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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创伤与人类之爱——一个民族的命运之作

2015-03-01王晓华

关键词:寓言

战争,创伤与人类之爱——一个民族的命运之作

王晓华

(深圳大学 文学院,广东 深圳518060)

摘要:长篇小说《远东来信》讲述了一个发生于国际化背景中的故事:出于所有民族共有的善良天性,二战时期的中国人曾于苦难深重之时救助过众多的雷奥。由于复杂的因缘际会,这段历史未被充分敞开和估价。小说作者为此进行了若干艺术探索,以展示中国人精神的升华:从苦难深重的二战时期到当代,无数的潘进堂和谢东泓超越了民族本位的立场,升华为具有普遍人类意识的人。这是一部立旨深远的寓言——它叙述了战争时代的跨民族救援,展示了一种厚重的人类之爱,但又设置了无法轻易破译的寓言密码。通过解读该书的深层寓意,我们发现了一个民族的“命运之作”。

关键词:《远东来信》;寓言;跨民族救援;人类之爱;命运之作

收稿日期:2015-06-18

作者简介:王晓华(1962- ),男,吉林市人,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博士生导师,深圳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国文艺理论研究学会理事,主要从事文学、文化与哲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志码:A

自晚清维新运动以来,中国人就试图重新确立自己的精神基座。现在,一百多年过去了,这个工作依旧没有完成,答案似乎仍然隐而未显:首先需要确立的是什么?是排他性的一元论,还是绝对的多元主义?事实上,有人已经尝试性地树立起了路标,但其意义还未获得恰当的评估:在我看来,长篇小说《远东来信》就是立旨深远的寓言——它叙述了战争时代的跨民族救援,展示了一种厚重的人类之爱,但又设置了无法轻易破译的寓言密码。通过解读该书的深层寓意,我发现了一个民族的“命运之作”。

从表面上看,《远东来信》的故事情节并不算复杂:来自上海的中国留学生谢东泓客居汉堡,业余时间喜欢到当地的二手文物市场“狩猎”,本来只想赚些贴补生活的小钱,却意外地获赠八封神秘的信件,并因此被抛入已经消逝多年的生活世界之中;随着阅读的深入,他产生了天降大任于自己的使命感,开始辗转于汉堡、上海、河南之间,试图以小说的形式还原一个跨国界的历史事件;经过不懈的努力,小说完成,雷奥也回到了其第二故乡;于是,自我授予的任务宣告结束,故事迎来了堪称完满的结局。

不过,小说的深层线索并非如此简单:单从名字上看,谢东泓就蕴涵着某种需要解读的寓意:谢乃感恩之举,东无疑意指中国所在的位置,泓则令人联想到成语“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作为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他难道要感谢自己吗?显然,作者不会没有意识到可能产生的此类误解,但却坚定地使用了这个命名。其中的“真意”到底是什么?

此时,我们必须注意到一个事实:谢东泓既是中国人,又居住于德国。也就是说,他具有双重身份。其中,每个都真实不虚。当他在两种身份之间游移时,一个新的身份诞生了:中介或信使。在古希腊文化中,信使是沟通神人的重要角色。在诸神退隐的当代,谢东泓所要沟通的是人类内部的两大群体:东方和西方;德国或世界上其他地区;生活于过去的众生和当代人。从这个角度看,他生活在“交叉”处。于是,由于复杂得略显诡异的因缘际会,这个专修渔业生物学的穷学生站在各种关系汇集的“结”上,无意和有意地承担起沟通西方和东方、过去和现在、受害者和拯救者的大任:在他交往的人群中,既有沃尔德教授、汉堡犹太协会主席霍夫曼、美国留学生杰瑞,又有在上海档案馆工作的芮玮、上蔡外办的工作人员、从大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保立。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代表一群人感恩。理解到了这点,我们就破解了对本书重要之极的隐喻。它的载体是三个汉字组成的精神密码,但其意义却深蕴于个体幽深的生命之流中。

