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鼻龟
2015-03-03安勇
安勇
儿子还在小房间里。门没有完全关死,一道狭长的阳光从缝隙间透出来,投射在淡青色地砖上,就像割开了一条明亮的口子。光影消失一下,随后,又重新出现。大概儿子在里面走动。儿子还没忘记她定下的规矩,任何时候都不许把房门关死。她受不了那种隔绝的状态。
这一次不能再拖了。前夫的意思,半月前就接儿子出关,被她硬捱到今天。
惠敏坐在餐桌边一把木椅子里,看着盘中的荷兰豆和罗非鱼,努力想象着三天后儿子在那边开学时的情景。她试图让自己从眼前逃开,但还是不得不承认她再次把事情搞砸了,破坏了和儿子在一起的最后一餐。
尽管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发脾气,刚才吃饭时,儿子说出的一句话还是让她把筷子摔到了桌子上。“我的学校在维多利亚公园附近”——让她受不了的是儿子脸上的得意和兴奋。她从来就不是一个随和的女人,习惯于把各种关系都弄得很紧张。
儿子迅速闭上嘴巴,从那时起,没再说一句话。饭也吃得马马虎虎,放下碗筷,就躲进了小房间里。看到儿子抿紧的嘴角,她就知道他不高兴了。儿子像她一样长着两片薄嘴唇,抿起来就像一道锋利的刀刃。她看的一本书上说,长着这样嘴唇的女人福浅命薄。她的经历已经印证了这一点。但在男人那里,却是另一种解释——薄情寡义,这四个字安在儿子头上似乎也很准确。大半年前,前夫提出让儿子去那边读书时,虽然她嘴上说由儿子自己选择,心里还是盼望他能留在她身边。但儿子没有如她所愿。如今,他已经是香港公民,即将去那边读中学,住进前夫的别墅里,享受菲佣的服侍。
几只行李箱两天前就摆在了沙发和茶几的空隙间。虽然前夫说不需要,所有的东西都可以买新的,但她还是固执地做了准备。这边到那边只有三小时车程,气温也相差无几,儿子穿戴过的东西都能用得上。不过,她不太确定,自己亲手买来洗过的这些衣物,是不是真的能让儿子经常想起她?
惠敏走进卫生间,开始仔细地化妆。几小时后就会见到前夫的现任妻子——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必输无疑,但不想输得太惨。严格意义上说,对方并不是她的情敌,前夫是在他们离婚后结识的那个女人。她其实是在和前夫较量。一年前,儿子得的那场病让他们的关系缓和了些,但她知道,他们永远都不会成为朋友。也正是这个原因,她才给夏进打了电话。前夫知道夏进。在她的授意下,夏进接过两次前夫的电话。如果他们俩必须见一次面,她觉得,这是个最好的机会。前夫就算有再多的钱,也买不到夏进的年轻帅气。1比1,打成平手,也算是个可以接受的结果。当然了,儿子也希望能和夏进告别。他们是朋友,不管是夏进住在这里时,还是搬出去之后,他和儿子一直都相处得很好。
结束化妆,向镜子里看最后一眼时,惠敏注意到了那个不干胶粘贴。那东西只有指甲大小,在古铜色镜框的侧面,靠近左下角的位置,贴得十分隐蔽。以至于她每天照镜子都没有发现。她想起来,小学一二年级时,儿子迷恋上了日本动漫,像着了魔似的在家里四处贴这些卡通形象。你越是阻止,他反而越是变本加厉。有一天晚上她发了火,命令儿子把它们统统清理掉。镜框上的这个,不知道是儿子遗漏的,还是有意留下的。她忽然意识到,家里别处很可能也会找到这些小东西。此时此刻,它们像精灵一样,就躲在某个她未曾留意到的角落里,等待着与她狭路相逢。她注定无法逃开它们。她无法逃开的,还有儿子在这个家里留下来的痕迹。想到以后的日子里,她会经常和它们相遇,惠敏就有一种崩溃的感觉。
放在鞋架上的手机响了。惠敏以为又是前夫。从早晨起,他就一直在盯问他们出发的时间。打来电话的却是夏进。他说车子已经停在楼下的人行道边。惠敏向阳台上走,心里有些不高兴。仅仅相隔两个月,夏进对她的称呼已经变成了苏姐。不过是三层楼,上来一趟能累死你?自从夏进搬出去后,惠敏一直没有和他联系。她在等他回头求自己,他在这座城市里无依无靠,她觉得那一天迟早都会到来。
“你能不能上来一下?楚非有几件行李要搬。”
如果是两个月前,她会劈头盖脸教训他一通,甚至可能骂出来,但现在她不想那么做。尤其是在这个和儿子告别的日子里。惠敏努力克制着情绪,让语气变得柔和委婉。夏进答应一声,挂断了电话。透过阳台的玻璃窗,惠敏看见他从一辆黑色本田轿车里钻出来,绕过车身和一只天蓝色垃圾箱,快步消失在楼门口。车是她送给夏进的,前主人是浪漫之旅歌厅经理,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人。这辆二手车,他要了她八万块。惠敏还记得两年前夏进接过车钥匙时惊讶的模样。他眯缝着的眼睛突然睁圆了,上半身像要躲开什么似的突然向后一闪。
“苏姐,你没开,开玩笑吧,这辆车真是给我的?”夏进结巴着说。
惠敏淡淡地笑了笑,一种巨大的满足感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知道,这种感觉是用丈夫的钱买来的,这让她同时还有一种复仇的快感。她没有自己的车,但心甘情愿买车给夏进。在那之后不久,夏进住进了她家里。晚上,在他们做爱之前,她警告夏进今后不许再喊她姐。
“你会和你姐上床吗?那是乱伦。”
惠敏盯着夏进的眼睛说。夏进慌乱地把目光移开。
“那我该叫你什么?”
