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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名剧《蜕变》诞生的前前后后

2015-03-03曹树钧

上海采风月刊 2015年7期
关键词:蜕变江安曹禺

文/曹树钧

抗战名剧《蜕变》诞生的前前后后

文/曹树钧

曹禺(中)与演过《蜕变》的重庆话剧团领导及演职人员合影(1985年)

引言

1936年秋,已发表轰动中国剧坛的《雷雨》《日出》等剧的剧作家曹禺,应国立戏剧学校(1940年升格为国立戏剧专科学校,简称“国立剧专”,校长为我国著名戏剧教育家余上沅)一再邀请,来到剧校任教。1937年7月中旬,曹禺应上海业余实验剧团之约,赴上海观看他第三部大型剧作《原野》首演的排练。因有教学任务在身,与剧组演员座谈之后,他很快便匆匆赶回南京。

一进剧校,校长余上沅便迎了上来,递给他一张条子,对他说:“家宝(曹禺原名万家宝),这是你家里拍来的急电。”曹禺一看,上面写着:“兄家修病故速归料理后事。”电报是继母薛咏南拍来的。曹禺生母生下他三天病故,父亲万德尊也早已于1929年曹禺20岁时中风逝世。

曹禺顿时呆住了。他知道大哥有病,但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去世了。他十分担心,这事来得这么突然,母亲经受不起这个打击怎么办?他决定连夜赶回天津。

坐在北去的列车上,曹禺思绪万千。他信手翻翻报纸,看到日军进逼北平的消息,似乎已闻到了火药味。他自然还没有想到,这次回家,迎接他的将是一场空前壮烈的民族解放战争。

一、“中华民族是不可征服的!”

1937年7月21日,日军向天津进逼,飞机狂轰滥炸,除租界外,到处是烈焰腾腾。河北区尸体很多,满街人挤车拥。难民们扶老携幼,扛箱提包,裹着被子;有的背着老人,有的负伤哀号,狂呼乱喊,在废墟间穿行,乱成一片。曹禺在灼热烘人的火光中穿过,熊熊燃烧着的倒塌的梁木中,还有不少断腿、断手粘在断壁上。“畜牲一样的日本鬼子!”曹禺心中大骂,“战争给人们带来了什么呀?!”

曹禺到了家中,还未坐定,就听到不远处枪声阵阵。他到阳台一看,原来是不甘当亡国奴的中国官兵在奋起反抗。就在他家附近不远,一队中国士兵三三两两散在墙角边,同日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因寡不敌众,一个又一个中国兵倒了下去。他看见,仅剩的四五个人跳到一家大楼的阳台上。不一会,已换上便衣的中国兵同前来搜捕的日兵进行对射,直至全部壮烈牺牲。看到这一场面,曹禺心中悲愤难抑。

不久,天津沦陷。仓库、码头、交通要道岗哨林立。

一天上午,曹禺出门为母亲买件衣服。走到法国桥那儿,只见一个日兵持枪肃立。过往行人,必须向地鞠躬行礼,口称“太君”。另有两个鬼子将行人携带的包袱翻得乱七八糟。曹禺看了好一段时间,恨不得走上去将他们痛揍一顿。他不愿向敌人行礼,就绕了很大一个圈子,走另一条小路回家。

回到家中,万老太太看见他一头大汗,上衣被浓烟熏得黑黑的,还散发出一股焦味,忙用毛巾替他擦汗,问:“你走的哪条路?怎么身上一股子焦味?”

“我没走大路,那儿有鬼子站岗,我从一条小路穿过来的,那儿有几间房子还在燃烧。”

“家宝,你还是快些离开这儿吧,呆在这儿太危险啦!”

