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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

2015-03-06阿伊莎

鸭绿江 2015年3期
关键词:葱头阿木老乡

阿伊莎,回族,汉名马碧静,云南省作协会员,十二岁发表处女作,至今在全国各级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及新闻作品八十余万字。新闻作品获过国家、省、州及地方各级多类奖项二十余次。作品见于《民族文学》《大家》《百家》《边疆文学》等刊物。现就职于公安系统。

阿木又失业了。

他默默地打理着简单的旧麻窝,临出门时,还不忘把那张裹了个塑料袋的旧报纸打开,重新叠好,换了个新塑料袋裹好,放进贴身的衣兜里,这才起身,对这个已是人去楼空的旧房子神情复杂地看一眼,默默地离去。

阿木沿着午后慵懒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城市的车子永远像甲壳虫,多且缓慢。劳顿了一整天的城市人放松了绷紧的神情,看上去少了些冷漠,多了些疲倦,同阿木脸上的表情相似。

这所旧房子原来住的都是他的同乡。现在,同乡们都被拘捕了,没准还得蹲大狱。这个文明的城市不允许他们用野蛮人的方式来敲诈勒索,哪怕他们的最终目的只是为了填饱那扇瘪焉焉的“破洋碗儿”。这是个法治社会,他们不懂。就打懂也白懂,肚子还瘪着哪!

这就是曾经风靡一时、令人闻风丧胆的“剁手帮”。帮派里的成员人手一把杀猪刀,专以袭击路人的手脚掠取钱财。这当头,老窝被公安局“一锅端”了,也害得为老乡煮饭的阿木失了业。

阿木和老乡来自一座偏远的小山村。小山村山荒地贫,种哪样不长哪样。艰苦的地理环境使得村里人只有两条出路:要么把自家的小命押到煤窑里,换取微薄的血汗以延续平庸的生命。而这样的方式也常常使低贱的生命戛然而止,难以磨灭的是那么多煤窑倒塌血淋淋的恐怖场面,这将是村里人心头永远鲜活的伤口。要么外出打工,捡几粒从城里人嘴角边漏掉的饭粒子解决饥肠辘辘的肚子。

都说靠山吃山,在这个鸟不拉屎、屎不生蛐的不毛之地,既然掏山肚子能活命,阿木就试试。外出打工前的阿木,挖过一段时间煤。

阿木这会儿走到人行道旁一条供人休闲的长条椅跟前,他扔下麻窝,一屁股坐下来,点燃一根劣质香烟,咂巴一大口,继续回想挖煤的那个杨葱头。不晓得为哪样,只要他一想起挖煤的经历,总会克制不住地想起那个短命的杨葱头,鼻头总会酸胀胀的出不了气。唉,那个短命的杨葱头!

杨葱头就是他那个金玉村的。这也不晓得哪个酸腐的文人起的名字。哪样金玉?茅草一堆。可也有人说,金玉村的金玉,就在那座金玉山的肚子里头。金子是黑金,挖出来能卖大价钱。阿木和村里汉子晓得黑金能卖大价钱,可那是大老板的事。挖金人哪赚得到哪样大价钱,能混个饱就不错了。这正是:养蚕的没衣穿,卖炭的冻坏脚!

阿木和他的祖祖辈辈一个样,很快加入了掏煤的队伍。一旦下到煤窑底,那便是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黑漆麻乎、暗无天日。在那里,苦累都成了小事一桩,真正煎熬身心的是那种紧张的心态,那种怕再也见不到天日的恐惧和对光明的渴望!

那个时候,阿木和老乡们每一次爬出煤窑口都会长长出一口大气,感叹道:他亲娘的,老子还活着!