“只要不叫姐,别的都可以。”
他比她小七岁,在她面前一直像个大男孩儿。他原来是一名小学教员,生活在一座很小的北方城市里。对音乐的热爱让他有一天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突然辞去工作,成了一位流浪歌手,从北方一路漂泊到这里。认识夏进时,惠敏和前夫正处于冷战阶段。惠敏有时候觉得,夏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和她相遇。他是上帝送给她的礼物。
夏进在外面按响了门铃。楚非抢在惠敏前面跑去开门。门刚一打开,他就猴子似的爬到夏进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儿子和夏进非常投脾气,相识没几天就打得火热。在这个家里,他们一度还结成了同盟,共同和她进行对抗。毫不夸张地说,儿子对夏进的亲近程度,甚至超过了对她和前夫。
“大哥哥,我带上‘伏地魔行吗?”
尽管相差二十几岁,但儿子一直喊夏进“大哥哥”,而不愿像她吩咐那样叫叔叔。夏进住在这里时,她经常会为此觉得尴尬,比夏进喊她姐姐还要尴尬。
儿子没有看她,拉着夏进向小房间走,显然也不打算征求她的意见。惠敏知道儿子还在生她的气,他像她一样固执,不肯轻易回头。最长的一次冷战,他们曾经连续三天谁也不理睬谁。她的后悔又增加了几分。她在思量要不要主动向儿子道歉。但对于她来讲,这么做非常非常难。
“伏地魔”是一只丑陋的猪鼻龟。在夏进搬走之前,把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儿子。儿子非常喜欢它,每天都会蹲在鱼缸前面,看那个丑东西在里面游来游去。儿子像别的孩子一样喜欢《哈利·波特》。和别人不同的是,让儿子倾心的人物不是男女主角,而是那个大反派伏地魔。见到乌龟第一眼,他就毫不犹豫地给它起了这个名字。
猪鼻龟不能长时间离开水,夏进很快想到了办法,找来一只空泡沫包装盒,把猪鼻龟捞出来装进去,又把一条毛巾浸湿蒙在龟背上。
“再带上几瓶水,隔一会淋一下,三个小时的路程应该没问题。”夏进说。
夏进提着两只箱子出了门,楚非捧着泡沫盒跟在后面。儿子出门时,惠敏看到他脸上没有一丝留恋,甚至没有向屋子里多看一眼。他似乎急于从这个家里逃开。这让惠敏心里盘桓的道歉念头又一下荡开了。儿子的性格很像她,强势自主,做事不留余地,但愿他将来的命运不会像她一样。夏进的声音从电梯间传过来,问惠敏要不要一起下去。她没有回答。夏进又问了一遍,她仍然没回答。外面随之传来电梯门合拢的声音。
惠敏在每间屋子里都转了一圈,心里想象着儿子不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然后,她提着剩下那只箱子出了门,看着钥匙在锁孔里旋转时,她想起妹妹说过的话,“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要强了。”
妹妹说这话时惠敏刚刚和初恋男友分手,是她先提出来的,用的是电报,只有五个字:“我们分手吧!”听说标点符号也要花一个字的钱,她就拿起笔飞快地把那个感叹号去掉了。
半个月后,她收到了来自东北的回电:好吧!
于是,他们三年校园恋情外加一年南北恋情就这样结束了。
“你应该和他去东北。”在总结这段恋情时妹妹说。
“凭什么?如果他真爱我,为什么不能来这里?”她理直气壮地反问。
“别忘了你是个女人。”妹妹说。
“女人怎么了?没有他,我不信这辈子就嫁不出去。”
三年后,惠敏遇到了前夫楚原。
王姐手里牵着一条板凳狗,沿着绿地中间的台阶路走过来,很大声地和惠敏打招呼。
王姐做了二十几年水客,每天十几次几十次出入口岸,从香港背货物到大陆,挣取货主的佣金,靠着这份收入买了房子,又供女儿读完大学。六项打击措施出台后,水客的活路一下减少了四五成。勉强支撑几个月,港府又出台了“限奶令”,王姐索性就退了休,过起休闲生活。儿子确定去香港读书后,惠敏找她问过几次那边的情况。
“你儿子这是要飞黄腾达了,”
王姐把牵狗的绳子套在腕子上,扳着手指头数起来,“那边什么不比这边好?教育、医疗、就业、发达程度、公民素质……”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伸手拍儿子肩膀,“小靓仔,你不要搞忘掉,人家的地铁上不能喝水,不能吃东西的。”
楚非没说什么,勉强笑了笑。这孩子一向不愿和外人接触,不知道去那边后会不会改一改。那只板凳狗不耐烦了,先是气急败坏地用力拉扯,随后又绕着主人转圈子,把绳子捆到王姐腿上。
惠敏知道王姐说得八九不离十,一年前,儿子的病就是在那边治好的。如果不是为了儿子的身体和前途,她也不会眼睁睁地听任前夫把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夺过去。但惠敏却不想听王姐啰嗦下去,想到儿子的未来里不会再有自己,她的心就酸酸的不是滋味。
夏进打开车门,把惠敏和楚非让到后座上。母子俩分别靠住一侧车门,都板着脸不看对方,中间隔着那只泡沫箱。
上路十几分钟后,惠敏心里再次冒出给儿子道歉的念头。只是一句话而已,“妈妈错了,对不起”,或者三个字“对不起”,硬着头皮说完,他们之间的不愉快就烟消云散了。儿子没有那么小气,并不是真需要她道歉,他和她一样,都是自尊心太强,不过需要找个台阶下罢了。她心里很有把握,即便什么也不说,只是主动把手伸过去,抓住儿子的手,他也会立刻同意和解。但她随后就发现,真要这么做并没有那么容易。她其实是要向儿子的背叛认错,向前夫对她的欺辱认错,向她过往的那些岁月认错——她真的很难做到这些。
