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的“透视”观
2015-02-28邹东升
邹东升
( 信阳师范学院 美术学院,河南 信阳464000)
透视是绘画理论术语,原本是西方绘画的一个概念,指在平面上描绘物体的空间关系的方法或技术。最初研究透视是采取通过一块透明的平面去看景物的方法,将所见景物准确描画在这块平面上,即成该景物的透视图。后遂将在平面上根据一定原理,用线条来显示物体的空间位置、轮廓和投影的科学称为透视学。狭义透视学( 线性透视学) 方法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产物,即合乎科学规则地再现物体的实际空间位置。这种系统总结研究物体形状变化和规律的方法,是线性透视的基础。德国画家丢勒把几何学运用到艺术中来,使这一门科学获得理论上的发展。达·芬奇还通过实例研究,创造了科学的空气透视和隐形透视,这些成果总称透视学。
绘画透视特指14 世纪在西方逐步确立的描绘物体、再现空间的焦点透视的方法。焦点透视基本规律是近大远小和近实远虚规律: 近大远小是视觉感觉的自然现象,正确利用这种现象有利于表现物体的体积和空间,在二维的平面上表现出有三维效果的体积空间;近实远虚是视觉观察的现象,近处的物体感觉清晰,色彩浓重强烈,远处的物体感觉会有些模糊,并且色彩也变淡变弱。就像我们欣赏美景时,近处绿树青翠浓郁,远处树木灰淡朦胧一样,在绘画中经常用来表现物体的纵深效果。
中国画是否存在“透视”关系,如果按照上面西方绘画的透视原理来看,中国画是没有透视的,甚至有悖于焦点透视( 特别是焦点透视中近大远小、近实远虚规律) 。透视实则是一个深度空间的概念,中国画画面的处理,总体特征是追求平面化的效果,在平面上寻找各绘画要素的多样性协调统一,中国画历来就不把深度空间作为主要表达对象,而是注重对平面空间氛围的营造。以移步换景的散点透视自由地表现自然万物和画家的主观情绪。这里之所以涉及中国画的透视观,是因为中国画的确存在着给人以“空间联想”的众多因素。
一、“以大观小”的中国画透视观
西方绘画以科学的精神实践着透视所带给观众的感官真实,中国画则以主观世界营造着人们的理想家园。不断有人会问及一个话题,那就是为什么中国画不如油画那样真实和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换句话说,就是传统油画的空间真实性更强一些,使人能够“走进去”,给人一种“触手可及”之感,对于广大的观众来说,往往会为油画所营造的视觉效果所震撼、吸引。而人们对于中国画审美关系的模糊认识,常以“有意境”简略概括。实际上,中国画的空间意趣及其所构成的一系列审美价值,远非“有意境”能完全概括。
“章法”就是中国画形式要素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其地位大致相当于西方绘画的“构图”,但章法的内涵却大得多,它是指画面中形象及表现形象的艺术语言之间的布局规律和法度。顾恺之称其为“置陈布势”,谢赫“六法论”中叫做“经营位置”,即画家所营造出的一种画面结构、笔墨层次、色彩肌理等关系。
西方绘画中所体现的近大远小的视觉物理真实透视法,在中国画中以宾主、前后、高低、藏露、黑白、开合、疏密、虚实、趋势等体现出来,它不可能是在一个视点上观察事物,而是以一个“圈外”者的身份打量着整个世界,是统观大势、体现细质的行为。中国人有着“细细看,面面观”“看得透,窥得穿”的习惯要求。对所画事物必然要了然于心,得其巨细而“成竹于胸”,移步易景,以“平远、高远、深远”和“散点透视”的规律安排画家心中的江山、人文、景致。看山水,既要求从山下看到山上,山前看到山后,还要求从房子外面看到房子里面。使“咫尺之图,写千里之景,东西南北,宛而在前”“囊藏万里,都在阿堵中”[1]401。按照这样的要求,焦点透视显然是有很大局限的。假如利用西方的焦点透视来审视中国画,中国画简直寸步难行。那么,西方的焦点透视就科学、准确吗! 显然有很大问题,因为人的双眼同时观察物体时,总有一个视域差,只有一只眼睛闭住时,才能出现焦点透视的原理。现实中显然是不大可能的,同时,人在观察物体时,也不可能完全不动,所以,焦点透视只是一个理想的、理论的、局部性的概念。恰恰是中国画的移步换景的散点透视原理更符合人的生活实际一些。正因为如此,中国画才能将绵延千里的河山尽纳于一张画中,四季与四时才能成熟于中国画家的心头、表达于笔端、展现于画幅之上。
人民大会堂中的巨幅中国画作品《江山如此多娇》( 傅抱石、关山月合作) ,是在一个大视野下完成的巨作,整个画面近景是江南风光: 青山、苍松、翠石;远景是北国风光:白雪皑皑;中景是中原沃土:广袤原野。长江和黄河贯穿整个画面。
