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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政治视野下的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

2015-03-02杨光斌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北京100872

行政论坛 2015年5期
关键词:民主国家政治

◎杨光斌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北京100872)

世界政治视野下的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

◎杨光斌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北京100872)

世界政治流行的理论和观念即话语权所支配的说法,并不能真实地体现很多国家的实际需要和真实面貌,甚至有很多国家深受其害,其中:“自由主义民主”便是这样一种支配性话语。世界政治需要替代性的话语,中国提出的“国家治理现代化”便是一种努力。从世界政治的大历史维度和大空间维度看,很多国家的成败与否都和国家能力、治理模式有关,而流行的“好制度”“好政体”则成为发展中国家难以自拔的陷阱。中国正在建构的“有能力的有限政府”,将“人民性”置于制度之中,是通向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新政治。

文化霸权;国家治理现代化;国家能力;有能力的有限政府

2013年到2014年,中国最热门的话题就是“国家治理现代化”。在国内它是一个热门概念,在国际上会对世界政治构成一定的影响,这也体现了我国国际话语权的重要性。“一个世界性大国不能没有自己的话语权甚至不能没有引领时代和世界潮流的话语权,否则这样的大国必然在相互争夺主导权的世界政治中处于守势。”[1]

何谓世界政治?世界政治和国际政治的说法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国际政治是指国家之间的关系,世界政治不仅包括国家之间的关系,还包括国内政治以及国内政治对国际政治的影响,因此,在广度和深度上,世界政治有其独特的含义。也就是说,研究国家之间的关系需要在世界政治意义上研究,即追问其国内政治。

一、“国家治理现代化”的世界政治意义

(一)支配世界政治的力量:文化霸权问题

世界政治的力量包括军事、经济、政治和文化等四大板块。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它们的作用、方式和重要程度是不一样的。国内政治也是这样,同样包括政治权力、经济权力、军事权力和文化权力等四大板块。

在无政府时期,实行丛林规则,在丛林规则的世界里,军事就是一切。从罗马以来,历史上有的国家经济不一定很强大,但是表现在军事上却很强大,这其中包含各种各样的联盟和外交技艺因素。

国际制度时期,大的划分就是二战以后,虽然经济、军事权力无处不在,但是它的表现形式不再是简单的动物世界,而是文明化的,更多的是通过各种各样的国际机制(比如World Bank、IMF)建构起它的政治霸权。很多世界政治都是在政治霸权之下发生的。

二战以后,出现了文化霸权。文化力量出现的原因就是冷战。冷战起源于意识形态之争,文化权力第一次成为世界政治中最重要的力量。比如,国内关于苏联解体有两种说法:一是制度论,制度论认为苏联制度本身有问题;二是修正主义论,修正主义论认为是领导人出问题了。其实,制度论和修正主义论都有其道理,都有说服力。那么,苏联解体的原因到底在哪儿?笔者认为,在于其意识形态和文化。试想,一个国家的精英集团信仰变了,不自信了,这个国家还可能支撑得下去吗?

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这些国家权力在我国就像一个桌子的四条腿,哪条腿短了都不行。文化和意识形态在国内政治上就是指文化权力。我国的经济基础是多元化的,有国有的、民营的。“民营”是一个很吊诡的概念,谁是民营?难道“国有”不是人民的?其实是私营,把私有说成是民营。以互联网平台为代表,有为国家说话的,有为私企说话的。就是说,我们的意识形态、文化权力是撕裂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的军事、经济很强大了,但是文化权力是脆弱的。这就是中国的现状。那么,中国面临的最大挑战又是什么?我认为,中国最大的挑战是:中国做得还不错,但是很多精英认为中国错了。精英阶级凭什么认为中国错了?是他读的教科书,是他看的西方理论。我们所学、所读在某种意义上,都是美式留学生,以这个标准来看中国,中国当然是错的。所以,我在不同场合都呼吁过这样的问题,中国社会科学有可能成为21世纪最大的笑话,什么意思?就是2049年并不遥远,未来世界是什么样的,我们既有的知识结构,我们目前所读的书告诉我们的思维方式,是很难衡量2049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在我看来,这是对中国社会科学最大的挑战。因此,在文化上讲权力、讲国际政治、讲国内政治,怎么说重要都不为过,这是和传统的军事、政治及经济不一样的地方,是支配世界的力量。