十几年的婚姻生活中,惠敏感觉自己始终处在退守状态,不断地退,又不断地守,但到最后,仍然落了个一无所有。在楚非出生之前,她就已经意识到一个严酷的事实,丈夫挣的钱并不是她的。随后,她又搞清楚了另一件事,那个丈夫其实也不是她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以为只有儿子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直到儿子得病后,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儿子也不归她所有——疾病、金钱和香港都可以轻易把他夺走。
泡沫箱子里忽然传出一阵咯吱吱的响声,听上去就像皮鞋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她曾经就读于一所北方大学,熟悉那种奇怪的感觉。有一瞬间,她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心里涌起一种莫明的惊恐。看到儿子透过箱盖上的小孔向里面察看,她才一下反应过来,是那只猪鼻龟,它正试图拱开箱盖从里面爬出来。儿子小声对乌龟说了句什么,拧开瓶盖,小心翼翼地把水淋在龟背上。造反的“伏地魔”终于安静下来。
汽车正行驶在城门路和祖庙路交叉的高架桥上,百花广场天蓝色的玻璃幕墙把热辣辣的阳光折射进车窗里。惠敏把脸转向另一侧,用手包挡住额头。她已经到了令人沮丧的年纪,不经意间皱一下眉头,那些鱼尾纹、法令纹、抬头纹以及各种莫明其妙的纹路,就会穿越化妆品的阻挡浮现出来。往日她可以毫不顾及自己的形象,但今天却坚决不行。
惠敏把手臂放下时,发现本田车已经转下高架路,停在了商场入口左侧一根红色柱子前面。夏进探过身子打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一个女人飞快地钻进车子里。
“这是小刘,顺便去深圳玩一玩。”
夏进的介绍潦草敷衍,充其量只完成了一半,甚至没有把惠敏介绍给对方。
小刘把一只红色手包放在正副驾驶间的扶手箱上,脸侧过来三分之一,冲着夏进的右耳朵点点头,含糊地喊了声“苏姐”。惠敏忽然想起了刚才夏进主动打开后车门的动作,原来,他是不希望她或楚非坐到前面去。那是他给小刘留下的座位。看得出来,对小刘来讲自己并不是陌生人,惠敏猜得出来,她经常会出现在他们的谈话之中。夏进和小刘的关系显然非比寻常。只是她无法判断出来,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是在夏进搬出去之前,还是之后。但这也没有本质的区别。重要的是,夏进带上小刘恐怕并非只是去深圳玩一玩,想玩他们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夏进很可能是在表明一种态度,让惠敏认识到一个事实,他和她之间已经彻底结束了,不会再有半点瓜葛。夏进已经开始了自己的生活,用不着再回头求她了。
惠敏的脸一阵阵发胀,她能清晰地感觉得到,耻辱和愤怒已经让她的血液沸腾起来,正潮水一样不断灌进脑袋里。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从一数到五百,又数到一千——和前夫冷战期间她看过一位心理医生,那个秃顶的男人让她用这个方法控制愤怒。她几乎从来没有成功过。不过,这次惠敏总算没有发作。她顾及的是儿子。如果在临别之前不能修复他们的关系,她也万万不想进一步破坏它。
惠敏把目光望向窗外,尽力不去看那个小刘。汽车重新驶上高架路。这个夏天一直在下雨,祖庙的香火味和潮湿的水气混合在一处,流荡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今天天气却出奇地好,百花广场顶层的摩天观光球折射出刺眼的银光,像一只奇怪的太阳,挂在汽车侧后方的天上。
前夫最初经商时就在百花广场。五尺宽的一架玻璃柜台里,乱七八糟地摆着水客们从香港背过来的电子产品。那时候他们刚结婚不久,住在一座四层红砖楼的顶层。公用的厨房和卫生间,每天电阻丝都会爆掉。早晨,惠敏帮前夫把货物装进三轮车,然后赶到单位上班,晚上再和丈夫一起把货物搬上楼。他们的房间很窄,夜里一伸腿,就会踢倒撂在箱子上的电子手表。
一年后,前夫装着挣到的钱去了广州。
“这里天地太小,很难挣到大钱。”
前夫说这句话时眼睛里闪烁着踌躇满志的光芒。按母亲和妹妹的看法,她当时只有两种选择。阻止丈夫,不让他出去,或者辞职和他一起走。惠敏却选择了第三种,她仍然留在单位上班,让丈夫自己去了广州。她们对她太不了解,到什么时候她都不会成为一个依赖丈夫的女人。比起和丈夫朝夕相处,她更想要自己的事业。当然了,她也相信自己的魅力。然而两年后,丈夫还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丈夫对自己的出轨悔恨不已,想出各种办法向她赔礼道歉。她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婚。她不会接受一个肮脏的男人。就在他们闹得不可开交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暗自推算过几次,那应该是在吵架前半个月发生的事。
夏进小声说了句什么,惹得小刘笑起来。她笑得遮遮掩掩,用手捂着嘴巴,把笑声尽力憋回肚子里。但她的身体却出卖了她,剧烈的抖动让小半个脑袋和一段脖颈不时从乳黄色的真皮靠椅边缘露出来。这让惠敏更加愤怒。她甚至怀疑自己就是他们嘲笑的对象。数数的方法无济于事,她夸张地咳了一声。小刘立刻安静下来,重新坐正了身体。脑袋和脖颈都消失了,椅背外面只留下一绺头发,颜色乌黑油亮。惠敏又想起了小刘的脖颈,肤色偏暗,生着细密的绒毛,就像是刚刚摘下的桃子。这些都是属于年轻人的特征。小刘大概也要比夏进小七八岁的样子,就像她和夏进一样。
楚非把泡沫箱向自己腿边移了移。惠敏知道儿子是在对她表示不满。儿子始终认为她是个不注意个人修养脾气暴躁的女人。他经常给惠敏提的意见就是,“妈妈,你能不能别那么大声说话?”惠敏心里立刻开始后悔,她刚才完全可以不必反应那么激烈,她感觉儿子又离她远了一点。