“妈。不要紧。这几天附近在开火,走不出去了。过几天再看看,我和妈一块儿离开这儿。”

“家宝,别说傻话啦。妈年纪大了,也经不起折腾了。你还年轻,你先走。到时你看情况,再接妈到内地去。”

“再说吧。这几天我尽量少出去。”

下午,曹禺在阳台上眺望,看见一个中年人经过远处十字路口的岗亭,见了站岗的日寇,只当没看见。日兵大声喝住他,劈头就是一个耳光。那人毫不示弱,对着日兵胸口就是一拳,拔腿就向拐弯处跑。那日兵被打翻在地,愣了片刻,忙从地上爬起来,举起步枪,向那人逃走的方向射击。

“砰!砰!”

曹禺母亲闻声赶到阳台,忙对曹禺说:“家宝,你站在这儿干什么,找死啊,快下去!”

母亲边说边死命将他拽到楼上一间屋子里。

“妈,我实在受不了,我明天就走!”

“听说津浦线已经断了,你怎么走啊?再向朋友打听打听吧!”

“对,我找找陆孝曾,看能不能从水路转往内地。”

陆孝曾是曹禺的好友,也是南开的校友。

在陆孝曾的帮助下,曹禺终于买到了一张商船的船票,他将由天津乘商船去香港,然后转往长沙,赶到已迁入长沙的国立戏剧学校所在地报到。

一阵汽笛响。商船缓缓开动了。曹禺向岸上前来送行的母亲、大嫂等频频挥手。

忽然,船上响起一阵歌声: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歌声像愤怒的浪潮一阵高过一阵。接着,又有人唱《九·一八小调》《在松花江上》……最后,一个接一个,船上的乘客,从六七岁的小孩到六七十岁的老人,异口同声,形成一个自发的大合唱。歌声是那样的热烈,那样的悲壮,听了让人热血沸腾。坐在曹禺旁边的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也表情严肃地哼唱着。“孩子的心灵,也播下了抗日救国的火种。”曹禺精神为之一振,人心不可侮,中华民族是不可征服的!中国决不会亡!他也情不自禁地放开喉咙投入到这个自发的大合唱之中。

二、抗战剧一路演到江安

1939年4月,日寇对重庆狂轰乱炸,国立戏剧学校奉上级指示,迁移到四川南部的一个小县城江安办学。曹禺开始了在江安长达三年的教学生涯。

国立剧专迁至小县城后,因陋就简,将县城孔庙东西两庑改作教室;后殿作图书馆、阅览室、杂志室;大成殿作音乐室;大成殿前丹墀以上的敞坝搭建成宽大的舞台,作为一座简易剧场;前院左右两面厢房作办公室;办公室后分作男女宿舍;同时,在院门外栽植树木,建了一座“格言亭”。经过师生员工一番辛勤劳动,一所简朴的戏校校舍方始建成。

为了欢迎剧校迁至江安,江安戏剧协社和江安各界人民特地开了一个欢迎会。会上,江安戏剧协会用四川方言演出了曹禺的《原野》,由江安小学教员席明真、雷南(均系中共地下党员)主演。席明真饰仇虎,雷南饰金子。曹禺观看演出时很注意县城的观众对此剧的反应。他看到,随着剧情的展开,他们对焦母恨得咬牙切齿,对仇虎和金子的悲惨命运,不少观众尤其是妇女,流下了一行行同情的热泪。这次演出使曹禺又一次感受到方言话剧的强大生命力和高度的艺术感染力。演出结束后,曹禺应演员们的热情邀请,和戏校师生们一起来到后台,参观江安剧协制作的道具以及适合江安无电情况下使用的土灯光等演出用具。江安剧协艰苦朴素、严肃认真的艺术作风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剧校新校舍落成后,师生一面开始教学活动,一面积极开展抗日救亡宣传。四月间,他们在关帝庙演出“抗战三部曲”《杀敌报国》《求婚》《反正》三个独幕剧,免费招待江安等县民众;在自建舞台演出吴祖光创作的抗战剧《凤凰城》(由曹禺和黄佐临、丹尼、阎哲吾联合导演),深得当地人民赞许。五月间,他们应邀赴南溪、宜宾巡回公演,演出了《凤凰城》《古城烽火》《魔窟》等5台大戏,大小共11个剧目,受到人民热烈欢迎。