(二)世界政治中的文化霸权:“世界标准”

只有从文化霸权意义上,才能理解“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意义所在。二战以后,文化霸权成为支配世界的力量,换句话说世界进入标准化时代。比如,经济是标准化的,要获得援助,就要满足IMF各种各样的“标准”;要出口,就要达到ISO9000这样的标准。所以,世界是标准化的。二战以后因为文化霸权的争夺,人们的思维方式、说话方式和看世界的方式也标准化了,即是否符合“世界标准”。在这个过程当中,尼克松曾说:在“没有硝烟的战争”中美国赢了。美国赢在何处?毫无疑问,就是赢在思想之争。

20世纪50—60年代,自由主义和共产主义这两大意识形态不相上下,甚至可以说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比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更具有诱惑力。在发展中国家,它的表现形式是什么?中国叫民族解放运动,西方或者一些新兴国家叫民族民主运动。在这个概念中,民族民主运动是与共产主义、社会主义以及列宁主义紧密联系的。

苏联输了,而美国的自由民主赢了,原因何在?在某种意义上,自由民主是比共产主义更有操作性的一个概念。人类的理想有很多,但是理想怎么管用,它有一个实现理想的中介机制,就是说这个理想是可以落地的。很多时候,学术界的焦点就是理想主义和可操作路径之间的争论,实际上就价值本身而言没有什么不同,怎么来实现这个价值和理想,这是学者们争论最多的问题所在。

我们说自由民主赢了,并不是说在价值上它比共产主义更好,而是在某种意义上它更具有操作性。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以市场经济为主的一套价值;民主是什么?核心是一人一票;自由民主作为一个政体,是什么呢?选举权,竞争性选举。而共产主义是什么?在斯大林模式中共产主义有经济的、有政治的含义,总体来说,目标很美好,但最后带来的是发展上的难题。但是自由民主赢了,根据我的研究,并不是说自由民主本身有多厉害,而是对手太差。所以说某种意义上不是敌人打败了你,而是自己败给了自己。20世纪70年代,罗马俱乐部委托亨廷顿等人撰写了《民主的危机》一书,今天皮凯蒂在谈《21世纪资本论》,西方主流媒体诸如《纽约时报》《金融时报》都在反思自由民主的问题。20世纪70年代,石油危机伴随着西方的社会运动,当时以亨廷顿为首的政治学家们,谈的都是西方民主的危机,而多元主义民主的代表人物罗伯特·达尔在其所著的《多元主义民主的困境:自治与控制》一书里,更多地谈的是多元民主导致的政治不平等、公民意识扭曲、公共政策议程失控和寡头统治等结构性难题。

很多人把自由民主视为普世价值,但是自由民主作为一个制度在很多发展中国家已经走入了死胡同。既然自由民主陷入了困境,那么如何看待普世价值?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一书中讲到了价值,比方说善良、丑恶这些东西是人类共有的,但是这些事情本身不构成支配世界政治的力量。构成世界政治价值的其实就是那些“主义”,比如,保守主义、社会主义和自由主义等。因此,亨廷顿等人认为,如果这些“主义”是普世的话,或者说有普世价值的话,怎么可能会存在文明的冲突呢?所以,亨廷顿认为不存在普世价值。摩根索在《国家间政治》一书中也说,无所谓普世价值,只有各民族的价值观,每个国家都有自己与生俱来的改变不了的价值观。

(三)寻求替代性的意识形态霸权

由于自由民主在世界政治中的文化霸权地位,很多人相信福山的“历史终结论”。那么,历史终结了吗?可见在世界政治当中文化力量有多重要。国际关系研究中的建构主义,讲的就是这些。如果说共产主义不行了、自由民主也不行了,至少并不是历史的终点。在中国政治学界,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张灏先生提出了“中国思想史的转型时代”一说,即从1895年到1925年这30年,就是“转型时代”。简单地说,这个转型时期就是国学让位于西学的过程,“自由”“民主”“社会”等各种主义概念都被引入中国的思想。在我看来,新的转型时期应该到来了。经过30年把西学引入到中国,到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中国社会科学的全盘西化或者美国化,这个过程是不是到了一个拐点?自由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的追求,民主也是人作为人的一个基本权利,那么我们要追求什么样的民主?亨廷顿认为,价值是强势物质文明的一种延续,没听说哪个国家、哪个文明体不行了,其价值还能流行;苏联不行了,其价值也就不可能流行。所以,只有拥有世界霸权的时候,才能建构支配世界的话语权,因此我说这个拐点到来了。中国还得根据自己的物质基础以及自己的文化来建构话语权。

