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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故事的延伸与再解读——评韩少功《日夜书》

2015-02-28饶海虹

关键词:韩少功乌托邦知青

饶海虹

(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475000)

《日夜书》是韩少功重回知青记忆,重塑知青故事的又一力作。小说以“我”陶小布为叙述者,讲述了马涛、郭又军、姚大甲、马楠、安燕等知青在白马湖插队的故事以及回城之后曲折传奇的人生经历。洪子诚认为关于知青文学较普遍的说法是,“第一,作者曾是‘文革’中‘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第二,作品的内容,主要有关‘知青’在‘文革’中的遭遇,但也包括他们后来的生活道路,如返城以后的情况”[1]269。赵园认为“知青文学”已构成一种“文学品格”,是“一代人的自我阐释”[2]240。从这个角度看,《日夜书》可以归属到知青文学这个脉络中去。尽管知青文学随着时代的发展历经了很多演变,每个时期的知青文学也呈现出不同的特点,但是不得不承认很多知青小说也经历着批量化和模式化的书写,少有新意。在《日夜书》中我们则可以看到一种更为纵深的知青故事再延伸,韩少功的“知青经历”构成了他人生中珍贵的财富并促使他不断地对传统、文化、社会等进行全方位的思考。在《日夜书》中作者展开了后知青时代的一种更为宏大的社会叙事,从“文化大革命”时代到改革时代,韩少功引导我们在复杂多变的历史中关注人性、生活的暗区,寻找过去与当下的对接,对时代和社会进行不断地诘问与反思。

一、知青故事:半碎片化的回忆叙事

从《归去来》《爸爸爸》到《马桥词典》《暗示》等,韩少功作品数量不多,但却有着独特的叙事特色与言说风格。从他的早期“文化寻根”中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原始野气、巫鬼之风,大量诡秘的意象传达出一种对传统和文化的哲思,作者用一种近乎寓言式的叙述来完成对中国国民性、劣根性的预言。《马桥词典》和《暗示》则带来了文体上的变革,从内容转向形式,表达了形式即内容的形而上的思考。它们都是不像小说的“小说”,评论界也曾针对这两部作品是否属于小说争论不休。韩少功在这两部作品中对语言进行了最大限度地挖掘,以一个个词条串联故事,同时穿插大量理论上的解说,在他那里,一个词、一句话都可以变成他语言的实验场。《日夜书》虽不像《马桥词典》《暗示》那样出格,但是总体上也呈现出一种半碎片化的回忆叙事。显然《日夜书》中韩少功的用意已经并不追求一种文体上的创新与变革,他更为关注的是对知青故事的再挖掘、再延伸,把知青故事延伸到人性、文化、社会的大熔炉中。我们从书中可以看到每个人物完整的命运走向,但是作者却并非是一以贯之的完整叙述,而是将其在一种打乱章节与顺序的东一言西一语中拼凑出来。小说中经常有这样的叙述: “我醒过来了,再次醒过来了,发现很多事还得从头说起。我得防止自己像一个梦呓者那样把事情说乱。”[3]9“一场大雨把我打向了远方。事情发生在那天……”[3]17“我需要再次离开小说主线,拾取一些记忆碎片,比如‘秀鸭婆’这个绰号,一个我刚才重新想起来的人。”[3]239“这样吧,让我拨开记忆里这些来历不明的声音,把剩下的印象碎片尽可能拼接,以形成接下来的大致情节。”[3]321我们从小说这些章节中的只言片语里就可以看出来作者凌乱的叙事脉络。这种叙事上的随意与自由却并不影响小说整体上的完整性与意义表达上的深远。我们在这种知青故事的拼凑中找到乐趣,发掘隐藏在这种半碎片之下的宝藏。此时小说的叙事结构只是一层镶嵌于表层的外衣,内核之中的闪光点才越显熠熠生辉。

半碎片化的叙事方式,是就区别于传统小说完整统一的叙事模式而言,半碎片,又非整体结构完全的破碎,在部分的碎片之中我们也能够找到整体性的东西。郭小东认为,“对于人心,对于人心的思维化过程与现象而言,只有碎片,才是人心的真实形态,才能把人心的重重矛盾,完整地表达出来”[4]4。有时对于混乱不堪的记忆,往往半碎片化的叙事模式才更符合实情,没有人能够准确无误地记忆出所有事情的细枝末节,历史是死的,但是记忆却是活着的,它被人们不断地恢复与重构,慢慢地抵达或是远离所谓的历史真相。所以这种碎片化的状态才是我们接近历史的真实状态。韩少功本人对这种“碎片”也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他曾说: “我写小说,特别是写长篇,愿意多留一点毛边和碎片,不愿意作品太整齐光滑,不愿意作者显得‘太会写’。也许这更符合我对生活的感受。”[5]也许这种“碎片化”才能让我们在碎片之外的空隙中发现更多深意。