在和学生一起参加抗战宣传演出活动的同时,曹禺十分注意鼓励学生创作抗战剧作,并留心发现人才。

一天早上,三九级一个名叫钟锄云的学生,四川人,矮矮的个子,走进办公室,嗫嚅地对曹禺说:“万先生,我写了一个方言小戏,很不成熟,想请您帮我看看,指点指点。”

“好啊。”曹禺微笑着接过本子。这是一个独幕方言话剧,叫《李仙娘》。他望着这位纯朴的四川学生,说:“方言话剧,好。写本子是好事嘛,你干吗脸红成这样?”

“这是我写的第一个本子,实在不好意思给先生看。”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鲁迅先生说过,青年学习写作,只要尽其自我,人家笑不笑,哪有闲功夫管它。成人还不是从小孩变来的,成熟的作品也是从幼稚的作品中练习来的嘛。”

当晚,曹禺将剧本一口气看完了。这是一个反映抗战现实的戏,写四川一个农村,女汉奸李仙娘利用巫术,用假药为农民治病,坑骗农民钱财,致使生病的农民病未治好,钱被骗光,搞得当地抗日团体的募捐工作也无法进行。抗日团体用事实揭穿李仙娘的骗术,农民纷纷觉悟,愤怒揭露、控诉了李仙娘的罪行。故事并不复杂,但剧中却有不少四川人民妙趣横生的方言和口头语,故让在四川已经生活了两个年头的曹禺读起来很感亲切。他连夜对这个剧本作了精心的修改。

第二天,征得余上沅的同意,曹禺立即组织几个四川学生开始排演。他亲自导演,要求舞台布置和服装要根据四川风习设计,舞台艺术的各个方面要尽量适合四川的环境。为了将此剧特有的地方色彩更好地体现出来,他还和剧组同学几次到附近山区观察、访问。

《李仙娘》很快就公演了。观众的反应异常地强烈,露天大剧场人头攒动。

老太太看完戏说:“可不能相信李仙娘的鬼话了。”

小伙子说:“我们要觉醒起来,把无用的消耗拿出来贡献给国家。”

一位县高中生看了戏激动地对曹禺说:“我真被这出戏感动了,我非要拿出钱来捐给国家,我非要去打日本鬼子不可。”

报上的评论赞扬此剧的乡土气息浓烈:“是抗战剧中别开生面的新创怍。”一位知道内情的评论者还在《全岷日报》上说:“另外还要提到的是,导演万家宝(原名)先生为了《李仙娘》不知流了多少汗,为了《李仙娘》更不知道进出四川××地方多少次。”

三、张骏祥督促好友写《蜕变》

到了江安后,刚从美国留学回国参加抗战戏剧教育工作的张骏祥先生,一天三顿在曹禺家搭伙。

一天晚饭后,曹禺同骏祥谈起“七·七”事变以来自己的感受,向他绘声绘色地描绘了1937年他在长沙听八路军干部徐特立报告时的激动心情,和见到徐特立勤务兵的深刻印象。他说:“骏祥,这件事给我的印象深极了。你想,一个年过五十的老人,一讲就是五六个钟头。我现在还记得他讲的题目是‘抗战必胜,日本必败’。内容精彩极了。会场里掌声一阵又一阵,我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激动人心的报告。第二天,听小勤务员告诉我,老人待他亲如父子,晚上帮他盖被子,还教他识字,真感动人。官兵之间这么融洽,这是我闻所未闻的。一连好几天,我都没睡好觉。一上床,脑子里出现的就是徐特立、小勤务员这两个人的形象。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样的老人,我非写出来不可。”

张骏祥仔细地听曹禺讲,直到他讲完徐特立的事迹,才认真地对曹禺说:“家宝,你既有这样的触动,为什么不写下来?”