可这样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简陋且没有安全保障的施工条件致使一连串煤窑事故接二连三地发生。老乡非死即伤,一个个血淋淋的惨痛事件如同一场场可怕的噩梦摆放在阿木眼前。阿木快崩溃了。但真正击溃阿木精神底线的却是杨葱头的死。

杨葱头小阿木两岁,是个长着娃娃脸的十七岁小青年。杨葱头是个孤儿,父亲在他六岁那年被埋在了煤窑里,母亲受不了这里的贫困,也跟外乡人跑了。杨葱头打小就跟老阿奶过。更打紧的是,这娃子还是个呆头呆脑的“愣脑壳”。村里人都同情这孤儿寡老,但同情也只能是精神上的同情,哪个也没有多余的钱粮接济他们。现实摆在这儿,有啥子办法?傻脑壳也得下力气挣钢镚,不然就得饿死。

都说傻子有蛮力。杨葱头干活相当卖力气,从不偷懒使诈。那张不解世事的脸上总挂着傻乎乎却又是泉水般的笑。每到月底,领了工资的他总是使劲擦干净那双黑乌乌的挖煤手,把那几张薄薄的票子恭敬地交到老阿奶手里,等待着老阿奶谝上几句,他会像小娃子一样乐颠颠上好几日。

那本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八月的过山风浅浅地削着山梢子,打着一串串“呜呜”的低口哨。山上不长树,光长黑石头和山茅草。那日和往常一样,上工前的挖煤工照例聚拢在茅草地里吹两把散牛,咂一根老草烟。这是他们唯一解闷歇个气的好方式。老草烟劲头足,能把全身的肌肉都调动起来,干活才有力气。

杨葱头不咂烟,他趴在地上用一根狗尾巴草逗一只大辣蚂蚁。这里的蚂蚁个头很大,咬人一口就会立马起个大红疙瘩,挺毒的。但大个头的蚂蚁却又是村里人下酒的好菜。炭火里一炸,扔嘴里咯崩脆响。村里人嚼得有滋有味。穷乡僻壤没哪样好东西。蚂蚁也是肉,放过就是浪费。虽然有一段日头村里人吃大辣蚂蚁好几个食物中毒,上吐下泻的,但只要吃不死人,照吃不误!他亲娘老子的,总比饿死了强。

阿木想愣了神,烟屁股烫了一下嘴巴子,蜂蜇般疼。阿木从裤包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把烟屁股捏熄了扔进去,又把塑料袋掖到裤包里。不远处一直有个“黄袖章”在死盯着他,只等他把烟屁股一扔地上便会立马冲过来逮他。阿木没给他这个机会。倒不是阿木事先瞧见了他,两年的城市流浪生活让他懂得:在别人的城市,就得学乖着点儿!这也类似于他老家常说的一句土话:在哪个山头就唱哪个调。他阿木想做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不想生事。

杨葱头边逗蚂蚁,边自得其乐地呱呜呱呜傻笑,满仓故意逗他,葱头,给是想麦子了?瞅日子把她说了来,给你当媳妇给要?众人一听,善意地哈哈大乐起来。麦子是个傻妞,瞧见杨葱头就会红着脸傻笑,杨葱头也总是盯着她瞅不够。好多时候,村里人都会瞅见他两个人对瞅着傻笑,有好事者估摸出他俩是石头碰石头——擦出火花啦!

杨葱头听到这儿,圆脸上的喜色更如撞到地上的牛屎花——炸开成一团。他虽不说话,可呱呜呱呜的笑声更响了。他的笑声和着山哨子,显得有些古怪。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远方的红日扎猛子进海里了,咸咸的海风夹杂着寒意向城市袭来,街上霓虹灯相继闪烁起诡秘的光亮。一双双热恋中的情侣搂肩搭臂亲昵地从阿木身旁走过,享受着他们的幸福。

阿木抬头望天,使劲睁着眼睛。这倒不是为了赏星星,是在绞尽脑汁地想今晚的落脚处。正是入冬时节,沿海的风有一种刺骨的寒疼。仿佛那不是风,是锥人的大头锥。阿木裹紧了单衣,整个蜷缩在长条椅上。