半个世纪的文化霸权带来了第三波民主化浪潮(20世纪70年代到21世纪初),第三波民主化浪潮让很多转型国家领教了自由民主的苦头。苏联共产主义的失败,自由民主在很多发展中国家中的失败,是值得反思的。我认为“新转型时代”应该到来了,就是说思想史上的、观念史上的、意识形态上的和文化霸权上的新转型时代应该到来了。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国际社会流行的最基本的两个概念就是“治理”与“民主”。

(四)国家治理现代化:国家与社会相互传递的正能量

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报告提出的“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的现代化”,是国家与社会相互传递正能量的过程,具体来说,它是政治学、公共管理学的贡献。在过去的30多年里,以国家治理、政府治理和社会治理为主题的研究,大概有三四十万个条目,最后变成了官方的话语和指导思想——国家治理现代化!“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的现代化”的提出是官方对社会的回应。让我们看到,社会积累的知识最终变成了官方的指导思想。启示在于:制度变迁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国家的演变与进步是艰难的,官方的话语和指导思想是成千上万人的思想经过长年累月积累的结果,这是常态。

当一个国家有希望的时候,是国家与社会之间的相互传递正能量,而不是相互羁绊、相互扯后腿。“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的现代化”提出后,社会给予积极的回应,表现在:2013年以来,有关“国家治理现代化”的研究成为报刊关注的热点问题,相关文章数量骤增;关于国家治理的图书出版数量也陡然上升;也出现了很多以国家治理为名称的研究机构。

二、世界政治的大历史观:中国为什么是输家?

因此,如果以自由民主看中国,而自由民主简化为竞争性选举,中国政治是有合法性问题的。但是如果转化为以“治理”的概念来看待中国政治,其结论就会完全不一样。这就是文化霸权的重要性。能不能成为一个文化霸权,“治理”在某种意义上还是过渡性的。

对这个问题的理解,需要从两个纵深——一个大历史观、一个大空间观来看中国国家治理的意义,或者说国家治理本身对世界政治的意义。这里我造一个概念“世界时间第1期”(1850—1950年),世界变成地球村。什么时候世界变成地球村?发现新大陆,这是一种说法,工业革命是一种说法,我保守一点,界定为1850年第二次工业革命,因为这一年举行了世博会,人类的科技成就第一次在伦敦展览——世博会,从这个时间开始世界变成地球村了。

从大历史看,19世纪中期中国就和其他国家同步开启了现代化进程。1862年俾斯麦上台执政建构了帝国体制,30年的时间德国成为欧洲第一强国,到1890年的时候,仅次于美国。日本从1868年明治维新开始也不到30年。所以在历史的维度上衡量中国的力量和中国的国际地位,30年取得这样的成就,改变它的一切是完全可能的。俄国从1862年废除农奴制开始了现代化,美国现代化的起点是南北内战。有人说秩序“谈出来的比打出来的可爱”,就是说美国宪法是谈出来的,不是战争造出来的,美国的宪法是怎么出来的,打出来的!谈出来的1787年宪法管用吗?不管用,因为是邦联性的,最后打出一个联邦性的。美国南北战争“打”为了什么?要“打”出一个强大的国家。据霍布斯鲍姆的《资本的年代》描述,南北战争以后美国绝对是一个屠宰场,就是说美国的公权力基本上不存在了,很残酷,但是又叫“进步主义”,可见美国人很会书写自己的历史。而日本的明治维新的主题是恢复王权,恢复中央集权,原因在于之前的封建幕府制度是分散的、地方主义的。

1865年以后,中国开始现代化。1865年“同治中兴”失败,接着就是19世纪70年代开始的洋务运动,即中国第一次现代化的起点。中国进入现代化的时间不晚,基本上和世界大国同步现代化,但是中国为什么是输家?