“我是想写。打那以后,我就一直在积累有关的素材。还有,在重庆的时候,有一件事也让我激动不已。在一张小报上,我看到了白求恩事迹的报道。一个外国人,万里迢迢赶到中国,援助我们抗战,这种精神真是太崇高了。”

曹禺越说越兴奋,张骏祥也越听越有兴趣。最后,他直截了当地督促曹禺赶快将此剧创作出来。

接连几天,曹禺陷入紧张的构思之中。

抗战以来,从长沙到重庆,从重庆到江安,国民党政府大大小小各级机构腐败的状况,给曹禺留下很深的印象:长沙伤兵医院种种腐败现象不断浮现在眼前。江安也有伤兵医院,那儿的情况几乎与长沙一模一样:到处是贪污腐化,大大小小的官员们成天在鬼混。“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大大小小的蛀虫们只知发国难财,借“抗日”的招牌贪污捞钱。

打开报纸,前线的战况令人沮丧,不断传来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的消息。这又使他想起1937年夏在天津见到的景象:三两天就丢弃一个城市。那时他站在家中的阳台上,看见日本人向高空放出大气球,上面写着一个又一个“皇军”侵占的中国城市的名称。放气球时,日本人一阵阵狂欢吼叫,听了叫人扎心一样的痛。

“抗战必胜,最后的胜利必属我们中国人民!”一个坚定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回响。那是曹禺1938年见到的周恩来先生的声音。他似乎又看见周先生那炯炯有神的目光。

曹禺决定以一个省立后方医院抗战初期的遭遇为题材,揭露抗战中大后方的动摇分子和腐朽人物,鞭鞑种种黑暗丑恶的现实,指出中华民族在抗战过程中一定要蜕掉那一层腐化的躯壳,新的生命才能降生。

因为有近三年的生活积累,几个主要人物早就活跃在脑海。他想以徐特立为原型,塑造一个正直、果断、富有革新精神的爱国志士——专员梁公仰。活跃在曹禺身边的众多知识分子又促使他酝酿了丁大夫这一形象。创造这个人物时,他从黄佐临夫人丹尼身上吸取了不少东西。他曾对佐临说过:我想按照丹尼的性格、气质,创造一个女大夫的形象。

四、“你不要催我好不好?”

1940年2月初,曹禺快要构思完毕、正准备进入写作阶段,剧专接到妇女工作队的邀请,赴重庆作劳军公演。学校决定四月赴渝公演,演出两个现成的与抗战有关的大戏,一个是顾一樵先生的《岳飞》,一个是余上沅与王思曾先生合作的《从军乐》。余上沅觉得一次旅行公演,带两个戏太少了,希望曹禺把正在酝酿的新戏赶写出来。在朋友们信任的催促下,曹禺推托不过,只好答应赶一赶。

曹禺要写的这出戏,取名《蜕变》。构思大体结束后,曹禺将学生季紫剑叫到办公室说:“学校已决定到重庆公演三个戏。杨先生导演的两个戏,一个已接近尾声,一个已经试演。我的《蜕变》剧本还未刻印。以前,常叫家浩、赵锵刻钢板。最近他们抽不出时间。你的字比较好,刻得又比较快,这一阵,你是不是暂不上课,帮我刻钢板,吃住都在我家。”

“行。”季紫剑一听能跟万先生一起工作,心想这是个学习的好机会,满口答应。

第二天,曹禺和季紫剑就开始了紧张的工作。曹禺写一张,季紫剑刻一张。刻出来的蜡纸,早饭后、午饭后集中送两次,交给教务处方匀先生,由方先生负责安排油印。

曹禺家吃饭,原先有曹禺、郑秀、女儿万黛和张骏祥四个人,现在又加了一个季紫剑。总是饭碗一丢,师生两个便干了起来。往常,饭前饭后曹禺与张骏祥总要谈谈天,自从《蜕变》排演任务确定之后,一个忙排练的事,一个要赶写剧本,谁也顾不上聊天了。