事情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发生了。杨葱头和几个同乡在那个掌子面打眼,放炮时大家伙都和往常一样避到了相对安全的位置。哪曾想,杨葱头站的那个位置偏偏震落了一块尖角石。石头砸下来了,刺刺地扎进了杨葱头的后脑勺,他只从嗓口眼儿发出一声轻微而沉闷的“呀”声,便劈脸扑下去没了动静。那声“呀”,仿佛是一声沉重得令人胆颤的叹息。

杨葱头就这样结束了他短暂而苦难的一生。和无数意外散生的煤矿工人一样,他很快就会被人淡忘,就如同他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上一样。

杨葱头走了,其余的煤矿工人还得咬着牙去鬼门关掏食。有一个和杨葱头同岁的小工人受不了刺激,变得疯疯颠颠的。阿木和满仓几个小青年也相继离开了煤窑。那里确实是一个恐怖的鬼门关啊,年轻人没有几个经受得起的。满仓那天从煤窑出来,呆怔怔对着金玉山发了一天愣怔,哪个也叫不醒他。他的目光是直愣愣的。是那种绝望和害怕交织在一起的目光。杨葱头倒下去他是亲眼瞧见的,煤矿灯飘忽不定地闪烁在杨葱头扭曲的血脸上,那块尖角石把脑浆都戳出来了。

阿木和满仓等二十多个小青年一同去了沿海一带。听说那里好淘金,这些被钱逼急了的人群也想去分上一杯羹。到了那里才晓得,这个先进开放的城市虽说接纳一切外来人群,但更会把人分门别类。知识的贫瘠和文化水平的低下使得阿木一伙只能从事最辛苦、报酬最少的体力劳动。

这就算不错了,听说中国大学生到外国抬盘子的大有人在。阿木一伙能在大城市找到工作,也和大学生在外国的待遇差不多了。只要能饱饭,他们满足了。

阿木一伙找到了一家建筑施工队,管吃管住,一个月三百块钱工资。因为没有技能,每天,阿木一伙都做最重最累最脏的活计。搅拌沙灰、挑砖头、锯钢材。每个人都劲头十足。只为月底能领上那几张不多的活命钱。可好歹熬到月底,工头却只给每人发了五十块钱的“最低生活保障金”,说是奖金周转不过来,暂时发不了工资。先再忍忍,下个月再补上。好几个要为家里寄生活费的同乡嘴巴张了张,那句骂人的话始终没有从牙缝里蹦出来。忍忍就忍忍罢,到时候几个月工资一头发,全寄给家里的婆娘,让她也晓得咱男人不是吃闲饭的。可说是下个月一起结清,哪晓得,一忍便忍了半年,同乡们再也忍耐不住了。他们去找工头评理。那个满口黄牙的胖工头用牙签剔着黄牙,傲慢地窥一眼他们,道:没得钱就是没得钱,等不了就滚蛋!满仓等人一听就跳起来了,扑上去要找工头拼命。工头也不是吃素的。他敢出来混,也是有两把刷子的。只见他连手都没挥一下,只是丢了个眼色,就从旁边突然冒出来一伙打手。那伙打手个个身强体壮,腿子有中柱那么粗,就好像日本的大相扑。用不了几下子,满仓一伙吃不饱饭的农民工便被干废了。

临走,工头把一口浓痰呸在满仓脸上,道:敢在老子地盘撒野,你还嫩着点儿小子!