当然,如此思考的我们仅仅站在起点上。前面还有漫漫长路。它们交叉,自我缠绕,不断失踪和再现。不过,这不是博尔赫斯式的神秘曲径,而是现实生活自身的轨迹。过去的战火、硝烟、恶与善、希望和延宕、恐惧与战栗、匮乏与奉献都已消失,留下的是记忆中的踪影、泛黄的文字、幸存下来的人和物。在承担使命的最初日子,谢东泓面对的就是从跳蚤市场掏来的几封信。它们寄至抗战时期的上海,却又用德文写成。此时,他只能是个猜谜者,不断地像鲛鲨般捕捉答案。不过,随着破译工作的持续,这个中国留学生开始化身为更多的个体:雷奥、王家甫、潘姨、潘进堂、喜鹊、八仙、桩子,等等。这是一种精神分身术,意味着自我的复数化。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超越了最初的朴素心愿:

我要把这些信件翻译和整理好,让信中的故事告诉美国人,告诉犹太人,告诉德国人,告诉日本人……中国人也和其他民族一样,不但在乎自己,也在乎别人。

转折是秘密进行的,发生于意识的深处:随着翻译过程的持续,他对信中提及的人物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其中,雷奥是他化身次数最多的人物;正是由于无数次化身为雷奥,后者的故事才被复活和重构;在这个过程中,谢东泓被雷奥附体;他不是在想象雷奥如何生活,他就是雷奥;故事的情节虽然来自雷奥的信,但谢东泓将它复活为绘声绘影的人生大戏;从这个意义上说,寻找雷奥也就是寻找他自己;恰如其名字所暗示的那样,他要替雷奥表达自己的感恩之情。

在小说中,雷奥是除谢东泓外最重要的人物。作为曾暂居中国的犹太流亡者,他是一类人的象征,是宏大社会关系聚焦的点,是苦弱与获救的标志。正是由于他的存在,整个小说获得了完整的主线。不过,在谢东泓破译八封信件时,他还处于绝对的隐身状态。谢东泓仅仅知道他是信的作者。随着破译工作的深入,其形象逐渐变得清晰,一个庞大的世界网络也因此浮现出来。于是,化身为雷奥的谢东泓潜入到已经消逝的生活之流中,再次体验了一群人的创伤:战争,流亡,饥饿,耻辱,苦痛,生离死别。在这个过程中,他不但化身为雷奥,而且与雷奥结对出现。于是,故事发展为“二重奏”:谢东泓的当代生活;雷奥与过去的岁月。与此相应,这个中国留学生再次具有了双重身份:既是重构历史的主体,又是目击者。一个隐秘的命运共同体诞生了:拯救者也是获救者。他们具有共同的身份:人。于是,最终支撑他的是一种普遍的人类之爱。

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拯救,德国大哲海德格尔曾如是说。由于复杂的因缘际会,拯救的使命曾经落到中国人身上。对于那些习惯了传统中国意象的个体来说,这无疑意味着剧情的转折,但它源于对史料的发现:八封来自德国犹太人的来信承载着昔日的信息。正是依赖持续的破译,谢东泓确立了对中国身份的自信。由于化身为不同的个体,他又超越了民族主义情怀。这种升华既是拯救事业的一部分,又是其最重要的成果:在王家甫、潘进堂、八仙、任天放那里,朴素的同情心最终发展为人类之爱;几十年后,谢东泓秘密地继承了他们留下来的事业。对此,作者并未明说,但明白了这一点,读者才会领悟这部长篇小说的主线和主题。

在破译远东来信时,谢东泓生活于和平时期的汉堡。此时,当地人早已远离了战争与喧嚣,进入了安宁的“后现代”。那个曾经穷兵黩武的德国消失无踪,犹如沉默于历史深处的战舰。单看旅游手册上略显夸张的宣传用语,读者就可以领受到当地人的生活:“早晨逛鱼市,下午泛舟阿尔斯特湖,晚上陶醉于圣·保利红灯区。”但是,八封远东来信却将他抛入二战时期,与雷奥、王家甫、潘进堂、喜鹊、八仙等人共同体验灾难带来的恐惧和战栗,与无数朴素的中国人一起投入到拯救犹太人的事业中。正是在再现这个过程时,两个孪生的主题显现出来:创伤与拯救。