不难看出,小说采取的是历史记忆与社会现实双线交叉并进的结构模式,作者不断游走在当年白马湖那段知青记忆与知青们在当下社会命运变迁之中。小说的名字《日夜书》也可以理解为对“日”和“夜”两种不同状态的书写,即作者永不间断地对过去与现在进行的思考。作者不断地对那段知青记忆进行着抽离与回归的往返运动,而通过这些半碎片化的回忆叙事,为我们展现出了一个个丰富饱满的知青形象。文中我们看不到某个人物一以贯之的发展变化轨迹,作者总是从一个人物的叙述中跳到另一个人物的事迹中,又从另一个人物转到其他事情的回忆中,开篇从姚大甲把“我”家电视遥控器当作手机拿走使其想到当年下乡和他一起同居时的情形。从姚大甲再回到当时在白马湖茶场的知青岁月,写到郭又军,而后讲到老场长吴天保、新任的杨场长,又引出小安子( 郭又军的女友) ,接着重回郭又军的故事,随后讲到贺亦民、马涛、马楠、蔡海伦、万哥、肖婷、陆学文、笑月等各色人物,期间又总是穿插着对之前某一人物故事的回溯。小说没有一个统一的主线或主人公,是以“我”陶小布为叙述者讲述当年一起下乡的那些知青们的过去和现在。小说由一个个小的知青故事串联而成,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也是随着这些小的片段故事一一展开,并非是完全的割裂或整体的破碎。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的第11 章、第25 章、第43 章中作者穿插了一些“泄点与醉点”“准精神病”“器官与身体”的叙述,又在各个部分分列了与上述有关的人物故事。这种写法也延续了韩少功一直以来以理论和思辨见长的写作风格。在小说中第9 章作者还在后面加入了补记,补写了小安子的女儿丹丹把她的一本日记托付给我,以及从她的日记中我们能找到的关于她的父亲母亲和弟弟的一些事情,从而也能够看出她这个超级梦女生活中一些怪癖与性格形成的某方面原因。

《日夜书》作为韩少功知青题材小说的再书写,它的叙事模式更利于作者对那段知青记忆进行畅快无阻的多样回忆,使知青文学在当代重新释放活力。而文本的开放性也会给读者带来不同的阅读体验。

二、后知青时代:集体精神后遗症

知青运动已经过去三四十年了,但是对知青那一代人而言,那段经历在他们人生中却并没有完全消散,对他们的影响一直持续到今。我们无法对这场运动进行简单的判定,因为它具有历史方面的复杂性。对于知青一代,“历史确实跟他们这一代人开了一个很残酷的玩笑:长身体的时候挨饿,学知识的时候下乡,有工作的时候要读书,搞事业的时候知识分子又开始边缘化了”[6]20。韩少功的那段知青岁月让他能够更加近距离地观察与反思那个时代,作为曾经的亲历者,历经时间的洗涤,他也许更具发言权。从《日夜书》中那个叙述者“我”陶小布中我们也似乎看出韩少功自己的影子,“我”本来可以留在城里继续升学,却凭着一种革命豪情以及对远方的想象毅然下乡,当激情、理想被现实的困苦所耗尽,青春就只剩苟延残喘了。知青那代人差不多都有着类似的经历,大家高举理想主义的大旗,却发现原来这是一场并不好玩的游戏,而自己的命运被推向了无望的深渊。然而历史并不能永远定格在某个时刻,他们走过了那段战战兢兢的艰辛岁月,随着时代的发展又迎来了重生,而韩少功所重点关注的就是他们返城后波澜起伏的命运,把笔触聚焦在后知青时代,这是韩少功对知青故事的延伸,伴随着他对知青、对社会命运的再思考。