曹禺家楼上的房间总共约十五六个平方米,隔成两间:外间是饭厅,也是创作室、会客室,靠窗有一个竹制旧书架,靠墙有一个旧沙发,中问有一张小方桌;里间更小,只放一张床,一个矮斗柜,一张小长桌,拥挤不堪。小斗柜紧挨着床,柜上放着纸、笔和煤油灯,煤油灯旁放着一盒火柴。这样,晚上创作灵感来了,曹禺就可以随时抓起笔来写。

饭后,保姆航嫂将桌子收拾干净后,曹禺就与季紫剑共同用这张吃饭桌子开始工作。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曹禺与季紫剑白天同吃、同干,晚上同榻而眠。慢慢地,季紫剑也了解了曹禺的创作习惯。他发现曹禺在写作时,有时握笔的右手食指不断地翘动,便是在思考、推敲。曹禺右耳门边有个突出的小肉球,写作时,他常用右手不知不觉地去捻弄它。一次,几张蜡纸已经刻完,季紫剑向万先生索稿,只见他正用右手捻那个小肉球。

“万先生,我刻好了。你好了吗?”

万先生好象没有听见,只顾捻动他耳边的小肉球。季紫剑站了起来,走到万先生身旁,提高嗓门喊了一句:“万先生,我好了,你写好了吗?”

曹禺猛地一惊,定神一看,是季紫剑在喊他,眼睛向上翻看了一下,生气地说:“你不要催我好不好?”

季紫剑猛然醒悟,他这一催打断了万先生的文思,忙回到自己座位上,整理已刻好的蜡纸,以后再不敢中途打断万先生写作。

《蜕变》在卡尔登(即长江剧场)演出时剧场的外景(1941年)

五、一场轩然大波

1940年3月24日,江安的江边码头驶出了三只木船,沿着嘉陵江顺流而下。这一段川江,江面不宽,水也比较枯浅,但仍然是湍急地曲折迂回,波翻浪滚地向前奔流。在船工的紧张号子声中,三只木船随着水流像箭一般急驶而下。这三条木船上,挤着剧校三个剧组的教职员、学生、工友共七十余人,舱中左右堆置着三剧的布景、道具、服装箱等物。人在船中只能侧立,或促膝而坐。在狭小的船舱里,师生们仍进行着紧张的工作。张骏祥先生便召集《蜕变》剧组的演员在一条船上对台词,通过对词来帮助学生体验角色的内心活动,并与其他角色进行交流。

这次《蜕变》的首演,梁公仰由蔡松龄扮演,丁大夫由沈蔚德扮演。他们两位都是剧校刚毕业的青年教师。其余角色均由二年级学生担任。曹禺利用空隙时间帮助演员分析研究角色思路的层次和转折,尤其对重点场面,更是一丝不苟地帮助演员理解、体会。他辅导沈蔚德说:“第四幕丁大夫阳台上的一段讲演,一定要注意人物情感的起伏和变化。声调的抑扬,字音的轻重快慢,哪里宜停顿,哪里应流畅,都要字斟句酌。”有时,曹禺亲自作示范表演,使演员获益不少。

工作之余,师生们做各种游戏以消永昼,并编写“水上新闻”传阅,内容诙谐百出,足慰旅途寂寥。在船工疲劳时,同学们也帮助划桨,三条木船互相竞赛。第一天到泸州,第二天到合江,第三天一天竟行了二百七十里,直达江津;第四天中午就隐隐绰绰看见山城了。

曹禺望着浓雾中时隐时现的山城,隐隐有些担心:《蜕变》在重庆公演的命运会怎样呢……

3月28日抵达重庆后,一天傍晚,曹禺正在日新餐室用餐,季紫剑从外面进来,说:“万先生,门外有人找您。”