从大空间看,“中国”在哪儿?“中国”是谁?研究国际关系的人都知道,一直没有“中国”,有天下、有朝廷,就是没有国家观,在“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中,“国家”是指朝廷,“有责”是向朝廷表忠心,不是今天意义上的“中国”。比如,甲午海战,第一次打了4个小时(黄海),是日本先跑,休整几天后卷土重来(威海),而我们的军队、官和民一夜之间都逃之夭夭,无抵抗就放弃了,让日本军队浩浩荡荡地在威海登陆;1900年八国联军侵略中国,大英博物馆有证据显示:打头阵的有中国人;抗日战争时期,卖国者有汪精卫南京伪政府、河北伪军和伪满洲国等三拨伪军。可见,中国近代史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没有国家和国家观的历史。

历史上中国最缺的是什么?第一,没有国家;第二,没有国家能力。国家能力是国家权力组织体系的产物。由国家观念的缺位所带来的国家能力的缺失,导致只有中国是输家,其他国家都相对成功。

三、世界政治的大空间观:中国为什么是赢家?

理论从历史当中来,但是如果太拘泥于历史就会丧失了对现实的反思能力。因此,一方面,理论从历史中来;另一方面,现实中所发生的事情是理论最重要的来源。今天的现实就是明天的历史,今天的现实是社会科学的基础,社会科学就是要回答重大社会问题。

从过去历史的角度看,在“世界时间第1期”里,中国是输家,而在“世界时间第2期”(1950—2050年)里,中国为什么会是赢家?之所以把1950年作为“世界时间第2期”的开始,是因为二战以后世界进入了社会主义运动、民族民主运动时期,这是这个时代最主要的特征。尽管20世纪50年代、60年代、70年代是民族民主的天下,到80年代是自由民主的天下,但是所有的公约数都是民主。既然都讲民主,那么结果如何?下面的两个故事会给我们一些启示。

第一个故事:8个和180个。二战后,1950年以来,后发国家180个左右,民主化浪潮以后,越分越多。在180个国家(地区)当中只有8个进入了发达经济体,他们是亚洲的韩国、新加坡、中国的台湾省和香港,而其他4个都是中西欧的国家——捷克、斯洛伐克等。180个国家要么陷入“中等收入陷阱”而难以自拔,要么欠发达,欠发达就是一个原始部落状况。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后面再论述。

第二个故事:1个和8个。比较政治研究的前提是确定可比较性,比如说新加坡发展得很好,上海可以和它比,北京可以和它比,要拿偌大个中国13亿人跟新加坡比,就没有可能性,在城市治理意义上可能有可比性,但是在国家建设意义上就没有。人口规模、土地面积、相近的历史文化,是可比的。从对世界上人口过亿的国家做比较治理研究看,世界上有12个人口过亿的国家,其中3个是工业化国家——美国、日本和俄罗斯,他们工业化发达,不是因为他们有好政体、好民主,民主是很晚的事,靠什么来的?很多国家都是靠掠夺,大英博物馆的历史就是一部大英帝国掠夺史。1895年《马关条约》的签署,日本掠夺了中国2万万两白银,这比日本两年国内生产总值还多,从此以后日本跻身于发达国家,接下来1905年日俄战争打败俄国。

哪些国家值得比较,都是殖民地、半殖民地历史,都是历史悠久,都是人口大国,在这个条件之下就具有可比性了。世界上人口过亿的发展中国家有中国、印度、孟加拉国、巴基斯坦、印尼、菲律宾、尼日利亚、巴西和墨西哥。在9个人口过亿的国家中,只有中国1个国家是民主集中制,其他8个国家全部都是美国政体、代议制民主。一是人类发展指数的比较。在9个国家人类发展指数排名中,中国仅次于墨西哥和巴西,排第3位,高于其他6个国家。二是治安指数的比较。每10万人中杀人犯罪人数,巴西21人,尼日利亚12人,印度3.5人,中国1人。三是清廉指数的比较。美国最好,日本次之,巴西第三,中国第四。也就是说在发展中国家当中,中国仅次于巴西。

