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后学之《尚书》学研究刍议
2015-02-28钟云瑞
钟云瑞
(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273165)
春秋战国之际,诸侯争霸使周王室在政治上的话语权逐渐衰落,文化上的表现是“天子失官,学在四夷”[1]1389。文化的下移使三代时期的“王官之学”出现普泛化的社会现象,由上层贵族所执掌的知识、文化和观念开始流传到普通社会阶层。春秋末期,孔子开设私学,以六艺之术教授弟子,成为传播文化的先驱。战国之时,诸子百家蜂拥而起,百家争鸣的学术氛围成为时代的主题。然而在孔子与诸子百家之间却有一个不容忽略的“团体”,他们上承孔子之道,下启百家之学的序幕,担当起了文化传承的角色,此即孔子后学。孔子卒后,弟子散在四方,或于朝廷为官,或隐匿不仕,如《史记·儒林列传》所载:
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2]3116
《尚书》是上古三代帝王的政教之书,保存的古史较其他经书尤为繁多,孔子以六艺授徒,《尚书》教育自然在其中。孔子以《尚书》教授门徒,这些事迹在《史记·孔子世家》之中有明确的记载: “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2]1914“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2]1938。
孔子与其弟子议论《尚书》的资料在先秦典籍中可谓俯拾皆是,通过对文献资料进行梳理,可以明确传孔子《尚书》学者主要有颜回、子路、子贡、漆雕开、子夏、子张等6 人,现分别予以考论。
一、颜回《尚书》学
关于颜回与《尚书》的事迹,在伏生所撰《尚书大传》之中有两条记载,其一云:
文王以闳夭、太公望、南宫括、散宜生为四友。周文王胥附,奔辏,先后,御侮,谓之四邻,以免于羑里之害。懿子曰: “夫子亦有四邻乎!”孔子曰: “文王得四臣,丘亦得四友焉! 自吾得回也,门人加亲,是非胥附与? 自吾得赐也,远方之士日至,是非奔辏与? 自吾得师也,前有辉,后有光,是非先后与? 自吾得由也,恶言不入于门,是非御侮与? 文王有四臣,以免虎口;丘亦有四友,以御侮。”[3]409
周文王以闳夭、太公望、南宫括、散宜生为四友,而孔子以文王事迹自比,以颜回、端木赐、颛孙师、仲由为四友,并且把颜回列在首位,谓颜回能使“门人加亲”,使疏远者相亲附,足见孔子对颜回的器重。
其二云:
孔子愀然变容曰: “嘻! 子殆可与言《书》矣。虽然,见其表未见其里,窥其门未入其中。”颜回曰:“何谓也?”孔子曰:“丘常悉心尽志,以入其中,则前有高岸,后有大溪,填填正立而已。六《誓》可以观义,五《诰》可以观仁,《甫刑》可以观诫,《洪范》可以观度,《禹贡》可以观事,《皋陶谟》可以观治,《尧典》可以观美。”[3]149
孔子教授颜回《尚书》,以“义、仁、诫、度、事、治、美”七种要旨概括六《誓》、五《诰》、《吕刑》、《洪范》、《禹贡》、《皋陶谟》、《尧典》十六篇大义,使颜回能够知晓《尚书》的要义,且影响后世的“七观”说就来源于此。
颜回是孔子弟子之中最能明白孔子志向的,孔子在传道授业时,必然以注重政治教化的《尚书》悉心教育颜回,从上述两则材料也可看出颜回对《尚书》有很深的理解,故颜回与《尚书》学渊源颇深。
二、子路《尚书》学
子路性格勇敢果毅,善于政事,孔子曾对此有过评论,“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4]77子路有治千乘之国的才干,曾为邑宰,而《尚书》记先王之政事,孔子以《尚书》授徒,针对子路因材施教,关于子路《尚书》学说理应有所记载,但限于文献典籍缺失,仅从传世文本中辑录出三则事迹,现分述如下。
孟子曰: “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5]240
禹的事迹见于《尚书·益稷》: “帝曰: ‘来,禹!汝亦昌言。’……皋陶曰: ‘俞! 师汝昌言。’”[6]161赵岐《孟子注》引《尚书》曰:“禹拜谠言。”《尚书释文》引李登《声类》云: “谠言,善言也。”[6]161昌言即善言,禹能够择善而从,故帝尧命其治水。子路性情果决,有过则改,因此喜于听到别人的批评意见。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 “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癨。’”子曰:“丘之祷久矣。”[4]101
禳疾祷祀,是古之礼仪,见于《周礼·女祝》:“女祝掌王后之内祭祀,凡内祷词之事。”郑玄注曰:“祷,疾病求瘳也。”[7]196周公求祷之事见于《尚书·金縢》篇,其文曰: “公乃自以为功,为三坛,同墠。为坛于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璧秉珪,乃告太王、王季、文王。”[6]494孔子生病,子路欲仿效周公为其祷告祛病,孔子不以为然。但由此亦可知子路熟于《尚书》篇典故。