在破译第一封信时,谢东泓已经还原了灾难的起源:纳粹主义者掌握了政权,反犹浪潮淹没了汉堡乃至整个德国,死亡的阴影覆盖了雷奥们。与此同时,拯救的力量也悄然诞生,中国则显现出她的善良形貌:虽然自己饱受战争之苦,但依然向流亡的犹太人敞开了怀抱。于是,有关创伤的言说牵连出高贵的行动:先是中国驻汉堡大使馆的何警官冒着生命危险,私自带出签证章,在自己家中秘密为2000名犹太人办理了“生命签证”;而后,众多普通的中国人投身于拯救生命的事业。在这个过程中,何签证官、王家甫、潘进堂、喜鹊等人的形象凸显出来。他们具有共同的身份:拯救者。

不过,在拯救行动展开之时,其中的艰难困苦也展现出来:当雷奥等三万多犹太人到达上海时,他们发现这里也处于被占领状态,当地百姓的境遇已经十分艰难。这里虽然不是西方,但绝非“没有枪声、没有歧视、没有驱赶、充满微笑、充满祥和、充满平等”的伊甸园。相反,被占领的华夏大地也同样笼罩在死亡、饥馑、恐怖的阴影之中。作为沦陷区,上海物质匮乏、税负繁重、危机四伏。在这种情况下,救援不是富足者的给予,而是贫穷者的牺牲。中国人在自己也饱受创伤之苦的情况下救助犹太流亡者,在极端匮乏的处境中奉献自己。为了表现这个事实,作者运用了大量对比性叙述:雷奥和他的一百多个伙伴埋头吃包子,周围环绕着十几个流浪儿;为了让雷奥吃得好点,王家甫夫妇只好亏待自己的孩子保立;帮助雷奥妈妈开面包店,潘姨偷偷卖掉了自己的戒指,等等。由于雷奥涂抹日本布告的抵抗行动,匮乏中的奉献达到了第一个高潮:在营救行动中,王家甫拿出了所有积蓄,翠芬爹也慷慨相助,最终以巨大的代价保住了雷奥的生命。雷奥获救后,上海的局势日益恶化:日德联手,开始迫害“影响帝国国家安全的犹太人”,将他们列入“优先解决方案的人选”。在死亡逼近的阴影之下,雷奥母子再次被迫踏上逃亡之旅。救援的中心从上海转移到河南上蔡。王家甫的使命尚未完成,潘进堂、八仙、任天放等人又加入到救援的行列。至此,作者开始塑造中国人的群像。他们职业不同,性格迥异,但都义无反顾地于深受创伤之时承担了守护生命的道义。于是,高贵的人类之爱持续放射光芒。

上蔡是小说叙述的重点。在这里,对雷奥的救援持续了三年。与它相比,上海更像是个中转站。从文化的角度看,这种情节安排显然意味深长:上蔡是中华文化的发源地之一;孔子曾在此停留三年;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仁爱精神和中国情怀的象征。生长于这里的潘进堂、八仙、任天放潜游于传统之中,是后者在民间的化身。当他们接过救援的接力棒时,深蕴于传统文化中的仁爱精神开始发光,奉献的国家归属则日益清晰。不过,迎接雷奥的上蔡同样已经沦陷,同样被淹没在灾难的巨大阴影之中。潘进堂所处的乡村则承受着兵灾和旱灾的双重蹂躏。在这种情况下,复杂的因缘际会将潘进堂等人推向一个新的位置:拯救者。原因很简单:王家甫是潘进堂的亲戚。对于这些苦弱无力的乡民来说,这种担当意味着将付出更大的代价。正因为如此,初次接受使命的他们表现出了明显的迟疑:

八仙对这四个字进行了解释,意思是卷曲的头发暗示命运离奇波折,这样的人留下来必惹祸,还是大祸。

王家甫知道,事情遇到了大麻烦。

听完八仙的意见,潘进堂双手抱头,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家甫,恁踅摸一下,娃要在村里待多长时间哩?”几分钟沉默以后,潘进堂开口了。

当王家甫表示只需要一个月时间时,他们才应承下来。此刻,谁也没有料到短暂的使命会被延长为长达三年的奉献,演绎出如此复杂的情节。正因为如此,上蔡人的善良心性才更充分地展示出来:一旦接受使命,就会尽心、尽力、尽责。在以收徒的名义留下雷奥之后,潘进堂扮演着双重的角色:师傅和父亲。作为民间戏班的领头人,他“与日本人暗斗,与官府交通,与乡绅过往,与土匪斡旋”,在当地人中可谓见多识广,但却不能不面对物质匮乏的窘境:为了让雷奥吃得好一点,他和家人只好省吃俭用。年幼的雷奥不明表里,潘进堂夫妻只好编造善意的谎言:

“你们怎么不吃又软又甜的白饼?”