曹禺一看,原来是教育部社会教育司戏剧组的编辑胡绍轩。

这是曹禺认识的一位朋友,他新近调到重庆市戏剧审查委员会工作。他告诉曹禺,他到职后负责初审的第一个剧本就是《蜕变》。

“您的这个戏我非常喜欢,我初审签署的意见是‘照原稿通过’。谁知戏剧审查委员会8名委员开会时,把我的意见否决了,责备我没有看出问题。”

“他们说这个剧本有什么问题?”曹禺急忙问。

“他们说:第一,剧中第一幕那个乌烟瘴气、贪污腐化的后方医院为什么要写成是‘省立’的?这不是影射整个政府的行政机构吗?第二,省立医院院长的小老婆外号为什么偏要叫‘伪组织’?第三,丁大夫的儿子丁昌为什么要唱《游击队之歌》?而且随战地服务团到西北?那不明明是共产党领导的根据地吗?第四,剧中人物的一个小道具——丁大夫欢送抗日战士伤愈重返前线时挥动的小肚兜,为什么偏偏是红色的?”

听了胡绍轩转告的这几条意见,曹禺哭笑不得,默然无语:怎么办?遵命改,就要牵一发动全身,失去原意;如果不改,就会“不得上演”。

“万先生,我先给您透个风,您赶快找人疏通,要不然这个戏就演不成了。”胡绍轩急着要走,最后匆匆说了这一句。

“好,好,谢谢您。我同余校长再商量一下。”

过了一会儿,余上沅回来了。曹禺将刚得知的情况说了一遍,余上沅气愤了:“还有这样的事?太岂有此理了!不管他,我们排我们的。看看他们明天怎么正式对我们说。”

第二天,“戏剧审查委员会”的审查意见下来了,同胡绍轩透露的几乎一模一样,并且明确宣布:“不作修改,不得上演!”

师生们闻讯,群情激愤。

“不是说宣传抗战是天经地义、理直气壮的吗?怎么这么好的戏也不让演?”一个同学气愤地说。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咱们就不改,看他怎么样!”

季紫剑建议说:“我看,万先生,我们还是要据理力争;必要的时候,作些让步,尽量争取上演吧。”

曹禺觉得季紫剑的话有道理,便同余上沅、张骏祥商量:“这么办,你们看如何?咱们再同当局交涉,作一些让步:就将省立伤员医院,改成受公家津贴的私人开的医院;‘伪组织’这个外号也不提;演出时一面用嘴说‘这个’,一面用动作一手竖起小指来表示她是秦院长的小老婆。你们看如何?”

“受公家津贴的私人开的医院,这根本不像台词嘛!又累赘,又拗口。”张骏祥不满意地说。

上海演出话剧《蜕变》(1941年)

“我也觉得这么改疙里疙瘩。不过,咱们第一第二场先这么唬弄唬弄他们,过后还照演咱们的。”曹禺说。

“好吧,事已至此,就这么办吧。”张骏祥显得无可奈何。

“那么,家宝,又要辛苦你了,将本子改一改,再送上去。通过了咱们就如期公演。”余上沅说。

油印修改本送上去了。因为通了关节,很快退回本子,回复道:“可以,就照审查过的本子演。不过,公演之前,还要审查演出。”

师生们憋着一肚皮气,根据修改本,又重新排了一遍。

一天晚上,审查演出开始。一间空空荡荡的大屋里,靠墙放了一张长条木桌,上面放着一些茶杯、烟灰缸。长桌后面,坐着六个审查委员老爷,有的似笑非笑带着一副油腔滑调的样子,有的板着脸,一副假正经的神情,手里拿着一本油印本《蜕变》。有一个瘦子戴着副眼镜,斜眼看人,专向女学生身上瞄。

