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的诱惑与中西风马牛
2015-03-02□李彬
□李 彬
(作者为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自从20世纪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修订学科目录,将传播学正式定为二级学科并与新闻学平起平坐构成一级学科即“新闻学与传播学”以来,静若处子的传播之学一变而动如脱兔,腾挪跳跃,突飞猛进,倏忽已近20年。其间,虽然说不无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学术建树,但总体看来好像跑马圈地多于精耕细作。国际传播、跨文化传播等由于“国际化”的时新色彩,更是观者如堵,趋之若鹜,而国家为了“文化软实力”“国际话语权”,对此也不惜血本。只是迄今为止,尽管上下焦虑,多方用力,但理论与实践都仿佛有心栽花花不开,反倒是其他人文学科有时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是否也从另一个角度再次凸显了范敬宜晚年忧心并提醒的“新闻中的文化”问题呢?至少,略输文采稍逊风骚的传播学及其研究,就像孔子说的,“言之无文,行之不远”。
这里且看两部别开生面的传播学研究著述:一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赵毅衡的 《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一为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学者吴迪的《中西风马牛》。前者聚焦现代中国文人在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中遭逢的精神变异,后者透视当今中国电影在东西方文化的语境下面临的交流错位。前者出版于2003年,由于畅销,乃至脱销,2007年又有“增编版”面世;同样,后者付梓于2004年,10年后又以“启之(吴迪)”之名发行“修订版”。由此也表露出两书的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在深刻的社会历史命题中蕴含着文化和文字的魅力,体现了思想与思考的活力。所以,读来不仅令人深思,而且引人入胜,由于妙趣横生,还时常令人莞尔,甚至捧腹。下面先看一个有趣的例子。
一提徐志摩,在国人特别是都市丽人与白领小资心目中,马上会浮现出一个飘逸的诗人,一个唯美的文人,一个浪漫的情人:“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而在赵毅衡考订精审的笔下,这位“最适应西方的中国文人”却有着另一种诸味杂陈的心路历程,从中也折射了一种现代中国才有的文化心态与精神状态——
首先可举的例子,当然是徐志摩见曼殊菲尔这桩文坛佳话:费时多月,反复去信求见一面,先与曼殊菲尔的实际丈夫墨雷大谈了一次俄国文学 (曼本人最爱契诃夫)。得到邀请,冒雨找去。入屋后万分激动,却不料曼殊菲尔因病不见客。徐忽见有客从楼上走下,于是乘机再陈述要求,回话才是“可以上楼去见她”。
据徐志摩自己说,前后不过20分钟,徐志摩却当作平生最宝贵的记忆,回忆纪念一辈子从未稍息。
换一个人,你我之类的俗人,早就觉得受了无礼怠慢,一走了之,所以我们从无徐志摩的好运。徐志摩一见“仙姿”,马上“一阵模糊”,“头晕目眩”,“像受了催眠似的,只是痴对她神灵的妙眼”。“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净,我其实不能传神于万一……只觉得可感不可说的美,你仿佛直接无碍地领会了造化最高明的意志。”
从我所找到的大量照片画像来看,曼殊菲尔无论用什么标准,都算不上美人,但徐志摩让我们信服她的天姿国色。而且没有人能去测定徐是否言过其实,因为曼殊菲尔第二年即去世。为此,徐志摩曾到巴黎她的坟上哭吊,并有诗祭之。[1]