“白饼在嘴里嚼一嚼就粘牙,俺们这里都不吃粘牙的东西。”喜鹊笑眯眯地看着雷奥。

“那你们怎么也不吃菜?”

这次是潘进堂回答的,他先学着雷奥的样子拍了两下自己的肚子,然后说:“娃,大人要下地干活,吃硬馍有力气,菜都是汤汤水水的,占肚子,一会儿就饿了,给俺炒菜俺也不吃……”

当虚拟的戏景无法掩盖现实的残酷,雷奥更真切地体会到了关怀的力量,开始把自己视为潘家的成员,试图帮助比自己更加苦弱的人们。现在,上蔡成了他的家乡。在这块土地上,他既是被日军追杀的“犹太猪”,又是“当地人”。然而,恰在他产生深入骨髓的认同感时,创伤体验却达到了高峰:在上蔡人救助雷奥之时,他的亲生母亲阿芬克劳特被日本人暗杀;为了把最好的药让给他用,第二个“娘”也死了,他再次承受了丧母之痛,只能与“大”相依为命。此后,雷奥和潘进堂构成了一个小小的命运共同体。他们共同体验苦难、悲伤、迷茫。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连体状态。吊诡的是,在“他们”的共同感日益强化的日子里,分离的时刻却在逼近:随着日军投降,救援的使命已经完成,雷奥和潘进堂又要天各一方。他们最盼望的一天也是他们最害怕的日子。这正是命运的残酷之处:他们因创伤而结缘,又因外在创伤的终结而分离。于是,内在的伤痛始终挥之不去。它深藏于雷奥和潘进堂们的心中,显现为持久的挂念:不是我在怀想你,而是“他们”在感受被撕裂之痛。

在与“大”分别之后,雷奥先后写了八封长信。显然,他想让“他们”长久地生存于文字之中。这已经超越了感恩的范畴。在此后的50年间,寻找他们就是寻找自己。当他50年后再回家乡时,他们已经消失,剩下的是“亲人凋零我独留”的沧桑感:“大,娘,50年了,娃回来了!大,娃回来了,您怎么不出来喊一声‘升堂’呢?”此刻,悲伤的不是雷奥,而是人类。雷奥是各种人类之爱交织的点,也是其见证。他在经历了创伤后获救,活了下来,这本身就是个意蕴深厚的事件。

分析至此,《远东来信》的主旨已经清晰地显现出来:故事发生于国际化的背景中,主角均担负着跨民族的使命,关键词则是人类之爱。为了理解此中的寓意,我们有必要回忆一个细节:作者视本部作品为自己的命运之作。命运意指必然性。撰写命运之作意味着:承担必须完成的使命。并非巧合的是,这也是小说中诸位主角的命运:无论是谢东泓,还是王家甫、潘进堂、喜鹊,抑或是长大后的雷奥,均怀有挥之不去的使命感,仿佛自己接受了某种天意;唯有完成使命之后,他们才会变得完整。那么,这命运到底是什么?

