水,一个接一个的晶莹珠子扑簌不停,在她的脸上划过两条发亮的轨迹。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这时赵泉推门而入,“林佳,队长找你。”
我喊过报告,推开队长门的时候,发现金队长竟然站在窗前很少见地抽着烟,一支香烟夹在他的指间,烟雾弥漫在他手的四周,一截白色的烟灰留在那里,他似乎在作着非常沉重而深刻的思考。
我的到来,似乎并没让他从思考中回过神,我只好站在那里,等待他的问话。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意识到我的存在示意我坐下,香烟已经燃尽,他长长的叹气声似乎是与烟灰一齐落下的。
“刚才,乔楚的妈妈来电话,乔楚爸爸报病危了。”
“病危?不是前几天还……”我想说还来学校了,可想起课堂上那些照片,还是生生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是的,前几天还来看过乔楚。没想到他是带着重病来的,竟会发病这么快,真是太可惜了。”队长说得很沉重,完全不像他名字里带着的那过多金字旁般冰冷和冷酷。
“这也太突然了,怎么会呢?”我自言自语般嘀咕着,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让人痛心的事。
金队长通过乔楚的妈妈,知道了乔楚爸爸上次来学院看乔楚的真实情况。
近段时间,乔楚爸爸先后出现了头疼、视力模糊和四肢麻木的感觉,乔楚妈妈多次催促他去医院检查,工作忙碌的乔楚爸爸却总是一拖再拖。这天,总队的医生联系了当地的医大专家,为乔楚爸爸做了脑部核磁共振,检查的结果令专家们万分紧张:在乔楚爸爸的大脑里发现了一个鸡蛋大小的恶性肿瘤,如果不是位置长得极巧,他早就应该成植物人了。随即他们又对他进行了全身检查,发现在脑部原发的肿瘤已经转移到多处内脏器官,已经是恶性肿瘤晚期。作为大校指挥员的乔楚爸爸,从医生们的神色中,就已察觉了问题的严重。他在多年前的抗洪抢险中,由于驾驶冲锋舟在洪水中抢救群众,被洪峰将冲锋舟打翻,被洪水冲起重重摔在桥墩上,头部受了严重的脑外伤。这头部的病情是否与受伤有关,乔楚爸爸无从知道,但一定是脑子出了严重的问题,他心里是有数的。他率直的几句话,就攻破了想要隐瞒病情的专家的心理防线,了解掌握了自己的实际病情。医院要求即刻住院,乔楚爸爸却以需要回去处理一下工作为由,离开了医院,在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径直奔到火车站,上了前往通院的火车。为了防止路途出现危险,乔楚爸爸没敢坐飞机,他在火车上度过了整整一天,来到学校。他没有向学院和队里透露一点自己的病情,只是说想来看看孩子,希望能借休息日让他与孩子一起出去转转。他早就答应过乔楚,要到她的学校来看她,带她一起去逛街,去公园照相。乔楚是他的掌上明珠,也是他一心想娇着养的宝贝,他想在自己失去自理能力之前,完成对孩子的一份承诺。
短短的两天,是乔楚爸爸和乔楚最开心的日子,他们在一起玩啊、乐啊,乔楚无法知道的是,爸爸在开心笑的时候,同时也在忍受着怎样的病痛。乔楚爸爸回到家,住进医院的当天,就进入了昏迷状态。
金队长告诉我,队里已给乔楚打了请假的报告,并帮乔楚定了机票,让我抓紧安慰安慰乔楚,帮她准备一下东西。金队长还嘱咐我,乔楚今天贴公开信和旷课的事,就先不要提了。虽然她的做法有些过激和任性,但现在最主要的是保持她平静的心情,以免承受不了这突然的打击。我连连应着“是”“明白”,便抓紧回到了班里。
这时班里已经聚满了人,大家站在屋里,有的帮助乔楚收拾东西,有的在说着安慰她的话。
身为班长,我深深感到自己先前的冒失和莽撞,“乔楚,真对不起!”我木讷地站在那里,当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乔楚忽然奔向我,用力地抱紧我,头轻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的嘴张得很大,泪水如泉般顿时涌出。
责任编辑 铁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