余上沅、曹禺、张骏祥在长桌后面一旁陪着。

长桌前一大块空地就是学生们演出的地方。尽管审查老爷们摆着“三堂会审”的架子,但学生们却一点也不买账。演出场地一无布景,二无灯光,只有几张桌椅、台阶和一些简单的道具,演员们既不化妆,也不穿剧中人物服装。

“万先生,怎么没有布景。”一个审查老爷阴阳怪气地问。

“时间太匆促,来不及置景。”曹禺冷冷地说。

“演员们怎么不穿服装,不化妆?”又一个审查老爷问道。

“油彩涨价了,为了节省一点开支,这次我们出来开支十分窘迫。”余上沅回答说。

“再说,你们主要是看看内容,化妆不化妆无所谓。”张骏祥又补充了一句。

几句话回得几位审查老爷无言答对。

演员们憋着一肚子气演出,脸上毫无表情,只是上场、下场和走走位置,冷冰冰地背背台词,既无戏的情绪,又无戏的气氛,就这么一幕又一幕地胡弄。

渐渐地审查老爷们也觉察到了:这是消极抵制。但他们又不好说什么。于是只好懒懒地打呵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变得呆头呆脑起来。有个瘦子忍不住下意识地咂咂嘴,仿佛吃了什么苦药似的。一个胖子后来干脆伏在桌上呼噜呼噜打起鼾来了。瘦子用手推了他半天,他这才强打起精神往下看。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几个小时,审查演出就算通过了。

六、周恩来、巴金盛赞《蜕变》

4月15日,经过一场禁演刁难风波,《蜕变》终于在重庆国泰戏院举行首场演出。开演之前,曹禺来到后台看望师生,只见扮演梁专员的蔡松龄还在反复琢磨着梁专员的台词,其他同学也都沉浸在严肃认真的艺术创造气氛之中。演出时,满台高涨的抗战热情深深地吸引了全场观众,尤其是两位主人公的表演更让观众感受到时代的气息。第三幕,医院治疗伤员急需要的蚊帐、药品,温宗书副院长强调客观困难,迟迟不予解决,梁公仰闻讯,拍案而起,怒目而视,像一只雄鹰逼视一只猥琐的病鸡,滚雷似地一口气说出了一大段话:

“怎么叫不可能?你从上面一时领不来,你就找省内医药管理处;省内医药管理处要不来,你该找动员委员会;动员委员会弄不来,你要找人民团体;人民团体找不来,你该求殷实商家;殷实商家借不来,你再托人写文章在报纸上喊。要!要!要我们的蚊帐!卡车!金鸡纳霜!哪怕这三件东西你要从地里面挖出来,你得完全办到,你才算完!”

这段台词,曹禺写的时候是一气呵成的。蔡松龄念的时候,用传统戏曲的快板或垛字板一样急促有力的节奏吐出,真如一阵滚雷在观众耳边轰响,震得人不由得不惊醒振奋起来。尤其是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蔡松龄用两只有力的大手,伸开钢钳似的十指,自下而上一抓,真像从地上能挖出无限宝藏似的。话音刚落,台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蔡松龄的出色表演,在重庆舞台上创造了一个新型的、带有农民气质的、朴素慈祥而又果断的爱国志士的形象。

《蜕变》的公演,使人们又看到了曹禺光彩夺目的新作。但对这个戏如何评价,起初人们的看法并不一致。一个初夏的深夜,重庆《新华日报》社内,灯火通明,搞文化工作的几位同志正就目前看过的这个戏展开热烈的争论。女记者张颖想化名章罂写一篇剧评,推荐这个戏,遭到几个同志的反对。他们认为这个戏不应该赞扬,而应该批评,因为它歌颂了国民党。剧中主人公之一的梁公仰是一个国民党的视察专员,他一来,省医院就面貌焕然一新,生活中哪有这么轻而易举的事?有的同志认为这个戏的主旋律是爱国的,是对抗战的热情歌颂,在艺术上也有分量,就是应该欢迎这样的戏。双方各持己见,争得面红耳赤。