研究国际政治、国际经济学的学者们最喜欢把中国和印度做比较。2003年,黄亚生和其在哈佛的印度同事塔伦·康纳曾提出“印度能否赶超中国”的命题①参见黄亚生、塔伦·康纳:《印度能否赶上中国》一文,顾目,译,载于《国外社会科学》2003年第9期。,2013年,他在《人民论坛·学术前沿》上又发表文章,重申类似观点。②参见黄亚生:《印度离中国还有多远——从经济表现、体制影响、发展现状预测两国前景》一文,载于《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3年第19期。中国和印度比较,2013年发展指数,中国是第91位,印度是第135位,10年前中国是第101位,印度是第121位,就是说一个前进了10位,一个倒退了14位;贫困人口指数,印度贫困人口总和现在是4.2亿人,相当于南撒哈拉沙漠所有国家人口总和,按照国际标准,中国低于国际贫困线的人是11%,印度是32%。贫困的概念是不一样的,表明中国还是发展中国家;清廉指数,中国排名第80位,印度排名第96位。著名的评论家扎卡利亚(亨廷顿的学生)说,他祖国的民主是什么,强盗式民主。因为在选举中,一个村、一个乡甚至一个县的选票都和地主是一致的。他们的地方选举确实很发达,一到选举的时候全民动员,因为哪个党占据了这个位置,邦政府、中央政府分配的所有好处,比方说扶贫,都是这个党的,中国人能接受吗?所以说只有比较以后才知道共产党说的有些东西并不是假的,就是它的民本主义,没几个国家是这样的;GDP指数,20年前相差还不多,2013年中国是6 600美元,印度是1 500美元,相差4倍。笔者认为,黄亚生等人只用两个指标(私有化程度比中国高,金融体系比中国好)就说印度将超过中国,值得商榷。关于中国的私有企业的地位,美国学者尼古拉斯·拉迪曾说,中国不存在国进民退,中国国进民退是炒出来的。也就是说民营企业、私有企业对中国GDP的贡献、增长率的贡献、就业率的贡献,乃至贷款的使用量,都是国有企业望尘莫及的。中国私有企业的发展有很多羁绊、很多问题,但是世界银行的综合指标是:中国的营商环境比印度和很多发展中国家要好得多。世界上市值过千亿美元的企业总共69家,中国有9家(高科技有2家),印度私有企业好,为什么一家都没有?这是非常简单的结果比较。

企业是一个实体,微观市场主体,“下”是社会结构,“上”有国家能力。印度的社会结构是从原始的、封建的到资本主义的一应俱全,中国的社会结构就是社会的平等化。还有互联网革命,带来社会结构的扁平化。社会结构的扁平化就是社会结构的平等化,其中一个非常大的作用就是平等化的社会对市场的推动力。研究印度,政党是一个数学难题。最低估计不少于两千,由如此庞大的政党政治组成的政府怎么管理?国际经济学界有人把印度称为三截棍国家,中央、邦、地方,连不起来,都是断裂的。曾有社会学家说中国是一个“断裂的社会”,这种说法值得质疑,中国是共产党领导下高度一体化的社会,动员能力极强,怎会是一个“断裂的社会”!

四、从经验到理论:如何实现国家治理现代化?

(一)国家能力的重要性

如果说从历史维度上看中国输了是因为没有国家观、没有国家能力,而今天中国赢了,赢在什么地方?从经验到理论,这是总结国家治理理论最重要的方法,即归纳法,从经验到理论如何实现国家治理现代化?成功的、失败的,都与国家能力有着直接的关系。

1.时间维度。晚发达国家有一个国家建设的时间性问题,因为晚发达国家的历史、社会结构和西方是完全不一样的,向西方学习,学的是政治模式和经济模式。政治模式当中,最重要的当然是民主。民主重要吗?当然重要,历史制度主义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是“时间性”(timing),这也是复杂性理论所强调的,历史制度主义和复杂性理论有很多契合的地方,复杂性理论告诉我们,观察问题要用时间的角度,同样的变量出现了,但是出现的时间顺序先后不一样,结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比如菲律宾,1907年他们就搞选举,而当时菲律宾连基本的行政管理体制都没有,换句话说,执行国家意志的机关都没有。印度也如此。英国殖民者从1850年就开始实行有限选举,把甘地这样的年轻人送到英国贵族学校,然后回来传播英国思想,同样,英国搞选举时也是没有基本的行政体制的。可见,有民主了,结果却都是强化既有的封建制结构。菲律宾非常典型,菲律宾的政治就是68个家族的故事,有人说68个,有人说是100出头。菲律宾的国会完全是美国式的,参议院的辩论都是开放的,包括军事问题的讨论都是开放的。菲律宾的政治家和参议院所有的议员只有一个专业背景——法学,因为要维护家族利益。印度也是这样,一个村长投谁的票,所有的村民就都投谁的票,更不可思议的是,当地大地主投谁的票,所有的选民投谁的票,都是一致的。因此当没有一个基本的行政管理体制而提前到来的民主,民主的选举只不过是强化固有的封建制社会结构,表面上看很现代,其实很传统。