由此想起张承志的洞见:“(清末)洪钧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忙碌的,大体上只是一个介绍、追撵甚至取悦西方的过程。欧洲在一种仰视的目光里被中国人琢磨。欧洲列强的思想、方法论、世界观,被中国知识分子视为圣经,刻苦攻读,咀嚼再三。欧洲的东方学,在被学习的过程中锤炼得博大,也日益富于优美感。”[2]1920年,徐志摩从纽约来到伦敦,由于对17岁的林徽因一见钟情,神魂颠倒,而这场单相思又速战速败,接着同妻子闹离婚,徐志摩的人生跌入低谷。而就在这个时候,徐志摩开始动手制造了流传至今的剑桥神话,如 《再别康桥》,康桥即剑桥(cambridge)——
1921年春,徐志摩到剑桥国王学院,没有专修,是个随意选择听讲的特别生。他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听过课,而住处竟然离剑桥六英里(近20里)!徐自己承认他在剑桥“谁都不认识”,连同学都没一个。
1922年3月归英,忽然发现了“我这辈子就只那一春”。他开始写诗了,中国有了一个才气横溢的大诗人。奇迹是怎么发生的?……细读一下,就明白徐志摩在剑桥如此惊喜地发现,与你我各位在国外发现的完全一样:孤独。不过孤独在他笔下很诗意:“‘单独’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现的第一个条件……你要发现你自己的真,你得给你自己一个单独的机会。你要发现一个地方,你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啊,那些清晨,那些黄昏,我一个人发痴似的在康桥!绝对的单独。”
徐志摩写到散步,单独;写到骑自行车游荒郊,单独;划船屡学不会,也没个英国朋友教,只能呆呆看着矫健的女学生划船。“那闲暇,那轻盈,真是值得歌咏的。 ”[3]
对于这一中国历史上前所未闻的文化现象,赵毅衡的解读听上去貌似阳光灿烂,而想起来却不免悲从中来:“这与徐志摩交游洋人的本领,有相似的心理因素:他是个完全没有自卑心理的人。面对西方最骄傲的文化人,积极交往,不顾对方脸色;面对最孤独最失败的境遇时,寻找‘发现’。 ”[4]当然,这里截取的只是赵毅衡笔下“新闻性”的吉光片羽,而《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中的徐志摩,以及傅斯年、朱湘、许地山、闻一多、刘半农、萧乾、李金发、邵洵美、吴宓、李劼人、老舍、穆旦等人的游学故事,绝不是为着好玩,听着有趣,而是在东西方文化碰撞的背景下,寻幽探奇地追索文化人的隐秘心理,揭示其间深长的历史意味,包括一些跨文化传播的蕴含,就像赵毅衡从清华才子、诗人朱湘的留学经历中读出了留学与爱国的关系,或曰“留学民族主义”
留寓国外多年,我对前辈的留学生涯自然感兴趣,细读之后,发现前辈们一样遵循留学生三大规律:大部分人感到孤独;大部分人只跟中国人交游;大部分西化论者遇到挫折就变成民族主义者。这三大规律历百年而不变。
许多人留学前崇西,留学后反而如闻一多“走内向路子”。一个世纪了,情景依然。西方人——我说的是多数西方人——改不了的民族自大心理,对非西方人礼数可能周到,但傲慢难以掩饰,提供了十分有效的“反教育”。[5]
对此,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青年学者支振锋在2013年的《西方话语与中国法理——法学研究中的鬼话、童话与神话》一文中更是直截了当、入木三分。在他看来,近代中国形成三种关于西方的话语即鬼话、童话与神话。先是由于万世一系的自尊自大,加之对蛮夷的轻蔑而盛行的“鬼话”,既然洋人不过是“鬼子”,那么所言自然也是不屑一顾的“鬼话”。而后随着国势日蹙,洋人的“鬼话”渐渐变为“公论”“公理”“普世价值”,被赋予越来越多神奇美妙的色彩,于是便有了一套又一套的“童话”与“神话”,“西方神话其来有自,不过是被欺凌的非西方人士对强大西方的神化而已”[6]。在这一过程中,国人对西方的了解也大略循着三条途径展开:思想经典、制度规定和实地考察。思想经典固然高屋建瓴,但也可能只是西人的理想、空想或幻想。制度规定又不见得等同于真切实践,可能只是一纸具文。前两种途径从文本到文本,不免游离现实,于是便有蔚然成风的官商考察与留学访学。然而,正如支振锋犀利挑明的普遍问题:
即便留学或访问,又能在多大程度上真正了解、认识和理解西方呢?也实在依然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对于绝大多数中国学生、学者而言,更多的就像一个匆匆旅客,一片浮云,一滴油,根本不可能做到与当地生活的水乳交融。