汽车驶上环城高速,夏进挂上了四挡,窗外的景物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惠敏感到一阵阵头晕。她把脸扭回来时,手机突然响起,吓了她一跳。打来电话的是前夫。他问惠敏车到了哪里。计算下抵达的时间后,前夫让惠敏把手机交给儿子。惠敏犹豫一下,还是眼睛看着前面的靠背,把手机向儿子伸过去。感觉到儿子把手机接过去后,惠敏突然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个最好的和解机会。只要她能看着儿子,说一声“你爸爸的电话”,他们之间的难题就解决了。但她却没有那么做。她暗暗下定决心,儿子把手机还回来时,她一定要把脸转过去,接住手机的同时握住他的手。她努力捕捉着儿子的话,放在腿上的手心里攥出了一团凉汗。这么做对惠敏来讲很难,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她不想最后连一声“妈妈再见”都听不到。
楚非却没给惠敏机会,挂断电话,他把手机放在了泡沫箱子上。呆愣几分钟后,惠敏伸出手去,把手机拿了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儿子小时候的一幕。当时,儿子只有十个月大,正是夏天,每天晚上洗过澡,就会光着身子像一只小蛤蟆似的趴在她胸脯上。两只小手各抓住一只乳房,发出开心的笑声。有一天晚上,他笑着笑着嘴里突然就蹦出了“妈妈”两个字。那是儿子会说的第一句话。
儿子是剖腹产。那一年,惠敏已经二十八岁,胎位不正,血压也有些高,医生不得不采用这种措施。儿子早产一个月,身体始终有些瘦弱。楚非这个名字是前夫父亲起的,那位原乡村教师为想到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字眼而得意了好久。儿子得病后,惠敏曾经拜访过一位相术大师,对方说“非”这个字不吉利,无水无土,只有横和竖。
儿子出生之后,他们买了新房子,夫妻关系也一度出现了和解。楚原每周都回家一次。有时候是周末,有时候是周中。每次进门时,他都会把一件礼物放在门边的鞋架上。她知道他在竭力讨好自己。楚非百日那天,楚原亲手炒了四盘菜,还打开了一瓶红酒。当天晚上,儿子睡熟之后,他们做了爱。一年多没做,惠敏已经快把这事忘记了。事情进行到一半时,她脑海里忽然闪过了楚原和别的女人交合的情景,所有的感觉就一下子消失了。也正是从那一刻起,她终于明白,这道坎她永远都迈不过去了。她欺骗不了她自己。
儿子渐渐长大,上幼儿园,读小学,楚原回家的次数也在渐渐减少。有时候一个月也难得见到人影。代替他回家的是他的钱。每月五号和十五号,他会准时把钱打进她银行卡里。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在深圳、东莞、珠海都开了分公司,有好多正当理由不回家。她也懒得去过问。他们偶尔还会做爱,但彼此都明白只是在履行一种手续,当然也都同样感觉索然无味。她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但可能没有长期固定的。离婚这件事迟早会到来,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天。为了儿子,她能做的就是不主动提出来。她需要为儿子保持住家的形式,也需要钱把儿子养大。几年里,她有过几次短暂的艳遇,对象都是酒吧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和他们去宾馆开房,在床上发出兴奋的尖叫声,但不会留给他们电话号码,告诉他们的名字也是临时编造的。他们给她的号码她也从未拨打过。如果下次碰巧遇到,那就再做一次。
汽车慢了下来,等待通过南沙收费站。珠江口笼罩着一层薄雾,水汽正在阳光照射下升腾起来。楚非一直很沉默。汽车驶上高速路后,他把泡沫箱放在了膝盖上,不时和乌龟嘀咕几句,或者是拧开瓶盖往龟背上浇水。惠敏知道儿子在想什么,好多时候,他们的心都是相通的。他心里想的,也正是她心里想的。儿子应该也想和解,只是和她一样缺乏足够的勇气。惠敏在想,自己是不是该主动一些,问一句乌龟的情况,或者是碰碰儿子的胳膊肘说“看,虎门大桥”。这事却并不容易办到,想说的话就堵在喉咙口,却像冻住了似的难以说出来。惠敏突然焦躁起来,前胸和后背钻出一层粘汗,像胶水一样涂在身上。她的情绪也瞬间从愧疚变成了怨恨。她知道这是更年期在作怪。最近这一两年,她的生理期开始紊乱,情绪也变得阴晴不定。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座火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一次。
小刘的左手像一只小兽,贴着座椅潜行,在夏进手背上挠一下,又飞快地缩回去。夏进放在挡把上的手滑下去,在小刘腿上掐了一把。这没能逃过惠敏的眼睛。她的怒火一下烧到了脑门上,克制不住地想做点什么,咳嗽一声,敲敲车门,对他们低劣的打情骂俏提出警告,但这些似乎都不够份量,最后,她把脑袋伸出车窗,冲着外面“呸”地吐了一口。楚非的身体不自在地扭动了几下,又向车门靠了靠。惠敏立刻开始后悔。她知道儿子在为她的行为难堪。他离她又远了些。
汽车驶上桥面,竖立在主缆之间的吊索次第缩短又拉长,像琴弦一样弹过来,再弹过去。江岸边,威远炮台的炮口折射出黑黝黝的光芒。几年前,还是在楚非读小二时,学校曾经组织过一次爱国主义参观,去的地方正是威远炮台。楚非回来后一连几天愤愤不平,责怪清政府软弱无能,打败了鸦片战争,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惠敏对历史一向不感兴趣,唯一能记住的年份是崇祯上吊那年,用的是谐音记忆法,1644,一路死死。不能和她交流,楚非就打电话给楚原。楚原听了儿子的话沉默片刻,然后慢悠悠地说:“这事该从两方面看,丧权辱国固然可气,但也未必就没有好处,比如说香港,如果不被英国人占领,恐怕就不会变成亚洲四小龙。”