因为没有知识没有门路,满仓一伙不晓得去找哪个讨回这笔公道。这里是不能待了,再待就是死狗一条。可日子还要淘。满仓一伙只有自认倒霉收拾麻窝走人。俗话说得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满仓一伙相信总会有他们的生路的。

同乡们临走都劝阿木跟他们离开这个人间地狱。像牲口一样苦累不说,该得的还得不到。

阿木没跟他们走。阿木既没去闹事也没打算要走。他不相信光天化日下的今天,还有老板敢榨取这么多工人的血汗钱。他想再等等。总会转好的。同来的老乡就只剩下阿木一个。

满仓一伙就这样怀着悲怨走了。

阿木抱着一线希冀留了下来。这个施工队外地来打工的还留有很多,他们都和阿木一样心存侥幸留了下来,希望哪天老板发善心了,能把拖欠他们的工资补清。还有的工人想法更简单,出去碰运气前途未卜,还不如哪儿也不去,守着那五十块最低生活保障金瞎淘日子,出门在外,说没有就没有,有时一分钱也难捞着。

夜更深了,沿海的大头锥锥得更起劲了。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酒吧、歌舞厅、大排档挤满了享受生活的城市人。阿木晓得此处不可久留了,冷都不说,后半夜就会有治安队的来缉查,阿木是外来人口,又没有身份证、暂住证,少不了要惹麻烦。以前进收容所、被罚款并不是一次两次。

他立起身,敲敲木麻的双腿,把蛇皮口袋装的麻窝往肩上一甩,又慢慢地朝前走去。路很长,一直走下去都是路,可阿木却不晓得应该往哪里走……

一个月很快过去,又到了领工资的日头。在领到五十块保障金后阿木的希望又破灭了。施工队里有个河南小伙子忍受不了这样的克扣便威胁工头喝了农药。他本真可能也没想到死,可他的命就那样不经折腾。原是场苦肉计,却把自家给害了。大家伙都为小伙子叹息,说他不自量力,跟城里人闹横,除非多长几个脑袋。

事发后,公安局来勘查了一回现场,说是回去调查研究。再后来,河南小伙子被草草火化了,阿木也没再瞧见公安局的来,再再后来的事,工人们都不晓得了。

不晓得就不晓得罢!这只是工人枯燥生活的一点点缀,家里老婆娃子的破洋碗儿还瘪着哪,过去就过去了,哪个还把他当回事儿。

这个时候,同乡满仓找到了阿木,他神秘地把阿木叫到一边,说老乡们都发了,现在不愁吃不愁穿的,每个月还能分到好几百块钱往家里寄,碰到运气好时,能分到上千块哪!叫阿木离开这个狗日的鬼地方,跟他们干去。都是老乡,就应该有福同享。

阿木听了很觉诧异。天底下还有这样容易赚钱的买卖?忙好奇地打问到底是哪样活计弄发的?满仓瞅瞅四处没人,咬着阿木耳朵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阿木不听则已,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整个人都麻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话:那,那可是犯法的啊!

满仓不屑地一歪脖子,骂道:他亲滴滴的娘老子,这也是没法子,咱总不能活活饿死吧?再说了,这城里人有钱的多,坏的也多,咱也是替天行道。

阿木见他比喻得不伦不类,也没跟他抢白。

满仓见他不吱声了,以为他已经动了心,便又说:再说了,俺们这“剁手帮”也是有规矩的,老弱病残的不抢,妇女儿童不抢,这也够他娘的意思了吧!等赚够了钱,咱就撤。

阿木这时已下定了决心,也不怕得罪老乡了。便咬咬牙说:满仓哥,你的好意做兄弟的心领啦!可这犯法的勾当做兄弟的实在做不来。当兄弟的也劝哥一句,宁肯穷点饿点,也别犯法。

满仓一听这话“腾”一下火了,指着阿木就是九祖万代:憨球包!窝B囊!城里人都骑咱脖子上拉屎了,你还说个球的犯法不犯法!他城里的龟孙子敢榨老子的血汗,咱就挑他的手脚筋,反正横竖也活不下去,还不如豁出去搞。

阿木说什么不答应,两人只好不欢而散。

两个月后的一天,阿木敲开了那间老乡租住的旧房子。满仓一见阿木,喜出望外得不得了,他兴奋地搂着阿木的肩膀嚷道:他亲滴滴的娘老子,你同意啦兄弟?跟哥干准没错!

