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塔克拉玛干的一群狼
2019-09-10池莉
池莉
下午三点钟,塔克拉玛干沙漠是美丽而安详的。
九辆大卡车依次从江安身边开了过去。江安吹着愉快的口哨钻进车厢底下,修理出了一点儿小毛病的大卡车。没用多少时间,江安就把车修好了。
踩着油门一气追赶了两个小时之后,江安悚然一惊,后背升起密密麻麻的蚁走感,他误入歧途了。环顾四周,茫茫沙漠。茫茫沙漠上只有一滴缓缓下坠的如血夕阳。
人的视野是有限的,就在江安的视野边缘,一片茂密的胡杨林里栖息着一群正处在动荡时期的狼。塔克拉玛干沙漠是有狼的,风和日丽的时候也有狼。
在江安误入歧途的最初一刻,狼就知道了。一只叫敏的年轻的狼闪电般地将这个消息传到了胡杨林。第一个决定是狼王做出的:不宜出击!
如果这群狼里头没有芎的话,江安这次的误入歧途将有惊无险。但不幸的是有。芎是一只到了该做头狼的年纪却没得到机会的狼。所以当狼王话音一落,芎就大声说:为什么不出击?
狼王不动声色,于是身边的狼回答: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那么请问,我们已经饿了许多天了!我们很久没有吃人了,只是要活命吃饭而已!
芎仰天长叹一声,闭上双眼。整个狼群一会儿望着狼王,一会儿望着芎,不知所措。
芎猛然睁开眼睛,哀痛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抓住时机赶快行动?我们要的是人,人!
狼群发出一片应和声。
狼王这才说:好!芎讲得好!现在我命令,芎带领敏以及十八只身强力壮的狼立刻出击!
整个胡杨林欢声雷动。
芎想,不能再等了!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摧毁狼王。
芎率领着狼群如离弦之箭射出胡杨林。
江安结束了几分钟的犹豫,发动车踏上归途。但是,意外发生了:车突然熄了火。江安一看是没油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有什么不得了的。江安拎起一只油桶就要下车去汲油,车厢里有满满一大桶油。
就在这一刻,狼群赶到了。
狼!江安急退跌坐进驾驶室,一下彻底清醒:原来犹豫不安的根源就在这儿——狼!江安立刻来劲儿了。不就是几只狼吗?江安驾驶的是性能优良的美式军用大卡车,宽敞的驾驶室里有一支“七九”步枪,有一百发子弹,有一箱干粮,有够喝四天的水。江安可是当过兵见过血的人。
一场人与狼的战争开始了。
芎退在远处,调兵遣将。
江安稳稳握住枪,瞄准两只最肥的狼。江安懂得第一枪至关重要,绝对是个下马威。
枪响了,连着两响。随着突兀而尖厉的枪声,两只威风赫赫的老狼倒下了。狼群在一瞬间惊慌失措,四下奔逃。
第一个回合,江安赢了。
狼群消失后,江安笑了,这是一个男子汉在著名的大沙漠里射杀了凶恶的狼之后自豪的笑。
一枪一只狼,真过瘾!江安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地吸着。他本想去加油,又想,加油嘛,着什么急?总是迟了,也不在乎這一会儿。他猜测狼群会回来的。不就是二十多只狼吗?杀光了这些家伙再走!江安越想越兴奋。他吸烟、擦枪,打算这支烟抽完就去加油。
他没有失算,烟只抽了一半,狼就回来了。五分钟,江安略感惊异,狼回来得真快。
这一次,江安认出了芎,一只大骨架的瘦狼,神色悲壮地走在狼群最前面。江安以人类的思维方式推断,真正的当权者一定是它身后的肥狼。江安决定先解决肥胖的老狼。枪响了,狼群踌躇;枪又响了,芎一声嚎叫,狼群忽地呈散兵线围了上来。老狼的死无人过问,狼们都跟着芎前进。江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芎是狼们的头!
江安悔之晚矣,他找不到芎了。芎其实就在江安眼皮底下。它通过一只老狼的死观察到江安的射击是有死角的,所以它冲到了驾驶室的踏板下面。芎在这里指挥狼一次又一次地冲撞两边的车门。
老狼的遇难使芎万分高兴,它仿佛已经看到了狼王被剪除羽翼之后的独立和衰弱。狼们在一个一个地倒下去,可它们又成群结队地涌现出来。
这是因为芎让敏不断地回去报喜,说那人被我们围困了,快完蛋了,说那里有很多肉吃。芎没有说假话,这里是有很多肉吃。参战的狼一来就问:肉呢肉呢?芎就让它们吃死去的狼肉。用枪打死的狼肉热热的非常香。芎肚皮吃得饱饱的,然后躺在十分安全的汽车踏板底下,不慌不忙地与一个人周旋。这简直像个游戏。
当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江安惊呆了。这一夜他打死了五十多只狼。一枪一只。可现在只剩下一堆堆残尸败骨,而活狼却差不多有上百只。它们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着急,几乎是懒洋洋文质彬彬的。
江安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敢情狼们在利用他!狼利用人?
白天基本在对峙状态中度过。江安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开枪。江安试图下车去汲油,可他刚刚打开车门,几只狼嗖地扑了上来。他敏捷地关上门,但手背已经被狼爪抓了几道血痕。江安彻底清醒了,这可不是好玩儿的!
江安开始记日记;开始把食物分成小块小块的,很珍惜地吃;把尿液存留起来以备后用。江安开始进行持久战的准备工作,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一丝笑容。
第三天,狼群有增无减。
第四天,达到两百五十多只。
江安的子弹只剩十发了,他困顿不堪,饥渴交加,皮肤干裂,眼眶凹陷。
芎钻出它的藏身之处,在不远处的沙丘上蹲着,与江安遥遥相对。它没有想到自己的智慧会在与王和人的较量中被发挥得如此辉煌。它借人压王,又借狼压人,又借人杀狼:一箭三雕。
尽管这场战斗还没有结束,但芎已经赢得了狼群的绝对拥护和爱戴,几乎所有的狼都来到它的身边,王在胡杨林已成孤家寡人。
芎将狼群分成若干个纵队,命令它们不分昼夜轮番进攻。
芎蹲在沙丘上,凝神望着江安。江安是它的理想和美梦。
从此江安只想打死芎。可他发现他打不死它。子弹飞到它所选择的位置已是强弩之末。江安已经明白所有的狼都是乌合之众,唯有芎是精英。是芎在和他斗智。
江安想:我一定要留颗子弹给芎!这种想法只存在了一个小时。一再撞击车门的狼消耗掉了江安的最后几颗子弹,它们已经撞松了车门,咬破了车窗玻璃。
这是第九天还是第十天呢?江安举起电工刀。四昼夜没进一口水,江安渴极了,也困极了。但江安还是举起了电工刀。
雪亮的刀锋光芒四射,芎看见了。芎站立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从容不迫地向江安走来。
江安笑了。他紧紧地握住了电工刀,牢牢地盯着芎。血从他焦裂的嘴唇渗了出来,他靠在椅背上,神志恍惚,虚弱得像个婴儿。沙漠和天空,月亮和太阳,时间和空间,甚至生存和死亡都消失了,但他仍然紧紧地握着电工刀。
芎和江安是在长久的对视之后猛然扑向对方的。紧接着,那柄雪亮的电工刀飞出驾驶室,如闪电一样,划破了沙漠红色的天空……
这篇小说取材于四十多年前发生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一次事故。事故是在半年之后被另一辆迷途的车发现的。那辆美式大卡车性能良好,加上油就可以开动。驾驶室里有一小堆人骨和一本日记,日记里把一只狼领导称作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