这种章法正反映出中国画的一种观察和认识事物的方法与角度——“以大观小”,“以大观小”理论是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提到的:“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耳。若同真山之法,以下望上,只合见一重山,岂可重重悉见,兼不应见其溪谷间事。又如屋舍,亦不应见其中庭及后巷中事。若人在东立,则山西便合是远境; 人在西立,则山东却合是远境。似此如何成画?”[2]388将人置身物外,洞悉事物之全貌,像人们把玩盆景一样对待大千世界,将万里山川悉数容纳于人的视野范围中,虽然人在山中,其心却因为“行万里路”的资历,早已超脱物外了。如同现在的人类能够进入太空,从太空看地球,蓝色的星球上海洋、陆地尽收眼中,生活其中的无疆地球,此时不就是一个偌大的球体吗! 当我们在高空的飞机上看我们生活的地方,则山川的走势与河流的蜿蜒亦能看到,身临其旁的奔腾的江河,此时不就是一条曲折的线条吗! 当我们站在高山之巅看风景,俯视的也只是群峰的错落与大势,曾经攀岩的巨石,此时不就是山形中的一点起伏吗! 凡此种种,视线所及之处,皆是大貌,没有细节。在中国画中以大结构、大章法、大段落、大形势表现出来。这是一种超然于物外、又对事物了然于胸的一种观察和理解的方法。可以避免画家“谨毛而失貌”地钻进局部的死胡同。
我们常常将此现象比喻成人们看蚂蚁游戏,人的视野相对于微小的蚂蚁,完全是全局式的俯视状态,开始看到的仅仅是黑黑的一片形状的移动,没有近大远小等透视的个体差异,个体的相对微小,也使人们忽略掉蚂蚁的肢体大小和透视变化。在中国画中,这是一种“取势”的观察方法。这种方法的好处是能够通过画家对物象体系的整体认识,自由地表达画家主观意识下的客观感觉。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就是最好的例子,从整体画面布局上看,是画家以俯视的视角,在一处远而高的地方观察着汴河沿岸的情景;而人物的处理,又好像是画家置身于闹市之中、人群之间;虹桥的处理则是以桥上和桥下两个人物的视角表现的,桥面上的情景和桥下的结构均能清晰表现、同时兼顾。这是典型的中国散点透视法的表现方式,即将通过不同的视角观察到的场景,以合理的章法统一安排在一幅画面中[3]206。这种章法和人的观察认识事物的习惯相一致: 先看大概、后看细节、进而深入局部,慢慢品味,是一种先置身事外,而后融入事中的习惯。是画家考虑到欣赏者的习惯,并能与观众达成默契的表现。这种观大势、近取质的表现方法,也是焦点透视无法达到的效果。《千里江山图》《富春山居图》《溪山行旅图》等中国古代名画精品,均是这一表现方法的代表。
二、“天人合一”的超现实透视观
中国画的透视是以人的主观情感为主体,以客观物象为依托,带有强烈的“超现实”的意味。以心境和对万事万物的理解,表现理想的江山、家国、田园、市井、人物百态。这种心境下的画面注定不一定是“近大远小”“近重远淡”“近实远虚”的正常的认识习惯,它是“天人合一”的意境和诗意的表达,是道家的阴阳平衡观念和儒家的中庸思想的融合。以“呼应”“协调”等关系的处理,完成画面的章法布局,追求“天人合一”的思想,如清代画家石涛在“搜尽奇峰打草稿”后,凭借着对山水的阅历和理解,重新创造出画家心中理想的个性山水面貌。同时中国画“天人合一”的超现实透视观念,使得中国画真正成为一门独立的文化艺术形式。中国画对事物的理解建立在远观近视的基础之上,这是一种个性统一于共性之中的表现方式,是超越事物本身的一种总观和统领,同时也是近距离体验的结果。比如“披麻皴”法,是用以表现土质山形肌理的一种笔墨符号。这与我们平时看到的土质山坡被水冲刷后的形状十分接近,一条条长如“披麻”状的沟壑,形象且概括。而土质的疏松,与中国画用笔中“毛”的审美要求又有某种感受上的一致,中国古代画家在体验中创造出的长线条、干湿适度的披麻皴,正是在中国画家观察自然的视点和角度的“以大观小”中创造出来的。用“惜墨如金”的墨法、水法,使这一符号语言形象与神韵得到统一[4]29。
中国画透视法最重要的可谓是“三远法”:平远、高远、深远。人是渺小的,视野却是开阔的,人站在不同的高度,会看到不同的风景,而通过“行万里路”,对山水特征能做到心中有数,然后以“三远”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山水,已经是画家心中的主观世界了:或浩荡绵延以表现山水之广阔的长卷,或纵横挺拔以传达山水之深远的条幅。“经营位置”正是中国画章法的形象表述,物象的位置需要通过精心的“经营”,以使其合理、合法。合乎法度,是中国画章法重要的经营方法,此法度是一切物象的安排均要发乎情、合乎理。画家并非在一个固定的视点作画,而是跳出了一重山水的阻隔,山前山后、山左山右全因为画家的游历,被自由地“经营”在一定的画幅之中了。