根据对在英国、美国、荷兰等欧美国家中的中国学生与学者的观察,大多数留学生与学者的生活就是寓所、学校的两点一线,至多再到超市买买菜,或者顺便到景点留个影,生活圈子也以华人学生学者为主。而对于海外华人学生学者或者在西方科研机构工作的华裔知识分子而言,接触的也多是剑桥、牛津、哈佛、耶鲁或者哥大的知识分子,大家一般没有利益冲突,反而有陌生人之间的好客与好奇,因此交往上自然文质彬彬,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都是一些会“香汗淋漓”而不是臭汗味四射的人。
碰巧的是,西方大学区往往多在富人区,每多香雾云鬟、觥筹交错甚至灯红酒绿,自然晓风残月,令人留恋。对于那些虽然负箧远游但也因此得享自由感觉海阔天空的中国学生学者而言,即便回国了,多年后也会成为美好的回忆和重要的资历,如果再有红袖添香的罗曼蒂克故事,更是美得痒到心肝里。
这样的“西方”,难道不是玻璃瓶里的美丽童话世界吗?[7]
由此看来,无论是近代早期的“鬼话”,还是后来层出不穷的“童话”“神话”,恐怕都难以算是关于西方的“真话”,多年执教英伦的赵毅衡就坦承:“与国内学者相比,我们没有任何优势。相反,我认为海外学者只有劣势:毕竟不亲历对象文化,直接体验就太少。从书本到书本,从材料到材料,做的学问不免有隔。”[8]民国年间一位来华采访的美国记者发现,蒋介石统治集团的官员多是富贵人家的子弟留学生。他们高高在上,说外语、敬耶稣,缺少对中国社会的深刻理解,更不懂得人民的苦难。他们的治国理念来自西方,与中国国情往往格格不入。不用说,所谓鬼话、童话、神话并非都是“假话”,而大多只是源于现实而扭曲变形的“梦话”,故而赵毅衡说:“整个20世纪中国知识界,整部中国现代思想史,就是朝西的‘梦游记’。”[9]当然,应看到近代以来的西游记,也不乏脚踏实地的探求者及其“真话”,如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新闻界邹韬奋的《萍踪寄语》与《萍踪忆语》、杨刚的《美国札记》等。而不管什么“话(话语)”,都不脱离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以及葛兰西、阿尔都塞、福柯等思想家所点中的“命穴”:任何话语都无所不在地体现着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的政治经济关系,话语问题其实就是权力问题,正如中国人说的一言九鼎、人言可畏、人微言轻、言出法随等。说白了,说就是做,“说到做到”,说什么就做什么,怎么说就怎么做,说与做、言与行、理论与实践、话语与权力归根结底乃是一回事,而非两张皮,二者不可能 “脱节”,充其量不过是“错位”。
赵毅衡的著作与支振锋的文章也在探究话语与权力这种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旨在揭示理论与实践的错位。《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一书包括四编,分别题为“西游记”“东游记”“梦游记”和“游之余”。全书的一条核心思路是,20世纪中国人到西方是去做学生的,而西方人来中国是做老师的。一教一学,教的什么,学的什么,一言以蔽之,就是近代西方的特产,20世纪最重要的一门功课——“现代性”。而且,西方的“特殊性”俨然另一种万世一系的“普遍性”,并体现于文化及其交流的所有领域,而交流或传播的本意据说在平等对话、信息共享云云——
教的东西,学的东西,不是“西方学术”,而是“学术”。
百年实践,西学被等同于普遍性,为体;中学明白无误是特殊性,为用。这种据称的普遍性,经常闯祸:李德教革命战争,不明白面对的是中国战争;傅利曼(即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弗里德曼——引者注)教价格改革,不明白面对的是中国市场。尽管有此教训,西方性即普遍性,这个基本概念依然如旧:今日的时髦青年认为西方式酒吧文化,就是“文化”。[10]