时任中共南方局书记的周恩来也参加了这场争论。他十分注意倾听在座每个同志的发言。最后,他以一个观众的身份说了自己的看法。他说:曹禺是个年轻有为的剧作家。他从抨击封建大家庭的题材一跃为及时反映沸腾的抗战现实,这反映了作者生活视野的日渐开阔。 《蜕变》这个戏就具体地显示了作者政治上的进步。我同意刚才有些同志的意见,这个戏总体上是歌颂抗战的,作者的爱国主义立场是十分鲜明的。不错,剧中出现的梁公仰是一个国民党的专员,但这也反映了一定的生活真实。在实际生活中,国民党官员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中有顽固派,有中间派,也有坚持抗战的爱国志士。像冯玉祥、蔡廷锴、张自忠,他们不都是坚持要与敌寇血战到底的爱国将领吗?《蜕变》中歌颂了梁公仰这样的爱国志士,这对我们争取国民党中上层人士积极投入抗战是有益的,对建立巩固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也是有利的……

周恩来的一席话深入浅出,有实例,有分析,说得大家心服口服。在周恩来的引导下,《新华日报》先后多次发表了推荐《蜕变》的文章,各报也纷纷载文热情赞扬这次演出。《国民公报》认为这部戏充满“戏剧的活力”,“有沉重之感,惟有沉重,才能显示出他的力量”。著名戏剧评论家刘念渠说:这个戏“有着一个崭新的主题,反映着到达抗日胜利所必须的而且正在经历着的一个过程”,尤其赞扬了作者善于“从平凡的生活中发掘了不平凡的真理,从细小中看出了伟大”。

《蜕变》油印本刻成后,曹禺即寄了一份给挚友巴金。在昆明西城角落寓所的电灯下,巴金一口气读完《蜕变》。他忘记了深夜,忘记了眼痛,忘记了疲劳,读着读着,禁不住泪水浮出眼眶。读完之后,巴金心里充满了快乐,眼前闪烁着光亮。他决定将这本新作列为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曹禺戏剧集》中的一种,并亲自为《蜕变》单行本撰写后记。他说:“这剧本抓住了我的灵魂。我被感动,我惭愧,我感激,我看到大的希望,我得到大的勇气。现在我很高兴地把《蜕变》介绍给读者,让希望之光闪耀在每个人的面前。”

“中国,中国,你是应该强的!”

顽固派害怕《蜕变》,人民却热烈欢迎《蜕变》。从上海到桂林,从延安到苏北,各地争相上演《蜕变》。

1941年4月,《蜕变》在上海公演,由黄佐临导演,丹尼演丁大夫夫人,石挥主演梁专员。由于此剧强烈地表现了抗战中广大人民激动的心声,演出受到观众热烈的欢迎。

第一场演出,就引起全场爱国热情的高涨,台词不断为雷动的掌声所中断,剧终以后,连续谢幕三次,很多演员和工作人员都在后台激动得流了泪。《蜕变》的演出,经过整整一个月连续满座以后,到十一月十二日孙中山先生诞辰这天演出时,剧场气氛达到高潮。

演员的台词不时为观众雷鸣般的掌声打断。当丁大夫在结尾处向整队奔向前方战场的抗日战士讲话时,讲到“中国,中国,你是应该强的!”顿时,观众厅里大声地喊出了爱国口号,整个剧场沸腾了!

剧本的生命在于演出。《蜕变》的艺术生命力雄辩地证明了:杰出的导演艺术家、中国话剧的奠基人之一的洪深将《蜕变》列为十部必读抗战优秀剧本中的一部,是实至名归的。

北京人艺公演《蜕变》(1985年)

北京人艺演出《蜕变》的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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