剁手帮的龙头就是满仓,当初这个帮派就是他拉起来的。

阿木神色平静地摇摇头,说:听二宝哥说你们这里缺一个烧火做饭的,你瞅俺行不?

二宝是阿木的堂兄,前几天去瞅过阿木一回,顺便告诉他一个消息,替剁手帮做饭的外乡老头病倒了,估计这一病还不轻。要是施工队实在混不下去就叫他顶了这个缺。清者自清,烧火做饭不犯法。要是有起哪样子事也不干他的关系。阿木想了想,说考虑考虑再说。

前两天发工资,还是那可怜的五十块钱,阿木好歹能熬下去,可他那年老多病的老娘和年幼的阿弟阿妹可熬不下去了。阿木收到老娘托村支书写的信,说小弟捡煤渣滚下了山坡,急需钱医治。

阿木一咬牙,鼓起勇气找到黄牙工头,尽量婉转地把他家里的具体情况说了一遍。阿木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他只抱着工头能瞧在他可怜的小弟的分上支付他一部分救命钱。工头听了阿木的讲述,虚着眼想了想平时阿木这人很老实,干活还特卖力,不晓得哪股善神经动了动,给阿木数了五张“老人头”,说是施工队暂时也没钱,他要走就只能拿这么点儿。

这个结果比阿木料想的还好,他原来担心一两百块都拿不到手呢。尽管与他该得的相比还差一千多块,但他已经很知足了。能从这个吝啬老板手里扳回一文钱都难。

阿木给老娘汇了钱,便背着麻窝上这里来了。

满仓闹明白阿木虽然投靠他了,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入伙,仍然不甘心地说:这样吧阿木,你除了做饭还外带给咱放哨咋个样?咋哥们儿分红一样多。

阿木坚定地摇了摇头:满仓哥,俺就只管煮饭,你只给俺开煮饭的工资就成。

满仓使劲一拍大腿,叹道:犟驴啊木头!有钱不赚!行!往后就让你给咱兄弟煮饭,咱不但又可以吃上家乡菜,自家人也更放心了。

阿木就在这个特殊的团体待了下去,每日规规矩矩做饭侍候各位同乡吃。一有空闲就从蛇皮口袋底子摸出一本旧巴巴的《新华字典》识几个字。阿木上过两年学,认得汉语拼音咋个拼。

同乡们从不在老窝附近找活,因为那样容易被端了老底。他们总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神出鬼没在一些比较隐蔽的混杂区。阿木见过老乡倒提回来的血淋淋的杀猪刀,它上面沾着的鲜血让阿木异常痛苦。阿木有两次还碰见老乡砍人,那种手段凶残恐怖,阿木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他的老乡所为。他愧疚不能阻止老乡停止犯罪,也为他们这些外来仔的命运感到茫然无措。也有风声紧的时候,老乡们十天半月不敢着窝,东躲西藏。这个时候一所旧房子就只有阿木一个人,午夜警报呼啸而过,阿木常常为老乡担心,也不晓得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其间也有老乡被抓进公安局的,但老乡们一个个都是梁山好汉,咬紧牙不松口。警方找不到确凿的证据,暴打一顿叫赎人。满仓不急,说“疗养院”好吃好住,晚上还有人看门,赎个球赎!没几天满仓的人被放出来了,满仓得意地说:瞅瞅看,回来了不是?公安局也会打小算盘哪!白吃白住他不是亏了么?

满仓他们真的赚了大把大把的票子往家里头寄。阿木也有恍惚的时候。但那只是一晃眼,他能自家说服自家只苦正当钱过活。满仓给他六百块钱一个月的煮饭工资,这在阿木看来已是很高的档次了。他留下些零用的,其余的都给家里寄去。那座小山村是太需要钱了。

阿木这会儿走上了一座高架桥。他在桥墩避风处铺开麻窝坐了上去。高架桥一面临海,一面临城,在这个角度正好全方位地欣赏这座海滨城市繁华美丽的夜景,他裹紧被子回想起那个警察突袭的夜晚。

房门突然被撞开了,睡梦中的同乡还没闹明白咋个回事就被猛扑上来的警察拷上了手铐——连阿木也不例外。哪个叫他同罪犯一个屋檐下睡呢?