岂止是小青年的时髦之举。日前读到一篇核心期刊文章,论及当下中国记者的社会地位,竟从美国“第一修正案”“第四等级”“无冕之王”一路所谓普世神话谈起。那种自然而然的逻辑和天经地义的思路,俨然将美国一套家当视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法则而非特定状况,完全无视一个基本事实:且不论美国新闻模式是否完美无缺并都落在实处,即使有其合理性与正当性,又何曾与中国更不用说新中国天衣无缝的“国际接轨”呢?人民中国与人民报刊又何时赋予新闻记者“第四等级”或“无冕之王”等莫名其妙的地位呢?中国记者耳熟能详的难道不是“热情维护自己自由的人民精神的千呼万应的喉舌”(马克思)、“为人民服务”(毛泽东)、“人民的公仆”(陆定一)、“勿忘人民”(穆青)等信念吗?我的不解与赵毅衡殊途同归。他提到后现代主义的思想教父、美国杜克大学教授詹明信(Fredric Jameson),30年前来北京大学讲学,留下一部至今仍被中国学界奉若神明的讲稿《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其中讲的不是西方的后现代主义,而像是“普世性”的后现代主义。赵毅衡想不通:詹明信将中国文学说成是“民族寓言”,具有特殊性质,那么为什么鲁迅是民族寓言,而美国的福克纳就不能读成“民族寓言”呢?[11]与此相似,支振锋也大惑不解地提出自己的问题:
(西方)成了“神话”,成了强大、先进、正确的象征,成了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迈向美好未来的“必由之路”。却很少有人关心,这个体系迄今不过300年左右,而并不在这个体系的中国不仅曾经领袖群伦2000年,迄今为止又连续30年成为人类经济发展史上最耀眼的明星,并且基本保持了社会和政治的稳定与有序;人们故意忽视,那些服用了这些西方药方的国家却大多经济崩溃,山河破碎,社会失序,并引发了美国学者所言的一个“起火的世界”。[12]
无疑,类似徐志摩的故事不仅是“西游记”问题,而且同样属于西方对东方的“东游记”——不管是马可·波罗的游历与游记,还是罗素、杜威、庞德、萨特的“神游”。交流的无奈,文化的错位,看来也属天然正确的社会现象,古今皆然,东西亦然。也许,正如哲人常说的,解读就是误读,理解就是误解,换言之,没有误读与误解,就难有解读与理解。吴迪的《中西风马牛》提供了一系列哭笑不得的电影案例,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这一点。本书是作者在瑞典一所大学讲授《中国文化与中国电影》的课堂实录,是一位中国老师与四位西方学生的跨文化交流,课堂变成了奇谈怪论的集装箱、刀光剑影的辩论场。拿第一课播放的影片《焦裕禄》为例:
《焦裕禄》放完了,我宣布休息。可这四个人没有一个动弹。费米接上手提电脑,忙着查什么文件。托马斯在翻一个黑皮本本,魏安妮在本子上记着什么,索菲娅在旁边看着,两人还不时地嘀咕着什么。
我刚刚宣布上课,托马斯就站了起来发难,他扶了扶眼镜,扬起一脸毛茸茸的红胡子:“焦裕禄是不是想继承那家老贫农的遗产?”
我有点发蒙:“你……说什么?你……是不是没看懂?”
托马斯的脸腾地变得通红,一直红到脖根,红脸、红脖加红胡子,更像孙悟空。他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录像机旁边,倒出“继承遗产”的一段,按了一下PLAY。
这是影片中最感人的一幕——
大雪纷飞,黄沙路上,李雪健扮演的焦书记拉车,几人推车,车上装着救济粮。寒风挟着雪片打在人们的脸上。河南民歌《共产党是咱好领头》响起,歌手(据说就是李雪健)为这一行人的爱民行为拼命地吼唱着。
雪花飘飘,撒遍一身还满。焦裕禄推开一农家院的破栅栏门,通讯员小赵扛着粮袋跟在后面,两人踏着厚厚的雪来到一间破土房前。
破土房的门被推开,焦裕禄和小赵出现在门口。屋里的一对老夫妇,老头躺在炕上,老太婆站在地上,惊异地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焦来到炕前,坐在老头身边:“大爷,您的病咋样呀?快过年了,我们给您送点粮食和钱来,你们先用着。”
说着,掏出钱放到老太婆手里:“大娘,这是二十块钱。”老太婆感动得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好呀!”躺在破棉絮中的老头双手抱拳不胜感激。
小赵扶起老头,老头睁开昏花的老眼,看着焦裕禄:“你,你是谁呀?”
焦裕禄拉着他的手:“我是您的儿子!是毛主席派我来看望您老人家的。”
老人的胡子颤动着,泪水涔涔。
老太婆伸出手,顺着焦裕禄的头从上往下摸索,帽子、围脖、棉衣:“感谢毛主席……给我们派来了这样的好儿子!”