谢东泓是小说中的关键人物。他既是故事的复活者,又是历史事件的当代证人。作为一个经济窘迫的中国留学生,其日常生活充满微妙的博弈,不得不频繁地计算、取舍、忍耐、耍小聪明、自我安慰。然而,同一个人却选择了漫长的担当,似乎显得不可思议。那突然嵌入他生命中的八封来信果真具有如此魔力吗?如果说他秘密地承担了某种使命,那么,后者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从表面上看,它好像是一个民族主义的任务:“告诉英国人,告诉犹太人,告诉德国人,告诉日本人……中国人也和其他民族一样,不但在乎自己,也在乎别人。”然而,这至多是一个被意识到的动机,而非真正推动谢东泓的深层动力:如果单纯是为了给祖国恢复荣誉,他没有必要在雷奥身上投入那么深厚的同情心,也无需在小说中花如此多的笔触叙述人物的悲欢离合。事实上,由对鲛鲨意象的否定,读者可以发现其内心轨迹的变化:在获得八封来信之前,他常常把自己比作鲛鲨,认为自己像这类海中巨无霸般强大、聪明、自信;阅读来信之后,则觉得后者的生活“未免单调了点”。事实上,鲛鲨是移动的帝国,是征服、侵掠、占有的象征,因此,如果说谢东泓对它的认同是弱者自我补偿的方式,那么,这种否定则意味着新的自我定位:他开始超越自己原有的民族主义定位,更多地从“人”的角度看问题。在决定以八封来信为蓝本撰写小说后,他对雷奥的认同感日益加深:他想象雷奥的感受,以雷奥的身份说话,替雷奥鞠躬。显然,此后的他既是谢东泓,又是雷奥。亦即,他具有跨民族的多重身份。参观过奥斯维辛集中营和犹太人博物馆后,这个具有多重身份的留学生开始思考人性问题:在疯狂的年代里,人性如何被扭曲;战争结束之后,它又怎样被还原。此刻,他的身份是“人”。人的苦难就是他的苦难,人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于是,他谢绝了德国基金会的资助,决定以自己的努力还原“人”的创伤、苦难和高贵。

由于谢东泓的努力,一个崭新的中国人形象获得重构:在战争的阴影笼罩大地之时,他们绝非只在乎自己,更不是仅仅信奉复仇的逻辑,而是展现了更宽广的情怀。他们或许不知道人道主义这个词,但却怀有跨越种族的同情心。在他们面前,僵硬的界限消失了,精神的地平线却在扩展。事实上,这些朴素的中国公民已经预先回答了那个困惑无数个体的问题:奥斯维辛之后,人类何为?当然,这个过程并非总是处于澄明之中:从某种意义上说,救援的使命是降临到他们身上的。除了王家甫,小说中大多数人都没去过西方,更不知道犹太人和基督徒的漫长恩怨。于是,当雷奥出现于潘进堂等人面前时,后者最初的反应是错愕乃至惊恐:“进堂,进堂,快来呀,鬼,鬼啊!”此刻,喜鹊边冲向堂屋边连连惊叫,分明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此刻,头发卷曲、皮肤白皙、眼窝深凹、鼻梁高挺的雷奥被当成陌生而危险的物种。于是,便有了下面绕有趣味的对话:

“躺在床上的不是鬼,是个大活人们!”王家甫说。

“是人咋这个孬样?”潘进堂疑惑地问。

但当王家甫讲完雷奥的故事后,源于人性深处的同情心开始涌溢,潘进堂和喜鹊本能地疼惜这个“可怜的娃”。当然,顾虑依然存在:此刻,中原大地也饱受战争的创伤,他们并未立刻同意收留这个可能惹下大祸的儿童。故事出现了短暂的延宕。应该说,这个情节的设计体现了作者的高明之处:既重构了人性的复杂品格,也为角色的精神升华埋下了伏笔。此刻,潘进堂等人处于担当使命的第一阶段:(1)从社会关系的角度看,王家甫是潘进堂的亲戚,接受雷奥意味着给对方面子;(2)王家甫强调雷奥只待一个月;(3)在人性层面,将心比心的朴素情感最终占了上风。微妙的是,在决定暂时收留雷奥之后,另一种情感诞生了:潘进堂和喜鹊没有自己的孩子,渐渐地喜欢上了雷奥,开始称呼他为“俺娃”。一个月后,当王家甫再次来上蔡,得知雷奥的母亲已经遇害,他们做出了新的决定:准备长久地收留雷奥。为了让王家甫放心,潘进堂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娃刚来时,俺只是可怜他,答应在家里藏上一段让孩子避避风头。娃现在来一个月了,俺心里不知咋的,像有根绳给栓住啦,忽然感到离不开娃了!您们两口子在上海有娃,百年之后,有人给您们穿孝服捧孝盆,俺和恁嫂子没娃,还要靠他把俺们抬到坟地里。”