后来惠敏才知道,那时候楚原已经有了香港公民的身份,正计划在铜锣湾买房子。
楚非挂断电话,大骂老爸是汉奸卖国贼。惠敏心里暗自高兴,她听不懂他们的争论,她只在乎儿子对丈夫的态度。那段时间,楚原已经正式提出离婚,开出一个大价钱,试图买断他们的婚姻。他们之间正处于冷战状态。一天傍晚,楚原把一个女人带到咖啡馆,面对面和她谈判。惠敏把咖啡杯和咖啡壶都扔到地上摔得粉碎,但仍然拒绝在协议书上签字。她认为,丈夫最希望她做的事就是她最不应该做的事。她决定和他硬拖下去。好在还有儿子在身边。有了儿子,她就有了主心骨,任何屈辱都不在话下。她暗自为儿子设计过好多种人生之路,每条路都五彩斑斓光辉灿烂。
破天荒第一次,母亲和妹妹认为她的决定是正确的。她们以为她终于学会了妥协。
“男人这东西就像风筝,不管他飞得多高多远,就算看不见影了,只要你死活不撒开手里的线,早晚都能把他拉回到身边来。”母亲赞许地说。她不想和她们多说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这么做不是为了把丈夫拉回来,而是为了折磨他,和他对着干。
一年后,楚原终于折腾累了,拜会了香港一位摸骨大师。大师把他的手摸了几个来回后得出结论,他此生只有一段婚姻。渐渐地,楚原又开始出现在家里,和他对惠敏母子的背离一样做得不急不徐。先是几个月回来一次,然后一个月、半个月……有一天晚上,楚原跪倒在洗碗池旁边的大理石地面上,请求惠敏原谅。
“对不起,从今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楚原说。
惠敏把手上的水甩一甩,又在围裙上擦几下,然后静静地看了会楚原说:“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吗?”
“你干什么我都同意。”
“我想把这只碗砸在你脑袋上。”惠敏说完这句话,抿紧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是在微笑。
“那你就砸好了!”
楚原的话音刚落,脑袋上就挨了重重一击。随后,破裂的玻璃碗从他肩头滚落下来,在地上发出悦耳的粉碎声。紧跟着,两股暗黑色的血漫过楚原的脑门,模糊了他的眼睛。楚原看到一片炫目的红光后,才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你在干什么?”他从地上跳起来,发出暴怒的咆哮。
“你他妈让我恶心,我早就想这么干了。”惠敏冷冷地说。
当天晚上,惠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母亲和妹妹都认为她疯了,但她自己知道必需这么做,把那只碗抡出去的一瞬间,她才突然意识到,再这样拖下去有一天她很可能会成为杀人凶手。
汽车正行驶在广深高速上。一架飞得很低的飞机从头顶上掠过去。惠敏看见巨大的起落架正慢慢打开。夏进放起了音乐。是一首上世纪70年代的灵魂歌曲。这是他喜欢的风格。他一向认为如今的流行歌曲差得让人惨不忍睹。这也让他的音乐之路始终走得坎坷不平。惠敏知道,有两次夏进是被客人用啤酒泼下台的。惠敏看见小刘的身体正跟随着节奏扭动。她心里有些好笑,小刘很可能是不懂装懂,或者以此讨夏进的欢心。小刘上车后不久,惠敏就判断出对方的身份是快餐店的服务员。她闻到了小刘身上劣质香水掩盖下的油炸薯条味。她猜想他们是在快餐店认识的。夏进去那里吃饭,小刘刚好是收银员,等餐的时候聊了几句,小刘就对夏进动了心,随后展开攻势。惠敏知道夏进是个不会拒绝的人。
楚非把泡沫箱放到座位上,手扶住两只座椅的靠背,探过头去和夏进讨论了几句。他和惠敏一样受夏进的影响喜欢上了这类音乐。这次惠敏及时开了口,虽然接的是夏进的话头,但回答的是儿子提出的问题。用这种间接的方式和儿子搭讪,对她来讲已经很不容易。但儿子对她的示好不予理会,飞快地把身体收回去,重新坐到座位上。惠敏心里一阵恼火。
汽车驶出收费口,上了滨河大道。用不了半个小时,就会到达罗湖口岸。如果小刘出现在前夫面前,惠敏拉来夏进的计划不但会前功尽弃,而且将会自取其辱。0:2的比分是她无法接受的结果。她在想怎样阻止小刘跟过去。小刘却主动帮她解决了难题,在经过仁和大厦前面时,她示意夏进停车。夏进打着方向盘,把车开上辅道,停在大厦东侧一堵矮墙前面。墙上一架藤本月季开得正艳,飘出一阵阵花香。
下车前,小刘低声和夏进说了句什么,也许是商定回来接她的地点。惠敏没有听清,不过,这一刻她倒有些感激小刘。汽车重新上路后,惠敏从手包里掏出化妆盒开始补妆。妆倒没有花,只是表情不大好。眉头和眼角现出了些许纹路,她怀疑自己一路上都在皱眉。借着镜子的反光,惠敏偷偷看了看儿子。儿子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把身体扭了过去,留给她一个后背。惠敏知道儿子是对她化妆反感。她常常有一种感觉,在儿子眼里,自己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女人。脾气暴躁,事业无成,而且爱慕虚荣。她心里和解的念头再次退却了。
几个人已经等在罗湖口岸的台阶下,前夫、前夫的现任妻子,还有菲佣和怀里抱着的婴儿。惠敏听前夫说过,这是个女孩子,小名叫紫荆。下车之前,惠敏提醒夏进不许叫她苏姐。这是她一路上和夏进说的唯一一句话。
惠敏没有理会行李和儿子,下车后就径直走过去。她心里一直在提醒自己,别忘了挺胸抬头目视前方。她家族遗传驼背,过四十岁后,表现得尤其明显。她抑制住一阵阵恶心,主动和前夫拥抱,又抬手把他肩头上一根头发摘下来。前夫的表情有些发傻,他们之间好多年没有过这样的动作。惠敏注意到那个年轻女人嘴角动了动。