急审、取证,没两天,警察似乎闹明白了阿木的特殊身份,就把他放了。

阿木进了一家造纸工厂。

造纸厂的待遇和当初在施工队时也差不多。管吃住,三百块一个月。劳动时间甚至更甚,超过了十二个小时,整天忙累下来,阿木感觉到手腿都不是自家的了,是安装上去的。头脑更是昏沉得厉害,无法用它来想问题。

睡在简易的工人宿舍,听着沿海的风“呼哧哧”地在身边游走,阿木觉得全身都是冰凉的。工厂在海边,这里是寒风肆虐的天地。这个冬天似乎特别冷,在别人的城市想着自家那个贫苦的山凹凹,那座光长黑石头和山茅草的金玉山。那里冬天也刮风,不过是那种擦着山梢子会吹口哨的风。就好像用来吹的芦笙,低绵柔缓,饱含着苍凉的美。快三年没回去了,不晓得老娘和兄弟姐妹咋个样了?给是还在被贫穷和饥饿折磨着?那个小山村是一个与世隔绝、近乎被外界遗忘的小旮旯。村长和村支书每年都跑扶贫款,跑得脚腿子都要断了,每年也拨不下来几块钱。僧多粥少,捉襟见肘,堵了这个洞那个洞就露出来了。要说贫困户,全村人都是贫困户,你顾得了哪个?结果每年总有几起为那可怜的几块扶贫款干得头破血流的。村干部们都快愁哭了,干脆也不爱跑了,反正跑断了腿也解决不了村里的实际问题,还搞坏了村民的团结,划哪门子?

阿木想着想着,眼泪就哗哗地淌下来了。

造纸厂也拖欠工资,这好像是大城市的惯例了。忍得过多,阿木也麻木得成习惯了。好在这里过两个月总会给你结清一个月的,算下来也就是白苦了一个月。与在建筑施工队相比,阿木再也没有其他要求了。

造纸厂每干满一个月给工人放假一天,阿木要是不上街给娘汇钱就会老老实实待工人宿舍里。阿木汇了钱总在城市的街道上走走停停看繁华,瞧新奇。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阿木仰着头把脑脖子都仰酸了也瞧不见它的尽头。还有那些刺眼的巨幅金属广告牌,要多威风有多威风,有些广告牌尽画些好瞧的大姑娘,阿木总会瞧得心猿意马的,瞅着瞅着,脸就瞅红了。有时阿木也会提一兜子水果上监狱探望满仓一伙。满仓他们的案子早结了。满仓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其余的同乡判了一年。

满仓见到阿木,抱着头痛苦地对阿木说:兄弟,当哥的真他娘的悔啊。要是当初听你一句劝,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了。你在外边,一定要堂堂正正做人,哥信你有这个谱气!

阿木抓着满仓的手使劲点点头。他嗓口眼儿堵了好些话,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阿木待宿舍里实在没哪里干场,无外乎就是掏出字典学生字。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把贴在胸口那张裹得暖呵呵的旧报纸打开,一个字一个字地瞧。原来阿木只认得它上面写的意思,字对不上号,贫困山区小学二年级的水平认不了几个字。往后阿木一有时间就查字典,现在整篇报道的字都会念了。阿木默念一阵再细想一阵,读旧报纸成了他休息时最大的消遣乐趣。

这一段时日造纸厂接了好多活,阿木他们已经两个多月没得休息一天了。变成了上了发条的陀螺,身不由己地不停打转,没得停下来的法子。工厂主管下了死命令,这几批活计哪天赶完哪天休息,不依交结的欢迎走人。阿木他们一刻也不敢松懈,都盼着早日赶完活计歇上一天半日的。阿木心想着,要是得闲了,哪儿也不去,睡他个天昏地暗,那才叫自在。二十几岁的小青年,正是能吃能睡的当头。