子路曰: “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 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 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4]186
朱熹《论语集注》云: “人之大伦有五: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4]186子路所谓“大伦”,朱熹释为“五伦”。同时,《中庸》亦有对此阐述:“天下之达道五……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4]29朱熹注曰:“达道者,天下古今所共由之路,即《书》所谓五典,《孟子》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4]29“《书》所谓五典”见于《舜典》篇: “帝曰: ‘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6]100综合各条材料所载,则子路所言实际源自《尚书》无疑。
三、子贡《尚书》学
子贡言必称师,是极为尊敬孔子的,《子罕》载:“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 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4]110子贡极力推崇孔子,在学习政治谋略时以《尚书》要义为指导,兹列举数例如下。
子贡问政。子曰: “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 “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 “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4]135-136
《尚书·洪范》释“八政”曰: “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宾,八曰师。”[6]456食列在首位,师即兵列在末位,孔子教诲子贡时排列次序与《尚书》同,盖孔子之思想亦来源于《尚书》学。
又《尚书大传·略说》记载子贡问政一事,其云:
子贡曰:“叶公问政于夫子,子曰政在附近而来远;鲁哀公问政,子曰政在于论臣;齐景公问政,子曰政在于节用。三君问政,夫子应之不同,然则政有异乎?”[3]419
“政在附近而来远”语出《尚书·舜典》“柔远能迩”[6]96,《尚书·梓材》“庶邦享作,兄弟方来”[6]567,其义相近。“政在节用”与《尚书·无逸》篇周公劝诫成王的话“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6]636相似,可知孔子、子贡的为政理论实际以《尚书》为根底。
四、漆雕开《尚书》学
漆雕启,字子开,《史记·仲尼弟子列传》避汉景帝讳改启为开。《论语·公冶长》载孔子与漆雕开的谈话: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 “吾斯之未能信。”子说。[4]76
孔子时代干禄仕进者必读《尚书》,而孔子以《尚书》教漆雕氏,《孔子家语》记载此事则明言漆雕开习《尚书》。
漆雕开,蔡人,字子若,少孔子十一岁。习《尚书》,不乐仕。孔子曰:“子之齿可以仕矣,时将过。”子若报其书曰:“吾斯之未能信。”孔子悦焉。[8]302
《孔子家语》虽为王肃伪作,但其中亦有许多真实的材料,据此漆雕开确实传习过《尚书》之学。此后,漆雕氏成为孔子后学之中较为重要的学派,《韩非子·显学》篇就曾记载: “自孔子之死也……有漆雕氏之儒。”[9]456可见当时漆雕氏学派之盛。
五、子夏《尚书》学
《尚书大传》记载子夏读《尚书》事最多,故前代学者怀疑伏生所传《尚书》来自子夏学派。《略说》篇记述了两条子夏与孔子论《尚书》之事,如:
子夏读《书》毕,见夫子。夫子问焉:“子何为于《书》?”对曰:“《书》之论事也,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若参辰之错行,上有尧舜之道,下有三王之义。商所受于夫子者,志之弗敢忘也,虽退而穷居,河济之间,深山之中,壤塞编蓬,为户于中,弹琴咏先王之道,则可发愤慷慨矣。”[3]419
子夏读《书》毕。孔子问曰: “吾子何为于《书》?”子夏曰: “《书》之论事,昭昭若日月焉。所受于夫子者,弗敢忘,退而穷居河济之间,深山之中,壤室蓬户,弹琴瑟以歌先王之风,有人亦乐之,无人亦乐之,上见尧舜之道,下见三王之义,可以忘死生矣。”孔子愀然变容曰: “嘻! 子殆可与言《书》矣。虽然,见其表未见其里,窥其门未入其中。”[3]419
从子夏回答孔子所问来看,子夏对于《尚书》有很深的造诣,“上有尧舜之道,下有三王之义”是子夏对《书》学的高度总结,这与孔子编次《尚书》上断于尧,下讫于周的史实是相吻合的。《尚书》之大义,子夏可谓体认深刻。
又《尚书大传》载子夏议论刑律一事,即:
子夏曰:“昔者三王悫然,欲错刑遂罚,平心而应之,和然后行之,然且曰:‘吾意者以不平虑之乎?吾意者以不和平之乎?’如此者三,然后行之,此之谓慎罚。”[3]414
子夏所谓“错刑遂罚”之意本于《尚书·吕刑》“其刑其罚,其审克之”[6]790。“平心而应之”指秉持公正之心,处理狱案不可有私心,其义见于《尚书·立政》“相我受民,和我庶狱、庶慎”[6]694。“慎罚”一词,在《尚书》中出现两次,即《尚书·康诰》“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6]532,《尚书·多方》“以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慎罚,亦克用劝”[6]669。综上所考文献材料,则子夏之刑律思想无不源于《尚书》学。
六、子张《尚书》学
子张为求干禄,孔子教之以政教之法,《大戴礼记》有《子张问入官》一篇,专载子张与孔子讨论君子如何入官从政,其与《尚书》诸篇意旨有许多相合之处,兹摘取数例以作比较。
其一,“养之无扰于时,爱之勿宽于刑”[10]138,其义见于《论语·学而》“使民以时”,又《孟子·梁惠王上》“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5]58。考之《尚书》,则即《尧典》“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6]38之义。养育百姓要恪守天时,按照自然规律做事,如此才能使百姓安居乐业。
其二,“欲民之速服也者,莫若以道御之也”[10]141,此句之意是治民务求重德育轻刑罚,即《论语·为政》所云: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4]54其大义见于《尚书·吕刑》“士制百姓于刑之中,以教祗德”[6]776,此句旨在阐扬刑律要轻重适宜,以德育教化百姓。
子张读《尚书》最著名的事迹是对“高宗亮阴三年”的怀疑,《论语·宪问》篇是孔子答子张所问:
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4]160
《尚书·无逸》的原文是:“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阴,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宁。”[6]631欲通晓子张引《尚书》此句而问的原因,需首先从训诂学方面对“亮阴”二字进行解释,马融云: “亮,信也。阴,默也。为听于冢宰,信默而不言。”[6]631此谓殷高宗武丁即位前三年慎于言。然而孔子托古改制,以己意引申阐释《尚书》原义,将静默不言改为三年之丧的礼学依据,为此康有为在《孔子改制考》卷十中有过精辟的论断,“若皆然,则高宗何独称,而子张何必疑问?盖孔子所改制,故子张疑而问之”[11]249。《无逸》字词训诂意义简明,子张应该能够明白,因此子张所怀疑的是三年之丧的礼仪制度。《尚书大传·毋逸》篇引《尚书》曰“亮阴”作“梁闇”,原文如下:
“《书》曰:‘高宗梁闇,三年不言。’何谓‘梁闇’也?”“《传》曰:高宗居倚庐,三年不言,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而莫之违,此之谓梁闇。”子张曰: “何谓也?”孔子曰:“古者,君薨,王世子听于冢宰三年,不敢服先王之服、履先王之位而听焉。以民臣之义则不可一日无君矣。不可一日无君,犹不可一日无天也。以孝子之隐乎,则孝子三年弗居矣。故曰:义者彼也,隐者此也。远彼而近此,则孝子之道备矣。”[3]415-416
孔子对三年之丧的政治意义与道德价值进行深度的挖掘,使其具有社会伦理范畴的属性,后世学者抓住这一特点加以阐释发挥,如儒家礼仪思想著作《礼记》之中有一篇《丧服四制》载: “此丧之所以三年,贤者不得过,不肖者不得不及。此丧之中庸也,王者之所常行也。《尚书》曰: ‘高宗谅闇,三年不言。’善之也。”[12]2356孔子提倡孝道,以《尚书》三年之丧作为复兴“古礼”的依据,子张博学而对此提出质疑,可谓对开启疑古学风具有奠基作用。
七、结语
自孔子开科授徒,文化继承与传播的使命便落在了以诸子之学为代表的士阶层身上,中国的思想史由此进入所谓的“轴心时代”,上层贵族所执掌的文化、思想流入诸侯国乃至民间,话语权的下移造就了一批新的知识阶层。从文化史、经学史的视角考察,孔子后学在春期战国之际的历史背景下所起的作用不容忽视,他们恰恰是文化交替过程中的枢纽,使西周之后的知识体系、观念思维等能够有序传承与流布。《尚书》作为三代帝王的施政治国教科书,被孔子奉为经典而教授弟子,在被经典化的过程中,形成了影响后世深远的《尚书》教育传统。战国时代的儒墨诸家皆有引《尚书》、释《尚书》的传统,溯其源流,以孔子及其后学之《尚书》学为根底。孔子后学多层次、多角度的征引《尚书》篇,不仅推动了《尚书》学的发展,而且对于传播《尚书》教育思想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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