夏进两手各提一只箱子,腋下夹着另一只,摇摇晃晃走过来。惠敏心里有些得意,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她拉着夏进的胳膊把他推到前夫面前。
“小夏,我前夫楚原,我要是没记错,你们两个通过电话。”
两个男人同时伸出手握了握。楚非抱着泡沫箱子走过来,有些羞涩地喊了声爸爸。楚原把手搭在他肩头上,又向下按了按。在惠敏的教导下,好多年里楚非对楚原都有一种敌对情绪,甚至曾经一度不喊他爸爸,而是称呼那个人。但一年前儿子的病让事情发生了改变。
那场病发作得很突然,事先没有半点征兆。当天傍晚,儿子正坐在餐桌前吃饭,伸出筷子夹菜时,鼻血突然就流了下来。惠敏起初不以为意,小孩子流鼻血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血却一直流个不停,直到楚非昏倒在卫生间地面上。惠敏和夏进把儿子送到医院。各种检查做过后,却找不出什么病因,但血还一直流个不停。惠敏只得给前夫打了电话。前夫连夜赶过来,带儿子出了关。第二天下午打来电话,说那边的医生已经诊断出来,儿子得的是一种罕见的血液病。虽然危险性很高,但因为治疗及时,不会有什么大碍。一个月后,前夫把儿子送了回来,提出为了今后治病方便,要帮儿子办理香港户口。在那之前,儿子拿的是一张港澳台通行证。惠敏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拒绝,儿子因为流血昏迷在病床上时,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个孩子。她不想看到他今后再有什么闪失。大半年前,楚原又提出让儿子去香港读书。她心里斗争了几天后,决定让儿子自己选择。她满心以为儿子不会去,没想到结果正相反。
出关的人不多,自助通道的闸口前面只排了七八米长的队伍。楚非跑去卫生间给乌龟弄水。楚原一直在和夏进交谈,他认为是几天前的幼儿小便事件打击到了大陆游客的热情。惠敏站在他们后面,中间隔着前夫的妻子和菲佣,前夫光秃秃的后脑勺不时从人缝里闪出来一下。
惠敏决定向儿子道歉,她在心里谋划,待会儿子走到身边时,她就一把抓住胳膊,把他扯进怀里说句对不起。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机会,她不想再错过。儿子捧着泡沫箱回来了。惠敏在心里不断给自己鼓劲。她对自己说,儿子其实也想这么做,只不过没有这份勇气,她是在给他们两个人机会。儿子却没有让她如愿,在离她六七米的地方,他拐了个弯绕开她,直接站到了楚原前面。惠敏心里升起一股怨恨,虽然不知道儿子是无意还是有意,但至少说明了他不愿和她走得过近。在他做出去港读书的决定后,母子间有过一次冷战,两天两夜里,谁也没理谁。她不知道这次什么时候能过去。
在距离闸口还有两米左右时,惠敏从队伍里退出来,她打算再做最后一次努力,主动走到儿子身边去。她知道这么做很难,但不想就这样和儿子分手。她正要走过去时,前面突然一阵骚动,两名身穿白色制服的海关人员护送着一个大肚子女人走过来。惠敏站到一边,把道路让开。她听到周围人议论,女人是打算到那边生孩子,享受人家良好的医疗条件,还可能给孩子弄到香港公民身份。这些事她并不感兴趣。
惠敏又向儿子走过去。这次拦住她的是前夫。前夫脸上挂着歉意的微笑,把一张银行卡递过来,“对不起,我差点忘记了,这点钱请你收下,密码是你的生日。”
有一瞬间,惠敏有些不知所措。钱是丈夫主动提出来的,说是要给予她一点补偿,她也同意了,具体的钱数也是由她决定的。她本来以为不要白不要,但银行卡真的摆在面前时,她才突然意识到,收下这笔钱,就好像是自己把儿子卖掉了。但她最后还是把卡接了过来,拿不拿钱,儿子都一样会走。
惠敏把银行卡放进包里后,看见儿子已经刷开了通道入口。他把泡沫箱放在阅读机顶上,回过头抱了一下夏进,然后重新拿起泡沫箱,走进了通道里。在他搬起箱子的一瞬间,似乎向这边看了一眼,但惠敏不太肯定他看的就是自己。她把目光迎上去之前,儿子就把头转开了。惠敏心里的怨恨更加强烈,毫不犹豫地挤出人群,离开了查验大厅。
外面阳光很好,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在高高的台阶顶端站立片刻后,惠敏突然又开始后悔。如果自己不走,她和儿子或许还会有机会,即便无法拥抱,也可能听儿子说一声“妈妈,再见。”但因为她的冲动,再次把事情搞砸了。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到大厅里时,夏进在身后喊了声苏姐。她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儿子已经走了。
虽然知道没人在看自己,向汽车走过去时,惠敏还是保持着昂头挺胸的姿势。她是做给自己看的,她要告诉自己,这些事对她都无所谓,她根本就不在乎。惠敏最初的想法是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这样一来,那个小刘就只能坐到后面去。走到汽车旁边时,她又改变了主意。她觉得,自己一个人坐在后面,把另外两个人放在前面,才更像是一场审判。
停车时夏进关掉了空调,车厢里闷热得只锅炉,这让惠敏的心里越发焦躁。
夏进拉开另一侧车门,把一只泡沫箱和两瓶水放在后座上。
“这东西过不了关,只能带回去。”夏进说。
汽车发动后,惠敏才反应过来,放在自己腿边的就是儿子抱了一路的箱子,里面装着的是那只猪鼻龟。她想,不能把它带到那边去,儿子一定非常失望。她似乎看见,此时此刻前夫的汽车正驶过香港的街道,儿子紧挨车门坐在后座上,嘴角耷拉着,满脸的懊恼。不过,她无法确定他是否会因此后悔到那边读书。
“楚非说了什么?”