那晚上八点下了工,阿木饭也没吃就去床上躺下了。这一整天上工阿木都觉得身体难受。浑身发寒怕冷,酸软无力,脑壳疼重得扛不起来,估计是重感冒了。一觉睡到十点多钟,突然发起高烧来,脸烫得好像个火盆子,嗓子又痒又疼,阿木想想这样躺着也不是个事,这个样子病情只怕还会继续加重,明天咋个上工?

打定了主意阿木撑着起床套了件外衣就去医院。阿木划量过了,要是只打小针吃药,时间还绰绰有余,若要输液,输了液不管多晚都回来,明早七点上工,赶得上。

阿木去了最近的一家医院,医生一诊断,便责怪阿木咋个不早来?要再晚,就转成肺炎了。

阿木躺在四面雪白的病房输液,那是一张靠窗的病床。另两张病床上的病人都已入睡,有个老人还打着轻微的呼噜,给安静的病房注入了一些家的闲散的气氛。阿木觉得从未有过的放松和舒坦,医院的床是这样柔软温馨,散发着淡淡的针药水味,阿木强健的一百四十斤体重沉沉地陷进了温暖的被窝,窗外是香气扑鼻的素馨花,阿木一闻见花香就想起了老家的阿香,他早就想给阿香采野花了,可穷山村就只开臭臭的茅草花和一捏一把白花粉的癞痢头花,那里的花配不上阿香,阿木想采一把素馨花向阿香表白心意,可是,路是这样远……这样远……

阿木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

阳光刺醒了阿木,让他有一瞬不晓得身在何处的恍惚。但只是一恍惚,他马上跳了起来。昨晚值班护士给阿木换了四瓶针水,等到拔针头时阿木还是不醒。好心的护士不忍叫醒这个沉睡的外乡打工仔,他黝黑的俊脸上分明是一堆倦意。

阿木疯子般地跑出医院,在医院走廊的挂钟旁,他没有忘记瞅了一眼,他亲滴滴的娘,已是十点多钟。

阿木发疯地往工厂跑。他的心里擂起了一万只鼓,“咚咚”的响声恐怕那个冷漠的主管都听到了。他深深低沉着头,好像一个小学生在接受老师的训斥,或者他更像一个卑微低贱的奴仆,任由主管狂风骤雨地痛斥辱骂。他只想着,主管发够了火也就过了,以后一定不再犯了。

哪晓得,主管骂够了,叫来财务,把一百块钱扔在阿木面前,恶狠狠地说:这是你这个月工资,赶快收拾东西走人,别在我面前戳眼睛。

阿木怔住了,他做梦也想不到就因为迟到三个多小时主管就要开除他。开除了他,他又要开始那种到处流浪四处碰壁居无定所饱一顿饥一顿的生活,那是最令他痛苦的耻辱生活,会让他在这个城市一点做人的尊严都没有了。

能不能,再,再给俺一个机会?阿木木呐地开了口。在城市人面前,他永远觉得低他们一头,就只顾埋头干活不大说话,他都快变得不会说话了。

主管鄙视地瞄他一眼,鼻子里冷哼出一句:废话少说,快滚。

阿木紧紧咬死嘴唇,咬得口中有了咸黏黏的味。他惨白着脸,机械地转身朝宿舍走去。沿海的冬天中午的太阳却是毒辣辣的,毫不留情地刺痛阿木宽厚的脊背,像一把剔肉的尖刀细细地剔着阿木的皮。

阿木的心里积淀着深深的忧伤和委屈。他默默地收拾着麻窝,脱须的蛇皮口袋里一本旧字典,一身换洗衣服,还有一床油腻的褥子和一条补丁缀补丁的薄铺盖。这就是他流浪中的全部家当。在他把麻窝甩到肩上准备悄悄地离开这又一个伤心地之时,内衣口袋里的塑料包滑了出来,那个红色的塑料包突兀得有点刺眼。

阿木弯下腰把它拾到手里,这个时候,那个苛刻的主管幽灵般地出现了。

阿木还没闹明白他来做哪样,主管凶巴巴地呵斥道:拿来!