事实上,说这番话时,他并不能确定雷奥的未来:这个异乡人来自他国,随时会走向远处,这是无法回避的可能性。同样不能回避的是他内心深处的情感:一方面,雷奥已经沦落为孤儿,自己有义务替他所隶属的家族保存香火;另一方面,对拥有后代的渴望同样真实,“养娃防老”也是他发自内心的吁求。当这两种思路混合于一体时,潘进堂处于担当使命的第二阶段:人类之爱日渐清晰,但还与有关自我的考量密不可分。于是,朴素的愿望与承担的意志交织起来,难分彼此。随着喜鹊辞世,保住养子的愿望曾经占了上风:

20天来,他潘进堂变了样,变得婆婆妈妈,变得谨谨慎慎,变得疑神疑鬼。雷奥走到哪,他就跟到哪。雷奥在院子里荡木海鸥,他搬个凳子坐在一旁守着;雷奥在屋子里趴在桌子上做功课,他潘进堂立在娃身后瞧着;有时雷奥去蹲屎茅子,他也蹲在墙头外等着,他怕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变成一只鸟飞走了,变成一条虫钻进地缝里不见了。

正因为如此,当告别的时刻终于来临时,他体验到了深入骨髓的痛苦:使命业已完成,父子俩却要天各一方。在潘进堂含泪告别雷奥的那个瞬间,这个中国农民展示了自己的高贵,怀有人类之爱的他则站立于天地之间。此刻,他就是中国人,中国人就是他。

与谢东泓一样,潘进堂们经历了精神上的蜕变:接触雷奥之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没有接触到有关自由、平等、博爱的启蒙话语;在承担使命的瞬间,他们也被抛入到跨民族的社会网络中,开始关爱来自异邦的犹太流亡者;从最初有条件的承担到亲情的产生,由创伤中的救助再到最后的忍痛割爱,奉献者的形象日益清晰。事实上,正是这些朴素而高贵的同胞树立起令谢东泓骄傲的群像。通过复活他们的心灵史,谢东泓也经历了同样的升华。

《远东来信》出自张新科先生之手,但其真正的作者却是中国人。出于所有民族共有的善良天性,二战时期的中国人曾于苦难深重之时救助过众多的雷奥。由于复杂的因缘际会,这段历史未被充分敞开和估价。于是,还原历史的使命便落到了张新科等人身上。经过长达18年的努力,并非专业作者的他终于完成了近40万字的精神传记。为了展示谢东泓和潘进堂们的质朴和高贵,他进行了若干艺术探索(如叙述者和被叙述的故事交替出现),展示了广阔的国际化视野和掌控语言的功力,奉献了一部填补空白的优秀文本。在经营文字的过程中,作者着力展示国人精神的升华:从苦难深重的二战时期到当代,无数的潘进堂和谢东泓超越了民族本位的立场,升华为具有普遍人类意识的人。对于试图重建中国文化基座的我们来说,这种升华无疑是意味深长的启示。事实上,他们的精神踪迹演绎了终极性的拯救之路:哪里有关爱,哪里就有天堂;只有珍视所有人,我们这个物种才能处于真正的和平之中。从这个角度看,这部小说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民族的命运之作。

The War, Trauma and Human Love: a Work of Fate of a Nation

WANG Xiao-hua

(School of Literature Research, Shenzhen University, Shenzhen 518060 China)

Abstract:The Letter from the Far East happened in the context of international background during World War II when Chinese people rescued numerous Jews totally out of their well-intentioned nature.However,this history is not sufficiently propagated and valuated.Thus,the author of the novel carried out a number of artistic explorations to demonstrate the Chinese people's moral sublimation beyond the egotistic nationalism to the universal human consciousness from the characters of Pan Jintang and Xie Donghong.Regarded as a profound fable,it not only described the cross-ethnic rescue full of human love,but also created many fable words that cannot easily be deciphered.Therefore, the novel might be considered as a work of fate of a nation through the deeper interpretations of its connotation.

Key words:TheLetterfromtheFarEast; fable; cross-ethnic rescue; human love; work of fate

(责任编辑蒋成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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