2.社会结构的维度。乔尔·S.米格代尔所著的《强社会与弱国家:第三世界的国家社会关系及国家能力》一书采用了一个看待第三世界国家角色的新视角——强社会与弱国家,就是说在殖民地国家里,殖民者对国家的统治实行分而治之,即扶植地方大势力,因此地方势力很强,国家很弱。就是在这样一个殖民地遗产的社会结构当中,西方国家还在强调去国家化、“投资人民”。我总结,新自由主义就是去国家化的“三化运动”——政治民主化、经济私有化和治理社会化。政治民主化强调个人的权利,经济私有化强调市场、私有制的权力,治理社会化强调社会和个人的重要性,但国家在哪里?在社区治理上bypeople是可能的,但是在国家层面上不可能,只能bygovernment,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所以,民主理论家萨托利在《民主新论》中直言不讳地说“所谓的民主就是你必须要承认必须接受被统治”,这是千真万确的。

中国为什么赢了?总的结论是:中国有民主集中制,这是能体现国家能力的一种模式,而其他发展中国家,它要搞代议制民主,强化社会的力量,去国家化。模式是什么?美国模式就是代议制民主,中国模式就是民主集中制。世界上当前有两大政体,就是这两种模式,在这两个政体模式中间还有许多混合政体,严格意义上说所有的政体都是混合的,但是要进行理想化类型的划分,就是民主集中制和代议制民主,在这两者中间还有一个灰色地带。所以,我说中国赢了,赢在民主集中制,发展中国家输了,输在代议制民主。

(二)权力边界的重要性

经过半个世纪的比较结果,市场经济的优越性是毋庸置疑的,市场经济在某种意义上是人民权力的一个部分。如果仅靠市场,结果是什么样的?前面谈了8个国家跻身于发达经济体,其中:亚洲四小龙之所以能够跻身于发达经济体,就是有违于当时的主流理论。主流理论告诉发展中国家的发展方向应该是进口替代,而亚洲四小龙是国家导向下的出口导向战略,这在当时是不符合西方主流经济理论的。也就是说,成功的秘籍在于国家指导的市场经济,是国家能力的体现。这里,既有“人民”的作用,也有国家能力的重要性。

(三)权力受约束

有边界的权力要受到约束。约束权力也是保护人民,因此这里也有“人民性”。国家治理的人民性是体现在具体的制度安排之中的,而不是空洞的口号!谁来约束权力?如何建成法治国家?从第一波现代化国家到第二波现代化国家再到现在,理想化类型有两个:一个是德国式的,一个是英国式的,对发展中国家来说哪个更成功?还是德国式的。德国式的特征是法治之上有政治力量,即依靠特定的政治力量去建设法治国家。没有政治力量的就是英国式的,这样的国家只有英美,当英美模式复制到发展中国家的时候,发展中国家大部分有宪政主义,有最高法院,有宪法法院,结果成功的有几个?提到宪政,多数人头脑里的概念即英国的自发秩序,而成功的恰恰是法国、德国,然后是日本和新加坡,这些国家都是一脉相承的,有个人、有政党、有官僚制,依据这些力量在宪法体系上建立了依宪治国、依法治国。

(四)结论性概念:有能力的有限政府

综上,我提出了一个概念,就是“有能力的有限政府”。有能力的有限政府有三个变量:一是国家一定是有能力的。国家能力就是把国家的意志变为现实政策能力的过程;二是权力的边界;三是权力受约束。这三个变量——能力、边界、约束,是比较中外历史的一个基本结论。