阿木突然明白了。

他的每根血管都被愤怒和羞辱贲张着,脸因激动充血继而又变得青绿,他圆圆的喉结上下滑动着,哑着嗓子说:这是俺的东西!

主管可不听他的,他粗暴地骂着,我就晓得你们农村人贱,偷东摸西是老德性。真被我料到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主管边骂一抬腿把阿木的麻窝踢倒了,顺手就来撕扯阿木手里的红塑料包。

在那一刻,阿木全身变得僵硬。他仿佛听见了那根唯一剩下的理性的神经折断的声音。“噼啪”一声炸响,戳穿了他的心。他已经听见野兽低低的咆哮,这种受伤害的咆哮很快转换成人类的声音从他的五脏肺腑传了出来:不要逼俺!

那个聪明一时、糊涂一世的主管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他从来没有瞧得起过这些外来打工仔,认为这些乡巴佬生来就是受他们统治和奴役的廉价劳力。阿木敢这样和他抬杠他认为是反了,于是世上最恶毒的诅咒就滚山石似的从他的嘴里滚了出来。

就好像失去心跳的人显示屏上出现一漫无际的空白流线,那是死亡的信息。无数道电光石火激战在阿木的脑战场,他想封住这人的臭嘴。

阿木顺手操起一把桌子上的水果刀……

这座城市的夜总是来得这样准时。富丽堂皇的大街穿上了华贵的黑礼服,上面镶满了五彩闪光的钻石珍珠,更显得神秘而高贵,让人那么不可触摸、难以接近。城市人喜欢夜生活可能是因为他们卸下伪装时蒙上一层遮羞布。在遮羞布的遮掩下放松甚至放纵,弥补他们戴假面时的劳累和不甘。城市人喜欢黑夜还因为夜总是暂时的,可以调剂周而复始的单调,他们知晓黑夜总有尽头,清晨的明媚阳光仍然会照亮这座美丽富饶的海滨城市。

阿木不喜欢黑夜,黑夜对于他是无止境的。不晓得这条夜路有多长、有多远。

阿木没有明天。

阿木又来到那座收留他一个黑夜的高架桥。那个黑夜有他坚定的自我鼓励和叮嘱。

高架桥一面临海,一面临城,从桥墩的这个角度正好全方位地欣赏这座海滨城市的美丽容貌。

阿木不是来欣赏美丽的夜景,而是来为这座对他而言遥不可及的城市作一次祭奠。祭奠他短暂的青春,祭奠他已逝的良知和人性,也祭奠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同样泯灭了良知和人性的灵魂。做完这次祭奠,他就要上公安局自首。

阿木焚好香,面对着故土的方向扑通一下无力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坚硬森冷的水泥桥上。这一拜,是为不孝向老娘悔罪。

阿木面前平铺着那份折叠过无数次的旧报纸,阿木直愣愣地瞪着它跪在它跟前。许久,颤抖地掏出打火机点燃。在血色火光疯狂地舔着报纸那一刻,阿木失神的眼里浮起一丝诡怪的笑。

那张旧报纸上有一则新闻报道,报道的是公安局一年前端掉的抢劫团伙“剁手帮”,里面特别提到了一个烧饭的年轻人,对他近墨不黑、暗中为公安局举报“剁手帮”违法信息的行为做了充分肯定。

报纸渐渐化作了一只最终灰飞烟灭的黑蝴蝶,飘忽闪跃,向大桥下的悬崖不断地下坠……

责任编辑  晓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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