后知青时代的一个明显特征就是知青呈现出的集体精神后遗症。在历史记忆与现实图景的双向交替中,作者尤为关注精神问题,可以说是从之前的一种“文化寻根”延伸到“精神探寻”。韩少功一直都很关注文学的精神特质,他认为“选择文学实际上就是选择一种精神方向,选择一种生存方式和态度”[7]51。而后知青时代所呈现出的这种精神病像无不与那段知青岁月有关,历史的创伤改变着他们的性格、塑造着他们的人格乃至对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以及思想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从一个非正常的时代到另一个激变的时代,历史没有给他们留足时间慢慢追忆、细细思量,就转而把他们再次丢进时代的大染坊里。《日夜书》的第25 章,专门解释了“准精神病”,从某些意义上讲,我们差不多都是异常者,是轻度精神病人。书中也刻画了一些神志异常的知青人物,如有着偏激的异常行为的蔡海伦,对“我”过度怀疑而进行“爱情逼供”的马楠。马涛算是具有这种精神后遗症的典型人物了,作为知青时代令人崇拜的思想大侠,到了后知青时代瞬间被打入谷底,平反出狱后接连遭遇现实社会的种种打击,虽然最后选择了和妻子肖婷去国外定居,却也是同样无法逃避被忽视的命运。他不愿意被时代的洪流所淹没却又无可奈何地被社会所抛弃。在马涛身上,特别是进入后知青时代,有着对时代明显的不适应感,这导致了他精神上的失落,有种自我分裂的性格。他是历史的受难者和牺牲者,也是时代的呐喊者与反叛者,他同时拥有着多重身份,在时代的变幻中进行着自我的裂变。马涛这种极端个人主义的人格分裂性格的形成无不与社会的变迁有关,可以说他是时代塑造的畸形儿。他无法摆脱自己过去的影子去紧跟时代的步伐,无法正确地评估自己去看清社会,在自我与社会的双重挤压下日益扭曲。韩少功在对马涛形象地刻画中其实也充满着对时代精神的诘问与反思。他没有给我们提供一个特定的答案,时代究竟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思想者? 我们需要怎样去反思历史? 他对社会变迁中知青生活的切实书写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能性的认识思路。

韩少功对时代的发展有着自己深切的忧虑,“他在挖掘历史记忆的同时,还很热切地关注着其所处身的社会现实,但是,他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仍然集中于人们的精神问题”[6]198-199。知青运动确实给知青一代造成了严重的精神创伤,这种影响也延续到后知青时代。这种精神创伤往往会转变为对现实的某种焦虑不安,对新时代的无所适从。进入新时期,他们经历着身份演变的尴尬,经历着精神思想的巨大冲击。韩少功执着于这种精神困境的揭示与探索。郭又军是知青那一代庸庸碌碌的代表。他老实善良,踏实肯干,却在新时代到来后有着悲惨的遭遇。曾经的“根正苗红”已不再管用,变成下岗工人的他经历着事业家庭的双重失败,肝癌晚期和经济压力让他最终选择了自杀。作为一个平庸的好人,郭又军的故事更能引起我们的深思,面对多重复杂的历史境况个人是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的,后知青时代带给他们的重压,不管是像马涛那样坚持自我毫不退让,还是如郭又军这般处处顺从忍让,都无法获得社会的青睐,他们只能在现实世界的欲望浮沉与种种无奈中暗自消沉。这也深刻地揭示了知青命运的悲剧性以及作者对后知青时代的某种精神困惑。韩少功以一种开阔的眼光和宽容的姿态关照知青生命,思考知青一代在社会浮沉中的时代命运,其中也透露着作者自身所蕴含的复杂感情以及对历史、社会多维度的思考。

三、乌托邦的追寻与幻灭

在对知青故事的延伸中我们还可以看到韩少功所写的另一条线索,就是知青对乌托邦理想的追寻与最后幻灭的过程。知青对乌托邦理想的追寻贯穿了他们的整个人生过程,从知青时代到后知青时代,他们不断地重构自己的乌托邦想象,试图一次次华丽地变身,无论是爱情乌托邦、政治乌托邦还是精神乌托邦,最后都是求而不得。在那个红色狂欢年代,知青们一开始都是怀抱着一腔政治理想下乡的,渴望在广阔的天地里有一番大的作为,然而乡下生活的简陋辛苦与日子的单调重复渐渐地消磨了他们的政治热情与革命豪情。小说中“我”陶小布居然为了50 张饭票吃死人骨头,可见当时的条件多么的艰辛。在温饱就很难解决的情况下,姚大甲依然坚持着他的“文艺梦”,小安子虽然在生活上大大咧咧,却总怀抱着一个“流浪梦”: “就是抱一支吉他,穿一条黑色长裙,在全世界到处流浪,去寻找高高大山那边我的爱人。”[3]63马涛的政治理想破灭后又以哲学的王者归来和民间思想达人的身份回归,一直都孜孜不倦地构建自己的乌托邦世界,然而却也被现实敲得粉碎。在爱情方面,“我”和马楠的婚姻也不尽如人意,马楠因人工流产手术的不当一直不孕,以及对“我”时常进行爱的逼问,对爱情有着偏激的理解。马涛也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然后和肖婷再婚,抛下和前妻的女儿笑月去了国外。郭又军和小安子的婚姻也充满着不幸,老实善良的郭又军根本就无法满足小安子的野心,因此她抛下家庭继续寻找她的爱情乌托邦。这种不断地追寻与探索是知青一代的精神气质,但是同时他们也遭遇着理想幻灭的重重打击。