五、中国:打造“有能力的有限政府”,实现国家治理现代化

按照理想化的类型,中国正在打造“有能力的有限政府”,以实现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

什么叫现代化?简单地理解,凡是好的都叫善治,都叫现代化。具体包括:第一,法治;第二,自由与市场经济;第三,民主;第四,自治;第五,政府责任;第六,社会公正。这些就是现代化国家的基本价值。我认为,学者和学者之间的不同,就是表现为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的差异,很多学者很教条主义,判断现实完全是概念化的,政治科学相对来说就是要寻找实现理想的路径,即“中介机制”。贡斯当认为法国大革命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只有美好的乌托邦,而没有一个让美好的乌托邦、让人民主权落地的现实工具,亦即缺少中介机制。苏联共产主义,在与自由主义的竞争中失败,也是这个原因。因此,我们需要寻找一个落地的工具。

(一)打造一个有能力的国家

1.民主集中制是一个有能力国家的模式。民主集中制是一个有能力国家的模式,但是,这个国家能力不是必然的,同样的体系、不同的能力,在美国、在中国处处可见,不要以为有一个好的模式、好的体系,一切就大功告成、水到渠成。在一个国家里,同样的模式有着完全不同的能力;在不同的国家中,同样的体系所产生的结果更是千差万别。民主集中制是一个好模式,但是它的国家能力不是必然。中国改革开放30多年,我认为就是经过三波次的改革:第一波是邓小平时代。邓小平的改革受到两个约束,一是观念上的约束,二是利益上的羁绊,但是依然是冲出重围。第二波是江泽民时代。如果说邓小平时代是开放,江泽民时代就是建设——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第三波是胡锦涛、温家宝时代。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的建设使得财富滚滚而来,全民共享改革开放的伟大成果应是最大的政绩。总体而言,一代人做了一代人该做的事情,当然也有很多事情该做没做,这么大一个国家,吏治必须要严,否则必然导致腐败,改革也就出了问题。一些人认为,中国的改革进入深水区,改革越来越难,我不赞成这种说法,我认为:“NO,不是改革议程越来越难,而是改革意识越来越差,给人的错觉是改革越来越难。”回顾比较第一波、第二波改革所动的利益结构就知道今天的改革也没那么难。军队经商进行的改革;税制调整;机构改革,当时不叫大部门制,国家部委从41个减到29个;金融体制,1998年,东亚金融危机的时候建筑了现在的金融体制;1989年刚过,1991年开放互联网。想想哪几个改革有比这个更难的?所以说国家能力不是必然的。

2.改革需要强大的国家能力,需要中央权威。国内很多学者都对中国强权式改革抱以负面的评价,认为集权了就和民主冲突了,我的观点是要跳出集权、分权二分法。中国的历史、世界改革史,大历史的维度、大空间的维度,改革是动奶酪、动利益集团,没有强权能改得动吗?中国是以分权为起点的改革,分权分到发改委了,牵扯社会结构利益集团化。利益集团的破除,没有习近平式的权威能行得通吗?从第二波以后的现代化国家往往都是靠集权这个手段或者叫威权来完成的。但是,学术界对有些政治学基本概念不懂,比如以威权主义来形容这次改革,说什么“威权主义2.0版”。威权主义是什么概念?就是极权主义、威权主义、自由民主,是西方转型学上的概念。而威权是任何国家公共治理的必需品,强权政体不等于威权主义,威权主义等于一个政体转型概念,而威权是一个治理的必需品,尤其是重大改革的概念。由此,中国改革需要强权、集权。