惠敏觉得儿子应该会有些交待,内容与她和乌龟都有关。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夏进摇摇头说,“不过,他挺失望的。”
火气从惠敏胸膛窜到脑门上。她生的是夏进的气。她觉得儿子不会什么也不说。她怀疑夏进有意和她作对,把儿子的话隐匿了起来。就算他没有这样做,惠敏仍然对他不满。如果他不送那只乌龟作礼物,儿子如今就不会失望。这就像夏进走进她的生活,又突然离开一样。
惠敏和夏进是在一家酒吧里相识的,那是三年前的事情。当时,正和丈夫冷战的惠敏开始了生命中一段放纵的日子。她把楚非扔给保姆,每天晚上出去寻欢作乐。认识夏进那天晚上,惠敏喝了好多酒。她抢过一名歌手的话筒,扬言要演唱一首歌。被她随手抓过来的搭档就是夏进。
夏进是那家酒吧的编外歌手,不唱歌时也会给客人端酒上果盘。他刚从一座江南小城过来不久,看人的眼神好像装着弹簧,稍一接触就飞快地缩回去。惠敏的嗓音很好,接受过专业指导,曾经被征集到部里到下属各单位进行过为期半年的巡回演出。夏进的声音也不错,他们合作得很成功,音乐结束时,酒吧里先是安静片刻,随后,响起整齐的掌声。
她请他喝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酒喝下一半时,夏进告诉惠敏他喜欢音乐,最大的理想就是开一间酒吧,在属于自己的舞台上唱歌。她赞许地点头,觉得他是一顶非常合适的绿帽子,可以戴在丈夫的脑袋上。酒喝完时,她给了他一笔小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夏进称呼惠敏大姐,惠敏则叫他小夏。她经常请他喝酒,偶尔也会去宾馆开房,每次结束时惠敏都会给他小费,几百元几千元不等,多少凭她的心情。钱都是前夫赚来的,花它们时她有一种复仇的快感。小夏总是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白皙的脸红到脖子根,推辞一番后,才把钞票接过去,客气地说:“谢谢大姐。”。
她感觉自己正用这种方式从沼泽一般的伤痛中走出去。
他们相处一年后,有一天下午,惠敏把一把车钥匙扔在了宾馆的床上。
“苏姐,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夏进诚惶诚恐地问。
“从今往后,不许你再喊我姐。”
当时,她和前夫刚办理过离婚手续,拿到了一大笔钱和儿子的抚养权。她依旧不时请夏进喝酒,和他上床后给他小费。夏进一度不知道该叫惠敏什么,别别扭扭地喊了几天小苏后,开始叫她“喂”。这个称呼遭到了惠敏的坚决反对。
“好像是在吆喝狗。”
她要求他叫自己惠敏。夏进开始有些不太适应,每次叫时脸都会红一下。有时候惠敏会故意逗他,把钞票递过去时笑眯眯地问:“你该叫我什么?”
慢慢地,夏进就习惯了惠敏这个称呼。等到他把惠字省略开始叫敏时,她就让他搬进了自己的住处。她还会给他小费,不同的是从每次变成了每月。夏进拿到钱时脸不再红,也不再说谢谢。她偶尔还会想起前夫,但心里已经不再一牵一扯地疼。前夫打来电话时,她会有意让夏进去接,以此表明她的生活中并不缺少男人。她知道他们没有未来,她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去思考未来。
不久,她和夏进开始吵架。每次冲突都大同小异。她无缘无故发脾气,他被逼无奈反击。开始,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后来有一天晚上她终于想清楚了,她其实是因为前夫而迁怒于所有的男人。冲突的结局也往往一样,她随手抓起一件什么东西摔到地上,指着门口喝令夏进滚出去。多数情况下,夏进会立刻败下阵来,先是闭紧嘴巴低下头,听任她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等她发泄过后,再向她承认错误。曾经有过两次,夏进真的推开门从屋子里跑了出去,但没过几天,他就主动回来,跪在她面前请求原谅。直到这次之前,惠敏一直坚信夏进离不开她。她自信地认为,在这座城市里,只有她能做他的靠山。
“你和她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
汽车正行驶在滨河大道上,惠敏决定抓紧时间先审问夏进。以她的性格,事情总要有个了结才行,不管这个了结是什么。
夏进不回答,一直全神贯注开车,就好像根本没听到她的话。惠敏又问了第二遍。
“我和你,已经结束了。”好一会儿,夏进开口说。
“你说结束就结束?你是什么人,上帝吗?”
“是你说的让我滚出去。”
“你那么听话吗?我现在又说了,你给我滚回来。”
夏进沉默起来。也许他心里在想,这个女人根本不可理喻。
“说吧,你和她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搬出去之前还是之后?”
惠敏再次把话题拉了回来。她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们。
“认识她是之前,确立恋爱关系是之后。苏姐,我求你了,放过我们吧。我俩是真心相爱的。她是我的结婚对象。”夏进的声音有些颤抖,透出一种乞求。
“真心相爱?那你和我又算什么?逢场作戏?感官刺激?还是一个卖另一个买?”
“请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我真心感谢你对我的帮助,但我们已经结束了,再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了。我们都该有自己的新生活才对。”
惠敏的心突然疼了一下,别人都能开始新生活——前夫结婚生子,儿子去香港读书,夏进找到小刘,而她呢,她的新生活还会有吗?真的还会有吗?她对夏进的恨意又增加了几分。如果他低三下四求自己,她或许就会从此放过他,但他却说出了狗屁“新生活”。她觉得,他是有意在刺激她。就凭这件事,她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汽车不知什么时候开上了辅道,随后停了下来。惠敏透过车窗看去,停车的地方并不是来时的仁和大厦,而是锦峰大厦。她不知道夏进什么时候和小刘联系过,重新约定了地点。
小刘上了车。惠敏注意到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新衣服,显然是刚刚买来的。汽车再次上路后,有一段时间大家谁也不说话,车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三个人好像不约而同地等待着某件事情发生。
汽车驶上了广深高速,儿童乐园里高大的跳伞塔在车窗外一闪而过,就像是一棵结着果实的树。几年前,惠敏曾经带儿子来过一次这里。惠敏还记得,他们母子俩在过山车里紧紧抱在一起,都吓得失声尖叫。在那一刻,惠敏感觉和儿子又重新融为了一体,她满心以为,他们今生今世都不会分开呢!