在这种乌托邦的追寻与幻灭中,作者也写到了知青对“故乡”的疏离与回归。知青离开自己所生活的城市来到农村接受锻炼和再教育,几年的知青生活之后他们又返城去,故乡在他们心中有了多重的含义,小说中白马湖的知青回城经历各种不如意之后时常也会怀念以前的知青生活,每年初四的知青聚会,大家从相互抱怨中相互取暖,在对过去岁月的谴责与悔恨中我们总能发现一种暧昧不明的态度渐渐掺杂其中。回忆具有两面性,我们总是在根据自己的现实需要给回忆着色,而知青们曾经想逃离的白马湖不知何时也成为他们内心渴望回归的真正的故乡。后知青时代中知青精神乌托邦的幻灭让他们的精神处于一种混乱或是无所归依状态。

这种乌托邦的幻灭我们也可以从人际关系中看出端倪。人具有个体性,也具有社会性,人总是要生活在社会之中,与人发生各种各样的关系,但是这种关系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会发生着微妙或是巨大的变化[8]。对于小说中知青这一群体,在社会这张巨大的关系网中处于无力状态,白马湖知青之间的情谊在返城之后受到了巨大的挑战,那种天下知青是一家的特殊情感早就不复存在,“我”和姚大甲几乎失去联系,和郭又军也差不多相忘于江湖,和姐夫马涛之间的关系也仅靠替他抚养女儿笑月维系,至于聚会,每次的缺席者也越来越多,回到白马湖大家在路边饭店就餐时却遭遇着收不齐饭款的尴尬情状,狂欢之下掩饰不住内心的疏离。在代际之间大家也遭遇着思想、精神、观念上的代沟,造成了亲人之间的一种沟通困境。郭又军和女儿丹丹之间就是一种非正常状态的父女关系,郭又军对女儿的过分溺爱让女儿犯上了快乐这种毒瘾,女儿这种贪图享乐、没大没小的性格也直到最后郭又军自杀才有所改变。而另一对父女马涛和笑月则更具悲剧性,马涛的冷漠无情完全毁了女儿,导致了女儿从小失去父爱,思想极端。以致最后误以为“我”偷看了她的手机而要枪杀“我”,自己也走向了死亡。这种人际关系的全面溃败也正说明了知青一代所追寻的乌托邦世界的最终幻灭。小说的最后两章也很有意味,作者重回笑月小的时候画画的情景,写到了孩子单纯天真的世界。结尾作者是以一个初生婴儿的视角对这个奇妙的世界进行打量,发出“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堂吗”的疑问,并用肯定的语气做出了回答。这可以理解为作者对乌托邦的一种再思索,只要有新生,就有希望。人类还是应该回到那种初始的文明状态,去寻找精神上的清澈与纯洁。

《日夜书》是一部思想容量很大的作品,韩少功在对知青故事的再延伸中有着自己别样的思考,从半碎片化的回忆叙事模式到对后知青时代集体精神后遗症的揭示,以及在对乌托邦的追寻与幻灭的脉络中书写知青一代隐秘的精神探索历程。我们也可以在作者的历史记忆与当下现实的串联中以一种更为纵深的视角重新解读知青故事。

[1]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2] 赵 园.地之子——乡村小说与农民文化[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

[3] 韩少功.日夜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4] 郭小东.现代主义视野下的知青文学[M].武汉: 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

[5] 胡妍妍.韩少功:好小说都是“放血”之作[N].人民日报,2013-03-29(12) .

[6] 何言宏,杨 霞.坚持与抵抗:韩少功[M].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7] 吴义勤.韩少功研究资料[C].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

[8] 饶海虹. 多维空间的历史叙事——评叶广岑的《青木川》[J].信阳师范学院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4,34(4) :121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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