3.法权的国家性与治权的地方性。《联邦党人文集》和《论美国的民主》都讲到,希望寻求一个强大的国家,国家保护要靠司法体制,主要是国家集权,就是法律要体现国家性,但治权是地方的,以法权的国家性来保护治权的地方性,不至于分裂国家。因此,美国政治制度上是联邦主义,司法体制设计上联邦是最高法院,接下来是联邦巡回法院。《联邦党人文集》里说,建立联邦巡回法院的目的是为了保证地方性的政治不至于损害全国性的法律,保证司法的统一性,以司法的统一性保障国家的统一性。我国政治上是中央集权制的,司法体制却是地方主义的,依附于地方政府,所以才有薄熙来的“打黑、黑打”。有鉴于此,当前的改革,比如中纪委的垂直管理,比如司法体制的垂直管理,设巡回法庭,首先在深圳,然后在沈阳,两家试点,超越地方利益。这就是说,我们正在打造一个真正的制度化的有能力的国家。我曾在一篇英文文章中谈到“中国政体的变化:从总书记制到事实性主席制”,就是说中国的最高政体正在发生变化。我国的体制是归口管理,归口管理制度下每个常委分管一块,导致有的常委都坐大了,特别是分管强力部门的常委,比如周永康,其后果是很可怕的。所以说,我觉得有必要打造一个新的主席制,这是建设有能力的国家的出路所在。

(二)权力有边界

权力有边界,就是实现人民的利益、人民的权力。过去的改革都是机构改革,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职能转变,或者说政府职能转变有限。涉及市场经济的政府职能不是越来越缩小,而是越来越扩大。国家层面,比如发改委,所有的项目都要审批,所有的审批项目都审批通过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审批?只有一个功能——寻租。地方层面,比如陕西肉夹馍,要从事这样的小买卖必须经过有关部门的“资格、资质”审批,没有这样的“两资”就不能在西安街头从事这样的小买卖。千百年来农民赖以生存的生活方式,也都变成了政府的权力。再如郑州有“馒头办公室”,要求其分管的食品企业、所有餐馆都必须在其指定的面粉厂购买面粉,面粉厂当然要感谢“馒头办公室”。可见,过去10年市场经济越来越多,但是政府的手伸得也越来越长。“法无授权不可为”,目前从上海自贸区到天津滨海新区到地市级,政府都在建立权力负面清单制度,这就是说权力有边界,市场在资源分配中应该发挥决定性的作用。

(三)权力受约束

约束权力也是保护人民,就是治理的人民性。党的十八大开幕当天我写了《十八大与中国的政治发展》一文。根据过去10年的问题,我预言接下来5年中国应怎么做,并提出了“不受约束的权力最终会毒害掌握这个权力的人”的论点。所以,依宪治国就是要约束自己的权力,比如法权国家性,改革必须依法进行。

六、结语:“历史终结了”还是“时间开始了”?

“历史终结了”还是“时间开始了”?我发表了两篇文章,想给福山画一个句号。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舒尔茨说:“过去300年,按主流模式理论去发展的国家,几乎没有成功的。”梳理过去300年历史,按主流模式去做的基本上都失败了,前面的8个和180个的故事、1个和8个的故事都是这个结论。

需呼唤的是:中国社会科学已经有100年的历史,第一个30年(晚清、民国),就是转型时期,是中国社会科学的初步西学阶段;第二个30年,意识形态化的社会科学,就是没有社会科学;第三个30年,全盘西化的社会科学,即过去30多年,我们都成了美国的学生,都成了严格意义上的留学生,尽管你没有去美国哈佛大学读书,但是你得到的真经可能并不比在哈佛大学少。因此,我认为,中国社会科学的新转型时期应该到来了,下一个30年应该是有自主性的中国社会科学。

[1]杨光斌.“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世界政治意义[J].政治学研究,2014,(2):3-6.

(责任编辑:温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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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5-460X(2015)05-0001-07

变了、流行概念变了,人们看问题的方式就变了,比如,对民主概念的不同讨论与看法。近期出版的我的访谈集——《让民主归位》,比较集中地反映了我的民主思想、民主研究。自由民主又简化为选举,选举涉及合法性,即权力只有选举授权才具有合法性。如果按照自由民主这个概念去套,有些人认为共产党有合法性问题。但是,变换视角,按照“治理”这个概念去套,如果流行的是“治理”,中国共产党就没有合法性的问题了。新科学的复杂性理论告诉我们,同样的一个“质”,具有不同的意义,质就是事物本身,体现在社会科学上,同样的政党、同样的公民社会,它的意义也是完全不一样的。这就需要我们转换思维方式,角度变了、层次变了,得出来的结论也就不一样了。

2015-05-14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专项资金项目“国家理论的反思与重建”(10XNL015)

杨光斌(1963—),男,河南桐柏人,政治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从事政治学理论、比较政治与当代中国政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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