外面下起了雨,雨滴打在车顶棚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率先打破沉默的人是夏进。他打开雨刮器,轻轻叹口气说:“苏姐,我和小刘已经商量好了,回去后就把这辆车还给你。如果你想要经济补偿,请你只管开口。我们俩一起求求你,过去的事情,就让它彻底过去吧!”
惠敏的怒火腾地一下烧起来,她感觉自己顷刻间变成了一只火球,剧烈地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响声。熊熊的大火烧尽了她的肌肉、骨骼和血液,只剩下一副敏感脆弱的神经,在火光中发出痛苦凄厉的尖叫。她浑身不停地颤抖,在心里大骂夏进混蛋,你他妈拿我当什么了?像那辆车一样的破鞋吗?想开时就开,想扔时就还回来?还经济补偿,你他妈有没有一点良心,我和你交往,什么时候在乎过钱?她遏制不住地想要扯开喉咙,对着夏进的耳朵发出愤怒的咆哮……但她知道不能这样做,她不能在一个曾经被自己踩在脚下的男人面前失去控制,她要找到更好的方法,给他们致命一击。惠敏用手使劲拧自己的大腿,让钻心的疼痛抑制住发作的念头。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用冷冷的声音说:“你用不着还车,相反,我还会给你一笔钱,”惠敏打开手包,把丈夫给的那张银行卡拿出来,在手里晃动着说,“这张卡里有二十万元。我只有一个条件,你再陪我十天。十天后,钱归你,咱们的事情也就此两清了。你们俩不妨商量一下,看这件事划不划得来。”
惠敏看见夏进和小刘的脸同时涨得通红。她知道自己击中了他们。她的报复准确命中了目标。她听到自己心里发出的冷笑声。她突然意识到,她报复的并非只是夏进和小刘,也包括前夫、儿子、香港,还有这整个的他妈的世界。她戏弄了他们。是她扔掉了他们。而不是相反。
她注意到夏进看了小刘一眼,也许他正在寻找反击自己的方法。他也许会歇斯底里地咆哮,或者突然把车停下来,像她骂他那样,让她从车里滚出去。不管怎么做,她都不在乎。她甚至开始想象自己一个人在雨中的高速公路上行走的情景。那种感觉一定无比美好。
事情的发展出乎惠敏的意料。沉默片刻后,小刘慢慢转过头来,轻轻叫了声苏姐。
“苏姐,我们商量好了,同意你的条件。”
惠敏看到小刘低垂着眉毛,眼睛里闪着泪光。但她半点都不同情他们,相反,她心里涌起了更大的仇恨。除了愤怒之外,又多了一份嫉妒。她嫉妒夏进和小刘团结在一起和她对抗。她觉得自己再次败下阵来,不是她抛弃这个世界,而是世界抛弃了她。她不会放手,她要进行更加疯狂的报复。
汽车正驶上高架桥,路两边的田地房屋矮了下去,就像是突然陷落了一般。
一个念头突然冲进了惠敏脑袋里。她的眼睛盯在了夏进握方向盘的手臂上。他的胳膊肘离她只有几十公分远。只需要两个简单的动作,伸出手去抓住它,然后向这边扯回来,一切就会彻底解决了……她仿佛看见,失去控制的汽车斜着冲出去,发出一个巨大的撞击声后,冲破护栏飞向细雨蒙蒙的天空……汽车落下来时,所有的烦恼就都结束了。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让她留恋的东西。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告别,其实是一次完美的解脱。她不必再为儿子提心吊胆,也用不着再和前夫争来斗去……夏进和小刘呢,她会把他们带走,让他们得到应得的惩罚……
惠敏在心里一遍遍预演着将要完成的动作。她的右手抖得厉害,就像是一片在风里摇摆的树叶。有些事情想着简单,做起来却并不容易,就像她和儿子之间的和解一样。但这件事她却一定要做,她感觉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惟一剩下的就是马上要做的这件事。手伸出去,再拉回来。
惠敏坐直了身体,右手像一只胆战心惊的小兽,慢慢离开大腿外侧,开始了行动。她再次观察了行动路线。穿过两只靠背椅,越过扶手箱,只向前几公分,就可以抓到夏进的胳膊肘,然后,用力一拉。几秒钟后,她这一生遭遇的屈辱和不公就会结束了,一切的喧嚣都会烟消云散,彻底归于平静……就在惠敏的手即将伸出去时,她突然感觉到手背上凉了一下,那种感觉很奇特,就像在东北的冬天走过树下,一团雪恰好落进脖颈里。
惠敏低下头。她看见,那只猪鼻龟不知什么时候从泡沫箱子里爬了出来,正用软沓沓的长鼻子一下下拱她的手。它用两只可笑的前肢抓住坐椅,两只鼓溜溜的圆眼睛看着她,正不停地把丑陋的脖子伸长缩短。这是她第一次仔细观察它,她发现它丑得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惠敏愣了片刻,抬起手抓住龟壳。就算一切即将结束,她也不希望这个东西离自己如此之近。
她勉强忍受着内心的厌恶,打开泡沫箱盖,把乌龟放进去。就在惠敏打算盖上箱子时,她看到了那张纸条。纸条叠成长条形状,插在箱子侧边的一个凹槽里。惠敏把纸条展开,认出是儿子的笔迹,上面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妈妈,我爱你。请帮我照顾好“伏地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