那粗犷的民歌配合着画面将电影推上高潮。
托马斯关上录像机,像个角斗士,盯着我:“这个电影我在中山大学时就看过。请问,焦裕禄是不是那两个老人的儿子?”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他为什么要说是?”
“因为……因为他想向他们表示亲近,这是中国的习惯。”我随口答道。
“如果我想向你表示亲近,就应该说我是你的儿子吗?”托马斯右腿向前一步,左膝弯曲,假模假式地给我鞠了一躬:“Father大人。”
他的滑稽动作引起一阵哄笑,教室里开了锅,穿着肚脐装的索菲娅居然坐到了桌子上,那肚脐就像只没长睫毛的独眼,偷偷地朝我眨眼睛。
我有点走神:“不不,只有晚辈在长辈面前才能用这种方式表示亲近。你我年纪差不多,我当不了你爸爸。”
托马斯似乎一定要当我儿子:“周恩来到邢台慰问,他对一个老人也是这么说的,‘我是您的儿子’。周恩来出生于1898年3月5日,邢台地震那年是1966年,周恩来六十八岁,那老人顶多七十岁。他们是同辈,周恩来为什么要做一个同辈的儿子?”
本想大鸣大放,这家伙却给鼻子上脸。我赶紧收回心思,转守为攻:“照你的逻辑,只要说是人家的儿子,就是要继承人家的遗产。那么周恩来想继承那个老人的遗产吗?不用说,那个受灾的老人根本没有财产,就算是有,一个国家总理能为了那几间破房去当人家的儿子吗?不管是邢台的难民,还是兰考的灾民,都是一种符号,代表的是中国人民。周总理和焦书记的意思是——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邓小平不是也说他是中国人民的儿子吗?他继承了什么遗产?”[13]
类似驴唇不对马嘴的跨文化误读与误解或者说解读与理解,在这部活灵活现的《中西风马牛》中比比皆是,一位评论家称之为 “竭尽狡狯之能事的异书,叙述之洗练老到,台词之精彩尖新,均属骇人听闻”。应该承认,也正是此类误读与误解,有时反而见常人所未见,发常人所未发,所谓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还以上述“焦裕禄”故事为例:
费米接过了索菲娅的话头:“1991年,我在北京,采访过李雪健的朋友,他们给了我李雪健的创作谈。”
他把面前的手提电脑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让屏幕对着讲台。
“这是李雪健的原话,发表在贵国1991年第3期《电影艺术》第55至56页上,题目是《用心去拼戏》。请中国教授给大家念一念。”
我暗暗吃惊——没想到这个小小的东亚系藏龙卧虎,居然还有李雪健的追星族。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还是你自己来吧,你的四川普通话大家都能听得懂。”
费米转过电脑,板起面孔,拿出一副宣读论文的架势:“李雪健是这样说的:‘焦裕禄是个县委书记,我没有当过书记,但我当过爹,有妻儿老小……我把焦裕禄作为一县之长的感觉是缩小至家,找到一家之长的感觉再扩展,根据片子的需要去贴近作为书记的焦裕禄……面对那么多人没有吃的,逃荒、生病,他是非常紧迫、忧苦、着急的……他那份着急跟任何一个一家之长看到自己的妻儿老小整天吃不饱时是一样的。’”
念完了,费米往嘴里扔了一块口香糖,边嚼边评论:“我认为,中国就像个大家庭,中央第一把手是最高的家长,下面的省长、市长、县长都是本地区的大大小小的家长。这就是贵国所说的‘中国特色’。李雪健认为他能把焦裕禄演活了,就是因为他找到了当家长的感觉。 ”[14]
这位“老外”把中国理解为一个“大家庭”,看来对中国文化及其精髓确有深切领悟。因为,“大家庭”意象蕴含着中国社会最深刻、最珍贵、最独特的文明基因,以及一系列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北京大学“中国与世界研究中心”主任潘维教授2014年接受记者、留美政治学博士玛雅采访时,就认为“(中华)大家庭”三个字,足以表达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所有内涵,不仅简明、亲切、响亮、实在,而且最重要的是“接地气”:
“大家庭”的内涵非常丰富。家庭是我国社会和经济生活的基本单位。血缘和虚拟血缘的城乡居住社区和工作单位社区构成我国的社会网络。血缘关系称谓覆盖了整个社会,体现了虚拟的“大家庭”。以家庭为基础层层扩大构成的最大“家庭”是国家。我们的军队是百姓“大家庭”的子弟兵,为“保家”而“卫国”。从家庭关系里衍生出的道德是中式道德,即伦理道德。在伦理道德中,互帮互助,贫富一家。作为执政党的中国共产党,就应该是为这个“大家庭”操心的“大家长”。家长意味着责任,意味着为了“大家庭”的福祉呕心沥血的公心,绝非专制的“家长制”。[15]
作为“文化大革命”后首届万余名研究生之一,赵毅衡曾师从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知名学者卞之琳——徐志摩的学生、新月派诗人。30多年前,赵毅衡、赵一凡、张隆溪等均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青年才俊,后又都留学美国。《读书》上连载的赵一凡《哈佛读书札记》、张隆溪《二十世纪西方文论评述》,曾影响一代青年学人。2010年,赵毅衡放弃英国国籍,落户四川大学,对学术界无异于一次“地震”。在《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自序中,他似乎流露了些许心迹:
这本薄薄的书,写了20多年,从1978年允许我按自己的兴趣读书开始,一直到今天。当然这20多年也做了一些别的事,无非是读书教书写书——很多都是人生不得不做的事。从马齿徒长到满鬓苍然,多少“事业”不过是人生的规定动作,得分失分都不会太意外。人生悲哀莫过于此:动作做完,鞠躬下台,回想起来,只有一两个过门动作,允许别出心裁。
如果说赵毅衡是留洋的传统文人,那么吴迪则是本土的新派潮人。仅从二者的语言风格上也不难分辨这种古今中西之别。虽然二者的文字都富有生气、文气与灵气,但赵毅衡却是一派返璞归真的气象,凝重、沉郁,好似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而吴迪则似诗仙李白,斗酒百篇,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或如王朔、冯小刚、葛优“玩的就是心跳”。而出于新闻专业的本能——“你母亲说爱你都得核实”,我对《中西风马牛》中细致入微、纤毫毕见的故事、情景、对话不免心生疑窦:课堂实录怎么可能记得如此栩栩如生呢?我曾就此请教了两位电影学者,结果也是王顾左右,语焉不详。倒是此书“再版前言”末尾提供了蛛丝马迹,而这与赵毅衡笔下的徐志摩一样看来还是深深的孤独:
这次出国使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生活在洋人中间,少见必然多怪,怪而无处说,只好跟日记说话。孟德斯鸠在《波斯人信札》里说:“勇于求知的人决不至于空闲无事,虽然我并不担负任何重要职务,却总是忙着不停,我以观察为生,白天所见、所闻、所注意的一切,到了晚上——记录下来。什么都引起我的兴趣,什么都使我惊讶。”我跟孟先生当然没法比,但在“忙着不停”方面一样。我也是“到了晚上——记录下来”,也是见什么都感兴趣,都惊讶。但这与“勇于求知”无关,而完全是空闲无事的缘故。
[1]赵毅衡.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增编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8—9.
[2]张承志.波斯的礼物[M].《视界》第2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19.
[3]赵毅衡.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增编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1—12.
[4]赵毅衡.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增编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2.
[5]赵毅衡.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增编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20.
[6]支振锋.西方话语与中国法理——法学研究中的鬼话、童话与神话[J].法律科学,2013(6).
[7]支振锋.西方话语与中国法理——法学研究中的鬼话、童话与神话[J].法律科学,2013(6).
[8]赵毅衡.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增编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305.
[9]赵毅衡.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增编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3—4.
[10]赵毅衡.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增编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341—342.
[11]赵毅衡.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增编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342.
[12]支振锋.西方话语与中国法理——法学研究中的鬼话、童话与神话[J].法律科学,2013(6).
[13]启之(吴迪).中西风马牛(修订版)[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6—8.
[14]启之(吴迪).中西风马牛(修订版)[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9—10.
[15]潘维,玛雅.理论创新与理论自信——关于建立“中国学派”的对话[J].经济导刊,20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