中国画有“物我相融”与“物我相忘”的说法,前者指深入理解事物之理、容身其中,后者则是超越物我之外,以第三者的身份感悟自然之法[5]17。有点“当事者”和“旁观者”的意味,既能走进去,又能跳出来,这样才能任意调度各种元素来充实、丰富画面内容,并且不受一时一地之限。想来当年黄公望画《富春山居图》时,历时7 年而成,应该是对富春山一带的山川、林木、丘壑是何等的了然于心,相传他在“领略江山钓滩之胜”时,“袖携纸笔,凡遇景物,辍即模也”。这种随时模记景物,而后以“五日一山、十日一水”的严谨态度进行创作。他为完成此画而潜心观察、揣摩三四年。董其昌对此画的赞誉:“子久画冠元四家……如富春山卷,其神韵超逸,体备众法,脱化浑融,不落畦径。”[2]1098中国画家的写生,不是面对自然不加取舍的照抄照搬对象,而是以自然造化为师,传达心中感悟后的独创。
中国画在千百年来形成了一个注重精神层面,超越现实之外的合乎人情、法度的创作形式。在符合心意与表达的需要时,完全根据自然大道和个人心性,合理进行加减与取舍,对物的大小、方圆、掩映、藏露等,在适应画幅( 长卷、条幅、斗方、扇面等)规格的情况下创作完成。
三、“计白当黑”的联想透视观
中国画在大多数情况下不画背景,以空白代之,常常“计白当黑”,空白的地方给人以无限的遐想。这种遐想来源于画中的物象,正如我们习惯性地专注某一物体时,其他东西均会视而不见,而思想完全通过被关注的事物产生联想。高度的集中概括,在中国画花鸟科中体现尤为明显: 八大山人的作品大多如此,有时画面中只有一条鱼或一石一鸟,简到极致,又集中到极致。空白处,可能是影响主体的杂草,亦或是一洼水面、一团空气、一片云雾。杂乱的东西被过滤掉以突出主体,无常形的水、云、雾则以主体反衬,以空白代之,能使人产生丰富的联想而进入画家所营造的理想世界。齐白石画虾不画水,却通过虾须处圆转流畅地用笔,间接地表现出水的流动和虾的游动感。有与无、实与虚、黑与白等都是画面的一部分,有形的内容往往给无形的内容以重要的启发,引导观者去感受和联想。我们常常感慨中国戏曲舞台道具设计的精妙: 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或一条马鞭、一面旗子,能给观众无限的遐想,使有限的舞台空间展现出无限的场景和意趣。道具和演员之间的位置转变,带给观众丰富的想象,使观众融入整个舞台和剧情之中,再度创造性地发挥了戏曲的价值,延展了舞台的空间,达到台上台下共鸣。演员站在桌子上,桌子被设计并被联想成了山头或城墙,演员端坐其后,桌子又成了公案; 同样马鞭可以让人联想到马的状态,旗子给人以千军万马的想象。所有这些是通过道具与人物的空间位置的转换,形成不同的舞台联想效果,给人以巨大的心灵震动和心理沟通的满足,这是舞台艺术的魅力和价值,与中国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因为它们都是在有限的空间中通过有限的形象,表现出无限的意境和美的共鸣。《桐阴论画》: “山水之要,宁空毋实,故章法位置,总要灵气往来,不可窒塞。”[2]498反映出中国画的空灵和给人以联想之美。
有些情况下,中国画完全以平面的形式进行物象的安排布局,所谓的空间透视以层次取代。画面层次是不同物象之间以黑白、大小、方圆、干湿等关系的区分和联系,在一个平衡协调的关系中变化无穷。中国画考虑的是画面的整体协调关系,有时前面用墨较重,其后面用墨就较轻,再后面又以稍重的笔墨加以呼应,依次类推,不一而足。随着层次的深入,画面厚度和深度得以增加,咫尺千里的深度和广度跃然纸上。
中国画的透视观,是以包容自然万物、人生情感于一体的宏观视角,向自然界的丰富、时间的深度、精神的广度发展。以吞吐天地万物万象的气概,融通古今的气魄,实现精神情感上的自由畅快与自在逍遥。因而,中国画的观察方法与表现方法,都具有极强的自由性和艺术性,中国画的透视观具有深切的人文情怀。
[1] 周积寅.中国画论辑要[M]. 南京: 江苏美术出版社,1985.
[2] 林同华.中华美学大词典[K].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3] 薛永年.中国美术简史[M]. 北京: 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
[4] 韩林德.石涛与“画语录”研究[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89.
[5] 陈孟昕. 中国名家线描教学画丛——陈孟昕线描选[M].武汉:湖北美术出版社,1998.